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蒼茫(電子書)

一路走來的作家
二十週年精選集紀念版

憂國時論‧商戰紀事‧短篇小說‧抒情散文

文學的告解，生命的救贖，小說一樣的人生

中年以小說復筆的作家，二○一三年重返文壇，閃亮推出回歸代表作《那麼熱，那麼冷》，從此風靡文壇至今。然而世人少知，其風格獨特的文字藝術，原來也有極端貼近現實的辛辣筆觸，這從早期出版的精選集《美麗蒼茫》可見作家最純真的文學路徑，由於該書面世時日已久，坊間多已散佚，遂有本書二十週年紀念版的誕生，允為王定國早期著作的最佳收藏。

全書題裁殊異，文風柔軟剛強並置而合為四輯——
「憂國」：一九九六年，台灣第一次民選總統，以日記倒數投票前一百天的匍匐觀察，直擊四組候選人的魔幻魅影、中共導彈威逼以及驚濤駭浪中的台灣島國民情……，作家以驚人的文字密度留存當年歷史，憂國情懷歷歷在目猶未遠離。
「我是你的憂鬱」：收錄作家早期短篇小說，描繪年輕生命的憂鬱，愛的卑微與拯救，篇篇可見王定國小說風格的起源和確立。
「隔水問相思」：作家三十歲前後發表的抒情散文，沉靜溫厚，細膩憂傷，相當程度真實呈露年輕心靈跋涉在文學路上的足跡。
「商戰紀事」：以散文之筆抒發熱血心情，為作家生涯最沉痛的文學筆觸，其身馳騁商場，卻以反骨銳筆重判時局，所見所聞直指台灣人的悲哀，混濁的政經百態無所遁形。

本書特色

廿一世紀初迎向新時代之際，彼時王定國卻選擇與文學分道揚鑣，本書乃是當年這段重要告別歷程下的作品回顧精選。

輯一：憂國時論
時值台灣歷史四百年來人民第一次投票選總統的特殊當口，作者以發燙的筆尖在每晚寫下選前倒數一百天的觀察日誌：始於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冬天的梁柏薰〉，終於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二日〈隨風而逝〉暨二十三日〈決戰〉投票日結果出爐。本輯由作者親自節選、修訂其中三十九篇日誌。

輯二：短篇小說
收錄作者青年時期，一九七○～八○年代間（約莫也是從商前）矢志獻身文學，投注大量精神創作短篇小說，早期文風即已流露濃濃「悲傷」的旋律。

輯三：抒情散文
散文是作者後期表現較少但卻是很早開始經營的文體。本輯收錄的散文寫作時間大致在一九八一～一九八四年間，首刊在各報副刊。作者即將踏入三十而立階段前，正從文學青年轉身成為一個社會人，不論在扮演商人或任職書記官的同時，亦是為文關懷社會轉變的作家。諸篇抒情散文呈現過往足跡與真性情。

輯四：商戰紀事
內容前身是一九九二年八月～一九九四年八月一系列發表在《自立晚報》副刊的商戰紀事。彼時作者已是成功的商人，迎來豐富的四十歲之際，卻甘冒營商禁忌，筆伐社會敗德面貌，發表政治不正確的言論與批評。

新版序

這本書的原貌，二十年前曾經短暫露面，聯合文學出版，書名一樣就是美麗蒼茫。由於當時已意識到商場軌道艱辛又漫長，今後將不可能會再寫作，便從早年的幾本舊作中挑揀二三，合為一本自不量力的精選集，不無作為從此和文學分道揚鑣的紀念。既然象徵著告別意味，因此我還記得新書面世時，連自己都毫不動心，沒有一點點出書的喜悅，也不像往常一樣急著跑到書店看它初登場的模樣，直到有一天想要回頭找尋它的下落時，才知道這本書早就被新時代的潮水淹沒了。
紙頁已泛黃的《美麗蒼茫》，有我年輕時最純真的文學腳印，也有稍晚時突然轉嗓變聲的相異筆觸，兩種懸殊的落差恰足以顯示在那時代氛圍中我的柔軟與剛強。柔軟的一面可溯至一九八二年，那是還不到三十歲的散文和小說，頗能見證這人此身終將獻命於文學的初心與真情；剛強的一面反而是在投身格格不入的商場現實後，所展開的很長一段時期的自我熔毀，扛著憂國憤世的鮮明旗幟，上街頭，寫日記，隱名注款，發表熱血文章，毫不畏於一個商人該當噤聲保命的種種顧忌和危疑。
這本書中最讓我難忘的，是初安民先生在那當時一字不刪的寬宏氣度，使我那自以為是的剛強意志還曾一度卑微起來；而宋澤萊兄願以長文寫論，毫不嫌棄當時我的淺薄，那溫暖的情意至今依然使我感到光榮；還有林文義的短序，這位文學摯友的浪漫預感竟然是一語成讖，二十年後果然我又回到了寫字的陣營，彷彿我在過去的任何一刻都不曾遠離。
感謝昭翡總編如此厚愛這本書，鼓起了我原本不敢見人的勇氣。

〈混聲合唱〉

五十年後的人民，如果要從歷史的鍵盤中叫出這一代人的格調，可能必須動用幾隻慍怒的手指。李登輝應該是依然勝選，卻敗在支持者手上，模糊的民意繼續縱容一個黑金政府的墮落，到後來連他自己也會在這個漩渦中滅頂。彭明敏的落選是典型的非戰之罪，在兵荒馬亂的地帶沒有找到真正的敵人，反而歇在馬背上捧讀「終結外來政權」的絕版聖經。林洋港輸在和鄰村的孩子結夥，觸怒了同村父老子弟對偷芭樂這檔事的禁忌。
陳履安則是歷史鍵盤中叫不出來的人物，他化身為一股醒世的清音，可以穿透五十年的閘門，與不同的社會形影相隨，純屬一種人格道德的模擬測驗，與選戰無關，當然也是非戰之罪。
歷史中的鍵盤也一樣叫不出我們，我們雖也參與歷史但卻滑出正直的軌道。基本上也許我們只是閃避到歷史的路肩，在安全上瞻前顧後的行人。我們雖一時躲過大馬路上的追撞，不意卻阻塞在前方橋頭無法轉折的地方。我們大概只留下模糊的肖像而已。後人的眼光不得不採取倒立的角度，從肖像裡莫名其妙的微笑來揣測我們這一代人的心情。
我們將不再有機會解釋。這個社會完全同意安心清廉的道德主張，卻又寧可錯殺一百，把它視為陳履安個人的面具。這個社會也完全同意人格誠信的可貴，卻又寧可對背信受害人的林洋港充耳不聞。彭明敏堪稱履行我們本土反對勢力的歷史任務者吧，但我們也寧可因著舉棋不定的害怕，而拒絕回應這位苦痛者應得的代價。
財富反而讓我們在生命價值上產生錯亂。我們曾有很多潔癖，但拿潔癖去檢視國民黨的言行時，馬上出現一個令歷史錯愕的結局。原來，我們雖痛惡黑金，但必要時可以忍受。我們雖痛心這幾年來整個社會的品質從根爛掉，但必要時也可以忍受。我們雖明知再繼續縱容腐敗必將禍延子孫，但必要時還是可以忍耐下來。
我們究竟還有什麼資格對現狀不滿或對未來期望。在留下模糊的肖像之前，我們繼續剔著一口爛牙吧，茶餘飯後漫不經心的聽著四組人馬的混聲合唱，或慷慨激昂，或五音不全或來上一段輕緩的勸世小調，聽著聽著，天快黑了，戲也快散了。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一日

〈華陶窯的青衫淚〉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來到了華陶窯。很久以前曾在這裡玩過陶土，懷念這裡的鄉間土味，偶然才聽得見隔鄰斷續滑動的人聲，以及許久許久一部機車從小道上來的訊息。今天有兩種非來不可的情緒，一個是擲筆長嘆後突然覺得身心荒涼的情境，另一個則是刻意趕在陳文輝北上立法院報到之前，在他自己的窯裡用燒酒滷菜為他餞行。
冬冷的時令，爆竹花開得特別恣野，聽說要一路紅到農曆春節。坐在爆竹花旁高起的涼亭上，剛好遠遠對望一盤暗暗的鐵砧山。我和約來的朋友率先喝起酒來，窯主新起的陶藝教室還沒收工，也許他正在暮色裡洗腳，教室外的廣場才剛鋪上他們自己燒製的紅磚，那些工程也趕著要在立法院開議之前一次完成。
恐怕是長久的壓抑吧，酒興加速的摧腸，陳文輝從幽暗的樹叢邊露臉的時候，其實我已微醺了。但文輝老大才剛加入戰局，從紅透的爆竹花談到繁華落盡的蒼涼，還特別回想什麼才是「淒美的故事」。天寒夜深的月台，最後一班回去的列車已然鳴笛，尋找車廂的顧盼間，赫然聽見身邊響起昔日情人的輕喚。走了一半又停住，往前是回家，回首卻是一長段蒼茫的故往。陳文輝淒美的回顧，竟勾起我的朋友詹君藉著酒杯一路撞進往事的泥淖裡面，說著說著突然在涼亭上放聲痛哭了。
陳文輝走過去按著他泣動的肩膀，刻意輕鬆的哼起〈春天哪會這呢寒〉的調子。在旁的葉俶宜竟也受到感染，特別「逞弱」的談起年少離家，全身只扛著一袋衣物和一箱書，身上沒錢，嘴裡要月台上的父母親放心，卻在台北到屏東的火車上剛落座時，就開始一路大哭。
我也只好應聽眾要求，講起一段當兵期間棄人而去的往事。失戀的是對方，嚎啕的卻是我，據說我在情不自禁的彼時，絕望的哭聲讓一百公尺外的值星官完全停止了降旗的動作。
四十年歲，突然趁著漆黑的夜晚匆忙把自己講完，夜深還要趕路，餞行的詞句早就遺忘在遙遠的哭聲裡。幾個無趣的男人如此盡興，純屬這一場黃昏之約的意外。起身時，藉著薄薄的月色突然撞見了亭柱上的一塊詞牌：五十年來狼藉……。
一九九六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