空氣與夢想：論運動想像力（簡體書）

“質料想象力”系列是巴什拉中晚期轉向詩學研究的主要項目。初探火與水的詩學之後，巴什拉選擇借空氣這樣一種縹緲、輕盈、流動、充溢的存在，來考察一種長久被忽視的運動想象力。他通過種種空氣的形象隱喻與關聯母題，串聯起尼采、雪萊、波德萊爾、愛倫·坡、諾瓦利斯、裡爾克、米沃什等人的詩學想象，描繪出一幅動態形象的速度圖。
巴什拉讚美了文學不可替代的創造性與生產性，文學是想象力的涌現，文學形象教人去夢想，真實的生命、思想與意義就安居在這夢想之中，綿延地流動、消長。這些文學形象終究表達了、啟發了一種動態的哲學，構築了一種想象的形而上學。巴什拉詩意的寫作本身也是對流動的想象力最恰切的詮釋之一。我們需要跨越的或許不在於智識的高墻，而要進入一個嶄新的界域，追隨文字的引領踏上這場想象之旅，漂遊在夢想、在形象之間。

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法國科學哲學家，文學理論家，新認識論的奠基人。巴什拉早年學習數學和自然科學，曾當過中學教師，後獲文學博士學位，任第戎大學、巴黎大學教授，以及法國倫理與政治科學院院士。其博才多學，著述頗豐，橫跨科學哲學、文學理論、精神分析、現象學等眾多領域，被布爾迪厄稱為20世紀法國知識分子的“異端避難所”，也被阿爾都塞、福柯等人視作思想導師。
認識論與詩學是巴什拉思想的兩大方向，他認為“哲學所能期望的是使詩與科學互為補充”。巴什拉不僅將現代科學引入哲學，而且試圖進行一場“哥白尼式的想象力革命”，建構一套新的想象哲學。其主要著作有：《新科學精神》、《科學精神的形成》、“詩學想象”五部曲（《火的精神分析》、《水與夢》、《空氣與夢想》、《土地與意志的遐想》、《土地與休憩的遐想》）、《空間的詩學》和《夢想的詩學》等。

胡可欣，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外國哲學專業碩士。曾在《希臘羅馬哲學研究》《社會科學戰線》等期刊發表譯著及論文多篇，主要研究方向為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和文學，目前致力於巴什拉作品翻譯及想象哲學研究。

導言 想象力和流動性

想要理解人類的哲學家必須研究詩。
——尤貝爾，《隨思錄》

一

和許多心理學問題一樣，對想象力（imagination）的研究總是被詞源學的虛假光芒所掩蓋：想象力總被視作一種形成形象（image）的能力，但事實上，它更應該是一種破壞形象的能力——它能夠破壞感知所提供的形象，並將我們從原初形象中解放出來，它是一種改變形象的能力。如果沒有形象的改變和意外結合，就沒有想象力，也沒有想象的行動。如果一個在場的形象不能使人想到一個缺席的形象，如果一個偶然的形象不能帶來豐富的異常形象——一種形象的爆發，那麼也沒有想象力，只有感知、對感知的回憶、熟悉的記憶和關於色彩與形式的習慣。想象力的基本詞匯不是形象，而是想象（imaginaire），一個形象的價值是根據其想象的光暈（auréole）範圍來衡量的。正是由於想象，想象力在本質上是開放的、難以捉摸的，它是人類關於開放性和新穎性的精神體驗；與其他力量相比，想象力更能說明人的精神。正如布萊克所說：“想象力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人的存在本身。”在本書中，如果我們系統地研究文學想象力——一種言說的想象力，那麼這句警言的真理性就會更加凸顯。這種想象力存在於語言中，構造出精神的時間結構，並由此擺脫了現實。

相反地，一個形象如果脫離了想象的原則，而固定於某種確定的形式中，那麼它就會逐漸具備當下感知的特徵：很快，它就不再指引我們夢想和言說，而是讓我們行動。也就是說，穩定和完成了的形象會斬斷想象力的羽翼，讓我們不再擁有這種不受任何形象束縛的夢想之想象力——或許可以稱其為“無形象的想象力”，就像我們所了解的“無形象的思想”一樣。毫無疑問，想象在其豐富的生命歷程中沉澱下了一些形象，但它本身卻總是作為一種“超越”而存在——它總是多於這些形象本身。詩歌在本質上是對新形象的渴望，它滿足了人類精神中對新穎性的根本需求。

因此，一種只關注形象結構的想象心理學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眾所周知的基本特徵，即形象的流動性。和其他許多領域一樣，在想象力領域中，結構和流動是對立的；對形式的描述比對運動的描述更容易，因此心理學往往先關注前者，但事實上後者卻更加重要。對於一門完整的心理學來說，想象力首先是一種精神的流動，它應該是最宏大、最強烈且最鮮活的。因此，對某個特定形象的研究離不開對其流動性、生產力和生命力的研究。

這項研究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一個形象的流動性並非無法確定。通常情況下，一個形象的流動性總是特定的。因此，一種運動的想象心理學應該直接確定這些形象的流動性，並為它們繪製出一幅真正的速度圖（hodographe），以便概括它們的活動軌跡——這也是我對本書的大致計劃。

因此，我們將拋開那些靜止的形象，那些已經成為定義明確的語詞的構成性形象。我們的考慮範圍也不包括那些明顯的傳統形象——例如在詩人作品中大量出現的花的形象，它們以傳統的筆觸來為文學的描述著色，但與此同時也失去了想象的能力。我們研究的是另外一些全新的形象，它們活躍於一種生命的語言裡。人們可以在抒情的行為、在內在的符號中體驗到這些形象——它們更新了靈魂和心靈；這些文學形象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感，給我們的決定帶來一種特別的活力，甚至滋養著我們的機體。對於我們而言，與這些文學形象有關的書仿佛突然成為了一封寫給自己內心的信——它們在我們的生命中發揮作用，賦予我們活力。通過它們，言語、字詞和文學被提升到了創造性想象力之列。思想通過新的形象來表達自己，通過語言的豐富來充實自己。存在者生成了言語——言語似乎處於存在者精神的至高點，揭示出人類精神中的瞬間生成。

如何才能找到一種衡量生活和言說需求的共同標準呢？我們能做的只是遵循尼采的建議：增加對文學圖像（figure）和運動形象的體驗，恢復每件事物自身的運動，對形象的不同運動進行分類和比較，並考慮圍繞一個語詞所誘發的轉義之豐富性。對於任何觸動我們的形象，必須自問：這個形象在我們心中喚起的語言激情是什麼？如何把它從熟悉的記憶裡過於穩定的背景中抽離出來？為了充分領會語言的想象作用，我們必須耐心地尋找每個語詞中對他異性（altérité）、雙重意義和隱喻的欲望；更普遍地說，為了尋找想象之物，必須拋開所見和所說之物，仔細審查我們所有的欲望。通過這種方式，想象或許能夠重新恢復其引誘者的角色——它使我們不再循規蹈矩。就像在場和缺席的對立一樣，感知和想象也是對立的。想象意味著讓自己缺席，將自己投入一種新的生命。

二

這種缺席往往缺乏法則，這種衝力也很難持久——遐想（rêverie）只是將我們帶到別處，但我們並不能真正體驗到這一歷程中的全部形象。夢想者總是處在漂泊中。

真正的詩人不會滿足於這種虛無縹緲的想象力，他希望想象力是一場旅程。因此，每一位真正的詩人都應該邀請讀者去旅行。這個邀請輕柔地推動著我們的內心、讓我們動搖，並開啟了真正動態的有益遐想。如果最初的形象選擇得當，它應該作為一種驅力，讓我們進入一種明確的詩歌夢想，一種想象的生命之中——它擁有連續形象的真實法則，具有生命的真實意義。在通過特定選擇而呈現出來的秩序中，這些經由旅程之邀而彼此關聯起來的形象將獲得一種特殊的生氣（vivacité），正是這種生氣使我們能夠在之後研究的具體案例中看到一種想象力的運動。這種運動不是一個簡單的比喻，我們能夠在自身中實際體驗到：最常見的是一種輕盈（allègement）——就像我們能夠輕鬆地想象更多的附帶形象的感覺，或者追逐一個迷人的夢時的那種熱情。一首優美的詩是一種鴉片或酒精，是一種鎮靜神經的食物，它在我們身上產生了一種動態感應（induction dynamique）。我將嘗試闡述保羅·瓦雷裡（Paul Valéry）這句話中的深刻涵義：“真正的詩人是呼吸之人。”與火、水或土地的詩人不同，空氣的詩人傳達的是另一種呼吸。

這就是為什麼對於不同類型的詩人，想象之旅的意義也不同。有些詩人只是將他們的讀者帶到風景如畫的地方——他想在別處找到那些我們每天司空見慣的東西。他們讓日常生活承載——甚至承載了過多視覺上的美。我們不應該輕視這種前往現實之地的旅程，因為它以劃算的方式讓人們得到了消遣。但被詩人闡明的現實中至少有一種新穎性——因為他們為我們揭示了一種轉瞬即逝的細微差別，讓我們學會將每一種差別想象成一種變化。只有想象力能夠看到這些差別，並在從一種顏色到另一種顏色的過渡中捕獲它們。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裡，有一些由於我們沒能看到它們細微的差別變化而忽視了的花朵。開花，就是細微變化的過程，它總是一種精細的運動。誰在花園裡觀察那些盛開且絢麗的花，那他就已經有了上千種關於形象的動態模型。

但是，真正的流動性——一種想象的流動性本身，並不能通過對現實的描述，乃至對現實之生成的描述來得到很好的說明。想象力的真正旅程意味著前往想象的國度，進入想象本身的領地。在這裡，我指的並不是那些作為天堂或地獄、或是某個亞特蘭蒂斯或泰貝德（Thébaïde）而存在的烏托邦。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這段歷程本身，但我所描述的則是其中的居所。在這本書中，我想要檢視的是現實中想象的內在性（immanence de l’imaginaire）——即從現實到想象的連續歷程。很少有人體驗到想象力給感知帶來的這種緩慢的想象形變，人們並沒有充分認識到想象中精神的流動性。如果有更多關於形象的形變體驗，人們就會明白封丹（Benjamin Fondane）這句話的深刻性：“首先，物件並非現實，而是現實的良好載體。”在我看來，借助一種充滿回聲的名詞所賦予的動態，詩歌物件將是想象精神的良好載體。作為載體，詩歌物件必須借助其原先的名詞——賦予其恰當的聲響，通過共鳴來言說，用一些形容詞來延長其節拍和瞬間的生命。裡爾克不是也說過：“為寫一句詩，得見過許多城市，許多人和物，要認識動物，要感受鳥兒如何飛翔，要知道小小的花朵以怎樣的姿態在清晨開放。”每一個沉思的物件，每一個低語的名稱都是一個夢或一行詩的起點。多少次在井邊，在覆滿漿草和蕨類植物的老石頭上，我低喃遙遠的水之名，湮沒的世界之名……多少次宇宙突然響應我……噢，我的物件！我們曾言說！

最後，在這場進入想象世界的遙遠旅程中，我們只有步入無限之地，才能通往一種動態的精神。在想象力的主導下，所有的內在性與一種超越性相連。超越思想，這也是詩學表達的法則；當然，這種超越性或許顯得粗糙、虛假、破碎——有時它完成得太快，以至於顯得虛幻、易逝、散漫。對於反思者而言，它只是種海市蜃景（mirage）；但這蜃景令人著迷，它帶來了一種特別的動態，一種毋庸置疑的精神現實。因此，我們可以通過對如下問題的回答來區分詩人：“告訴我對你而言無限是什麼，我就能知曉你的宇宙意義：是海洋還是天空，是土地深處還是燃燒的火堆？”在想象力的主導下，無限是這樣一個領域：在其中，想象力表現為一種純粹的想象力；在那裡，它既自由又孤獨，既挫敗又獲勝，既驕傲又惶恐。形象在其中翱翔飛升，又消失不見；在高度之中，它們既上升又墜落。實在論由此具有了某種非實在性。人們通過圖像的形變來理解圖像，言語是一種預言。因此，想象力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它以先驅者的精神姿態出現，投射出存在者的樣貌。在《水與夢》中，我收集了許多形象，說明想象力如何將內在印象投射到外部世界；而在本書對空氣精神的研究中，人們將會看到想象力投射出整全存在（l’être entier）的例子。當人們走得足夠遠、足夠高，就會發現自己處於一種開放的想象狀態。整個想象力都渴求空氣的雙重現實。正如裡爾克所說，存在預感到自己將被書寫：“可這次，將被寫下來的是我。我是那個將要變化的印象。”在這種轉化中，想象力帶來了那些摩尼教的花朵：它們模糊了善與惡的顏色，違抗了人類價值中最恒定的法則。在諾瓦利斯、雪萊、愛倫·坡、波德萊爾、蘭波和尼采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樣的花朵。如果加以重視，我們會感受到，想象力是人類勇氣的一種形式，從它們那裡，人們獲得了一種創新的動態論。

總序 哲學經典翻譯是一項艱巨的學術事業
導言 想象力和流動性
第一章 飛行之夢
第二章 羽翼之詩
第三章 想象的墜落
第四章 羅貝爾·德蘇瓦耶的工作
第五章 尼采和上升精神
第六章 藍天
第七章 星座
第八章 云
第九章 星云
第十章 天空之樹
第十一章 風
第十二章 沉默之言
結論一 文學形象
結論二 運動哲學和動態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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