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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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院子裡的花如常綻放,
燕雀如常在枝上築巢,院子外的世界卻發生了變化。
他們一心以為很快會再回來,
不想接下來的歲月卻在異地紮根繁衍。
一九四八年,中國內戰如火如荼,為了讓戰區的學生繼續受教育,山東各地組成聯中,帶著上萬名十來歲的孩子跟著學校不斷往南遷,父母們雖然不捨,但能遠離戰區已是當時最好的選擇。十二歲的語燕也在這列流亡的隊伍中,初時還抱著離家翱翔的憧憬,以為局勢平穩便能回家。豈料不到一年,風雲變幻,兵荒馬亂,政府已無暇顧及學校,一海之隔的台灣,成為這群孩子的安身立命之地。
許多人再沒有見過親人,重新踏上返鄉之路,已是四、五十年後。他們的人生被迫與父母分隔兩地,但那些一起顛沛流離、患難與共的同學成為彼此最重要的家人,當時局推波使得故鄉難返,不知不覺中,腳下這片南方土地卻從異鄉變成故鄉。楊明以自己母親的經歷為背景,寫成《南方有嘉木》這部小說,故事從一九三○年代到二○一○年代,珍貴記錄了那一代人從飄零到歸宿,從動盪到平和的歲月。
●專文推薦
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楊明身為流亡學生第二代,運用來自第一代的記憶、口述、文字、圖像、影音等資料,建構出這部長篇小說,既有深厚的個人情感與家族記憶,又不受限於前輩的記憶與史實,而以文學的手法綜合多方素材,創造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與事件,以期達到最佳的藝術效果。此書另一特色就是女性觀點。從女作家的角度,透過以母親為原型的沈語燕,由為人孫女、女兒、妻子、以至人母的經歷,揭示山東流亡學生中罕見的女性面向。
全書以「山東流亡師生冤案」為背景與潛文本,這種書寫既是被壓抑者的回歸(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藉由直面並袒露昔日創傷以尋求療癒,也如福克納所言,「過去從未逝去,它甚至從未過去。」選擇坦然面對過去,以鑑,審視並觀照了解現在,進而期待打造出更公義、多元、平等、包容的未來。如此看來,《南方有嘉木》也帶有安魂、寬容、和解與超越的意味。
作者簡介
楊明
作家。曾於台灣傳媒從事編採工作多年,現於大學教授文學寫作,實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喜以文學研究結合田野調查,進行飲食、旅行文學的書寫與教學。
序
流亡「生」文學
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流亡「生」文學?
一九四五年中華民國好不容易贏得對日抗戰,旋即陷入國共內戰。山東是雙方最早出現拉鋸的省分,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三進三出」的情形,不少人親眼目睹共軍佔領區土地改革與鬥爭地主的場面。教育界遵循抗戰時期的前例,帶領學生流亡他鄉,待局勢平穩後返鄉。然而國軍兵敗如山倒,「超前部署」的山東流亡學校則得以一路南下,渡海來臺,以致「流亡學生」成了「山東」的專有名詞。
山東流亡學生自一九四八年離開故鄉,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何去何從,終於決定渡海來臺,八所中學分兩批於一九四九年六月下旬與七月上旬抵達澎湖漁翁島(今西嶼)與馬公。七千多名師生驚魂甫定,正慶幸脫離戰火,誰知厄運守候在前,先後三個事件成為這群師生終身難忘的集體創傷。首先是「澎湖七一三事件」,五千多位年長個高的男生,在軍方武力脅迫下棄筆從戎;其次是「山東流亡師生冤案」,煙台聯中張敏之總校長與鄒鑑校長為維護學生受教權,多方求援,觸怒軍方,遭嚴刑羅織匪諜罪名,十二月十一日兩位校長與五位學生於臺北馬場町槍決,成為戒嚴時期首起重大冤案;第三是「台中四二五事件」,被迫從軍者久久不得退伍,一九五五年四月數百名現役軍人於臺中火車站前靜坐請願,引發秋後算帳。三案牽連甚廣,使得山東流亡師生在一九四九年上百萬大陸來臺者中顯得特別突出。
七十五個年頭過去了,當年的青青學子許多已辭世,在世者也年登耄耋。戒嚴時期他們壓抑記憶,不願多談往事,即使未曾失憶,也已多年失語。一九九八年「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通過,「山東流亡師生冤案」得到平反,昔日遭到不公審判與不義監禁者得到不同程度的補償。
儘管事發至今已四分之三個世紀,相關書寫依然有限。筆者寓目的資料中多為男性的自傳或回憶錄:將軍如秦德純、李振清、劉安祺,師長如劉澤民、王志信、周紹賢,學生如李昌民、黃端禮、馬忠良、陶英惠、張玉法等。合集與雜誌則有王志信與陶英惠合編的《山東流亡學校史》(1996)、陶英惠與張玉法合編的《山東流亡學生史》(2004),以及張玉法和陶英惠等人創辦的《山東文獻》雜誌,收錄的作者也絕大多數是男性。
唯一較突出的女性聲音,是高惠宇與劉臺平根據王培五口述整理的《十字架上的校長──張敏之夫人回憶錄》(2000)。至於筆者編註的《山東過台灣──流亡學生夫妻自傳合集》(2004)中收錄母親孫萍女士的《人海萍蹤──法粹自述》,則是個人僅見的山東流亡女學生自傳,與父親單汶先生的《泓川流蹤》成為自傳傳統中罕見的夫妻合集,並與編註者形成跨世代對話。流亡學生第二代陳芸娟根據碩士論文出版的《山東流亡學生研究(1945–1962)》(1998),至今依然是此領域的代表作。
一九八六年齊邦媛在綜論臺灣的「留學生文學」時,巧思出「留學『生』文學」一詞,以示自一九六○年代起臺灣留學海外的作家,如於梨華、白先勇等的文學作品大都「生」自留學的經驗與見聞。相形之下,流亡學生離開故鄉來到臺灣的年代早於這些離開臺灣前往西方的學子,一路遭遇慘於這些有辦法「去去去,去美國」的佼佼者,個別與集體創傷更遠甚於實現出國夢的留學生。
哈金在《南京安魂曲》(2011)繁體版序中感慨:「中華民族是個健忘的民族,許多重大歷史事件都沒有在文學中有相應的表達」(2)。山東流亡師生所遭遇的事件亦復如此。相關文學作品較多的當屬昔煙台聯中學生張放,在澎湖深受白色恐怖折磨,以自身經驗糅合見聞與想像,寫出《天譴》(1998)與「邊緣人三部曲」(《海魂》、《漲潮時》、《與海有約》〔2001〕)。楊念慈的《十姊妹》(1961)聚焦於十位流亡女學生的手足情,及姊妹淘隨校遷臺後的不同遭遇。郝譽翔的《逆旅》(2000)則從第二代的角度,結合身為流亡學生的父親的回憶與有限的文獻,運用文學想像,開啟人生逆旅。而郝的小說又順向催生了廖俊凱、洪儀庭、高俊耀的劇本《逆旅》(2023),將這段歷史搬上舞台。
四分之三個世紀過去了,在華文出版百無禁忌的臺灣,山東流亡學生第一代的自述、第二代的書寫,甚至不限祖籍山東者的文學創作,依然為數甚少,誠為憾事。冀盼更多有心人持續重探與再現,以書寫對抗遺忘,「不容青史盡成灰」!
《南方有嘉木》
楊明身兼創作者與研究者,曾在《鄉愁美學──1949年大陸遷臺作家的懷鄉文學》(2010)中寫道:「外省第一代註定失去了故鄉,他們在年輕時離家,數十年後終於得以返鄉,而家鄉的人事景物都變了,他們再也回不去,回不去故鄉,也回不去已然消失的青春時光。這一份無奈與傷痛,也對第二代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祖籍山東的她,如此自評《雁行千山》(1994):「藉著候鳥終將飛回出生地的習性,比喻離家者的心情,是外省第二代作家寫作懷鄉文學的典型之一。」《雁行千山》寫的是一九四九年來臺者的懷鄉與返鄉,《南方有嘉木》則直面山東流亡學生的集體創傷及前因後果,集中於如何在南方臺灣尋得嘉木棲息,安頓身心,開枝散葉。
此書首要特色在於以「後記憶」(postmemory)為基礎的文學創作。楊明身為流亡學生第二代,運用來自第一代的記憶、口述、文字、圖像等資料,建構出這部長篇小說,使得《南方有嘉木》既有深厚的個人情感與家族記憶,又不受限於前輩的記憶與史實,以文學手法綜合多方素材,創造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與情節,以期達到最佳藝術效果。
另一特色就是女性觀點。藉由女作家的角度,透過以母親為原型的女主角沈語燕,由為人孫女、女兒、妻子、以至人母的經歷,揭示山東流亡學生中罕見的女性面向。筆者所知另一有關山東流亡女學生的長篇小說就是楊明之父、小說家楊念慈早年之作《十姊妹》。就這層意義而言,楊明既繼承了父親在六十多年前開拓的方向,又以女作家的身分,以沈語燕為焦點,訴說一同流亡的男女學生與老師的遭遇,對女性角色著墨尤深。
流亡學生來臺是確鑿的歷史事件,見證者眾,作者在撰寫時務必有所本,才具說服力。然而在相同的大環境下,各人秉性與遭遇又有不同,繁複多元,史實不及處則濟之以想像。如何精挑細選,排列組合,透過角色塑造與情節安排(包括把現實中父母的戀情化入小說),予以充分呈現,在在考驗著作者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力圖遵循史實以求真,擷取各方精華以求美,又能表現出同甘共苦的人性之善。
全書以「山東流亡師生冤案」為背景與潛文本,這種書寫既是被壓抑者的回歸(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藉由直面並袒露昔日創傷以尋求療癒,也如福克納所言,「過去從未逝去,它甚至從未過去。」選擇坦然面對過去,以鑑,審視並觀照了解現在,進而期待打造出更公義、多元、平等、包容的未來。如此看來,《南方有嘉木》也帶有安魂、寬容、和解與超越的意味。
楊明曾是「以敘美景、嚐美食為工作內容的旅遊記者」,撰有《酸甜江南》(2014)、《路過的味道》(2014)與《情味香港》(2019)。《南方有嘉木》中即便是寥寥幾筆對景觀與烹調的描述,都生動表露來到異地的新鮮好奇及故鄉之思, 尤其藉由記憶復刻故鄉飲食,以撫慰舌尖上的鄉愁。
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雙鄉情懷。流亡學生離鄉背井,於臺灣定居逾七十載。大陸是所來的故鄉,有著幼時家庭的溫暖、長輩的溫情、親友的溫馨與美好的回憶,尤其在兩岸隔絕、音訊渺茫的數十年間,更是朝思暮想、魂牽夢煢之所在。臺灣則是安居落戶、生兒育女、一手打造的家園。隨著時間的遞嬗、風土的薰陶、家庭的建立、人際關係的拓展,日久他鄉變故鄉,許多人在返鄉探親後更認定臺灣是家鄉,選擇做為安身長眠之地。
良禽擇嘉木
女主角名語燕,延續《雁行千山》中的飛鳥意象,書中多次提到燕子,讓我聯想到同為流亡學生的先母在我幼時常誦念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然而當年拜別雙親、逃難離鄉時,焉知一別即是永訣,終未盼得與兩老重聚,抱憾終身。語燕返鄉時,物換人非,窮極一生無可奈何的離散之苦、懷念之心與孺慕之情,也只能盼望將缺憾還諸天地。
主張以記憶對抗遺忘的米蘭.昆德拉曾說:「一部小說如果沒有發現一件至今不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南方有嘉木》志不在宣揚道德,卻透過虛實相間的文學手法,發掘至今仍罕為人知的事物,讓世人得以認識、知曉其中的幽微曲折。身為流亡學生第二代的楊明,以特定的敘事視角,立體的人物塑造,精確的語言,生動的對話,溫厚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節,來追憶、反思與再現來臺第一代的個人遭遇、家族歷史、集體創傷,以女性的角度生動呈現大時代中渺小庶民不為人知的故事,其中自有其道。
南方有嘉木,北方為故鄉,良禽擇木而棲,思鄉之念不斷,此乃人之常情,宜以哀矜與同理之心看待。對擁抱雙鄉情懷者,南北原本並生,故鄉家鄉共存,兩者在個人生命中都具獨特的感情與意義,此書恰為見證。
二○二四年八月五日
臺北南港
目次
【推薦序】流亡「生」文學/單德興
南方有嘉木
後記
書摘/試閱
民國三十七年,對日抗戰勝利的喜悅剛剛過去,烽火連天的國共內戰已經如火如荼燃起,山東數度更易旗幟,國民黨撤了,共產黨進城,不久,國民黨又打了回來,共產黨撤守前還不忘從容貼出敬告鄉親的大字報,聲明不久即將重返……語燕記得這樣亂糟糟的年月裡,一天家中來了親戚,悄悄和家裡的大人說:「蟈子頭掉了。」語燕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也明白這句話是指山東的省會濟南淪陷了,落入共產黨手裡。說這話時,家中氣氛緊張憂戚,大人們刻意避開孩子,但是不尋常的氛圍反而誘導出孩子超乎尋常的敏感與理解。
共產黨此時已經在部分地方展開土地改革,語燕家是所謂的地主,也就是土地改革運動中要整肅的對象。家已經被抄了,翟家胡同裡的大宅也回不去了,媽媽還擔心隨時可能遭到批鬥,每天一早會拿一點錢給語燕,要語燕帶著弟弟出去玩,去不去學校上課似乎沒有人在乎了。天真的語燕覺得那是她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帶著兩個弟弟想吃什麼吃什麼,從沒人問她錢怎麼花的。第二天同樣又塞錢給她,囑咐她天黑了再回來,媽媽反覆叮囑她,如果看到家裡來了一群人,千萬別回來,走遠些,等確定家裡沒有別人,才能帶弟弟回來。
語燕滿口答應,一點不了解媽媽的憂慮,深怕孩子被人抓走,祈望當鬥爭來臨時,孩子能逃過一劫。大人們異常憂心,蟈子頭都掉了,山東國民黨還能守多久?無奈之下,山東數所中學校長決定帶著學生撤退。
就這樣,語燕高高興興的加入了煙台聯中的流亡隊伍,對只有十二歲的她而言,完全沒有意識到流亡的悲苦,反而有一種出遊的喜悅。她興奮地期待著,終於可以出去看看了,如果不是這樣的時局,她若是考上了大學還好,要是沒考上,很可能十八、九歲就讓家裡安排嫁人了,一輩子沒機會離開煙台、青島去別處看看。十二歲的語燕心裡還清楚記著三年前另一批流亡學生返回山東時所得到的榮耀,那時正在讀小學的沈語燕,在老師的帶領下,全校師生拿著小旗子在馬路邊上夾道歡迎。可別因為有老師領隊,就錯以為街上堆積滿滿的人群全是動員來的學生,打倒了日本鬼子,中國人的高興沒法形容。儘管流亡學生對於對日抗戰沒盡過什麼力,但總是因為日本的侵略才離家的,現在回來了,當然要歡迎,這也是勝利的成果之一啊,離家的人終於得以返家。
沈語燕深信過不多久她也會在人們盛大的歡迎之下重返青島,而那時她已去過許多大城市,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像家鄉的女人,長天白日地被困在宅院裡。
十月,天還沒冷,學校就要出發了,校長在臺上發表激昂又感性的演說,至今,語燕依然清楚記得那個早上,全校師生在學校操場集合,他們升上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鮮豔美麗的旗幟在風中飄揚。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語燕只要聽到國旗歌中悠揚的「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子孫,東亞稱雄」,看到迎風招展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緩緩升起,尤其是在國際賽事上,選手在樂聲中舉手敬禮,視線隨著旗幟昂揚上升,鏡頭在選手的面孔和飛揚的旗幟間交錯,語燕就會忍不住熱淚盈眶。
校長說:「今天我們在這裡升上這面旗,明年雙十節我們再回來降下這一面旗。」語燕的年紀雖然小,但是心裡隱約已經懂得校長的沉重的心情,帶著一群年輕孩子「離家出走」,既是現實情勢上的不得已,也是為了學生未來而承擔的責任,聽到校長的話,語燕的眼眶也熱了起來,是的,就走一年,明年就回來,她在心裡暗暗告訴自己,不過就一年。
語燕的媽媽去送行,她卻擔心女兒離家恐怕不是很快能夠回來,而雙十節後天氣就要變冷了,她堅持在語燕原本已打包好的行李上又添了一條棉被,語燕老大不情願,但出發在即,她實在拗不過母親。
沒想到,船剛從煙台開出,就在海上遇到大風浪,語燕瑟縮在船艙中,暈得直吐,沈流翔倒是不暈,船顛簸得那樣厲害,像是在波浪尖上翻滾跳躍,她也不在乎,還上了甲板看海浪。她和語燕說,吹吹海風就不暈了,語燕暈的頭都抬不起來,自然沒力氣搭理流翔。語燕倒是記得一直聽到有人喃喃念著: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啊,要保佑我們啊!語燕勉強睜開眼,看見了左前方一個瘦小的女孩,年紀和自己相仿,應該和自己是一個班的,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女孩臉色黃黃的,可能也是暈得厲害,不過頭髮倒是又黑又密,紮成兩個小辮,隨著船身搖晃得愈來愈厲害,她的禱告也愈來愈張揚。
最後風浪實在太大了,為了確保安全,校長不得不決定折返,不到半天的時間,語燕和流翔又出現在煙台港。
流翔說:「校長不是說明年回來嗎?怎麼下午就回來了?瞎折騰。」
語燕背著沉重的行李,踏在陸地上了仍覺得暈,那個晃勁一時緩不過來,步履踉蹌地隨著流翔往家走,輕飄飄的雙腿和沉甸甸的行李,完全無法協調。
返回後的語燕,一進門就大聲和媽媽抱怨,她一邊困難的將行李從肩上卸下,一邊生氣地說:「你想把我累死啊。」因為生氣,那整個晚上語燕都沒給母親好臉色,她對媽媽不厭其煩的殷殷叮囑,感到十分不耐。媽媽甚至連語燕以前懵懂不清的月事也詳細說著該如何應對,語燕初潮未至,媽媽十分擔心,這是女孩最需要媽媽在身邊的一段歲月,她卻不得不把孩子送走。語燕覺得自己只不過出去旅行一趟,校長不是說了嗎?明年就回來。現在別說明年,當天就回來了,囑咐那麼多做什麼?她根本無心聽媽媽絮叨囉嗦,像是她不會回來了似的。
翌日,他們又在學校操場集合,語燕對母親的氣還是沒消,她不情願地背上又大又沉的行李,不知道這一回離開,再回來,已經是半個世紀之後。
媽媽依舊站在路邊送語燕,目不轉睛地望著隊伍裡瘦小的女兒,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接下來不知道多久看不到,再回來時,已經不是如今十二歲的模樣。
如非萬不得已,哪個母親願意讓年幼的孩子離開自己的身邊,語燕的媽媽知道,這一去不是短時間能夠回來,但如果不讓語燕跟著學校離開,地主的出身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給這個家帶來什麼樣的災難。更何況時局動盪,人心難測,一個荳蔻年華的女孩留在家裡,難保不招來麻煩禍患,甚至凶險。
但,語燕的媽媽絕對想不到,這個女兒一送走,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了。如果當時她知道,那是永別,還會送走語燕嗎?
如果語燕當時知道,再也沒有機會回家,她還肯走嗎?
語燕排著隊和同學一起走出了學校,路邊滿是民眾,望著他們的眼神複雜而無奈,他們默默地望著學校的隊伍,語燕也望著他們。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語燕才明白了他們眼神中的複雜,他們也怕,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們也想離開,卻沒有船,所以他們只能望著即將上船離開煙台的學生,除了望著,什麼也不能做。
而語燕想明白這一層時,大陸正因為大躍進、大煉鋼,忙得不可開交,日子亂得一塌糊塗。但這還不是最糟的,大躍進時期政府得到的資訊失真,官員們兀自沉浸在浮誇虛報的成績裡沾沾自喜,為了徹底達到歌功頌德的目的,甚至加入了編織謊言的龐大結構中,終於在錯誤的基礎上發展出了更加錯誤的政策,使得原本物產豐富的國度出現三年饑荒。
民國四十七年,遠在海峽另一端的語燕,那時已經從學校畢業,有了工作,薪餉雖然不高,但是足以溫飽,她看著新聞報導,大陸正鬧饑荒,擔心父母弟弟沒有飯吃,可幫不上一點忙。
她終於明白了那眼神中複雜的情緒所預示的悲劇,卻完全使不上力,語燕數度夢中驚醒,哭著再也無法入睡。
十二歲的語燕和同學一起登上了船,高年級的同學擠在船邊,不停地向碼頭上的人揮手告別,其實碼頭上聚集的幾乎都是陌生人,送行的家長在學生隊伍走出學校時,已經在學校揮手送別,碼頭上人頭攢動,慌亂到不行。語燕緊緊跟著同學,差點擠不上船,船不如想像中大,但這並不影響語燕緊張而期待的心情,經過了昨天的暈船,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原本歡快的心情中,參雜著忍耐。她從高年級同學肩隙間勉強看了煙台最後一眼,以為不久自己就會重返煙台,所以那一眼並沒有太多不捨,如果她知道,是半個世紀的分離,她會努力記住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絕對絕對不會,在走之前還和媽媽嘔氣。
船駛入海,沒等到觀賞美麗遼闊的海景,風浪已經先摧毀這一群年少的孩子,雖然住在海濱,但是並沒有太多乘船的經驗,語燕再度嘗到嚴重暈船的滋味,頭暈反胃,難受得不得了,胃裡的酸水嘔出後,還不得停歇,直到膽汁也吐盡了,嘴裡滿是苦味。虛弱的她癱軟在船艙,耳邊又不斷聽到有人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語燕勉強睜開眼,略抬頭張望了下,又癱倒鋪位,頭一抬更暈了,她閉上眼,強壓住反胃作嘔的感覺。就在短暫抬頭睜眼的瞬間,她看見了昨天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瘦小女孩,雙手合十,不斷念佛,而流翔早已不知去向,大約又去流連甲板貪看新鮮事物吧。
沈流翔和沈語燕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為了方便,家裡故意讓流翔晚一年入學,姑侄好結伴去學校,流翔一直為這件事不快,她早就想上學了,卻為了等語燕,白白耽誤一年。雖然兩人只差一歲,輩分上卻差了一輩,流翔只要考試成績不如語燕,回家肯定挨打,母親拿著雞毛撢子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腿上,理直氣壯地罵:「你是姑姑,考試還不如小燕,這個姑姑怎麼當的?」
流翔聽著母親扯起嗓子罵她,她想家裡的人都聽得到,小女孩臉皮薄,恨不得有地洞可鑽,如果可以,她真想離家出走。母親的尖聲責罵,比落在小腿上的雞毛撢子更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偏偏母親愈罵愈大聲,像是唱戲的人練嗓子,嗓子喊開了,一聲比一聲嘹亮,一聲比一聲得意。
流翔不懂,母親高聲罵她,就是罵給別人聽的,不能讓人說她寵孩子,丈夫出外營生不在家,她要讓別人知道,她能管孩子。
流翔的憤恨轉向語燕,語燕卻並不知曉,期末考的前一天,流翔故意對語燕說:「天這麼冷,還是睡覺最好,吃完飯我們就睡吧。」
「明天要考試了,不用準備嗎?」
「不用了,準不準備都一樣,睡得飽考試時精神也足。」流翔叮囑著:「說好了,我們都別看書,吃完晚飯就睡覺。」
小一歲的語燕,也比流翔少個心眼,真的吃完飯就睡覺了,流翔卻看了幾個小時的書,果然考出來的成績比語燕高了不少。家裡長輩於是說流翔是個念書的料,不像語燕,生得漂亮,書卻念不好。
語燕於是也不喜歡流翔了,她不知道流翔心裡的憤恨,只知道她陷害了她,欺騙了她。
長輩們的稱讚卻也沒讓流翔高興,語燕比她漂亮是親戚們公認的,他們總誇獎語燕長得好,卻說流翔的長相就像是牆頭上擱了個西瓜。小時候,她為了能得到別人的讚賞,說她漂亮,她故意將鳳仙花的汁液塗在臉頰上,弄得小臉紅彤彤的,她以為這下漂亮了吧,沒想到,大人看見她卻怪聲怪氣地詫笑起來:「真是醜人多作怪。」
流翔甚至想把語燕騙到遠遠的地方丟掉,讓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從這個家裡徹底消失。
這些語燕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帶給流翔的委屈。
如果她們不是同一年入學,兩個孩子不在同一個班,也許她們可以相處得好些,雖然家裡的矛盾仍在,但是至少學校提供了另一個可以轉移的空間,不至於這樣迫得人喘不過氣。
語燕的媽媽是當地有名的美女,語燕還很小的時候,就聽家裡的長輩說,當年媽媽嫁過來時,吸引了附近的鄰居都來看。語燕小時候卻並不覺得媽媽漂亮,在她的心中,小姨要比自己的媽媽漂亮,那時的小姨還不滿二十,一頭長髮披在肩上,不像她的媽媽總將頭髮挽在腦後,生了四個孩子,還夭折了一個,沉重的生活讓三十歲的女人已經顯出老態。
語燕記得,共產黨來了,媽媽要她去跟躲在城裡商鋪天花板上的爸爸說,千萬別回家。因為媽媽不肯說出自己的丈夫躲在哪,前來搜查的人狠狠地用鞭子抽打媽媽,媽媽被鞭子抽得在院子石板地上翻滾,原本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蓬鬆凌亂,面龐、手臂都是血痕。那時媽媽剛生下小弟,還在月子裡,經過這樣的折磨,就更不成樣了。搜查的人走後,語燕問媽媽:「他們要你說爸爸在哪?你告訴他們就是了。」
「不能說,你記住了,不能說,我不說,他們只是打我,他們要是找到你爸爸,會整死他的。」媽媽說。
語燕不懂,為什麼他們要整死爸爸,印象中,爸爸是個溫和的人,連對孩子說話,都不曾大聲。
在媽媽的叮囑下,語燕獨自走到十五公里外的外婆家找小姨,鄰居聽說村裡出嫁了的大美人的女兒回姥姥這兒,都趕來看,一群人圍著語燕品頭論足,最後語燕的姥姥出來下了結論:這閨女哪能和她媽比?算是驅散了眾人。儘管語燕滿心不情願,也沒機會反駁。她在姥姥家吃了飯,等天一黑,就和小姨出發去青島,趁天色幽暗得以隱身,她們穿上深灰色的舊衣服沿著沙灘走。因為沒有通行證,不能明著去青島,只好夜裡偷偷走,白天借住親戚家,夜色中灰藍一片的大海,深沉到幾近漆黑,潮浪終宵不停,堅持著一次又一次襲捲上岸,看在語燕眼裡,原本鑲著蕾絲邊的浪花,如今蒼白而破碎。
語燕和小姨連續走了幾夜才到青島,父親躲在天花板上,已經一個月不曾下地,吃的喝的用提把上閂了一根麻繩的小竹籃往上吊,拉的撒的裝在尿桶裡用同一只竹籃往下送。
語燕的爸爸見到前來通風報信的女兒,萬般憂心地問:「你母親還好嗎?」
年幼的語燕一點也不能體諒爸爸作為一個丈夫的心情,她只是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寧願挨打也不肯說出爸爸在哪裡,她也不明白,爸爸明明知道別人來家裡鬧事,卻還躲著不回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正面臨極大的危險,因為他在國民黨執政期間捐過一個官,那其實也不是他願意的,而是被迫捐了錢,然後給了他一個不需述職也沒有薪餉的職位,結果成了他擺脫不掉的罪狀。這些語燕都不懂,她不高興地回答:「隔壁的大爺說,好好的美人給折騰成鬼了。」
語燕的爸爸聽了,臉色大變,一定是心疼,卻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而且也真不能回家,難道讓他們抓去了,留下一家孤兒寡婦嗎?
動盪的時局,人們動輒得咎。
國民黨在的時候,無法避開勢力糾扯,置身事外;共產黨來了,卻又因為要肅清異己,剷除先前殘留派系,一不留神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人的過往終究不能如樹梢的綠葉,隨著時間,舊的落下,長出新的,枯黃的樹葉離開了依附的枝椏,很快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化入泥土裡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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