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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歌(電子書)

背後歌(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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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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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成形的文字都是一支背後歌,
聽者還在曲折時,唱者已走遠。

繼幽冷剔透,刁鑽如刀的《海邊的房間》之後,小說家黃麗群推出聰明好看到令人倒抽一口涼氣的散文隨筆。集結中時人間副刊「三少四壯」專欄精華,以及之前只藏在部落格裡不世出的絕妙好文。
說是隨筆,卻從不隨便下筆,黃麗群的文字精細、精準
有些看似只是看來細碎的靈光乍現、世界的小小荒謬、想跟朋友談論的事情,或者破落的城市生活,以及後青年期的焦慮,都在黃麗群筆下珠玉般閃閃發光……

作者簡介

黃麗群

1979年末生於臺北,政大哲學系畢。
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短篇小說首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首獎從缺)。入選九歌《九十四年小說選》、《九十九年小說選》。著有小說集《海邊的房間》(2012)。
現居臺灣,任職媒體。

目次

【輯一:B級人生】
夢的滯留者
向大雪許願
救世者
便利商店
修冷氣
深夜觀賞B級片
忽然
動物園
有螞蟻
夜奔
內湖的草
六條通有屋
公園大道一九六四
如果我們運氣好
連鎖美式餐廳
醫院美食街
揪團上天堂
歧路亡牙
結婚快樂
天使家事公司的職前訓練筆記
自己煮湯
幼稚辦公桌
男子理髮店
計程生活
萬事成
半文藝中年
台十一線的好日子

【輯二:青春殘廢物語】
然後就三十歲了
通靈同學會
時間的遠端
二十五歲的最後一天
便利商店之女
春天別來
Lost Love
S & M
青少女的空間政治學
愚人金
貓的國際觀
聽字兩則

【輯三:毛茸茸的】
貓的國際觀
聽字兩則
詞物與人事
惜舊物
瑜珈課
他們
夜車
漂亮女孩的小事

書摘/試閱

Lost Love

趕往餐廳的途中,將鍾愛的項鍊遺落在計程車上,想起時已經太晚。令我意外的是,不到一個禮拜後的此時,竟已不大能記得它的詳細。或者有些片段吧:細長的白K鍊子工法精緻,懸住四只尾指尖尺寸的鑲鑽字母L、O、V、E,一雙水晶透明小珠會默默墜落胸前。兩滴美妙的情淚?最後一次戴它時,對坐者微笑凝視,當然誰也不會那麼笨深究人家看的是這個或那個。「It's a gift。」我脫口顧左右而言他。那確實是個禮物,有名氣的牌子,一點點貴,戴時感覺拉長了頸項,輾轉反側間有不觸目的光,剛好低調,剛好到位。專櫃小姐說是去年情人節的限量商品,最後一條且有折扣,我即取出皮夾自己花錢賞收,也不羞窘尷尬。

大概無人不喜獲得餽贈,但人在物在、顧盼兩歡的大好時光永不夠長,所以我終究偏好自己買給自己。以策安全。免得一旦物是人非,身畔手邊處處留伏筆,難免取次花叢頻回顧。可人生在世,不宜老轉頭望,貪看背後的結果,通常是前面再摔一跤。

固然,誰不摔跤?那又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拍拍身,站起來,茫然張望左右,知道不離不棄到底的惟有自己,局外人就算有心也肯定無力。就像弄丟了這件與他者痛癢無關的禮物,也僅是乾乾淨淨的後悔,乾乾淨淨的遺憾,有些痛惜,不過是因為它戴著好看,但不覺受傷。淡漠,或許是的,或許一切以愛為名的事物最終都只有這條路可走:淡漠。禁止擴大。

其實曾誤以為弄丟它過一次。一日我戴著洗澡,心神不屬,拆下後隨手放在浴間的置物櫃頂,隔天忘了,大找,把屋子掀翻,嗒然若喪;再隔天,浣髮時抬頭一看,它溼亮安然地躺在原處;我多麼歡喜,以為從此找回了它。我多麼傻。
所以決定派它一個說法。想像力是人最後的恩物,祈禱的它應許,未了的它完成。
「匆忙的女人心裡惦記太多事情,多半是很瑣碎的;待繳的雜費。該洗曬的衣物。隔日的聚會。遠方一人的消息。鍊子握住來不及戴上,地點陌生,司機與她找不到路。找到了,遲到了,翻亂急忙,落在後座,天人永隔。

母親牽著六歲半的么女上車,小女生感到身後有細小齒囓。是亮晶晶的牙齒。寫著英文字的牙齒。她不肯放手,因為太奇怪了,這竟和她想像中每個公主的首飾一模一樣。看來不像十分值錢,但母親猜想這是份應該歸還的禮物,畢竟誰會自己買給自己這樣的項鍊?可是女兒小白羊一樣的眼睛太難抵抗。
『媽媽讓妳留下它,但妳要好好保管,不可以因為是車上撿到的就隨隨便便,不可以弄丟。』

小女生長大了,當然沒有變成滑坡論證裡拾金即昧的人。鍊子很舊,不過一直都在,她沒有隨隨便便,沒有弄丟,懂得了四個字母拼出的意思。更好的是,她從來沒有失去過重要的鍾愛的人事物,從來沒有。
她懂得珍惜,常想自己實在幸運,倒是沒有想過多年前一個忙中有失的女人其實還記著此事。那女人格外憤世嫉俗,可是一直祝福著這條鍊子,她沒當是弄丟東西,想成送了一份禮物。」

太天真了。台北哪來的天真?但這次,我們暗渡一點陳倉吧。畢竟這裡說的是一段Lost Love,而且它頰上總是掛著兩滴美妙的情淚。

便利商店之女

颱風愛來不來的日子,雨水也是說辭反覆,我在街上剛好有二十分鐘空檔,去哪裡都太匆忙,只有像這樣,到7-11坐著吃兩顆茶葉蛋剛剛好。
這大概很像置入性行銷,但我實在喜歡便利商店。喜歡它拿「便利」兩字掩飾各種青黃不接的日常破片:白天家中無人,網路上買零碎商品交它代收;時常沒主意午飯到底想吃什麼?最後總是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或三明治;去一場喜宴,臨時需要紅封套(順便提錢);深夜看DVD,隨手買點泡麵零食;從來有它供應各種女性貼身急救細軟;而落驟雨時,便宜買把透明的塑膠傘,一張開,滴水成淚沿光而下,就是一時庇護。

也有這樣一個聽來的故事:幾年前,一大學男生深夜在林森北路唱通宵KTV,夜半兩三點出來透氣,到便利商店買包菸,忽然聽見街道有咒罵與鞭炮響,他與店員愣了一愣,對看兩眼同時意會:不是鞭炮,是槍!店員收銀機一關躲進後廂工作間,大學生亂步跟進。「對不起這裡客人不能進來⋯⋯」店員昏頭昏腦地說。「可是外面有人在開槍耶!」「⋯⋯也對喔。」
兩個男孩蹲在與外間截然不同的冷淡地板上許久。事定才一前一後出來,繼續給扔在櫃台上那包菸結帳。

啊對了便利商店那通常藏在冰櫃後的工作間。有時瞥見門後暗昧凌亂,會忽然一醒:這所有友善,一切光亮,都是魍魎畫皮啊,避免你想起自己是怎麼因陋就簡地「被便利」了。所以,像我這樣太常太喜歡出入便利商店的女性,恐怕比所謂敗犬或魚乾更接近隨時翻船的人生海波浪,日子過得有點兒斑駁,許多時候靠它給點方便,例如這樣一個前不著村後不巴店的二十分鐘,就是它三秒膠一樣地幫忙黏上了。

雨又忽然下了一陣,兩個少女撐傘進來,各自買罐礦泉水與零星雜貨在我旁邊位置坐下。長髮的一個,托腮扭腰,手肘支在桌上,高腳凳子轉來轉去,看馬尾那個低頭寫字。寫什麼呢?居然在寫一張硬卡紙舊式單張履歷表,是剛剛買的,透明塑料包裝揉在旁邊。
不記得上次看到這種履歷表是什麼時候。過去三十年,便利商店完全擠壓掉小賣店雜貨店的人情生意,但我不徹底,沒法抗拒,像做人難免會遇上的一個誰,知道對方沒什麼大的好處,知道不是長久之計(誰真在便利商店吃一輩子飯呢),知道種種豐富都只是看起來,其實不營養。知道都知道。可是每次見面,還是口不對心地走近了。叮咚。

「噢,我媽今年幾歲呀?」馬尾女孩自言自語,大概在寫簡單的自傳,「不知道是三十多少。」「妳媽才三十幾?」長髮問。「對呀,我媽差不多我這年紀已經生我啦,十六還十七吧,二十五歲又生我弟。」「妳家很離譜耶!」「啊不然咧。」馬尾女孩也不以為忤,聳聳肩。
反而是我不安起來。還沒有心理準備在便利商店遇見一個不存在的青春期女兒啊!於是決定就走了,草草吃掉茶葉蛋,拎著水和電腦離開。
出門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一下,才發現兩個都穿著丹寧熱褲與運動鞋,骨肉亭勻的腿,亮晶晶的皮膚,氣壓低沉的日子,可是她們的光度真高。哎,如果是這樣的女兒,也好啦⋯⋯「我見猶憐」完全是這意思吧。就這樣在便利商店裡莫名其妙地懂了。

台十一線的好日子

發夢不花錢,是以幾年來我不時聲稱自己總有一天會豁出去到花蓮獨居──嚴格說應該不止花蓮,而是省道台十一線從台東到花蓮的沿岸──那背山面海,島嶼後腰一段流麗的熱帶身線。

我常內愧像我這樣枯乏的人住在都城根本是浪費。在此地,我是小市民過老生活,沒有什麼「非要」之事,我幾乎不上電影院,儘管就走路十分鐘距離我也不上電影院;沒有時新嗜好,沒有什麼朋友,無力追趕急行潮流;天光下的玻璃帷幕對我無有引力,亦沒所謂紅酒、夜店、咖啡館、健身房、演唱會,深夜偶爾繞室徬徨,頂多到誠品略窩一窩。在網際網路幾近修煉成精的時代,只要是能拉出網路線的地方,我便可購物、讀報、看碟、報稅、補習、聽音樂、與朋友說小話(如果我會,還可以操作股票跟外匯)……完成大部分的個人生活功能。除了工作緣故、除了出身此地,我找不到什麼理由留在台北市:如果同樣要做一個無益世人的存在,我為什麼不到一個蟲子多過人的地方去,少給自己找氣生,多給地球留資源?

所以,每日廢然通勤的時候,我常幻想自己有一天真在台十一線上找到一塊許諾之地。那上頭立了一棟有前後院子的古舊雙層樓房,白外牆顯示出房東的天真,已被海風吹灰,變得皺巴巴;拉開半垮的木製大門,撲面一股土腥氣;壁癌使我煩惱,水泥地面崎嶇,廚房瓷磚發綠,抽水馬桶積蓄腐葉,綠色木窗框中間的毛玻璃崩潰滿地,處處是有機物稱霸無機物之上的美妙訊息。仲介員領我爬上未隔間二十餘坪地面的二樓,午後的太陽反射在太平洋上,萬點細碎寶光越過窗台一叢自生卻沒自滅的無名花大舉傾入屋內,站在各種來路不明的飲料罐、莫名其妙的木板以及一張鏽爛的鐵書桌中間,在海平線的面前,我天旋地轉,心志臣服。

不顧前程艱難與任何反對(啊,真是美好的夢土,在那裡,我真的豁出去了),豪快辭掉工作、倒出可憐的積蓄,我抱著老白貓到南方海岸開始不事建設的生活。先要裡裡外外清出幾大筐垃圾,又雇來幾位師傅幫忙拯救樓房,經過粉刷整修,它便周周到到,顯得十分可愛;接著地磚鋪平了,家具都來了,書架釘好了,我從海邊撿來漂流木,笨手笨腳地在屋子裡挪過來擺過去。

一開始為了日出刻意早起,久了不再稀奇,然而也不至於晝寢。吃得很懶,一鍋雜炊粥吃三頓也可以。所有奢侈都在時間,有時痛痛快快一整個早上翻雜書,練習以醜陋的毛筆字抄寫佛經;有時整個傍晚在海邊游泳撿石頭,或趴在地上拼三千片起跳的拼圖。為了省錢弄來各種青菜種子,遂有時一整天在地裡挖挖種種,又上網問貓糞能不能當肥料。偶爾也有鬱不可解的日子,那時就曠日廢時坐在床上,硬把老白貓抱懷中,木然喝著清水啃餅乾,窗外的海面上,半天暗雲如獸。(啊,真是美好的夢土,在那裡,所有無生產性的事物都獲得除罪,畢竟誰會追究夢境的道德問題?)

每隔五日或一週,開二手車到最近的市區補充貓食或人食,講幾天來的第一句話(啊,真是美好的夢土,在那裡,我終於會開車了);在便利商店取得訂購的書本什物,吃一碗紅豆湯或粉圓冰,街上遇到流浪貓,抱得走的就見一隻撿一隻,帶回去住在後院。為防老白貓情感受打擊,這回事牠不大清楚,牠成天在二樓,一下子窩床鋪,一下子睡書桌,一下子追壁虎,一下子疑心地扒著窗台往樓下看──「我真的覺得那女人在院子裡給我偷養了什麼東西。」牠想。

當然,把夢拉進現實,一定灰頭土臉。我曾住鹽寮一民宿,老闆夫婦光整地花了兩年,蓋木屋又花兩年,我坐在他們的海畔露台發呆,只見兩人不住手地洗曬、擦抹、打掃、烹煮,修繕……晚餐過後,終於得空歇手,他們拿來啤酒滷菜與我們飲食扯淡,屈指數算每日固定的勞務,就算沒有房客也不可思議地多。大破大立都容易,維持最難;人尋死覓生都容易,賴活最難。
但等等,現在為什麼要想這麼多呢?起碼在這篇文章裡,我還沒有準備離開夢土啊。

在我那台十一線上的小屋裡,夜的大黑已落下來。一日終結,我洗過澡,給白日不慎弄傷的手指腳踝換過藥,在鏡子裡看見逐漸糙黑的手足臉面,再也不蓄的禿平指甲,卻不以為意。我搬出一張帆布臥椅,在常常疏於整理、蚊子咬得人發慌的屋前草院躺下,熄滅了所有燈光。(啊,真是美好的夢土,在那裡,我不怕黑,也忘記了魑魅魍魎。)

受奧祕山闇包裹、遠古潮聲捲起的我,在天地的萬有引力中,怨業、心毒與貪渴,居然一如雨催花謝那樣神奇地輕易抵銷(啊,真是美好的夢土,這樣滿腹苦蜜的夢之一刻)。沒有想到,看見自己終於與自己和解,可以令人如此傷心又快樂;我無法言語,無人言語,唯有仰頭望進天空,群星流離有光,宛如萬神承擔不住的眼淚紛然垂落。

通靈同學會

高三,某週末,大食會。眾人開拔至天母磺溪旁一蒙古烤肉舖名「大可汗」者。
那日氣候不錯,一個健康的午間。但來往取食時我突感有異:先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忽焉從我眼前掩過,不及辨認,然後是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鬼影幢幢似的。我真有點疑心自己正在發夢或發瘋,但很快我識出那些都是我國小畢業班的同學,一個、兩個、三個……一整班。

五、六年級的我人緣不能說壞,但實際的教室生活非常疏離。成績通常十名前後徘徊(好些五、六名,差些十二、三名),在男女分治、階級嚴明的小學班上,我不屬「教師女兒組」(輕聲細語,永不忘記攜帶手帕衛生紙,輪流擔任副班長與學藝股長,因為班長恆為一精怪似的滿分小男生),不屬「中庸之道組」(膚色通常偏黃,潔淨安靜而沒有意見,你不只是忘記她的名字而是整個忘記有這個人)、不屬「街坊鄰居組」(主要組成為學區內幾個傳統市場攤商之女,有種熱辣之氣,成績偏中下──成績好的將「晉身」教師女兒組外圍)、也不屬「哥兒們組」(下課總與男生至操場「占位」打躲避球、或衝至福利社一起買油飯與肉包)。唯一較有交情者,為一手長腳長、嗓音尖細的男孩(我們一起參加合唱團)。實在是非常典型的一種兒童人際關係。

畢業後,全班分發到兩所不同國中,我進住宿學校,零交集。而為了各種緣故,國三我們搬離八年舊居,在市區落腳。或曾有人試著連絡畢業紀念冊上的那串電話號碼,但失效已久的資料哪兒也到不了只能指向冊子裡的大頭照,一個在場的不在場者,不在場的在場者。我不是個非得被找到的人。

在場的不在場者,不在場的在場者。那回同學會,我像一個埋伏的鬼,像一個好奇的浮游靈,像怪談中最俗濫的說法:「你確定這裡只有我們嗎?」一餐飯時間,他們繼續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我繼續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那時我早戴慣了隱形眼鏡,短髮變長髮,雖然還是圓呼呼但個子抽得異樣地高,一次擦身而過、兩次擦身而過、三次擦身而過……沒有人認出我,沒有通靈人。

那應該是我至今參加過的唯一一次同學會。烤肉舖子現今也已不在。有時我會遠遠猜想那群畢業班同學,受寵的是否依舊受寵?受傷的可有獲得治療?(啊我還記得有個讀最多課外讀物的博學小男孩,樣子像迪士尼卡通裡的蚱蜢,他父親常拿老虎鉗把他十指指甲鉗得烏紫淤腫甚至脫落)。但也僅止於一念擦過,自己都明白不過是無益的好奇,不知這感覺是否如同一隻鬼偶爾思及人間。

幼稚辦公桌

我的「幼稚辦公桌」醜史自第一件差事就開始。彼時供職的出版社樓下有一小賣店名「漫畫王國」者,舊式落地窗上滴水不漏滿貼日本動漫海報,常見兩不同男子輪流高踞門邊櫃檯而坐,且不知為何,進出者總是將門拉一小縫,擠身而入後隨即掩上,使我覺得非常神祕。
一日,某同事摸到我桌邊,擲下兩盒「昭和懷舊溫泉」盒玩,內中除了一包貌甚搪塞的溫泉粉之外,主角其實是袖珍塑膠模型,木屐、鞋櫃、雨傘、妝台、手鏡、扁梳、面霜……大者約莫貓掌尺寸,小者不超過一貓鼻頭,立在掌心,宛如納須彌於芥子,我大喜。「哪裡來的?」

「樓下漫畫王國,一盒50,新光三越賣120喔。」
從此我也成為「將門拉一小縫,擠身而入後又隨即掩上」的怪人之一,不時鬼鬼祟祟在辦公桌前埋頭分拆,再不知羞地悉數將一干小物在桌上排開,看上去,沒別的,就是幼稚。

除了開門作「昭和懷舊溫泉」系列之外,「幼稚辦公桌一代」挑大樑者,乃知名玩具公司「萬代」(BANDAI)出品、以日本暢銷插畫作品《貓町物語》(Neargo)為藍本所製的迷你貓偶,手感紮實、模工細緻、配色精雅且神色極靈活,(相形之下,同一時期買的昭和貓、SR貓扭蛋便顯得痴笨無魂,遂大多被掃進抽屜裡長灰塵。)全盛時期我的桌面除積了稿件、書籍、文具以及電腦螢幕之外,還有十幾二十隻玩具貓偶或站或臥或趴,不夠位置的便爬到隔間牆墩上,滿天滿地雞飛狗走(並且品項不斷增加如一場創世紀),同事們經過輒掩口而笑。不知他們是否看出了我在一塊假借的空間裡進行造神運動?那樣祕密而徒勞地。

自幼我對任何微縮玩物均懷抱著莫名熱愛,讀《紅樓夢》見探春託寶玉買「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恨不得把手伸進書裡搶過來,連喪事裡燒給亡者的紙紮屋都心嚮往之。早年台灣袖珍玩具以進口「森林家族」為指標,(男孩們愛的則是「聖鬥士星矢」模型,亦為萬代公司產品。

1987年初版聖鬥士人偶關節處處可動,及至手腕足踝,全身盔甲零件更確實以金屬製成,砸到額角必成瘀腫,組裝後氣勢驚人,如今已不復見。)1985年出品的森林家族,20年來價格從一而終地不親切,即使是相對廉宜的今日,要完成一間三代同堂的屋子還是得以萬元計,美滿家庭向來奢侈。「幼稚辦公桌一代」成形後,引我想起童年未竟的小夢,於是又赴玩具展補入森林家族的冰箱、公園場景、糖果攤、冰淇淋推車……袖珍玩具比例八九不離十,居然能與萬代貓町小偶一搭一唱,該場景被我命名為「貓公園的下午茶」,自己洋洋得意:有貓,有公園,有甜品,有洋傘長凳,沒有人。非常好。

然而我一直意識清醒地壓抑自己,只許隨喜,不能大開方便門。也幸好我品味偏執,僅收生活什物、家具、食品與貓等主題,少練幾樁功夫就少幾個罩門,防禦值相對提高。尤其謹慎不逛線上賣場──看它們分類多清楚!拍攝多仔細!品項多完整!──在一個泥足深陷、狂亂下單的長夜過後,我從此把拍賣網站從瀏覽器書籤中移除。當然有句老話:「不瘋魔不成活。」但我真正提防的並非金錢時間精神的折磨,而是心有罣礙,尾大不掉:念茲在茲的逸品;限定發售的苦悶;系列集齊的魔障。一個癡,一個癮,一個癖,再美麗再入魂再有情,到底都有層揭不破也無方對治的病字殼子,而活著原已經纏祟多憂。

當然意識是一回事,自制能力是另一回事。我的「幼稚辦公桌二代」在隨喜之下再度成形。(我多麼期待桌上清貞堅絕放的是理論書,或起碼是Baccarat的水杯與紅心紙鎮……那樣不是很有「fu」嗎)第二份工作的辦公桌上,首搶灘者是迪士尼小熊維尼廚具組,冰箱裡附的製冰盒尚能傾出六方塑膠冰塊。接著是食玩旗艦「Ra-Ment」公司出品的「和果子」、「法國雜貨」、「產地直送」。間中當然不乏插花物,如三尾來自印尼巴里島的木雕長尾貓、兩枚來自台灣八里的藍染大肚貓、配色怪異的明治(Meiji)生日小熊……

在這樣的桌前工作,忙得心亂時候,我常胡亂揮手擲物,一個世界便淚如雨下地紛紛崩頹披倒。它們不幸,仰靠了一個陰晴不定的神。而有時我望著眼前已被我重新砌了又砌但天真不改的小物,就特別覺得自己不斷地在流失:彷彿看一段以定時間隔攝影紀錄植物生長過程的影片,時間鐵面無私地行著力做著工,然而之於它們,一切不過是積一點灰的事情而已。它們知道自己才是不朽的那一方嗎?

去年生日,一直冷眼旁觀「幼稚辦公桌二代」的同事逮到機會,送來一套「Real Japan」的1比12設計師名椅盒玩第二代,工細無匹;一套昭和溫泉場景組(奇怪為何我的前現任同事們如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趁機將後備部隊兔耳kewpie迷你娃娃與「和雜貨」食玩取出,搭上兩張名椅,並挪用儲放公糧的繡金喜餅盒做背板,翠扇瑤鏡,朱囊閒屐,眾人樂不可支,名之為「kinky藝伎守空閨」──因為這位亭亭執白傘的kewpie娃娃顯然是個半人半獸,妖氣漲宇八表同昏。

好小時看過迪士尼1934年出品的彩色動畫短片〈瓷器店〉,凌晨鐘響十二聲老店東鎖門離開後,瓷偶們紛紛抖身甦醒,展開故事,有宮廷戀愛、有妒恨的妖魔、有奪美與囚禁,最後以大亂鬥做收。印象深刻,這是古今中外人對物的永恆猜疑。時常也是午夜左右,起身離開的我會瞄我的kinky兔藝伎一眼,好了好了,我現在就走,我知道隔壁桌上的麋鹿想過來,已經等了一整天了。

像這樣,偶爾難免就會猜,所謂造物天工說不定也是如此:另個世界,一個被圈養的上班族,在辦公桌上做了一枚雪花水晶球,沒事盯著裡面奔忙的小人兒發笑或發愁,又或者伸手進去攪攪,想像著自己不是自己、現在不是現在、這裡不是這裡──直到五分鐘後被同事喚醒,於是他回到螢幕前開始刪除一封一封垃圾信。水晶球裡被他手指攪起的雪花還未落定,絮絮下著,有幾個小人兒們抖著趕路,有幾個小人兒仰起頭說,真美,你看這冬天。

春天別來

不喜歡春天。
對春來一事最早的意識來自大人說話。郊區四樓公寓我家客廳裡,春日遲遲,人心悄悄,陽光小家子氣地欲拒還迎側身進來,我坐在沙發一角,表面好乖,耳朵則癢癢爬出藤蔓,抓纏母親與女客的語絲:「……聽說這種病到了春天會特別嚴重,他女兒平常都很好,也不用人照顧,但……」幾歲小童,怎麼會懂,甚至覺得這話有些陰氣森森:生病跟季節如何有關?我抬頭破功開口:「為什麼?什麼病?」而你可想而知,接下來的便是那句千秋萬代天下父母名言:「小孩子不要問。」然後:「乖,進房看書。」

我回房,益覺怪力亂神起來──大人從來只有講到兩事時不許人聽,一為男女,這不像;另一則為靈異,難道有種只在春季出行的鬼?
但看書果然是不錯的,再大點之後,我就從此書彼書裡讀知這很淺顯的道理,說春天晴雨反覆、寒暖無常,容易引動精神疾患,好好的人可能忽然一發不可收拾,早帶病根的就更難捉摸。尤其還有一股八方發動,混凝土不鏽鋼都不克抵擋的慾氣竄襲而出,亦不擇賢愚智不肖,「春心相向生」,所以小說或新聞裡就常見這種段落:誰家的獃兒子感應天地召喚,渾身裸裎尚且難以自已,把路過的女孩給嚇壞了;或鄰里皆知的傻妹,初夏換上薄裝後,赫然端出一個肚子。好多個雨淋淋的島國之夜裡,我像一份銀絲捲,裹在層層棉白大被中,亮起檯燈讀著凡此種種,心裡想:不知當初那個「平常都很好」的「他女兒」,到底通過了這場禪定都幾欲遭花氣薰破的大魔考沒有?
答案我當然不知道,只是心裡從此埋伏了一句隱言,我不喜歡春天。



尤其我又住台北。
「啊!花兒紅了,草兒青了,蝴蝶翩翩起舞,鳥兒在枝頭活潑地啼叫,歌頌美麗的春神重回大地,萬物充滿了生機……」之於一個台北小孩如我,參考書或某些國文老師(好比我高中時曾遇到的一位)所特別鼓勵的這類樣板作文,最大的問題不在於它不思上進的修辭,而在於我如果真這樣寫,等於睜眼說瞎話。在我所成長的八○至九○年代,台北已經住滿了富俗(不是富裕)、破壞與丁掛磚,所有用來支撐季節顏色的自然質地,盡遭排擠出局,我只能在閱讀裡認識口耳相傳的、想當然爾的、雜樹生花的複製贗品春天,但身邊的本物,其實只剩下一個濕。

濕。都城的冬春夏,三季一氣通貫地大濕,小學社會課本上寫「寶島四季如春」,我後來終於明白,在台北,這指的不是春光爛漫,而是水氣漶漫。夾在忍冬與惡暑之間,春天不僅是尷尬的變節時代,其潮悶瑣碎處,簡直像個被忽視的次子,陰沉,有點心機,為了報復父母,遂變本加厲地拖泥帶水起來。

於是洗滌的衣物總乾不了,皮膚的過敏總好不了,淺色鞋子踢濺上髒點,外套拿進拿出,雨下了停停了又下所以傘一把一把地掉。台北街市的縫隙與安全島上,老被塞入左一叢右一叢的常綠灌木,多半是市花杜鵑,我負著早年是上學後來是上班的裝備,站在擦抹過市塵因此中心疲憊的厚雲底下,眼前杜鵑花分紅白,懵懂大開,再再被汽車漿上柏油路面的淤漬,我心想,其實這不是個宜於做一年之計的光景。

還有,還有春天的招牌清明節。紛紛多雨儘管惱人,轉頭想想無水可用的窘境,嘆口氣也就算了。但父親這邊的家族多年來,必得大費周章出動一家子人春郊掃墓,祭後則無一例外,以舉族回城大食祭品作結。我不討厭掃墓,它總給我一種舊事纏綿而來,生死侵尋光陰紛至的恍惚感,但我心中質疑的是,在我的家族裡,它往往不容異議,也幾乎沒有成員膽敢拒絕或自外於如此的集體行動,表面上,這固然是善頌善禱的人丁興旺大團圓云云,但隱遁在背後者──儘管可能是無意識的──何嘗不是家族意志對成員的管制,以及父權之貫徹?

更年少的時候,我實在無法安然扮演期待中的溫順婦孺,曾數度在不同的場景試圖單手挑戰這結構,卻無一不以慘敗收場,甚或因此招致幽微的敵意(你為什麼特別高拐╱你為什麼不乖巧╱你真的很麻煩╱你跩什麼跩)。諷刺的是,當我逐漸成長強悍、對此逐漸麻木了之後,卻發現,僅需一些身心的衰老,一些突如其來的死亡,就能將那曾相當凌厲的意志輕易碎倒;而且,什麼也沒有剩下,只能算是一場因緣離散的見證而已。我再不必費力敷衍或費力抵抗,但這自由是感傷的,因為我親手觸及了萬物之不可恃,一如萬花不可恃春光。



如果生命也會換季,那麼我的二十六、七歲,應該算是不能再晚的最晚春了:抽芽冒高的工作早告一段落,陰晴不明的性格也眼見要底定,於是,進入梅雨期。在台灣,梅雨是春末東北季風與夏初西南季風對峙的結果,而這個歲數更絕對充滿了拉扯:好像懂得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懂;好像萬事具備又好像不只欠東風;好像前途無限又好像前途無效;好像還值得想像,又好像應該想開。種種「好像」形成滯留鋒,氣壓暗鈍,風雨顛倒。

而在這混亂當中,也沒忘了跟自己徒勞計較。計較自己有沒有成為羨慕的目標(如果是別人,會想成為現在這個我嗎?)、計較時間跑得太快而智識增長太慢(誰誰誰在這個歲數時╱與我年紀差不多的誰誰誰,已經這樣那樣如何如何了……)、計較自己養成的乾燥定性(永遠買同樣的幾種食物,類似的幾款衣裳)、計較自己過去歲月裡未能完成的抵達,或調製不果的解藥(總想往什麼什麼方向進步,但是……)。

二十五歲之前的人生,因無限而簡單:總有從頭開始的可能,總有金錢體力眼淚時間可光明正大地浪費。而三十歲之後的人生,則因有限而簡單:就算別人不說,自己也能看見界線。只有這段年紀,如此輾轉困難,像熬了一個很長的夜後,實在不知該任性倒頭睡下,還是該強睜雙眼出門上班?
而窗外的梅雨還在沒命地下。



然而在癲狂、潮濕、抗拒與遲疑的縫隙裡,還是有些輕如鴻毛的好天氣能夠生長。那是幾個氣溫攝氏二十度上下,相對溼度約六十的日子,雲被陽光碾薄,半透明地懶在山邊或天角上。可以大肆穿鮮嫩的顏色與料子,有漂亮行人在前方走,腳底一步一步像會彈出花,所有人,滿頭滿腦都是沒頭沒腦的樂觀心態。

這時我會想起小學時,上學的路上要經過長長一段公園,公園邊上栽滿杜鵑,寒假結束開學後,它們便會隔著鐵欄杆日日發作起來。細雨纔收的早晨,過了露的花叢甜香不可思議,儘管生活與倫理課本上寫「不可攀折花木」,我仍會偷摘一朵帶進教室。同學看到了就說你看喔這個花瓣上點點愈多就表示裡面的花蜜愈多喔,說著就把它剝開來吃給我看,要長大才知道,某些杜鵑花蜜是有毒的……

我會想起自家製的春捲。春捲當然什麼時候都能吃,但若不在三五月,還真沒誰有心特地費這番手腳。韭黃、肉絲、紅蘿蔔、綠豆芽(或者還有些我分辨不出的別物)在小廚房裡被炒成一大盤,花生粉,尺寸定規的薄餅皮,愛吃料多料少,自己動手,捲成即下油鍋,炸起現食,餡子不入味精少放鹽,如多吃幾個可能會膩,但不至於反胃。這叫咬春,但我永遠要被裡面一兜貌似無辜的金油燙破舌尖,春天有小脾氣,你咬它,它會反咬你。

寫到這裡,彷彿理當為了這些在心裡發亮的記憶一反前言,收束出一個精神抖擻,新年新氣象的結尾;但,我畢竟不喜歡春天,就像我猜中年以後的我回頭看時,也並不會喜歡現在的自己,所以又何必強作解人?我想起幾年前拜訪北國山脈時遇見的謙卑換季:暮春尾聲,積雪的腳步慢了點,尚未融盡,但靠在松林邊緣的小溪已完全解凍,於是便不聲張地悄悄流開;動物們醒來,抖落身上的雪,抱著一枚枚結晶的記憶走出林子──或許很多年以後,我會像牠們一樣懂得春天的好,且笑著說我曾為了一篇春天的稿子,寫白了好幾根年輕的頭髮,但在那之前,或許我還是適合當個冬眠的繭子,一切低調進行,不驚擾大地。

萬事成

世事茍日新又日新,大至全球氣候,小至台灣的計程車。
從24塊到70塊的起跳價,從奇妙的按一下里程表到電子計費器,從諸色紛陳到統一烤黃的車體(以致得了一個寵物般的俗稱「小黃」,昂貴的寵物)──當然,除此之外,一定還有些必然會被時代所修改、只是我所不辨且難記憶的細節。但說也奇怪,我竟Google不出台灣計程車的流變史。台灣有公車迷、鐵路迷,但沒有計程車迷,或者因為它命似飄蓬的氣氛,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乾燥的瞬間接軌,旋即斷裂,感情不生根。

但唯有一事,多年來未曾或變:車門上那兩個偶或三個的中文字。小時走在路上,我常盯著停在街邊或為紅燈所攔的計程車,暗中褒貶那些字眼,「福裕」、「行泰」、「佳佳」、「櫻華」,諸如此類。我以為,那都是隨司機心意噴上去的,一輛車載了一家生計,車門也就像似家門,應受善頌善禱。然後我想,如果是我,要寫什麼?想非常久。

後來不知誰告訴,說那只是車行的名稱。若不靠行,自然就是駕駛本名,也無非陳志明、李文昌等等的,我可惜了一陣子。
沒想到昨天下午我上班,招來計程車,三個字停在我手邊,「萬事成」。
姓萬名事成,小說裡也沒有這麼好的名字!不是萬事通,萬事通沒有什麼意思,脾氣溫和一點還會被當作免費的archive;不是萬事興,感覺有過度熱中、企圖太旺的笨相。是萬事成,像上天偏心的孩子,他說要,就都給。關山月是清明文人(真有個畫家叫關山月,但他本名其實是澤霈),萬事成是太平鄉紳。

當然,再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我拉開車門,看來老實的司機其實姓林。
但那沒有關係。小年夜之日,一個沒有信念與仰仗的人,遇到「萬事成」,他有些膽怯地想,他不敢要萬事的……或許一點點吧,祂一直都看在眼裡的那一點點。其餘的留給在新年裡讀到這件事的人,每個人都輕輕抵達心中最酸疼的那一點點,每個人都慢慢接近萬事成就的世界。
 
二十五歲的最後一天

已為人妻母的伊能靜在我九歲那年唱過一首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我一向不大聽音樂,也沒瘋迷過瞎蹦假笑的青春少女偶像,但莫名其妙卻記得了它,不會唱,歌詞根本沒印象,只有一則歌名像滲寫在心室四壁的眾多暗語之一,某些時令與光照掃過時才莫測高深地浮現,然後我坐在中間環視,啞然無話。

或許是因為「最後一天」四個字的緣故。二十歲之後我已不跨年倒數──西洋年都兩千多歲老經驗了,我們不扶,它還不是硬硬朗朗自己一年跨過一年?跨不過的是人。所以午夜邊界,台北101前毀滅似的極樂,總讓我感到是掩蓋屍臭的過度反應:活一日即少一日,過一年又少一年,也得慶祝自己還沒被一筆勾銷。以是,我也不慶生。生在十二月卅一日,每年最後一天也都是我不管幾歲的最後一天,感覺像死人只能燒一次,卻得發兩次喪,撿兩次骨,徒亂人意。

我媽提過,當年她卅日晚間開始陣痛時,也曾癡心妄想讓我生在元旦子時,「元旦寶寶」,數十載來如一日的新(或舊)聞,但聽上去好像真能借點東來紫氣,於是她就熬。熬到三十一日中午,眾人大累,俱出覓食,三總產科鴉沒雀靜,僅餘數名年輕護士與一位菜鳥實習醫師時,我覷空悍然出世。託了人情請來接生的名醫主任、一干親族、還有我父親鼓腹而歸後,無不大驚:「生啦?」當然生啦,否則還等各位嗎?由此可證,我的彆扭性格非關人力,而是生來──不,應該說還沒生──即有的不近人情。

也有種說法稱八字是自己揀的(人力強行破腹者不論),我挑的辰光則被判為女生男命(「生」字做動詞用),甚至還真有命師當我面說些個性要改要溫柔不要太強的蠢話。To hell with that。命理之說事涉玄異,但我後來查了一下,最後一天的小孩果真都有些古古怪怪,例如馬諦斯,俵萬智,安東尼霍普金斯。

擰熄二○○五,廿五歲的最後一天,我的生日願望是不需活滿廿七年,但我何德何能享有這等美事。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所以我會像海岸上的礁岩,活得天長日久,人們光與它擦身而過就受傷流血,但是,嘿,有何不好?起碼它還有滿身的蚵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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