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永遠是年輕(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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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永遠是年輕(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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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永遠是年輕(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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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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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這是一部軍旅情感題材的原創長篇小說。小說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寫起,以山水市技校即將畢業的學生艾紅莓與軍區大院子弟吳桐的情感經歷為主線,講述了軍二代、退役軍人等群體,在改革開放時期,或投身實業,或轉戰商場,熱火朝天、激情飛揚地開創事業的動人故事,禮贊投身於改革發展和新時代建設的參與者的愛情永遠是年輕。本作品寫作風格和藝術手法,承續了石鐘山一以貫之的激情和細膩,更抒發了在宏大敘事中對人性人生永恆和正道的思考與追求。本作品是英雄主義、正義力量和真善美的一曲頌歌,真切謳歌了時代主題和人性之美,也充分展示了文學的藝術魅力和精神力量。

作者簡介

石鐘山,作家、編劇、影視製作人。代表作品《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兒》《石光榮與他的兒女》等。著有各類文集一百餘種,一千八百餘萬字;影視劇作品三十餘部,一千多集。作品曾獲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視劇飛天獎、百花文學獎等四十餘次。

 

名人/編輯推薦

相對而言,在石鐘山的作品中,戰爭的硝煙和歷史的記憶只是一種背景或底色。作家在詩意訴說歷史和建構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時,側重的卻是生活,是情感,是軍人性格里平凡真實的一面,是人性在和平生活中的體現,他擺脫了對軍人形象的概念化書寫。

——《中國作家網》

在創作過程中,石鐘山逐漸形成了他獨特的風格:一方面,他一直追求小說的可讀性。石鐘山的小說特別注重故事性,注重情節的連貫和人物的完整,對本土的文學傳統有很好的繼承;另一方面,石鐘山透過創作實踐,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文學人物,特別是軍人形象。

——孟繁華(著名文學評論家)

 

目次

 第一章

愛情密碼

第二章

男兒本色

第三章

開天闢地

尾聲

 

書摘/試閱

第一章愛情密碼

1

那是一個盛產英雄的年代,那也是一個生長愛情的年代。

那一年,艾紅莓已經二十一歲了。身為山水市專業技術學校即將畢業的學生,如果說在此之前的艾紅莓,還是一個單純得近乎有點幼稚的在校生的話,馬上就要到來的這個秋天,一下子就讓她變得成熟起來了。

這種微妙變化,艾紅莓是能夠感覺出來的。在漸漸涼爽下來的微風裡,艾紅莓有時候會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粒被風吹落進了泥土裡的種子,每時每刻都有一種膨脹的慾望。雖然已經錯過了時令,但她還是那麼固執而又堅決地期望著自己快一些生根發芽,並且迫不及待地希冀著自己結出一穗更為飽滿的果實來。

於是就發生了後來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

事情的起因是學校畢業前組織的為期一週的學軍活動。為了搞好這次活動,教育局方面還特地請到了守備團的幾名解放軍戰士進行現場示範,並把學生們拉到野外訓練。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該進行的項目都進行完了,就只剩下了最後一個項目——實彈投擲。

當為學生們做投彈示範的楊排長,一身戎裝站在同學們面前時,說不清為什麼,艾紅莓望著他那魁梧的身材和端正的臉龐,以及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突然間就感到自己的眼眶熱了。此時此刻,一股暖流開始在她的身體裡湧動著、衝撞著,那樣一種湧動與衝撞,令她有著一種莫名的興奮與不安。

楊排長在講解投彈時的動作要領。在艾紅莓聽來,楊排長的聲音是充滿了激情的。儘管他所講解的內容,丁是丁卯是卯,是那麼嚴肅和認真,可是,當他揮動著有力的臂膀,講到關鍵的部分時,她還是忍不住為他鼓起了巴掌……

「投彈方法你們已經練習過了,現在我們就要進行一場實際演練。」楊排長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開始在面前站著的隊列裡巡睃起來。

「來,誰先來投第一彈?」他問。

剛才還在小聲議論的隊伍,一下子就變得鴉雀無聲了。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就是沒有人主動站出來。但是這樣的局面也只是維持了五秒鐘,吳桐就應聲走出了隊列。看上去,吳桐走向楊排長的步伐是有些漫不經心的,就像是他現在要去替楊排長撣去落在肩膀上的一莖碎草一樣。而此時此刻在他的嘴角掛著的,是一縷若有若無的嘲諷與輕蔑。

隨後,依照楊排長設定的投擲方案,吳桐便跟著他走進了不遠處的一個掩體。

當楊排長從一旁的榴彈箱裡取出一枚手榴彈,小心謹慎地把它交到吳桐的手裡之後,為防萬一,他再次向吳桐重複了一遍投彈的動作要領。

吳桐聽了,笑了起來。他看了一眼楊排長,又看了一眼手裡握著的那枚手榴彈,抬手比畫了兩下,十分自信地說道:“楊排長你放心,我這不是第一次了!”

楊排長朝他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不可預料地發生了。當吳桐做好了投彈的姿勢,正要仰手將那枚手榴彈投擲出去的一瞬間,他突然扭轉頭來,看到了隊伍裡的艾紅莓。他看到艾紅莓此時此刻正望著他,嘴角溢著一縷意味深長的笑意。看到那縷笑,吳桐一下子就感到幸福得不行了,那種突然降臨的幸福,讓他的心一瞬間又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慌亂。

就在這節骨眼上,那枚噝噝冒煙的手榴彈,最終軟弱無力地落在了咫尺之遠的掩體旁。

見此情景,楊排長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臥倒!”

話音未落,他已經將一隻呆鵝樣立在那裡的吳桐按倒在地上了。

眼前突然發生的這一幕,讓站在不遠處的同學們不禁大吃一驚,再看他們時,一個個張大著嘴巴,就像是木雕石塑一般。

然而,恰恰就在這時,奇蹟發生了。

事過之後,就連艾紅莓自己都說不清楚,當時看到那枚噝噝冒煙的手榴彈時,她是怎樣一邊尖聲大叫著,一邊瘋子一樣地奔過去的。而當她幾乎運足了全身的力氣,飛起一腳將那枚手榴彈踢開,又眼見著那枚手榴彈就要在不遠處的半空裡爆炸時,眨眼之間,她又連鎖反應般地做出了另一個更讓人崇敬和感動的壯舉——轉身趴伏在了掩體中的吳桐和楊排長身上。

爆炸聲傳來的那一刻,艾紅莓感覺到一些石子和土塊噼裡啪啦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如果從遠處看去,它們就像是橫空降臨又瞬間結束的一場大雨。

少公頃,艾紅莓搖搖身子從掩體站了起來。那時候,幾名解放軍戰士和老師同學們已經從不遠的地方呼啦啦地衝過來了。看到他們驚詬不已的神色,艾紅莓終於意識到了剛才發生的驚險一幕,不禁有些後怕起來。她想朝他們笑一笑,就像是戰場上英雄的告慰一樣,但是那笑剛從嘴角溢出來,她就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一顆心哆嗦得就像是掛在樹枝上被風吹著的一片顫抖的葉子一樣。緊接著,頭上的天和腳下的地就一起轉動……

艾紅莓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被吳桐抱在懷裡了。吳桐的眼睛紅著,一副既後悔又難過的樣子。

望著醒過來的艾紅莓,吳桐驚喜地說:“艾紅莓,你總算醒過來了。”

艾紅莓看清了眼前的吳桐,旋即,她的身子觸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緊接著,便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火燒火燙著一張臉站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吳桐對艾紅莓進行人工呼吸的事兒,還是在回校的路上,王惠和季紅告訴她的。無論在學習或生活上,王惠和季紅都是艾紅莓最好的朋友。雖然在性格和各自的家庭背景上,三個人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但是,在許多關於生活問題的看法上,她們總是能夠達成一致,正因為這樣,無論何時何地,人們也總是能夠看到三個人在一起的影子。

回想著當時驚心動魄的一幕,季紅禁不住還有些餘悸未消,她一邊摟著艾紅莓往前走,一邊說道:「艾紅莓你不知道,當時你衝過去的時候,可把大夥兒嚇死了。

艾紅莓扭頭望著季紅笑了笑。

王惠側過頭來問道:“艾紅莓,手榴彈都要爆炸了,你真的不害怕?”

艾紅莓又把頭轉向王惠,一時不知該怎麼向她們解釋了。

季紅繼續說道:“後來吳桐給你做人工呼吸時,我還為你捏著一把汗,擔心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人工呼吸?艾紅莓這才反應過來,一下瞪大了眼睛,問道:“你是說吳桐給我做了人工呼吸?”

王惠瞥了艾紅莓一眼,嘴角似有似無地露出一縷訥諷的笑來,接著,她嘆了口氣,接了話頭說道:「是啊,叫我說,吳桐做的那個人工呼吸可是太不專業了。

艾紅莓聽出來了,王惠的話有些酸,帶著十足的醋意。她朝王惠笑了笑,心裡邊立時就不是個滋味了…

一週之後的那個上午,上課鈴聲響起之後,週老師滿臉笑意地走上了講台。像往常一樣,她先是環視了一遍整個教室,這才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興奮地宣佈道:「同學們,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這次學軍活動取得了偉大的勝利。在這次活動中,艾紅莓同學的表現尤為突出,她在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勇救同學的事蹟,已經受到了守備三團的嘉獎。了市教育局,局裡號召我們全體同學,要學習艾紅莓同學這種不怕犧牲的精神。艾紅莓表示祝賀!

週老師話音剛落,一陣熱烈的掌聲已經響了起來。

艾紅莓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到眾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一張臉立時便羞紅著低了下來。

接著,週老師又清了清嗓子說道:“下面我們請艾紅莓同學上台講話,大家歡迎。”

鼓掌聲又響了起來。

艾紅莓最後還是站了起來,一步一步來到講台前,絞著手指想了好大一會兒,這才說道:「同學們,我做的都是小事,真的沒什麼,和真正的戰鬥英雄比,我連片樹葉都不如,我以後會真心地向英雄學習,做一個真正的英雄。

說完這些,艾紅莓再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衝台下匆匆鞠了一躬,便又紅著那張臉一步一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鼓掌聲漸漸平息下來之後,週老師又繼續說道:「同學們,我還有一個喜訊要告訴大家。自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咱們技術學校畢業時間也相應推遲了幾年。市教育局接到上級通知,你們這屆學生馬上就要畢業。

周老師的話,就像是一道滔天巨浪,把教室裡的每個學生都震撼到了。

那個英雄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傳進了艾紅莓的耳朵裡。

任大友? !真的是任大友?那個輕傷不下火線的戰鬥英雄任大友?真的是那個家喻戶曉被整個山水市乃至全國人民廣為傳頌的傳奇般的戰鬥英雄任大友?

艾紅莓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還沒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穩,猛然間就又站了起來,一邊使勁地鼓著掌,一邊不住地自言自語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們就要見到英雄了!

吳桐一直在望著艾紅莓。自從艾紅莓開始一步一步走向講台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就好像艾紅莓本身就是一塊磁鐵一樣,此時此刻,吳桐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她吸走了。如果說在此之前,艾紅莓一直在吳桐的心目中佔據著至高無上的位置並深深讓他欣賞的話,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她了。

愛情,真的就這樣到來了嗎?

吳桐是說不出這種愛情的滋味的。但是,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它的美妙與美好。

如果這就是愛情的話,那麼班上那個叫胡衛國的學生,對艾紅莓的感情又算什麼呢?

不但吳桐能夠看出來,幾乎班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夠看得出來,胡衛國也是像他一樣喜歡艾紅莓的。有時候,吳桐在突然之間就會發現,胡衛國望向艾紅莓的那一雙目光,是和別人的不一樣的。

胡衛國的眼睛裡有一團火。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那一團火,當吳桐再看胡衛國時,胡衛國就不是以前的胡衛國了。又不知從哪時起,兩個人竟然毫無道理又自然而然地結下了冤仇,就像是天生水火不容一樣,狹路相逢的時候,趕上他們心血來潮,還會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地出手相見……

奇怪的是,儘管吳桐和胡衛國因為都喜歡上了艾紅莓,並且暗暗地在那裡爭來鬥去,但是,兩個人從來沒敢當著艾紅莓的面,向她發表過一次愛的宣言。他們不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艾紅莓也就依然像一塊沒有開化的石頭,帶著一種天然的謙遜與冷傲。

可是,天下的事情就是這麼複雜。

因為愛上了艾紅莓,吳桐卻忽略了王惠對他的感覺。

王惠的心裡是裝著吳桐的,就像吳桐的心裡裝著艾紅莓一樣。整個學校的人都知道她和吳桐是住在同一個軍分區大院裡的,幾乎整個學校裡的人也都知道她和吳桐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一個是軍分區副司令的兒子,一個是軍分區參謀長的千金,這樣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環境,一個出身於小市民家的艾紅莓又怎麼能比得了呢?

艾紅莓一直想不通,學校為什麼會指定季紅當學生代表,去負責迎送和照顧任大友。在學校,大家都知道艾紅莓和季紅、王惠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當學校把負責迎送和照顧戰鬥英雄任大友的任務交給季紅的時候,艾紅莓的心裡還是感到不是滋味,就像是自己受了什麼委屈似的。她覺得,這樣一個艱鉅而又光榮的任務,應該由她來親自完成。自己在學軍活動中的出色表現,老師和同學們都看在眼裡了,那個奮不顧身舍生忘死的壯舉,不是已經說明了自己和英雄之間的距離了嗎?想到這些,艾紅莓不禁感到有些失落,心裡卻又對季紅暗暗嫉妒起來。

也就是在周老師在教室裡宣布了那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之後,她的心再也沒有平靜下來。在那些天裡,她的心裡眼裡全是英雄任大友的影子。任大友,一個多麼響亮的英雄的名字,他的英雄事蹟不但被登在山水市的大報小報上,以他為主題的那張宣傳畫,幾乎張貼在了山水市所有的宣傳櫥窗裡。現在,她的床頭就張貼著這樣一張宣傳畫,畫上的任大友已經負傷了,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手裡緊握著鋼槍,一雙堅毅的目光望向畫面之外的遠處,他一邊揮動著那隻沒有拿槍的大手,一邊高聲吶喊著,做出衝鋒陷陣的姿勢。

艾紅莓每每凝視著那張宣傳畫,總會禁不住一陣又一陣心潮激盪。

那就是任大友,她心中的英雄。現在,她多麼渴望與他一起出生入死並肩戰鬥。

是的,那些天裡,她躺在床上,就要進入夢鄉的時候,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而當她從夢中醒來之後,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還是他。她願意每天都能看見他,讓那種莫名其妙的幸福的暖流,在身體裡肆無忌憚地湧蕩。

任大友來學校做報告的那天上午,天氣出奇地好。陽光明亮又溫暖,照耀著世界上的每個角落,也把艾紅莓的心照亮了。

學校裡的高音喇叭裡,正反覆播放著那一首歡快的《迎賓曲》。音樂聲中,先是一輛部隊的麵包車開進了校園,接著,車門打開了,坐在操場露天看台上的老師和同學們一齊站了起來,“向英雄學習致敬”的口號聲旋即響徹了整個校園。

由於在戰鬥中受了重傷,任大友不能像常人一樣自如行走,於是,文體委員季紅將他扶上一把輪椅,一步一步慢慢推向了早就佈置好的主席台。

望見任大友的那一刻,艾紅莓的那張臉又漲紅了。她能感覺到,那張臉是熱燙著的,火炭一般地熱燙,同時,她也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她就那樣一邊使勁地鼓著掌,一邊看著季紅推著任大友一步一步走上台去,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濕起來。

季紅把輪椅推到了合適的位置之後,把一雙拐子遞給了任大友。在雙拐的支撐下,任大友終於艱難地站了起來,向台上高掛著的毛主席像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後緩緩轉過身來……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裡,艾紅莓曾經不只一次回想起任大友這天到學校來做報告的情景。她想把任大友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表情,以及每一句話與每一個細節都記在心裡,以便在後來的那些日子裡一遍一遍去回味。可是,事後她才發現,由於自己當時的心情那樣迫切和激動,竟然不可挽回地導致了記憶的錯亂與失敗。

坐在主席台上做報告的任大友起初的表情是十分平靜的。他剛毅的目光一直望向台下的觀眾,就像是個早已熟稔於給自己的部下佈置工作的老領導一樣。他先是介紹了一下自己,接著又介紹了坐在他身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一個是和他一樣穿著軍裝的戰友辛明,一個是軍分區醫院負責為他做護理的護士長柳莎。後來,說著說著,他就說到了不久之前的那一場戰爭,說到了戰爭中的生與死,說到了那一場讓他身負重傷的戰鬥,差一點要了他的命。當他被一發砲彈掀翻在戰壕里,接著又昏倒過去之後,是他身邊的戰友辛明把他從一片血泊裡抱了起來,而當他被趕上前來的擔架隊隊員抬上擔架,準備送往後方救護所的時候,他突然醒了過來,不顧戰友的勸阻,堅持留下來與戰友們一起同生共死打擊敵人,直到身體多處中彈,再次倒在了衝鋒的路上… …

艾紅莓哭了。

她就那樣一刻不捨地望著台上的任大友,眼裡的淚水不住地流了下來。

從小到大,她不記得還有誰能像台上這個叫任大友的英雄一樣感動過她,讓她哭得這樣淋漓,這樣暢快,這樣無所顧忌。

任大友的演講結束了。

大喇叭裡,《英雄讚歌》響了起來。

也許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望著台上正在敬禮的任大友,艾紅莓再也沉不住氣了。

突然間,不知道又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股勇氣,讓艾紅莓起身衝出了人群,一陣風般地奔向了主席台。而當她終於氣喘吁籲地站在任大友的面前時,她看到任大友下意識地愣怔了一下,顯然,他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艾紅莓這出人意料的舉動,立刻使得整個會場一片嘩然,但那嘩然之後,跟隨而來的卻是一片落潮般的靜寂。

人們都在等待著。

艾紅莓抑制住內心的激動,顫抖著目光,看著眼前的任大友,急促地說道:“任大友同志,請你……請你給我簽個名好嗎?”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把懷裡抱著的那本紅皮筆記本遞了過來。

“嗯?”任大友抬頭看著艾紅莓,微笑著問道,“我該怎麼寫?”

那一眼,把艾紅莓的心看化了。

「我叫艾紅莓,苦艾的艾,紅旗的紅,草莓的莓…」艾紅莓說。

還沒等艾紅莓把話說完,季紅猝不及防地從一側衝上前來,她一邊生氣地拉扯著艾紅莓,一邊催促道:“真是胡鬧,你想要幹什麼?快下去!”

「沒關係,我就給她寫一個吧。」任大友看了一眼季紅,又將目光落在艾紅莓的臉上,親切地說道,「艾紅莓,多好聽的名字,我就寫'與艾紅莓同志共勉'吧!

任大友和艾紅莓的話,透過台上的擴音器,被毫無保留地傳到了台下。一石激起千層浪,公頃之間,學生們如洪水一般湧動起來,蜂擁著朝台上衝過去,一時之間,局面混亂得難以控制,任憑學校領導喊破喉嚨,也無濟於事。

“給我簽個名吧!”

“任大友同志也給我簽一個吧!”

眨眼之間,台上台下亂成了一鍋粥。

由艾紅莓無意間引起的這場混亂,在校方領導和學生委員們共同努力,維持了很大一會兒紀律後,才總算平息下來。

那時候,艾紅莓決然不會想到,在校外不遠處的一條胡同里,一場因為她而引起的另一場混亂,也已經進入劍拔弩張的地步。

事情是班上那個叫胡衛國的男生引起的。那些天裡,胡衛國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他要當著很多人的面,向艾紅莓表達自己的愛。他希望在一個特殊的場合裡,艾紅莓能夠接受他。但是,當他想到吳桐的時候,心裡又總感到極大的不痛快。吳桐就像是一座山,每時每刻都會擋在他的面前。那座山讓他覺得心煩。他曾經不只一次發誓,一定要搬掉它。

今天,他無法再忍下去了,等待許久的機會終於來臨了。

在這個機會到來之前,胡衛國已經精心策劃過了。就在任大友被季紅推上主席台的那一會兒,胡衛國已經張羅了工人大院裡的一群小兄弟等在校門外的一條胡同口了。

工人大院和分區大院的那些子弟向來不合,這種積怨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胡衛國和吳桐兩個人也說不上來,但是,水火不容的現實,卻讓他們無形中分成了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在他們每個人的眼裡,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由此也就注定了隔三岔五間的爭吵與打架。

胡衛國在等吳桐。

他已經讓人給吳桐捎去了口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他耐心地等待著。

吳桐不會不來的,他想。

整個等待的過程是難熬的。胡衛國一邊焦灼不安地踱著步子,一邊不時朝巷子望去。看上去,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果然,就在胡衛國的耐心就要撐到極限的時候,吳桐來了。

從胡同的另一頭,吳桐騎著一輛腳踏車,嘴裡吹著口哨,若無其事地靠了過來。

胡衛國望著吳桐,不無輕蔑地笑了笑,招呼道:“吳桐,算你有種!”

吳桐有所警覺地看了胡衛國一眼,一條腿搭在車上,冷冷地問道:“胡衛國,你想幹什麼?”

胡衛國斜睨著他,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吳桐,今天我招呼你來,是要特意告訴你,等報告會一結束,我就要向艾紅莓表白了……”

“表白?”吳桐又是冷冷一笑,問道,“表白什麼?”

胡衛國朝身後的一群弟兄看了一眼,接著說:“我要帶著這些弟兄,鄭重地向艾紅莓表白,我喜歡她,愛她,我要讓她嫁給我!”

吳桐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胡衛國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血來,望著吳桐繼續說道:「所以,從今往後,艾紅莓就是我的人了,你給老子躲遠點兒,不要再打她的歪主意了。 」

吳桐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卻又咬著牙齒怒罵道:“胡衛國,你可真夠無恥的!”

胡衛國瞪著眼睛看著他。

吳桐說:“你真是太自不量力了,你把艾紅莓想成什麼了?她能看得上你這小癟三?!”

吳桐的話,立刻把胡衛國惹惱了。他的喘息聲明顯地粗重起來,聽起來就像一頭暴怒的老牛。但是,他在提醒自己,這時候他是不能發作的,他必須忍,忍到報告會結束。不能不說,他之所以打算當眾向艾紅莓告白,也是為了做給吳桐看。

胡衛國忍著心裡的一團火,朝吳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不住地向他點著頭,末了,說道:「好,好戲就要開始了,那你就等著瞧吧!

說罷,胡衛國朝身後的一群弟兄揮了一下手,大搖大擺地就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吳桐不覺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忙將一根手指含在嘴裡,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眨眼之間,就看到一群年輕人一邊呼叫著,一邊向這邊奔跑過來。胡衛國心裡頭不覺咯噔跳了一下,不由攥緊拳頭立在了那裡。

兩夥人一時對峙起來。

吳桐笑了笑,盯著胡衛國,不屑地說:「姓胡的,你不是想鬧事嗎?別說跟我沒關係,艾紅莓是我喜歡的女孩,誰要打她的歪主意,門都沒有!

胡衛國迎著吳桐的目光,毫不示弱道:「那我也告訴你姓吳的,你拔刀相向,想當英雄,我也不攔你。既然你想壞我的好事,那我就讓你看看,我們工人階級的子弟也不是好欺負的。

聽了胡衛國的話,吳桐不由鄙視地笑了笑,一邊羈著袖子,一邊朝他示意道:“那好,姓胡的,來吧!”

胡衛國一下被激怒了,隨即大吼一聲:“弟兄們,上!”

說話間,兩夥人紛紛亮出了挎包裡藏著的板磚、棍棒和菜刀,不由分說就衝出了一起……

先是一個人流了血,接著又一個人倒在了地上。

接二連三地,你一拳,我一腳,他一刀,一個一個都受了傷,一邊痛苦地呻吟著,喊叫著,一邊拼了命地抵擋著,廝打著,那情景既觸目驚心,又慘不忍睹。

這場械鬥持續了很大一會兒,才在一群荷槍實彈聞訊趕來的警察的製止中平息下來。

但是,這件事情很快就驚動了校方。 2

任大友在學校裡做完了報告,在季紅的護送下回到了軍分區醫院。兩個人在病房裡說了一陣子話,又一陣子話,看到任大友已有些疲勞了,考慮到他還要好好休息,季紅便有些戀戀不捨地與他告別回到了學校。這段期間,學校已經不再安排正課和作業,學生們早早就離開了學校回家去了。

季紅不想回家。一想起擠在筒子樓裡的那個家,她就感到頭痛。讓她頭痛的,不只是那個鴿子籠一樣狹小的房子,更讓她頭痛的,還有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

可是,那畢竟是她的家。直到偌大一個校園裡連個人影都看不到了,整個校園漸漸變得空蕩起來了,她才不得不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進院子,季紅就聽到了一陣吵鬧聲從自家的房子傳了出來。

只聽見一個聲音嘶啞著說道:“我十一就要結婚了,你知不知道?”

聲音充滿了怨氣,氣鼓鼓的。季紅聽出來了,那是大哥。

很快,便有一個聲音接了他的話嚷道:“我這是回城治病,我又沒攔著你結婚,你對我號啥?”

這是小弟的聲音。去年的這個時候,他響應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上山下鄉去了,可是,那裡的苦他實在又吃不了,便藉故有病跑了回來。

顯然,小弟的話把大哥給激怒了,那個嘶啞的聲音便吼道:“你這一回來,我還結個屁,我可已經三十歲了!”

接下來,季紅就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母親的嗓門很大,但又顯得無可奈何。

母親說:“你們哥倆有話能不能好好說?沒地方住,我就和你爸住到大街上去吧!”

聽得出來,母親也是帶著一肚子的火氣的。她這樣一說,大哥和小弟兩個人就不再吱聲了。可是,兩個人一下子啞了似的住了口,母親卻又沒完沒了地嘮叨起來了:「老天爺呀,我這是前世造下的什麼孽啊,怎麼就生養了這麼幾個不爭氣的孩子。

母親的話語裡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季紅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知道,只要她一腳跨進這個家門,本來就是狹小的房子,就更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了。想到眼下的處境,季紅的心裡一下子難過起來,天下之大,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一個沒有自己容身之處的家,還像一個家嗎?想著想著,季紅眼裡的淚水就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她已經沒有勇氣再走進去了。

轉過身去的一剎那,她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讓她不由得一陣竊喜,心裡一霎時亮堂了許多。就像是陰雲密布的夜空裡,突然間閃過的一點星光一樣,那光亮雖然微弱,但它畢竟給自己指引了方向,為她帶來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她想到了任大友。是的,她想,任大友一定會幫助她實現那個想法的。

一旦想到了任大友,季紅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了力量,那種力量迫使她再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幾乎沒有片刻的猶豫,便堅定地走出了家門,朝著軍分區醫院的方向走去了。

一路上,季紅一直在思考著該如何把心裡的想法說給任大友聽。在短短的幾次見面之後,季紅已經感覺到,她和任大友之間,已經建立了一種深厚的革命友誼。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總有那麼多的話說,每當這時,任大友也總是像一個認真的傾聽者。顯然,她的那些話,給他帶來了快樂。而當他快樂起來的時候,他也願意把自己的經驗講給她聽。那時候,她又突然變成了一個認真的傾聽者。她看得出來,他是喜歡她的,就像她喜歡他一樣。

一輩子能有這樣一個陪著自己說話的人該有多好!她想,她不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如實說給他,又能說給誰呢?

他不會不管我的,她想。

就這樣,季紅一路走,一路想,來到軍分區醫院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了,軍分區醫院裡也已是一片燈火了。

儘管在此之前,因為到學校做報告的事情,打過幾次交道,作為校方代表的季紅,已經和任大友漸漸熟稔起來,但是,當她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前的時候,任大友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

「你怎麼又回來了?」任大友望著季紅,下意識地問。

季紅走了過去。

“我還想再和你說說話兒,”季紅說,“任排長,我總覺得和你有說不完的話兒。”

季風說這話時,是帶著微笑的,是那種如春風一般溫暖的微笑。

任大友從床上欠了欠身子,有些受寵若驚道:“讓你這麼牽掛著,太謝謝你了!”

季紅在任大友的身邊坐了下來,眼睛不捨地望著任大友說道:“任排長,你是英雄,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坐在那裡的季紅是閒不下來的,她一邊從一旁的床頭櫃裡取了一隻紅蘋果,左左右右端詳了半天,一邊自作主張地說道:「來,我給你削只蘋果吃吧!

任大友沒有推辭。

季紅便又把那隻紅蘋果端詳了半天,一邊和任大友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話兒,一邊十分小心地削起那隻紅蘋果。

半晌過後,那隻紅蘋果終於削好了,季紅笑了笑,把它遞過去,這才試探著問道:“大友同志,我有個請求,不知您能不能答應?”

任大友接過那隻削好的蘋果,朝她點點頭,說道:“你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盡力。”

季紅又笑了笑,久久地望著任大友的眼睛,終於鼓足了勇氣,一臉渴望地問道:“我能到你們部隊參軍嗎?”

任大友怔了一下。

季紅的心跳加速了。她滿眼迫切地望著任大友,等著他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

這一下,任大友真的為難了。他一時不知應該怎樣回答她的話。

季紅很快就察覺到了什麼,繼而解釋道:「英雄不是男人的專利,女孩一樣能當英雄。說句心裡話,很小的時候,我就有當英雄的夢想,見到你之後,特別是聽了您的報告,這個想法就更強烈了,所以…”

任大友一下也就明白了。但是聽了季紅的話,他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不無尷尬地說道:「季紅同學,你看看,我現在正在養傷,以後還不知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能不能回部隊還不好說。 」

季紅笑了笑,但她並沒有就此停止自己邁向理想生活的步伐,激流勇進般地說道:「要是能參軍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我就能和你一起並肩戰鬥了,那才是我心中的夢想啊!

任大友已是一臉的急切與無奈。想到自己受傷的身體,忍不住又氣又恨道:「季紅,我不是不想幫你實現這個夢想,你看我這頭上、腰裡,醫生說還有彈片留在身體裡,我這個樣子,怕是再也回不到部隊去了…”

說著說著,任大友的聲音顫抖起來。

季紅心裡一動,忍不住眼睛濕潤了。緊接著,她就把任大友的一隻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她一邊閃著兩點淚光,一邊大膽地看著任大友,壓低聲音動情地說道:“那我就來照顧你,像你這樣的英雄,應該有人照顧。”

任大友不敢相信地望著季紅那雙濕潤的眼睛,片刻,試探地問道:“你是說,你肯照顧我一輩子?”

季紅深深地點了點頭。

任大友不由得舒了一口氣,顯然,他已經感到自己情感的堤壩就要塌陷了,於是,他一邊微笑著,一邊大膽地望著季紅解釋道:「我們這些傷員,受了輕傷的,等傷養好之後就會歸隊,那些恢復不好的重傷員,將來就要去榮軍院,從政策上講,這些人是被允許有人照顧的,到時候我可以向組織提出來……”

季紅聽了,眼裡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那是一種幸福的眼淚。季紅知道,這種幸福的淚水,是她流給自己的,也是平生第一次流給一個男人的。

不論怎麼講,這都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這個美好的夜晚,不只是屬於季紅的,它還屬於艾紅莓。

自從聽完了任大友的事蹟報告會,從學校回到家來的那一刻起,艾紅莓就有些魂不守捨了。她的心裡全被那個叫任大友的英雄佔滿了。匆匆忙忙吃罷了晚飯,艾紅莓就一直躲在自己的那間小房子裡,再也沒有走出去過。

對著那張貼在牆上的宣傳畫出神地望了好半晌之後,艾紅莓忍不住又把那個紅皮子的筆記本拿了起來。此時此刻,她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任大友的筆跡,一邊回想著白天裡的一幕,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裡正有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劇烈地翻滾著,她甚至聽到了它的呼嘯,看到了它猛烈地拍打和衝撞著自己感情的堤岸。她想讓它平息下來,漸漸平息下來,可是,在她努力了一遍又一遍之後,她最終還是失敗了。她已經變得不能自已,已經變得不能主宰自己了。她只有聽任於它的安排,並且在它的引導下,一步一步心甘情願又義無反顧地邁向情感的深淵。

夜,一點一點深了。

她終於打定了主意。

她決定要寫一封信給他。

可是,當她把信紙鋪在桌上時,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寫些什麼了。

她的心有點亂,沒有方寸的亂。於是,她索性把那支筆丟在那裡,關了燈,躺在床上。一縷月光就在這時透過窗子擠了進來,又無聲無息地爬到了牆上,爬到了那張宣傳畫上,爬到了那個戰鬥英雄果敢而又剛毅的臉上。

她朝那張宣傳畫怔怔地凝望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又翻身起來,開了燈,重又坐在那張桌子前,咬著筆桿反复斟酌了好半天,這才滿懷激動地寫道:

敬愛的任大友排長:

今天我聽了你給我們的報告,我深深為你們保衛祖國不怕流血犧牲的精神所感動。你那生命不息、衝鋒不止的革命精神就像號角一樣使我久久不能平靜。我是個極為平凡的技校女學生,但在您的感召下,我真心希望自己也能像您一樣為祖國貢獻出我的一切。當然,我知道對我這樣的女孩來說,這種機會可能是根本沒有的,但是我可以做我能做的一切。如果你同意的話,我願意做你不穿軍裝的戰友,為你這樣的英雄服務,即使服務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此致

革命敬禮!

艾紅莓

艾紅莓的這封信寫得很短,看起來就像一張便條一樣,簡單又明了。寫完了,艾紅莓覺得還算滿意,這才不無輕鬆地籲了一口氣,緊接著,她又把那封信認真看了一遍,之後,猶豫了片刻,便從自己的劇集裡,挑選了一張自己滿意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那張信紙裡…

一夜無眠,就到了第二天早上。

當艾紅莓惴惴不安地把那封信投進郵箱,滿懷希冀地往回走的時候,正看到弟弟艾軍匆匆忙忙地朝這邊跑過來。

“姐,出大事了!”艾軍氣喘吁籲地說,“你快去看看吧!”

艾紅莓看到他一臉的緊張,不知道出了啥要緊的事情,正要問他,艾軍喘了口氣說道:“我碰到吳桐哥帶了一群人到東郊去了!”

艾紅莓不覺皺了下眉頭,問道:“他帶人到那裡幹什麼?”

艾軍接著說:“是胡衛國那小子約了吳桐哥去的。”

艾紅莓又問道:“他約吳桐幹什麼?”

艾軍說:“還不是因為你?”

艾紅莓聽了,心裡便明白了什麼,不由得又氣又恨道:“怎麼又是因為我?”

艾軍不知該怎麼解釋,忙拉起艾紅莓說道:“姐,你就別囉唆了,你再不去,他們可就真打起來了,要出人命了!”

艾紅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顆心縮成了一團,一邊跟著艾軍急急慌慌地往前走,一邊不住地罵著:「這兩個人怎麼像瘋狗似的誰也見不得誰呀?

罵完了那兩個人,艾紅莓再瞅一眼艾軍,看到他已是滿頭滿臉的汗水了,不由得又憐又氣地埋怨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天天屁顛顛地跟著那個吳桐? 他一點正事兒不干,你跟著他還能學出什麼好來?

艾軍聽了,心裡頭很大的不樂意,辯解道:「姐,你不識好人心呢!人家吳桐哥心裡可是有你的,因為你,他和那個胡衛國都敢玩命。再說了,他都答應給我幫忙,讓我去當兵呢!

艾紅莓撇了一下嘴,說:“就他?他的話你也信?!你快打住吧!”

儘管心裡頭一直氣憤、埋怨著,可是艾紅莓到底還是跟著艾軍一起趕到東郊去了…

兩個人來到東郊那座廢棄的廠房門前時,吳桐和胡衛國的兩幫人已經把血拼的陣勢拉開了。艾紅莓見他們的手裡都拿了東西,一個個橫眉立目地站在那裡,全然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不覺大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大喝道:“你們住手!”

吳桐和胡衛國兩人轉頭見了艾紅莓,不覺也吃了一驚。

艾紅莓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在兩個人的中間停了下來。那一刻,就連艾紅莓自己都感到驚訝,在那樣一種十分緊張的氣氛中,她竟然還能夠保持如此鎮定的神情。

艾紅莓看看這個,又扭過頭去看看那個,不屑地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吳桐上前一步,勸道:“艾紅莓,這裡沒你的事,你躲遠一點!”

艾紅莓哼了一聲。

「你們想打架是嗎?」艾紅莓追問。

她的聲音很輕,卻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吳桐沒有回答,把頭耷拉了一下。

艾紅莓轉過身去,朝一側的胡衛國靠近了一步,而後,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胡衛國,你先用你手裡的那把刀把我放倒了,然後踩著我的身體走過去再打吧!

胡衛國沒想到艾紅莓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看了一眼艾紅莓,又看了一眼吳桐,猶豫了一下,就像是中了魔法一樣,那隻持刀的手馬上軟了下來。

艾紅莓接著又轉過身來,用同樣咄咄逼人的目光望著吳桐,問道:“吳桐,你這輩子就想破罐子破摔了嗎?”

吳桐不說話了。他看了艾紅莓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握著三節棍的那隻手也跟著軟了下來。

艾紅莓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心裡也便有了底數,繼而大聲呵斥道:“你倆還不快讓你們的那些弟兄散了?”

兩個人眨巴了一下眼睛,一齊望著艾紅莓。

不知怎麼,他們的心裡一時就沒有主意了。

猶豫不決時,驀地,艾紅莓皺了一下眉頭,瞪起眼睛追問道:「怎麼著,我的話你們都不聽是嗎?那好吧,你們都來,一齊來,先把我剁了!

兩個人聽了,這才突然間反應過來似的,鬼使神差般地朝自己的那幫弟兄揮了下手。很快,久久對峙在一旁等著一聲令下上前血拼的兩幫人也就陸續散去了。

艾紅莓終於長長地籲籲出一口氣來,接著,她微笑了一下,說道:“來,咱們都坐下來,好好說會兒話吧!”

不管怎麼說,那個騷動不安的上午,對艾紅莓來說都是有意義的。那個上午,艾紅莓說了很多的話,事後想來,艾紅莓感到自己對吳桐和胡衛國說過的那些話,就像是一個老師對學生說的一樣,或者像一個領導對自己的下屬說的一樣。她的口氣是那麼溫和,循循善誘,充滿了苦口婆心的味道。她向他們說到了人生,說到了理想,說到了未來的生活和英雄主義。而當她向他們說到這些的時候,他們很快就安靜下來,轉眼間,一個一個都變成了懂事的好孩子一樣。艾紅莓對自己做的思想工作是滿意的。最後,艾紅莓快要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了,這才起身拍了拍兩個人的肩膀,問道:“你們都記住了?”

兩個人都朝她點了點頭。艾紅莓便笑了起來,說道:“好了,沒事了,各回各家吧,你們都記著我的話,有本事的話你們就上戰場,做真正的英雄!”

一場乾戈就這樣簡單地被艾紅莓給化解了,這讓艾紅莓深深意識到自己在他們心中的位置,同時,也深深認識到了自身的價值。

在那些日子裡,季紅幾乎變成了公眾人物。每日里,她一刻不離地守在任大友身邊,除了給他讀報讀信和協助他進行恢復訓練,就是陪同他一起外出做報告。

在病房,任大友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一群熱心人寄來的信件給他。那些寄信給他的人,除了他往日的戰友,還有分佈在全國各地的工人、農民和在校的師生,當然,其中不乏崇拜英雄的女孩子。他們的每一封信裡,無一例外地充滿了溢美之詞和仰慕之情。任大友不能懷疑這些寫信人的真情,當他讀這些信件時,也常常被這些寄信人感動著。開始他還會親自動手,寫一封信寄過去給他們。一方面出於感情上的考慮,一方面還是出於禮貌。可是,這樣的時間長了,他的耐心便有些堅持不下去了。那麼多的來信,如果每封必回的話,會佔用他很多寶貴的時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帶病休養的人。

自從季紅來了之後,這件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季紅是個心細的人,每次來了信件之後,她總會幫著他把信拆開,然後,撿起那些看上去有些意義的信件讀給他聽。如果遇上了必回不可的,她還會照任大友的意思,幫他寫一封信寄回去。這樣一來,每天收發信件,不但不會讓任大友覺得是累贅,還變成了一件饒有興趣的事。

這天上午,收發員又一次把一疊信件送到了病房裡,季紅接了,一邊拆看著,一邊有一句無一句地和任大友說著話。說著說著,突然間她就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呢?」任大友側過頭來問。

「真逗!哎,我讀給你聽聽……」 季紅一邊忍著笑,一邊學著有些蹩腳的方言念道,「任排長啊!俺是個農村女青年,聽了收音機裡你的報告,俺的心裡就一直在流淚呀! 俺在想,你是個大英雄,那麼年輕,傷得這麼重,俺的心裡別提多難過了。為國家流血犧牲,俺也不能閒著,俺要嫁給你,做伺候你一輩子的女人……”

季紅的話,一下把任大友也逗笑了。

季紅邊笑邊望著任大友,打趣道:“你說,這麼多女孩子要嫁給你,你挑得過來嗎?”

任大友聽了,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他一邊抹著眼角,一邊有些尷尬地說:“這些女孩崇拜的是英雄,也許見了我本人就沒有那種感覺了。”

「任排長,可別這麼說,」季紅說,「沒見你時,我是崇拜你,見了你,你就變成親人了。 ”

任大友仍坐在病床上不停地笑著,等他漸漸止了笑,平靜下來時,一雙眼睛便望定了季紅,認真地問道:「季紅,那你說實話,像你們城里女孩子,又漂亮又有文化,能愛上我這樣的人嗎?

季紅一下就變得有些羞澀起來。任大友從她那張羞澀的臉上,似乎讀懂了一切,突然又覺得自己的問話實在有些唐突,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頭轉向了窗外。窗外的那棵白楊樹上,一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花尾巴喜鵲,正在那裡歡快地鳴叫著。

接著,季紅又順手拈起一封信。當她在匆忙之間看清了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和寄信人的地址時,一雙手不覺抖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她還沒將那封信撕開封口,就慌亂地塞進自己的衣兜裡了。

窗外的那隻花喜鵲仍在歡快地鳴叫著,任大友幾乎要看得出神了,他從內心覺得,那隻花喜鵲就像季紅一樣,給他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安慰與快樂…

在醫院,季紅是少不了要與辛明碰面的。每次見了季紅,無論她在做什麼,辛明總要跟她說說話兒。

“季紅,你是有眼光的。”辛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是多麼希望早日吃到你和任排長的喜糖啊!”

季紅聽了,不說什麼,一臉幸福的樣子。

辛明望著季紅一臉的幸福,由不住喃喃自語道:“真是個好姑娘!”

日子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著。

季紅和任大友的事情,還是後來王惠告訴艾紅莓的。

那一天,艾紅莓正心煩意亂地坐在家裡想心事,王惠興沖沖地來找她了。這一次,王惠為她帶來了幾個人的消息。王惠不無興奮地告訴她,現在她爸爸正在為自己辦理入伍手續,入伍的單位就在軍分區醫院。王惠還告訴她,吳桐也要準備參軍入伍,不過,那傢伙就像中了邪一樣,發誓要到有戰爭的地方去當兵,還信誓旦旦地要成為一個英雄凱旋呢!但是,說到季紅的時候,王惠竟難以理喻地驚訝道:“她和任大友好上了!”

艾紅莓心裡一怔,定定地望著王惠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王惠說:“這事兒整個軍分區醫院裡的人都知道了,我怎麼就不知道?”

艾紅莓的心一下就亂了,沒著沒落地亂了。

見艾紅莓癡呆呆地坐在那裡,整個人就像失了魂兒一樣,王惠小心地問道:“艾紅莓,你怎麼了?”

艾紅莓有些淒楚地朝王惠笑了笑,淡淡地說:“沒什麼。”

王惠嘆了口氣,觸景生情一般地說道:“你看,咱們幾個,說話的工夫就畢業了。大家一畢業,就要各奔東西了……”

王惠再說些什麼,艾紅莓已經聽不進去了。那一刻,艾紅莓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裡就像是打翻了一隻五味瓶。王惠帶給她的消息,讓她一下子有了某種預感。也許,她再也不會收到任大友的回信了。

然而,這天下的許多事情,每時每刻都充滿了變數,誰能一清二楚說得明白呢?

季紅做夢都沒想到,那件天大的事情竟然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它來得那麼快,那麼迅捷,甚至沒有一點兒鋪墊,就突然一下子降臨下來了,就像是萬裡無雲、陽光燦爛的正午,橫空劈下的一記響雷,讓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季紅,一時間驚呆了。

這天上午,季紅為任大友洗完了衣服,在院子裡晾曬完了,端著一隻空臉盆從院子裡回來,經過醫生辦公室時,透過虛掩的房門,正聽到柳護士長和人說話。她一時間覺得有些好奇,便不由自主地把步子放慢了下來。

只聽到柳護士長問道:“黃醫生,任大友的傷情到底怎麼樣,聽說民政局那邊要把他轉走,安排到傷殘軍人休養所去了。”

片刻,就聽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了出來。那個聲音顯然就是黃醫生的。黃醫師說:「從檢查報告上看,任大友頭顱裡有彈片,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的腰椎受傷了,也有彈片在裡邊。因為離神經太近,無法進行手術,現在看來,即使他能夠走路,恐怕以後也是個廢人了,神經已經傷了,照這樣看,以後的生育都沒辦法完成的。

說到這裡,黃醫生禁不住嘆了一口氣:“說起來,也真是可惜!他這麼年輕,就是結了婚也沒用了!”

季紅聽了,一顆心不由得縮緊了,手裡端著的那隻空臉盆,差點兒掉到地上。顯然,黃醫生的話,柳護士長也沒有料想到,柳護士長緊接著又問道:“任大友的病情這麼嚴重,他自己知道嗎?”

少公頃,黃醫生說:“現在任大友以養傷為主,我們可不能影響他配合治療的積極性。”

「照這麼說,任大友以後不該結婚了?」柳護士長追問。

黃醫生接道:“他以後的生活需要有人照顧,對於這件事,院領導已經做了指示,他的傷情可是要嚴格保密的,就算他本人來,也不能說出實情……”

季紅一下就蒙了,徹底蒙了。

她已經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了。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就像一攤爛泥一樣癱軟得厲害。她怕被發現,開始踉踉蹌蹌往病房走,可是走到一半,又恍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便又悄悄躲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拐角處,當她重新梳理了一番思路,認真回味了一遍柳護士長和黃醫生的對話之後,仍是感到難以置信。好大一會兒,她才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緊接著,一個念頭就像雨後的野草一樣從她的心裡冒出來了。她再次來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前,透過半掩著的房門,看到偌大個子辦公室裡已經空無一人了。於是,她放下心來,推開房門,快速走了進去,反身又把房門掩上。之後,從一張辦公桌上,她很快就找到了任大友的那份病歷。緊接著,她無比緊張地顫抖著一雙手,開始在那份病歷上慌亂地翻看起來,最終,從最後確診一欄裡,她看到了這樣的幾行字樣:

1.大腦內殘存彈片兩塊:0.5×2,1×0.7。

2.腰椎彈片一塊:0.4×0.8。

3.脊椎神經元受損,尚無法修復。

望著那幾行字,季紅徹底驚呆了。

季紅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和現實的殘酷性,擔心被發現,她旋即離開了醫生辦公室。不料想,在走廊裡,竟迎面遇到了辛明,她甚至沒有想到和他打一聲招呼,就六神無主地走了過去。就這樣,直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她的步伐才漸漸加快。她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理一理,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最終,她竟然鬼使神差般地來到了醫院附近的一片小樹林裡。樹林子很靜,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一旦坐下來之後,季紅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就像一個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一樣,淚水順著臉頰不住地滾了下來。一樁樁往事,電影一樣在眼前晃動著,每一樁都與任大友有關。可是,他們的生活與夢想才剛開始,難道就要無情地結束了嗎?這樣不知過去了多久,季紅眼裡的淚水流乾了,接下來,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經迷失了。

夜幕那麼快就降臨了。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季紅終於想到回家了。夜色中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失去了白日的喧鬧。望著那條空曠的街道,季紅突然感到了孤單,從來沒有過的孤單。那種孤單的感覺,讓回家的路變得漫長。

回到家裡時,夜晚已經很深了。母親打開門,看了她一眼,有些驚蟄地問道:“你不是在醫院照顧英雄嗎,這麼晚怎麼又跑回來了?”

季紅覺得自己的心針錐一樣痛了一下。

她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沒好氣地回道:“又不能照顧英雄一輩子,我咋就不能回來了?”

一句話沒有說完,季紅的眼裡又蓄滿了淚水。

母親追問道:“你不是說和那個任大友確定戀愛關係了嗎?”

“現在沒了,”季紅心煩氣躁地望著母親說道,“媽,有些事你不知道,這關係沒辦法再保持下去了。”

母親聽了季紅的話,顯然已經覺察到了什麼,她一邊費解地望著季紅,一邊責怪道:「你都二十一了,怎麼還是今天風明天雨的?你想想,你和任大友的關係一確定,留城就是個板上釘釘的事兒。

季紅不知該怎麼向母親說明其中的原委,她的心裡已經煩亂得一塌糊塗了。

「我的祖宗,你倒是說句話呀!」母親還在追問著。看來不問出個實情來,她是不肯罷休的。

「媽!」季紅望著燈光裡的母親,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一邊哭著,一邊有些難堪地說道,「他的傷讓他做不成男人了,你不能讓我跟著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吧? !

母親一下子驚住了。 3

季紅不告別,一連三天沒有在醫院露面,這讓任大友感到十分不解。

她為什麼不辭而別?她到底去了哪裡?任大友一再追問自己,這種追問帶著一種莫名的自責與內心的痛苦。

她怎麼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

沒有了季紅,就像是突然失去了一雙臂膀一樣,任大友感到自己的情感世界轟然一聲就坍塌了。一個世界崩塌了,世界也就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裡。任大友感到已沒有力量能拯救自己了。

柳護士長到底是個聰明人,她看到任大友整天愁眉不展的樣子,與季紅在的時候判若兩人,心裡一切便都明白了。沒等任大友開口,便親自找到了季紅家。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季紅並不見她,而季紅的母親卻言辭閃爍,推說季紅只是一個到醫院實習的學生,來和去都是她的自由。一句話就把柳護士長打發回去了。

回到醫院的柳護士長,把情況如實告訴了任大友。任大友更加不解了。

難道季紅當時對他說過的熱心熱肺的話都是假的?

這樣想過了一遍又一遍,任大友一次又一次推翻了自己,不會的,季紅不會是那種人。

可是,既然她不是那種人,那為什麼無端地就不來了,一連幾天再也見不到她的蹤影了?

任大友就像一下子掉進迷宮裡了一樣,既找不到出口,也尋不到來路。他有些迷茫,還有些困惑。

如果她真的從此之後不再回到他的身邊來,他想,他一定要尋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當著她的面去問她。他不想就這麼糊里糊塗地一直被蒙在鼓裡。他無法忍受這種情緒的折磨。

艾紅莓得知季紅離開任大友的消息已經是一週後了。

那天上午,艾紅莓剛從家裡走出去,就遇到了吳桐。

吳桐在離大門口不遠的地方已經等很久了。

艾紅莓看到吳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感到有些詫異,不知發生了什麼,便走過去小心地問他,他也便把自己報名參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她說了。吳桐一臉失落地告訴她,因為他和胡衛國打架的事情,學校已經把記過處分塞進了他的檔案,所以,在入伍政審那一關沒有通過,便被招兵單位的人刷了下來。他本來想讓父親替他走走後門說情的,可是誰想到,卻被身為副司令的父親臭罵了一頓。

吳桐滿臉沮喪地說:“看來,入伍這條道我是走不通了。”

艾紅莓聽了,禁不住也責怪起他來,說道:“當初你如果不這麼胡鬧,怎麼會挨了處分呢?現在知道後悔了吧!”

吳桐嘆了口氣,突然抬起頭來,望著艾紅莓問道:“說說看,你是怎麼打算的?”

我?艾紅莓一下子被吳桐的話問住了。至於畢業後的分配問題,她真的沒有認真考慮過。現在,當吳桐鄭重其事地向她問起這件事來的時候,她突然之間就意識到了畢業已經迫在眉睫了。人生最緊要的時刻很快就要到來了!

艾紅莓想了又想,終於說:“可能得下鄉吧,留城根本沒指標。”

艾紅莓沒有想到,她的話剛一出口,吳桐馬上就接道:“那我也下鄉!”

吳桐的話是認真的,他的口氣也是堅決的,充滿了毫不動搖的意味。這一點,艾紅莓是看得出來的。

艾紅莓一下子就慌了。她突然意識到了某種潛在的危險,連忙說道:“不,吳桐,你和我們不一樣,王惠又對你那麼好……”

艾紅莓的話剛剛說到了一半,就被吳桐堵住了。

“別提她,”吳桐大膽地望著艾紅莓,終於敞開心扉表白道,“我喜歡的是你,難道你不知道?”

艾紅莓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把頭低了下來。

“謝謝你,可是,我不能…”

艾紅莓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應該再對吳桐說些什麼,便急急地邁開步子向前走去了。

“艾紅莓,艾紅莓…”

身後傳來吳桐的急切的呼喊聲。

艾紅莓感覺到一顆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她想了想,終於還是停下了步子,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了吳桐一眼,似乎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吳桐,你要是英雄,那該有多好!”

吳桐顯然已經聽到她的話了。

她看到吳桐的眼睛裡有兩粒閃光的東西滾動了一下,接著,她聽到他發誓一般地大聲說道:“艾紅莓,你要記著,我吳桐會成為英雄的!”

艾紅莓朝他笑了笑。她自己能夠感覺出來,她的笑,有些酸澀。

艾紅莓更沒有想到,當她在街上百無聊賴地轉了一大圈兒,終於又回到家來的時候,在家門口,竟又迎頭看到了王惠。

王惠一眼見了她,立刻奔跑過來,急三火四地說道:“艾紅莓,你跑哪裡去了?我等你好久了!”

還沒等艾紅莓說什麼,王惠一把拉起她便走,邊走邊道:“走,快跟我去看看季紅。”

「季紅怎麼了?」艾紅莓問。

王惠一時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不耐煩地說:“你就別問了,見了季紅就知道了。”

就這樣,艾紅莓被王惠不明就裡地帶到了季紅家。

季紅聽到王惠的喊聲,打開院門走了出來。不等季紅說話,王惠便一臉嚴肅地劈頭問道:“季紅,聽柳護士長說,你都好幾天沒去陪英雄了,到底咋回事?”

季紅不覺怔了一下,她看了王惠一眼,又把目光落在艾紅莓的身上,神情突然就變得有些緊張起來。支支吾吾了半晌,季紅終於吞吞吐吐地說:“是這樣,我二哥從農村回來,家裡一大堆事,走不開呢!”

王惠認真地看著季紅,她的眼神充滿了懷疑。

“季紅,咱們是好朋友,做人要誠實,”王惠接著埋怨道,“你離開英雄這麼多天,總該打個招呼的,應該把話說明白才是。”

艾紅莓發現在王惠說這話的時候,季紅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意識到季紅的家裡可能真的有什麼脫不開身的事情,正要幫著季紅說句話兒,猛然間看到她的目光已經閃電一樣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與此同時,她的嘴角旋即綻出一縷笑來,只聽她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都怪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艾紅莓,你不是特想和英雄任大友在一起嗎,你能不能替代我去照顧他?

艾紅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王惠聽了,望望季紅,又望望艾紅莓,卻一下子激動起來,轉頭對艾紅莓說道:“如果這樣的話,那是太好了!”

艾紅莓終於明白過來,望著季紅小心地問道:“季紅你沒開玩笑吧?”

季紅笑著搖搖頭,爽快地說:“去找柳護士長吧!”

艾紅莓還是有些不肯相信,又把目光落在季紅臉上,再次問道:“季紅,任排長那裡你真的不去了?”

季紅認真地點點頭:“肯定不去了,你和任排長咋地都行!”

說到這裡,季紅突然間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我可是和他啥關係都沒有的,你們可別聽一些人瞎嚼舌頭。”

王惠笑了笑,艾紅莓也跟著笑了笑。

事不宜遲,兩個人離開了季紅,便有說有笑地徑直朝軍分區醫院走去了。

從季紅家去軍分區醫院的路上,艾紅莓的心一直是激動的。當一種夢想即將成為現實的時候,艾紅莓被莫可名狀的幸福包圍了。幸福來得如此突然,這使得她感到了一種暈眩。她想,她應該感謝季紅給了她這樣一個面見英雄、照顧英雄,並且與英雄一起生活的機會。她一邊快速地邁動著腳步,一邊想著和英雄在一起的生活,心裡頭就像抹了蜜。

可是,艾紅莓還是高興得有些太早了。半小時之後,當王惠帶著她找到了柳護士長,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兩個人又在柳護士長的帶領下找到了任大友病房時,艾紅莓沒有想到,迎接她的竟是兜頭潑來的一瓢涼水。

任大友得知來意,朝她們匆匆看了一眼,便有些厭惡地把頭別到一邊去了。

「走吧,你們都走吧,我誰也不想見了!」任大友決絕地說。

任大友的表情冷得就像一塊冰。

幾個人一時覺得有些難堪,不准不旌地愣在那裡,再不知應該說些什麼了。

隨後,柳護士長只好帶著王惠和艾紅莓從任大友的病房走出來。

「今天你們也看到了,艾紅莓同學,我代表分區醫院外科護士們謝謝你了。」柳護士長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十分抱歉地望著王惠和艾紅莓說道,「你們還是請回吧!

艾紅莓的眼睛一下就濕了。

她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種不被理解的委屈。她想,如果一個人能把自己的心扒出來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扒給他看。她要讓英雄看一眼,她的心是紅的,是熱的。

艾紅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極不情願地和王惠一起走出了病房的走廊。

可是,當她走到醫院大門口時,她的步伐不由得又停了下來。

她不甘心。她想,她不能就這樣走了,就像敗兵一樣走了。她要向他討個說法。他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他一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她想和他聊一聊,好好地聊一聊。她是那麼迫切地想接近他,想走進他的心裡。她相信自己,不會讓他失望。

想到這裡,艾紅莓便打定了主意,咬著嘴唇說道:“王惠,我要單獨見見他。”

她的聲音很輕,但她的口氣聽起來竟然那麼執拗。

說完這話,艾紅莓再也顧不得許多,反身便走向病房了。

王惠沒再說什麼,望著艾紅莓的背影,她有些不解地搖了搖頭。

片刻之後,當艾紅莓再次站到了任大友病床前時,任大友深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是這一眼,讓艾紅莓十分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角的那抹淚痕。

她的心動了一下,一雙手絞在一起,立時顯得局促不安起來。

「艾紅莓同學,你回吧,我真的不需要。」任大友又朝她看了一眼,喃喃說道。

艾紅莓感到一陣難過,眼裡的淚水不知不覺又湧了出來。

她聽到任大友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想說什麼?”

顯然,他的態度已經緩和了許多。

「我,」艾紅莓大膽地望著任大友,終於鼓足了勇氣說道,“任排長,我替季紅向你道歉,她家裡雖然有事,但她不該不辭而別……”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語無倫次。她的內心毫無來由地慌亂起來。

任大友表情痛苦地向她擺了擺手,有些費解地看著她,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什麼都不為,因為你是英雄!」艾紅莓說。

英雄?任大友有些淒苦地笑了笑,問道:“英雄就需要你來照顧嗎?”

“我是真心的,”艾紅莓說,“我崇拜英雄,從小就崇拜英雄,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什麼,發自心底地想為你做點什麼……”

任大友聽了,又有些淒苦地朝她笑了笑,說道:“你看,我這不是很好嗎?我沒說需要你來照顧,也不需要你來照顧。”

“不,你需要,你的病情還沒有完全康復……”

任大友認真地望著艾紅莓,眼眶裡突然間蓄滿了淚水,說道:“那個季紅當初也是這麼說的,你們說的竟然這麼一模一樣,可是結果呢?”

「我和她不一樣,她是她,我是我。」艾紅莓說,「任排長,我即將畢業了,在畢業前,我想盡我的努力,照顧好你,為了英雄早日康復盡我一點力量,如果你同意,我一定努力做得比季紅好,絕對不會不辭而別……”

任大友怔怔地望著她,似乎在認真思考著什麼。

「任排長,你為保衛國家光榮負傷,血流在你的身上,疼在我們的心裡。」艾紅莓繼續說道,「你要知道,你不僅僅屬於你自己,你還屬於大家,屬於整個社會。

說到這裡,艾紅莓再也無法遏止自己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的話很動情,她幾乎在向他懇求了。

艾紅莓一邊流著淚水一邊又說:「任排長,你的簽名我留著呢,這些日子裡,我每天都會看到它,每次看到它,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它會永遠伴隨我,激勵我的一生…”

說著說著,艾紅莓的聲音就有些哽咽了。

“如果你還不相信,請給我幾天的時間好嗎?不,一天,就一天……”

任大友聽艾紅莓這樣一字一句說著,終於有些心動了。這樣執著的女孩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任大友不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把頭轉向窗外。此刻,他正看到兩朵白雲,在大海一樣蔚藍的天空裡無聲無息地飄動著……

艾紅莓總算被留了下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並不像艾紅莓想像的那麼順利。艾紅莓發現,每當她和任大友在一起的時候,任大友的話總是很少,無事可做時,他的目光就會出神地望向窗外,一望就是大半晌,好像滿腹心事的樣子。艾紅莓是不願意打擾他的,然而這樣的時候長了,艾紅​​莓就又覺得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好,才把任大友惹得不高興的,但是想來想去,又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不好在哪裡。有一天,她見了辛明班長,就把這件事兒對他說了。辛明班長望著她,想了想,終於說道:“我能理解任排長,我想,他的心裡還是一時忘不了一個人呢!”

艾紅莓似乎明白了什麼:“你是說,季紅?”

辛明點點頭,心思很重地說:“你去找找季紅吧!”

辛明又說:「是這樣的,艾紅莓同學,我們任排長愛上季紅了。可現在季紅不辭而別,任排長受刺激了,這樣對他恢復很不好,求求你,一定勸季紅回來,我代表我們全排的戰友求你了!

辛明的話讓艾紅莓感到意外,忙問道:“辛班長,季紅和任排長戀愛了?”

辛明又點點頭,說道:“季紅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任排長動真心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傷心的。”

艾紅莓低下頭來思忖道:“我明白了。”

這話說過的第二天,艾紅莓沒顧上細想,當真就找到了季紅。看上去,季紅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還沒等艾紅莓說什麼,她就把學校準備推薦她參軍入伍的事情說了。不過,因為目前正在搞上山下鄉動員,徵兵工作恐怕要往後推。校方的​​意思是,讓她帶個頭,先報名下鄉再說。

「這不,我正在寫請戰書呢!」季紅興奮地說。

艾紅莓一直等她把話說完了,這才定定地望著她說道:“季紅,我問你,你和任排長到底咋回事?”

季紅被艾紅莓的話問住了,但是很快她就變了臉色,正色道:“艾紅莓你在說什麼呢,我和任排長還能咋回事?”

艾紅莓說:“我聽辛班長說了,你和任排長是戀愛關係。”

季紅聽了,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艾紅莓,我怎麼會和他談戀愛呢?這種事可不能亂說的。”

艾紅莓認真地望著季紅,繼續問道:“你真的沒有?”

季風突然不自然地大笑起來,笑完了,這才說:「艾紅莓你真逗,實習才幾天的工夫,我怎麼就和他戀愛了?真是聽風就是雨,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你可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

艾紅莓吃驚地望著她,說道:“即便不是談戀愛,你也該去看看任排長呀!”

季紅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搖搖頭說道:“我跟你說過了我沒空,技校的趙主任找我去搞分配動員,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別逼我。”

說著,季紅把頭扭向一邊去了。

「季紅,我真的不是想逼你。」艾紅莓繼續說道,「可是你總不能說不理就不理任排長了啊!他是英雄,他為國家流血犧牲,我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呢?

季紅聽了,一下又變得激憤起來,盯著艾紅莓說:「艾紅莓,我崇敬英雄、愛戴英雄不假,但我總不能因​​為他是英雄我就嫁給他啊!如果明天再出現一個李排長、王排長,難道我都要嫁給他們才行嗎?

艾紅莓聽了,情緒一下子失控了,大聲說道:“季紅,你讓任排長愛上了你,你卻撒手不管了,這叫背叛。”

季紅無法接受艾紅莓的話,禁不住怒喊道:「艾紅莓你瘋啦?你憑什麼說我是背叛?難道我不嫁給他我就成了反革命不成?你那麼愛英雄,那你為什麼不嫁給他?

艾紅莓難以理解地搖頭,激動地說:「季紅,你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如果他願意,我可以照顧他一輩子,可他喜歡的是你。如果不是辛明班長讓我來找你,你以為我會到這裡來求你嗎?

說完,艾紅莓轉頭走開了。

走出好遠,艾紅莓聽到季紅在她身後憤憤地喊道:“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就不信你能嫁給一個殘廢!”

季紅的聲音她聽到了,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她沒再回頭。她擔心自己一回頭,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會變得暴怒起來,就像一頭嗅到了血腥的母獅一樣。她怕她一回頭,多少年的同學感情就戛然結束了。

她的眼裡流出了痛惜的眼淚。

艾紅莓回到病房,再次面對任大友的時候,一張臉上就有了難色。她一邊小心地為任大友削著蘋果,一邊想著該怎麼向他解釋所發生的這一切。

任大友見她有些不快,突然想跟她說話了。

任大友說:“小艾,我娘信上說,過一陣她要來看我。”

任大友說:「其實,我知道,她是想來看看季紅的,季紅的事我寫信都告訴她了,就連整個村裡的人都知道了。我們老家地方小,這麼多年也沒出息個什麼人,我當兵在村里是個大事,都盼著我能出息,為村里人增光呢!

艾紅莓點點頭,又點點頭,把要說的話憋在心裡,眼圈兒卻不知怎麼紅了起來。

任大友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道:“小艾,我問你件事兒,這些天,你見到季紅沒有?”

艾紅莓感到一顆心咯噔跳了一下,手裡削著的那隻蘋果差點兒掉到地上。

抬起頭來的時候,艾紅莓朝任大友笑了笑,那笑卻有著一種難言的苦澀。艾紅莓一邊這樣笑著,一邊說:“我昨晚上還見著她來著。”

她盡量讓自己變得自然一些,她不想讓任大友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破綻來。

任大友介面問道:“她怎麼樣?”

艾紅莓把那隻削好的蘋果遞到任大友的手裡,說:「任排長,你不用掛念她,這些日子她很忙,學校要畢業分配了,她實在抽不出時間來看你。

任大友聽了,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問道:“她沒說什麼時候來嗎?”

艾紅莓不禁有些慌亂起來,想了想,便把話岔開了,搪塞道:“可能忙完這陣子就會來了吧,來,你快把蘋果吃了,吃完了咱好鍛煉。”

任大友就不再說什麼了。

但幾天過後,任大友仍然沒有等到季紅的消息,更看不到她的人影。這個曾經讓他心存愛戀的女孩子,似乎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任大友突然間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把拉過艾紅莓問道:“小艾,你對我說句實話,季紅她到底因為什麼不來看我?”

艾紅莓看到任大友那雙眼睛裡佈滿了難以言說的憂愁、苦痛和莫名的憤懣。

她不敢正視那雙眼睛。

她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任大友急了,繼續追問道:“你說話呀,你看著我,回答我!”

艾紅莓一下子慌了,她膽怯地躲過了任大友複雜的目光,一顆心縮緊了說道:「任排長,你不要生氣,我想,你還是把她忘了吧。季紅做得不對,我替她向你賠禮了!

任大友慢慢把手鬆開了。

直到今天,他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一個殘酷的事實。季紅,那個曾經對他發誓會好好照顧他一輩子,讓他深懷愛戀的女孩子,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來了。

任大友的眼裡含滿了淚水。

他立時變得暴怒起來。

“她就是一個騙子,騙子!可她親口對我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

艾紅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忙又說道:“對不起,任排長,求求你不要生氣,我雖不是季紅,但我可以保證,我比她對你更好!”

任大友氣鼓鼓地坐在那裡,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好大一會兒,他才算緩和了一些,望著一旁的艾紅莓說道:「好吧,小艾,你不是說過幾天你們學校要舉行畢業典禮嗎?我想,那時季紅一定會去的,我也要去!

艾紅莓聽了,不禁驚謔地張大了嘴巴。

任大友如此決絕的口氣,讓她突然間預感到了什麼,那種預感,讓她一下子變得不安起來。

儘管艾紅莓懷有種種擔心,但是,說話的工夫,還是到了畢業典禮那一天。

雖然為了季紅,更為了任大友,艾紅莓想盡了一切辦法,十分委婉地再三勸說他,由於身體上的原因,最好還是不要去參加畢業典禮為好,可是,任大友壓根就听不進那一套。面對艾紅莓的百般勸說,他再也沒多說一句話,看上去,他就像一個突然失聰的啞巴,表情堅硬得如同一塊石頭。

她知道,她是拗不過他的。

她不得不尊重他的本意,讓他坐在輪椅上,把他推到學校去。

畢業典禮現場就佈置在上次任大友做報告的那個地方。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任大友特意在典禮開始之後,讓艾紅莓把他推到了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主席台上的一切。

畢業典禮儀式很快就開始了。

按照程序安排,先是學校的校長講了話,接著又是班級的負責人講了話,隨後,就輪到了學生代表季紅出場。

季紅的出場不能不說是帶著一種悲壯的色彩的。她昂首挺胸走上台的步伐就像是早就被她設計好了一樣,剛毅,堅定,卻又稍稍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幼稚,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將要出征的革命者。

自然,她的榮耀登場,贏得了台上台下一片潮水般的掌聲。她就在那潮水一般的掌聲裡,站定在主席台上,環視了一遍整個現場,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大潮退去的那一刻,緊接著,她落落大方地展開一頁稿紙,鏗鏘誦念道: 「決心書——東風浩蕩紅旗飄,革命形勢無限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 毛主席的話是對我們的鞭策,為此,我在這裡代表全體革命小將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表示我們的決心: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鐘的太陽,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到農村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任大友一直望著台上的季紅。從此以後,她成為既陌生又熟悉的季紅陽。同時,坐在台下的吳桐和王惠在不經意間也發現了任大友和艾紅莓。

季紅陽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朝一側的「光榮榜」走過去,而後,拈起一支筆來,毫不猶豫地在那塊光榮榜上寫下了「季紅陽」三個大字。轉過身時,季紅陽已經激動得熱血僨張了。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她那張青春煥發的臉上現出了健康的紅暈。

「同學們,來吧!」季紅陽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突然振臂高呼道,「讓我們一起投身到廣袤的內蒙古大草原,投身到美麗的天山山脈,投身到三大革命的運動中去! 如果你是個熱血青年,如果你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那還在猶豫什麼? ”

說到這裡,季紅陽停頓下來,一雙​​眼睛緩緩環視著偌大的典禮現場。

整個現場一下子靜了下來。

就在這片難熬的寂靜裡,吳桐忽然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之後,旁若無人地向台上走去。

季紅陽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傢伙是什麼樣的事情都能幹得出來的,她很擔心在今天這樣一個隆重的場合裡,他會做出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如果那樣的話,她會感到十分難堪。就這樣,她的目光一直追隨他,並且一刻也沒有放鬆對他的警戒。

可是,當吳桐走到了她的身邊,接著又目不斜視地從她的身邊經過時,她看到他並沒有像她想像的那樣,他走起路來的樣子,仍是那樣漫不經心。他並沒有搭理她,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之後,他終於站定在主席台的正中位置,意味深長地朝遠處瞥了一眼。他看到艾紅莓正扶著那張輪椅朝這裡眺望著。

吳桐笑了笑,那笑裡有著明顯的嘲諷意味。

接著,吳桐說話了。

吳桐說:“下鄉怎麼了?下鄉也照樣當英雄!”

他的話是說給艾紅莓聽的,這句話,也只有他和艾紅莓懂。

吳桐沒有再說更多的話,便驀然轉過身去,賭氣一樣地在那個光榮榜上草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後,把筆一扔,朝台下走去了。

片刻之後,台上台下的人才終於反應過來,隨後,一陣掌聲響了起來。

季紅陽見狀,一下子激動起來,她的鼓動工作收到了成效,她不能不為此感到高興。

「好,同學們快看,吳桐可是部隊高乾子弟,他都放棄參軍了,我們要向吳桐學習,向吳桐致敬!”

一石激起千層浪,幾乎在剎那間,台下的人們如起起落落的大潮一般騷動起來。

隨後,胡衛國也大搖大擺地走了上去,在光榮榜上歪歪扭扭地寫上自己的名字,走了。

眾多的學生不甘落伍,一個跟著一個地走上台去,陸續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任大友見時機已到,回頭看了一眼艾紅莓,說道:“推我過去!”

他的口氣是命令式的,是不容有片刻的猶豫的。

然而,正當艾紅莓推著輪椅走向主席台的時候,台上的季紅陽透過人群,突然發現了那張熟悉的面孔。季紅陽很快便反應過來,於是,再也顧不得許多,邁開步子急急匆匆便朝台下走去了……

艾紅莓是在學校門口追到季紅陽的。

艾紅莓氣喘吁籲地站在那裡,攔住了她的去路。

艾紅莓死死地盯著季紅陽,說道:“季紅陽你太不夠意思了,任排長都來了,你卻連聲招呼都不打。”

季紅陽為難地望著艾紅莓,說道:“我該說的都說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樣?”

艾紅莓說:“做人不能這麼無情,你知道,任排長是專門來看你的。”

季紅陽見走不脫,立時被激怒了:“艾紅莓,你有情,你有義,那你嫁給他好了,請你不要再這麼糾纏我了!”

說著,季紅陽推開眼前的艾紅莓,一口氣朝遠處跑去了。

就在這時,任大友已經悄悄滾著輪椅過來了。顯然,艾紅莓和季紅陽兩個人的爭吵,任大友都聽到了。望著遠去的季紅陽的背影漸漸從小街上消失了,任大友終於明白,有些東西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任大友感到了悲傷,從來沒有過的悲傷。那種悲傷的感覺就好像是被誰捅了一刀,狠狠地捅在心臟那個地方,流著血,很痛,痛不欲生……

艾紅莓推著他一步一步回醫院的途中,經過一段新修的路基。

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很亂,便讓她停了下來。

他說:“我想安靜一會兒,小艾,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

艾紅莓能夠感覺到,任大友在說這話時,帶著無限的疲憊。

艾紅莓順從地站在那裡,望著任大友艱難地滾動著輪椅,走到路基旁的一座土坡上。可是,當艾紅莓很快就意識到了某種潛在的危險時,一切都太晚了。任大友猛地扳動了車輪,朝土坡下衝了過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可想而知了。

滿面帶血的任大友很快就被送到了醫院。

還好任大友的傷勢並不嚴重,除了臉部受了些皮外擦傷,其他並無大礙,但這足以讓柳護士長捏了一把汗,朝艾紅莓大發了一通脾氣。儘管艾紅莓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向她百般解釋,但是,正在氣頭上的柳護士長,還是毫不留情地把她趕出了病房。

「你就是這樣照顧英雄的嗎?」柳護士長望著站在那裡悔恨難當的艾紅莓,責怪道,「求求你不要再給我們添麻煩了,我們不希望看到任排長再出現這樣的問題了。

「任排長需要休養,」柳護士長最後看了她一眼,有些厭惡地朝她揮揮手,說道,“你快走吧,快走吧!”

柳護士長在下逐客令了。

艾紅莓感到了極大的委屈。眼前的現實已經讓她沒有辦法為自己找到一個適當的藉口。無奈之下,她只好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就這樣走了嗎?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了嗎?

艾紅莓畢竟又是不甘心的。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了。艾紅莓站在醫院外的一棵樹下,長長久久地癡望著從任大友病房裡散發出來的燈光,又一次流下了悔痛的淚水…

她的腦袋裡已是一片空白了。

吳桐到底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的,艾紅莓已經渾然不知了。

吳桐在她身邊站了好大會兒,這才說:“別看了,回去吧!”

艾紅莓沒動,自語道:“都怪我,是我沒照顧好任排長。”

「艾紅莓你也太糊塗了,這渾水你也蹚。」吳桐望著艾紅莓的那雙淚眼,憤憤地說道,「你也不想一想,她季紅陽把這個爛攤子扔給你,說走就拍屁股走了,這裡邊肯定有貓膩,叫我說,她就是個陰謀家!

艾紅莓還是沒動。

吳桐又朝艾紅莓看了一眼,牽了牽她的袖口,勸道:“好了,別看了,走吧!”

艾紅莓甩開了吳桐的那隻手,仍在朝著那片燈光張望著。

艾紅莓喃喃道:“我真希望照顧他一輩子。”

吳桐的心疼了一下,不解地問道:“艾紅莓,你愛上他了?”

艾紅莓喃喃說:“他是英雄,應該得到愛。”

吳桐斟酌著字句,問道:“是崇拜,還是愛?”

艾紅莓說:“都一樣。”

正這樣說著,不遠處的燈光消失了,隨之而來的黑暗把那間病房淹沒了。

望著那片黑暗,吳桐握緊了拳頭,一字一頓說道:“告訴你艾紅莓,我吳桐也會成為英雄的!”

艾紅莓淒然一笑,終於回過頭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地搖著頭,說道:“可是,你不是。”

說完這話,就像在突然間想到了什麼要緊的事情似的,艾紅莓轉過身去,快速向前跑去了。

「不!」吳桐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你記住,為了你,我會的!”

可是,艾紅莓已經聽不到了。

一直望著艾紅莓的背影消失在那片蒼茫的夜色裡,吳桐這才轉過身來,不料想,當他抬起頭來時,竟吃驚地發現,在離他不遠處的燈光下,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是胡衛國。

胡衛國在朝他張望著。

吳桐沒有躲開,他狠狠地盯著胡衛國,一步一步走過去。

胡衛國嘲諷般地朝他笑了笑,說道:“吳桐,咱們都下鄉了,這一回,命運把我們扯平了!”

吳桐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問道:“你想幹什麼?”

胡衛國朝遠處看了看,說:“我知道我得不到艾紅莓,因為我不配,但我要告訴你,艾紅莓也不屬於你。”

吳桐有些輕蔑地笑了笑,說道:“那我也告訴你,這輩子我非艾紅莓不娶。”

說這話時,吳桐幾乎把牙齒都咬碎了。

艾紅莓在家裡好不容易撐到了第三天上午,就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的心裡眼裡滿是任大友的影子。無論走著或坐著,眼前總是晃動著任大友的面影。那面影很憔悴,寫滿了無助和憂鬱,讓她感到心疼。她不能再坐視不管地堅持下去了。她要找到他,看著他,向他吐露自己的心聲,表達最真實的思念與牽掛,以及深深的愛。她的心情是那麼迫切。直到這時,她才突然發現,她已經離不開他了。艾紅莓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腳步匆匆離開了家門。

就要跨進醫院大門時,沒料想,正看到王惠神色慌張地從病房大樓跑了出來。

艾紅莓望著遠遠跑來的王惠,心裡不覺一緊,猛然間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幾乎沒有顧得上細想,便快步迎了上去。

王惠慌張張地告訴她,任大友不見了,一大早就不見了。

任大友的突然失踪,驚動了醫院領導,現在,差不多整個醫院的人都在到處尋找他,可是,尋找了大半個上午,還是不見他的影子。

這個消息,不啻為一記驚雷,讓艾紅莓一下子蒙住了。

艾紅莓木樁一樣站在那裡,望著王惠又慌張張地朝著醫院大門外的方向跑去,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之後,她終於一激靈醒過來,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撒腿便朝病房跑去,可是剛跑了幾步,想想不對,又停了下來,猛然間記起前不久在和辛明說話時,他曾經向她提過烈士陵園的事情,說那裡埋著他的好多戰友,任大友一直對那些死去的戰友念念不忘……

那座烈士陵園並不算遠,艾紅莓以前是去過的。每年的清明節,學校裡的老師們總要帶著學生們到那裡去為烈士掃墓,每次掃墓,艾紅莓的心情又總是那麼沉重,那種沉重的心情,會讓她一連幾天緩不過勁來。

冥冥之中,艾紅莓有種感覺,任大友一定到那裡去了。

想到這裡,艾紅莓再也沒有片刻的猶豫,便瘋了一般地朝著陵園的方向跑去了。

此時,陰沉了幾天的天空,已經開始飄落起雨絲來了。濛濛的雨絲打濕了艾紅莓的頭髮,打濕了她的臉頰,艾紅莓已經渾然不覺了…

儘管艾紅莓有所預感,但是,當她終於一腳泥一腳水邁進陵園的大門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呆立在了那裡。

任大友果然就在那裡。他就站在那一片被雨水打濕的碑群裡。那是一個背影,一個被雨水打濕的背影。

艾紅莓遠遠地望著那個濕漉漉的背影,突然間鼻子酸了。

隱約之間,她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從不遠處的碑群裡傳了過來。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艾紅莓聽得出來,那哭聲裡帶著難抑的悲傷。

艾紅莓步履沉重地走了過去。

任大友拄著木拐站在一塊墓碑前,此時已是淚流滿面了。他一邊流著淚水,一邊喃喃自語道:“你們犧牲了,可我還活著,我成了英雄,你們卻被埋在這裡,排長想你們呢!”

頓了頓,任大友又繼續說:「小王,你看看現在的排長吧,你看看我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啦!我殘廢了,從現在起我上不能為國盡忠,下不能為母盡孝,將來還要成為別人的累贅,你說我還活著幹什麼?

說到這裡,他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禁不住悲痛欲絕,猛地扔掉木拐,踉蹌著身子摟住面前的那塊墓碑,痛不欲生地用頭顱撞擊著。

呆立在身後不遠處的艾紅莓,見此情景,連忙上前拉住了他,扯著嗓子喊道:「任排長,你這是乾什麼呀,你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你是英雄,你不應該這樣!

任大友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就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匆匆看了她一眼,大聲呵斥道:“我不要你來可憐我,我現在是個廢物了,走!”

任大友一把甩開她的手臂。艾紅莓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可是,當艾紅莓掙扎著從泥水里爬起來時,她再一次撲了上去,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哽咽道:“你不是廢物,在我心裡,你是永遠的英雄!”

任大友轉過頭來,有些陌生地望著她,絕望一般地緩緩說道:“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在你們正常人的眼裡,我什麼都不是。”

聽了任大友的話,艾紅莓不禁心如刀絞,她一邊哭泣著一邊負內疚地說道:“任排長,是季紅陽做得不對,傷害了你,我替她向你道歉!”

任大友搖搖頭,又有些陌生地望著她,說:“可你不是季紅陽。”

艾紅莓扶住任大友,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雨水打在臉上,和眼裡流出的淚水混在一起,流進了嘴裡,是苦是鹹,她已經分不清楚了。

「任排長,你說得對,季紅陽是季紅陽,我是我,我是代替不了季紅陽;可是,如果你願意,我情願照顧你一輩子。你在我心裡,就是永遠的英雄。」

艾紅莓說出來的話,讓任大友感到有些意外。任大友望著她,使勁地搖頭。

“我說的是真心話,”艾紅莓緊緊抱住任大友的胳膊,繼續說道,“我早就愛上你了,我給你寫過信,還寄過照片……”

任大友愣了一下。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了艾紅莓的臉上,他看到了從那張美麗的臉龐上流下來的雨水和淚水。

突然之間,任大友似乎明白了一切,緊接著,他仰起頭來,任憑雨水不停地打在臉上,不知是痛苦還是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此刻,任大友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他突然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是英雄,是我最喜歡的人和崇敬的人。」艾紅莓大膽地望著任大友,把他從潮濕的泥地上扶起來,急切地說道,「任排長,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寫保證書,保證不離開你。

任大友久久地凝視著艾紅莓,一時語塞了。

4

這天早晨剛吃了早餐,季紅陽就聽到了敲門聲。敲門聲讓她不覺愣了一下,想著這時候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便慢慢把門打開了。抬眼間,她看清了面前站著的一男一女兩個人,覺得有些眼生,心裡正納罕時,那個女的開口了。

女的問道:“季紅陽在家嗎?”

季紅陽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心地應道:“我是季紅陽。”

女的便朝季紅陽笑了笑,說:“我們是街道派來進行入戶登記的,你不是馬上就要從技校畢業了嗎?”

季紅陽媽從裡屋裡聽到聲音,忙迎了過來,賠著一張笑臉,接了她的話兒,一迭聲地問道:「我家季紅陽是要畢業了,今年分配是不是你們街道管?像季紅陽這樣的,該怎麼分配? 如果不分配工作,直接參軍也行啊!

一旁的那個男的,手裡拿著一個登記本,聽季紅陽媽這樣問,順口說道:“你們家有三個孩子,已經有一個留城工作了,按政策,季紅陽應該去下鄉插隊的。”

季紅陽媽一聽這話就急了:“你這是怎麼說話呢,我們季紅陽可是學校的積極分子,學校都答應推薦她參軍的。”

那個女的抬眼看了看季紅陽媽,不滿地說:“實話跟你們說吧,參軍名額咱們街道今年有沒有還不一定呢,都想參軍,誰下鄉啊?”

季紅陽媽張大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

那個女的還想再說下去,季紅陽媽突然又想起什麼,趕忙說道:“我們家已經有人下鄉了,不信你們看……”

說到這裡,季紅陽媽扯著嗓子朝屋裡喊道:“老二,你出來一下。”

裡屋的門接著便打開了,季紅陽二哥蓬頭垢面地走了出來,見幾個人站在那裡,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卻不知道到底應該說些什麼。

季紅陽媽一把將他拉住,扭頭望著那個女的,可憐巴巴地說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季紅陽二哥,插隊三年了,弄一身病回來。醫生說,我們家老二得的是肺水腫。

那個女的看了季紅陽二哥一眼,轉頭就把目光落在季紅陽媽臉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說道:「下鄉不下鄉的也不是我們說了算,有政策有領導呢! 今天我們就是入戶調查,不打擾了。

女的說了這話,便和那男的一起走出門去了。

季紅陽還在夢裡一樣,半天沒反應過來。母親卻一下子哭起來了。

母親的哭聲,讓她猛然間就預感到了什麼,那種預感很重要,關係到她的未來。

想到眨眼就要到來的未來,季紅陽有些擔心害怕了。

那種擔心和害怕,使得她迷惘了。她知道,在此以前,甚至幾天之前,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在她的心裡,她對未來是充滿了信心的,豪情滿懷的,她那個未來的世界到處陽光明媚。可是,現在,說不對勁就不對勁了,就好像剛才還是一片陽光萬丈的樣子,驀地一下子就烏雲密布了。

那兩個人的到來,是一個訊號。就像廣播裡的天氣預報。

母親還在哭著,沒完沒了地哭著,哭得季紅陽一片心煩,哭得她的鼻子也有些酸了。呆呆地坐在那裡,她任憑母親就那樣沒完沒了地哭下去,再也沒有一點主意。

難道就只有這樣聽之任之了?她想,命運總不該對她這樣殘酷吧!

冥冥之中,她又覺得生活本來就不該這樣的樣子。命運雖然無法被操縱,但是它總會在最關鍵的時候眷顧於她,讓她在一片渺茫中看到希望。

這樣想著,慢慢地,她的心也就靜下來了,就像是潮漲潮落一樣的。

最先想出主意的是季紅陽媽。哭著哭著,季紅陽媽突然就不哭了,她看了季紅陽一眼,抬手抹了一把眼淚,禁不住眼前一亮,問道:“我記得你對我說起過一個人呢!”

季紅陽問道:“誰?”

季紅陽媽眨巴著眼睛,說:“你說到過的,任大友那個親密的戰友叫什麼來著?”

“你是說辛明嗎?”

“對,就是辛明。”季紅陽媽一拍大腿說,“你快去求求他,讓他替你想想辦法。”

季紅陽愣住了,問:“我求他做什麼?”

季紅陽媽看到季紅陽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一下子急了,點著她的腦袋罵道:“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不開竅呀!還不快去!”

經過母親的這一點撥,季紅陽立刻靈醒過來了。

事不宜遲,季紅陽甚至沒有想到打扮一下自己,更沒有顧慮到自己會不會在那裡遇到任大友,如果在那樣一種場合與任大友不期而遇,她不知要尷尬成什麼樣子。

說來也巧,當季紅陽急三火四地正準備向醫院跑去時,傷勢痊癒的辛明,已經打好了背包,正準備和另外的幾個戰友一起歸隊。

臨行前,辛明緊緊地和任大友抱在一起,兩個人的眼圈一下紅了。身為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而今就要各奔東西了,再次見面不知又是什麼時候,那種難捨難分的心情,自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但是,人在旅途,終要離去。現在,終於到了就要分手的那一刻,兩個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互相叮囑珍重,其他的話都哽在喉嚨裡,再也說不出來……

任大友沒有去送辛明,他甚至沒有走出自己的病房。

他和辛明同是經歷過生死的人,可是,他卻無法禁得住這樣的離別。

和任大友告別之後,辛明背起背包走出了病房,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了分區醫院的大門前。現在,他終於可以好好地看一眼這座為他精心療傷的醫院了,想到自己在這座醫院裡度過的那些難以忘懷的日日夜夜,一時間禁不住百感交集,眼睛剎那間潮濕起來。

恰恰在這個時候,辛明聽到了有人喊他。辛明回頭看到了滿頭大汗的季紅陽。

季紅陽氣喘吁籲地站在那裡,望著他問道:“辛班長,你們這是…”

“我們正要歸隊。”辛明不認識似的上上下下打量著季紅陽,問道,“你是來看艾紅莓的吧?”

季紅陽撫著胸口,避重就輕地說:“真是老天有眼,晚來一步就見不到你了。”

辛明不覺問:“你找我?”

季紅陽一把拉住辛明的胳膊,說:“辛明班長,你帶我走吧,求求你了。”

說著說著,她的眼裡已經佈滿淚花了。

「我帶你走?」辛明有些不解地望著她,問道,“你要去哪呀?”

季紅陽說:“我要當兵,辛明班長,現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求求你了。”

辛明不覺皺了下眉頭,但是,還不等他說什麼,季紅陽已經跪在那裡了。

“季紅陽,你這是做什麼呀?快起來!”

辛明一下慌了,想要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可是季紅陽一下又把他的大腿抱住了,她抱得是那麼緊,讓他動都動不得一下。她一邊那樣死死地抱著他的那條大腿,一邊抬起頭來,淚水汪汪地乞求道:“我不起來,除非你答應我。”

辛明四處看看,忙說道:“季紅陽你快起來說,你看,這麼多人在看著呢!”

季紅陽扭過頭去,果然看到一些路人已經站在了不遠的地方,正朝這邊指指點點著看她呢。她一時覺得有些尷尬,只好站起身,望著辛明,懇求道:「辛班長,我真的想要參軍,到部隊讓我幹什麼都行,洗衣服,做飯,餵豬,我什麼都不挑……”

季紅陽就像是受到了精神刺激的病人一樣,還在不停地懇求著。

辛明一時不知如何擺脫她的糾纏,只好無奈地搖搖頭,耐心地向她解釋道:「季紅陽,我都超期服役了,要不是因為受傷早就復員了,況且,我也就是一個戰士,你參軍不參軍的,我說了也不算。

季紅陽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了,但是,她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地望了他片刻,問道:「辛明班長,你負了傷,聽說也立了功,我當兵你真的幫不上忙?

辛明點點頭,接著他又回頭指著站在一旁的另一名戰士,說道:“不信你問小陳,我們現在就歸隊了,歸隊後,馬上也就要復員了。”

季紅陽聽了,把目光一下子轉到了小陳的臉上。

她看到小陳微笑朝她點了一下頭。

她感覺到一顆心立時就沉下去了,就像一塊石頭沉在了大海深處一樣,一種巨大的失落感,讓她立時就感到有些無地自容了。

唰地一下,她眼裡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她有些悔恨,她悔恨自己為什麼就聽了母親的話,急急火火、沒羞沒臊地來求這個叫辛明的人。平常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這是多麼大的一個諷刺啊!

辛明什麼時候從她的身邊走開的,她已經不知道了。

軍分區醫院大門口外的人越來越多起來,突然間一種巨大的孤獨感襲來,那種孤獨感讓她實在有些忍受不住,不由得摀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山水市民政局週漢民處長親自來到了醫院是有目的的。

他是來找任大友談話的。

儘管已經對自己的歸宿有了一些心理上的準備,但是當柳護士長帶著週漢民走進病房時,任大友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還沒等周漢民開口,任大友便說道:“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來了!”

週漢民笑了笑,坐了下來,說:“我今天來,不是和你談去休養所的事情的。”

任大友抬起頭來,不解地望著他。

週漢民思忖片刻,認真地說道:“安置你們這些傷殘軍人是我們的責任,可是,你想想,日後你去了休養所,是需要有人照顧的,這是一輩子的事。”

任大友說:“我現在身體恢復得不錯,週處長你放心,我能照顧得了自己。”

週漢民又笑了笑,說道:“你身體恢復得好,我們當然高興,但是你的年齡也不小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總要考慮吧!”

任大友不說話了。

週漢民朝身邊的柳護士長看了一眼,便直截了當地說:「你在醫院裡的情況我都聽柳護士長說了,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小任,艾紅莓這孩子不錯,我已經私下跟她談過了,人家下定了決心要照顧你一輩子。過路的解放軍救了上來。你應該能夠理解…”

任大友靜靜地望著週漢民,點點頭,發自肺腑地說道:“我相信她是真誠的。她很優秀,積極上進,年輕可愛,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連累她呀!”

週漢民朝任大友靠近了一步,耐心地說:「小任,艾紅莓的檔案我們也查過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一直是學校裡的三好學生,寫過入黨申請書,在軍訓投彈時還捨身救過同學,受到了部隊的嘉獎,教育局號召全市的學生向她學習。

任大友聽了,沉默下來。

好大一會兒,任大友才把頭抬起來,有些為難地搖搖頭說道:“你們都為我好,這些我心裡都知道。艾紅莓好是好,可我,可我不愛她!”

一句話,立時把周漢民和柳護士長說得無語了。

任大友望著週漢民,無比自信地說:“週處長,你們不要再說什麼了,我能照顧好自己的,絕不給組織添麻煩!”

見任大友這樣說,週漢民也不好再強求他什麼了。但在離開病房前,他還是再三叮囑咐任大友,一定要靜下來再好好考慮考慮,認真想一想,免得日後遭受許多麻煩。任大友嘴上答應著,心裡頭已經亂成一團了。

可是,連任大友自己都想不到,就在周處長找他談話後的第二天夜裡,他還是出事了。

那天夜裡,當那個查房的小護士走進了任大友的病房,按照慣例對任大友進行詢問檢查時,突然發現任大友出現了昏迷現象。她立時覺察到了某種危險,立刻就報告給了當班的柳護士長。柳護士長聽了,臉色一下就變了。她立刻又讓人叫來了值班的醫生,經過值班醫生的一番檢查,最後斷定,任大友出現昏迷,是由顱內出血引起。

很快,任大友被抬進了手術室…

經過一夜的緊張搶救,第二天早晨,當艾紅莓得到消息跑進醫院病房時,雖然任大友的病情已經稍稍有些好轉了,但是仍然不能徹底擺脫危險,一直陷在昏迷狀態中。此刻,任大友插著氧氣管,輸著液體,正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他的臉色蠟黃得有些可怕,他的雙眼微閔著,就像是已經進入了悠長的夢鄉一般。

看到病床的上任大友,艾紅莓禁不住心裡一陣發酸,上前一把抓住任大友的手,眼淚撲撲簌簌流了下來。艾紅莓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哽咽道:“任排長,任排長,我是艾紅莓…”

一聲一聲的呼喚聲中,任大友的眼皮似乎動了一下。

一旁的小護士見了,忙把柳護士長叫過來,輕輕說道:“護士長你快看,任排長的眼睛動了。”

柳護士長聽了,有些激動地上前一步,也輕輕呼喚道:“小任,小任,任排長……”

可是,任大友卻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柳護士長直起身子,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艾紅莓,搖了搖頭,說道:「小艾,你看到了吧,任排長就是這個樣子,醫生說,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還不好說。

艾紅莓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望著柳護士長,懇求般地說道:「護士長,讓我護理任排長吧,任排長這樣,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我不能離開他。

柳護士長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小艾,你是我們請來的志願護工,況且任排長說了,他不需要你,咱們別再刺激他了。”

「護士長,你要讓我走?」艾紅莓萬般尷尬地望著柳護士長,又看了一眼處於昏迷狀態中的任大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柳護士長不覺又嘆了口氣,勸道:“你的事等任排長醒了再說,聽話,離開這裡吧!”

艾紅莓戀戀不捨地把手鬆開了,一步一回頭地向著病房外走去。

但就在這時,兩顆碩大的淚滴從任大友的眼角溢了出來。

「護士長,你看,任排長哭了…… 」那個小護士突然驚呼道。

柳護士長忙又走上前去,伏在任大友的耳邊輕輕喚道:“小任,小任……”

可是,就和剛才一樣,任大友又沒了半點反應。

艾紅莓回身來到病床前,急切地呼喚道:「任排長,我是艾紅莓,你睜開眼看我一眼,就一眼……」艾紅莓不停地呼喚著,流也流不完的淚水又從她的眼裡湧了出來。

說來也怪,在艾紅莓的呼喚聲裡,任大友的眼睛又動了起來。

柳護士長看了眼任大友,又看了眼艾紅莓,思忖了片刻,終於說道:「看來,小任不希望你離開,既然這樣,你就留下來吧。有什麼事等小任醒來再說。

艾紅莓感激地謝過了柳護士長,目送她和那個小護士走出了病房,又坐到了病床邊。她一邊拉過任大友的那隻大手,一邊輕輕地撫摸著,喃喃說道:“任排長,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走,你想讓我留下來,對嗎?”

艾紅莓說:「任排長,我崇敬你,喜歡你,心甘情願要照顧你一輩子,我是真心的,如果你不答應我,我會遺憾一輩子的。任排長,你就答應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你,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你,任排長,你聽到我說話了嗎?祖國流了那麼多血,又受了這麼重的傷,你不是在拖累我,是在給我學習英雄的機會,我真心崇敬英雄,你需要人照顧,幹嗎要趕我走哇……”

說著說著,艾紅莓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忍不住又把任大友的那隻手貼在自己的一張淚臉上,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聽到我的話了,那好,我告訴你,我這命是英雄給的,我打小就發誓要嫁給英雄,我艾紅莓喜歡你,愛你,我會一輩子不離開你。

任大友的淚水再一次從眼角淌了出來,艾紅莓見了,忙抬起手來給他拭乾了,說道:「任排長,以後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你,你需要照顧,我要是離開你,我做什麼都不會快樂,真的,任排長,你別再折磨我了。也不會從你身邊把我趕走了。

任大友的眼皮又動了起來。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在度過了那個漫漫長夜之後,新的一天就來臨了。

當任大友的眼皮緩緩跳動了幾下,慢慢睜開眼睛時,第一眼就看到了艾紅莓。此時,艾紅莓已經伏在床邊睡著了,而他的手還在她的手裡,被她輕輕握著。

任大友的那隻手下意識地輕輕動了一下,他想把它從她的手中慢慢抽出來。但就這一下,卻把艾紅莓驚醒了。她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床上的任大友,不由一陣驚喜道:“任排長,你醒過來了?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小艾,我渴。」任大友輕輕說。

艾紅莓聽到了他的聲音,聲音很輕,很微弱,可是她終於聽清楚了。緊接著,她連忙站起身來,給他倒了水,又把他從病床上慢慢扶起來一些,一邊給他餵水,一邊微笑著說道:「任排長,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心酸地抽泣起來。

「別哭,別哭。」任大友望著艾紅莓,一邊安慰著,一邊有些疲憊地和她說著話兒,「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在我耳邊說話,說了好多話啊!

艾紅莓使勁地點點頭,說道:“任排長,那不是夢。”

任大友眼睛濕了,說:“我知道,我什麼都明白,可我就是醒不過來。”

正聊到這裡,柳護士長聞訊推開了房門走了進來。

任大友感激地朝她點點頭,說道:“護士長,我要見民政局的領導。”

艾紅莓警覺地望著任大友,慌忙問道:“任排長,你不會又讓組織趕我走吧?”

任大友幸福地望著艾紅莓,突然笑了起來,一邊笑著,一邊說道:“以後,誰也不會趕你走了!”

艾紅莓猛地一下又抓住了任大友的那隻大手,霎時間,眼裡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河水一樣了。

不管怎麼說,那都應該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幸福就像是姍姍來遲的天使,終於降臨到艾紅莓的身邊了。雖然追求幸福的道路充滿了曲折和坎坷、委屈和不解,但今天,它畢竟還是到來了。幸福來臨的那一刻,艾紅莓幾乎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感到,自己的心顫抖得不像個樣子,就像風中的葉子一樣。她想讓自己無法抑制的激動平息下來,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但是,她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就這樣,她帶著那種激動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裡,一腳跨進屋門後,她開始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

艾紅莓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她的身後了。她有些吃驚地望著被艾紅莓翻弄得一片凌亂的房間,疑惑地問道:“你在找什麼?”

艾紅莓猛地轉過身來,急切地問道:「媽,戶口本呢?」艾紅莓的臉上佈滿了抑制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母親更加疑惑起來,反問道:“你要戶口本幹什麼?”

艾紅莓鄭重地說:“我要結婚了!”

母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艾紅莓看了她一眼,說:“組織已經找我談過話了,任大友也已經同意了。”

這一下,母親終於明白了。明白過來的母親,一張臉霎時由紅變白,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問道:「你,你的人生大事就這麼決定了?艾紅莓,我們以為你是一時頭腦發熱,你要是不想下鄉,讓你弟弟替你行嗎?

艾紅莓不解地望著母親,說:「媽,你怎麼這麼說我?嫁給任排長和下鄉有什麼關係?今天我嫁給他,明天讓我下鄉,我立刻走人。我嫁給他什麼都不為,只因為我崇拜他,愛他!

艾紅莓的口氣堅決得令人難以置信。

母親聽了艾紅莓的話,有些傷心了,她眼裡的淚水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她一邊流著淚水一邊勸道:「你想過沒有,以後的日子你怎麼過,實實在在的日子要一天天過的,可那個任大友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學雷鋒我們誰也不攔著你,可你總不能學一輩子。

艾紅莓不想再聽下去了,急切地說:「媽,你也不需要說那麼多,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這些道理我都懂。既然這樣,我今天就給你表個態吧,我非他不嫁!

母親氣得渾身發抖,突然點著艾紅莓的腦子說道:“好,算你艾紅莓有主意!”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從枕頭下摸出戶口本來,朝艾紅莓抖了抖,氣憤地說道:「我和你爸早防著你這招呢,告訴你,戶口本在這,你要拿,除非把我的命也一起拿走!

說著,她竟又把那戶口本塞到枕頭下,躺在了床上。

“媽,你這是做什麼?”艾紅莓見狀,急得直跺腳,“現在是新社會了,我有權決定我的婚姻大事,你這麼做是違法的。”

母親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我違法?那你就叫警察把我抓走!”

「媽媽——」艾紅莓眼裡含著淚水,無奈之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父親聽到母女倆的爭吵聲跑了過來,見艾紅莓跪在那裡,想把她拉起來,卻被母親攔住了。

跪在地上的艾紅莓還在央求著,可是任憑她說什麼,母親已經一言不發了,眼裡的淚水卻不住地流淌著。

「我知道你和爸都為我好,可是你們怎麼不能理解女兒的心思呢?」艾紅莓淚眼婆娑地望著母親說道,「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溺水被解放軍戰士救起的事嗎?那個時候,你不是也教我長大了一定要報答恩人嗎?

母親還是不說話,躺在床上,淚水仍在流淌著。

艾紅莓沒有力氣說下去了。一個念頭突然就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絕食!艾紅莓真的就絕食了。一天,兩天,三天。幾天裡,她的腦子裡一直想著任大友,牽掛著任大友,但為了達到目的,她不能不堅持到底…

第四天早上,母親終於走到她房間裡來了。母親望著三天粒米未進的女兒,又看看床頭櫃上的那碗冷飯,試探地問道:“你還真絕食呀?”

艾紅莓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母親帶著哭腔說道:“我養了你二十多年,你就這麼對你媽?”

艾紅莓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

母親狠狠心還是把頭別過去了:「上輩子我不知造的什麼孽啊,好吧,你絕食吧,你要死,我也不活了!」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弟弟艾軍見艾紅莓這樣,實在看不下去了,望著愁眉苦臉的父親,又望著心事重重的母親,突然問道:「爸,媽,我姐是不是你們親生的?我姊可是四天水米未進了,這樣下去,可真要被餓死了。奇蹟。

母親聽了,立時就緊張起來,片刻,竟又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一直把眼淚哭乾了,她才毫不情願地把那個戶口本拿出來,來到艾紅莓房間裡,憤憤地朝枕邊一扔,說道:「艾紅莓,這是戶口本,你可看好了,路是你自己選的,以後是好是壞,你可別怪媽沒提醒你!

吳桐是從山水報知道艾紅莓和任大友領取了結婚證書的消息的。那張報紙被貼在街邊的閱報櫥窗裡了。為了配合宣傳,當地報社的記者,特地為他們寫了一篇專訪並配發了一張照片。那篇專訪的題目叫《患難真情,幸福英雄》,它幾乎佔去了報紙大半個版面。

報紙上,艾紅莓緊緊依偎在任大友身邊,一張臉笑得就像綻開的花團。

吳桐站在櫥窗前,久久地望著報紙上的艾紅莓,心情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很亂,不但腦子亂了,心亂了,生活也跟著亂了。

在那面櫥窗前佇立了好大一會兒,吳桐才算漸漸明白了一點兒什麼,緊接著,他便又一次鼓起了勇氣,邁開雙腿,無比堅定地朝軍分區醫院走去了。

那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夜幕漸漸低垂下來。他知道,再過一會兒,艾紅莓就該從醫院病房走出來。他要當著她的面最後問她一些什麼。他要做最後一次努力,把想對她說的話都說給她聽。儘管有些時候這種努力顯得那樣卑微,充滿了自作多情的滋味,但是,他必須這樣做。

他不情願就這樣放棄。

吳桐看見艾紅莓的時候,醫院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在吳桐的眼裡,艾紅莓是帶著那一片暈黃的光影走過來的。她竟然走得那麼匆忙,每一步都帶著無法掩飾的興奮與衝動。

吳桐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喊住了她。吳桐正色道:「艾紅莓,我有話要對你說。」沒容艾紅莓說一句話,吳桐猛地拉起她,就像搶劫一般地把她帶到了就近的一座花壇旁。艾紅莓賺了一下,把那隻手掙脫了,低頭問道:“吳桐,你要幹什麼?”

可是,當他的目光與艾紅莓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隻捲刃的利劍一樣,他立時就委頓下來了。

艾紅莓生氣了,問道:“你不是有話說嗎?說呀!”

吳桐的一顆心又痛起來了。是那種疼痛徹底激怒了他。接著,他用那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望著艾紅莓,幾乎歇斯底里地問道:“艾紅莓,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要嫁給任大友?”

艾紅莓有些不屑地看著他,片刻後說:“很簡單,他是英雄,我崇敬英雄!”

「只要你答應和我在一起,我也會成為英雄的!」吳桐大膽地望著她的眼睛,說道。

艾紅莓苦笑一聲,搖搖頭:「英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吳桐,你知道嗎?任排長流過血,到現在他的身體裡還有兩塊沒有取出的彈片。這些,你有嗎?

「難道英雄這個名頭對你來講就那麼重要嗎?」吳桐幾乎要崩潰了。

艾紅莓又苦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你又錯了,英雄不是名頭,它代表一種精神!”

吳桐無限痛苦地搖著頭,不解地問道:「他任大友再過幾年,就什麼都不是了,和我們院裡的那些復轉傷殘軍人沒什麼兩樣,靠別人幫助,吃國家救濟,這些你真的沒有想過?

艾紅莓氣憤了。如果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吳桐,她相信自己一定會狠狠地抽他一個耳光的。可是,吳桐總是讓她既恨又愛,她對他的感覺總是那麼複雜。

艾紅莓壓制著自己心裡的怒氣,一字一頓地說:“任大友是英雄,一輩子都是英雄,就是別人都不認他了,我認!”

「艾紅莓,你真是瘋了,」吳桐幾乎乞求一般地望著艾紅莓,發自內心地說道,「我喜歡你,這你知道,我哪一點比不上任大友?算我最後求你一次,你千萬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不要再犯傻了,跟我一起下鄉吧!

聽了吳桐的話,艾紅莓的眼睛裡突然就佈滿了淚光。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又認真地想了想,坦誠地說:「吳桐,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什麼都很優秀,說心裡話,如果沒有英雄的出現,也許我真的會愛上你,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你沒法和英雄比。

吳桐愣愣地站在那裡。艾紅莓的一席話,讓他不知再說些什麼了。他的腦袋裡剎那間已經變成一片空白了。

「難道你不知道王惠喜歡你?你們是發小,一個大院裡長大的,門當戶對,你去找她吧,求求你,別再來糾纏我了!”

說完這話,艾紅莓緩緩轉過身去。她往前走了幾步,緊接著,又不管不顧地跑進了那片蒼茫的夜色裡。

吳桐木樁一樣站在那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徹底絕望了。第二章男兒本色〖CS%100,0,0,0〗|第二章男兒本色

5

那個讓人盼望已久又顧慮重重的畢業分配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命運在眨眼之間立見分曉。素日里同窗共讀朝夕相伴的同學,今天就要各奔東西,被分配到祖國的四面八方:一些人穿上了軍裝,一些人換上了工服,而更多的一些人,無可選擇地將要走進偏遠而又廣闊的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到那裡去大有作為。

吳桐屬於後者。

這是命運的安排。當我們對這個現實的世界,難以做出更合理的解釋的時候,我們往往會把所有的一切,都歸結於命運的安排。

吳桐是不相信命運的,但是,有些時候,他也會產生動搖,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被冥冥之中的某種東西操縱著的。但那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東西,他又實在說不清楚。

雖然心情沮喪,但是,這天上午吳桐還是來到了軍分區大院的大門口。

他是來歡送他的那些好哥們的。那些好哥們都是軍分區的幹部子弟,是和他在一個大院子裡一起長大的發小。他們就要參軍走了,他沒有理由不去送一送,跟他們告別。

很多要說的話早已經說過了。現在,除了握手和擁抱,吳桐想不起自己還該再對他們說些什麼。在這樣的場合,過多的關切和不捨,都會顯得十分虛假。吳桐不想那樣。

吳桐一出現在軍分區大院的大門口,王惠就發現他了。

那身新軍裝穿在王惠身上十分合體,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颯爽。

見到吳桐,王惠的眼裡立時就有了光彩,一直看著吳桐和他的那些哥們兒道完了別,她才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

王惠含情脈脈地望著吳桐,熱切地說:“我還以為你不來送我了呢!”

吳桐朝四下裡看了看,回過頭來,淡淡地朝她笑笑,漫不經心地說道:“咱們都是一個大院的哥們兒,我能不來嗎?”

王惠的心裡感動,眼圈突然一熱,想到他很快也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到偏遠而又艱苦的農村去了,就有了許多的牽掛和不捨,不無憂無慮道:「我走了,你以後怎麼辦,一個人下鄉受得了嗎?

吳桐自嘲地笑。在王惠面前,他的話總是那麼少。他想不起該說什麼。在他看來,王惠是個話癆,兩個人只要在一起,話都讓她說了。他不喜歡那樣。

「可是我就是不放心,」王惠噘起一張嘴來,戀戀不捨地望著吳桐,叮囑道,「我可告訴你,到了知青點,你離那些女生可遠點兒!」她又在提醒他了。她常常這樣提醒他,這讓他覺得有點厭煩。

吳桐又有些自嘲地對她笑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記住,可別忘了給我寫信!”王惠說,“遇到什麼難處別一個人頂著,要對我講。”

吳桐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王惠又說:「農村不同於城市,你需要什麼就寫信告訴我,我寄給你。」吳桐還是點了點頭。

「你別光點頭,」王惠嗔怪道,「你倒是說句話呀!」吳桐不知道說什麼,他覺得自己的腦子裡很空。

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集合哨吹響了。

吳桐終於鬆了一口氣,忙說:「王惠,你抓緊去集合吧!」一句話剛說完,他已經轉過身去,朝著大院的方向走去了。

吳桐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雜亂的人群裡了,就像是一滴水落進了大河裡一樣。不知怎麼了,那一刻,王惠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落,一雙眼睛也漸漸模糊起來了。

如果不是那隻口琴──那隻紅色的口琴,也許就不會發生接下來的事了。

送走了軍分區大院裡的那些哥們兒,吳桐回到家裡,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來。他已經接到了下鄉通知書。那一份通知書他只看了一眼,就被他隨手丟進了那隻行李箱裡。

他希望自己快點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座生了他養了他而今卻又讓他感到心痛的城市。可是,那隻口琴偏偏就在他為自己整理隨身攜帶的衣裝的時候,從一件上衣的口袋裡滑了出來。

那是在他二十歲生日的時候,艾紅莓送給他的。

望著那隻紅色的口琴,吳桐不覺愣了一下,緊接著,他一把將它抓在手裡,死死地抓在了手裡。

生日那天的情景,現在想來如同昨天剛發生的一樣。在那個小小的生日派對上,幾個素日要好的朋友都送了他小小的禮物。王惠送了他一支藍色鋼筆,季紅陽送了他一本棕色筆記本,而艾紅莓送給他的卻是一隻口琴。

「來,打開看看。」艾紅莓一邊微笑著,一邊把那隻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塞進了他的懷裡。

吳桐小心地把那隻禮物盒拆開來。

那隻口琴就像是一團火焰,一瞬間在他的眼前跳動起來。

他不禁驚喜地望著艾紅莓,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愛吹口琴?

艾紅莓笑了起來,反問:你那點嗜好誰不知道?

吳桐連聲感謝著,心裡頭已經溫暖得就像是融化了一般了…

吳桐已經不能再回想了。此刻,他感到正有一隻困獸,在自己的心裡噬咬著,掙扎著,讓他坐臥不寧。

片刻後,吳桐順手便把那隻口琴裝進了衣兜里,又把眼角溢出的兩滴淚水抹碎了,腳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心裡明白,屬於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必須抓住在這個城市最後的一分一秒的時間,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

很快,吳桐來到軍分區醫院的大門。

有些話在病房裡說出來顯然是不合適的,於是,他讓一個過路的護士給任大友捎去了口信。他希望任大友接到那個護士的口信之後,能夠走出來,一個人走出來見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就這樣,吳桐在醫院門口徘徊良久之後,終於等到他要見的那個人了。任大友正朝這邊走過來,一跛一跛地走過來。他已經丟掉了拐杖。他那麼快就丟掉拐杖了,這讓吳桐深深感到了意外。

吳桐迎了上去。

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對視了片刻,任大友說話了:“你是來找我的?”

吳桐的目光裡一下子就有了敵意,就像是兩把銳利的刀子。

任大友繼續說:“有些話,艾紅莓都告訴過我了,你想幹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任大友的話。他正在尋找合適的答案。

不見吳桐回話,任大友笑了笑。在吳桐看來,任大友的那聲笑有點冷,就像是莫大的諷刺與嘲弄。笑完,任大友轉過身去。

就是那聲笑,大大刺激了吳桐。吳桐如同受到了奇恥大辱一般,望著任大友就要離去,突然大喝道:“你站住!”

任大友真的站住了,回過頭來。

吳桐怒視著任大友,認真地說道:“任大友,你給我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對艾紅莓好!”

任大友又是輕蔑地一笑。吳桐的話,讓他有些不解。接著,他盯著與自己對視著的那雙眼睛,狠狠地說道:“你以為你是誰?我對艾紅莓好不好,與你有什麼關係?憑什麼要對你發誓?!”

吳桐咬著牙齒,冷冷地說:“你不敢發誓就不是一個男人。”

任大友擰緊了眉頭,說:“艾紅莓是我愛人,我知道怎麼對她。你還是給我滾遠點!”

吳桐一下被激怒了,一把抓過任大友的衣領,喝問道:“你為什麼不敢發誓?”

任大友毫不示弱,猛地一下扳開吳桐的那隻手,吼道:“我給你發不著!”

說完這話,任大友暗暗一個用力,扭住吳桐的胳膊,一下將他箝制了。

在任大友面前,吳桐那麼不堪一擊,這讓他突然間感到了自卑,使勁扭動著身子掙扎著,那隻口琴就在這時從衣兜里掉了出來。同時,任大友就勢一把將他推開了,吳桐踉蹌了一下,一隻腳正踩在那隻口琴上。

啪的一聲,口琴碎了。

當吳桐再次反撲過去時,艾紅莓已經聞訊從病房裡跑了過來。

艾紅莓奮力推開兩個人,站在他們中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些恐慌地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吳桐急促地喘息著,大膽地望著艾紅莓,憤憤地說:“艾紅莓,你找了一個偽男人。什麼英雄?連男人都不是!”

艾紅莓望著吳桐,急切地說:“吳桐,你胡說什麼,你快走吧,別再添亂了!”

吳桐的心疼了一下。他突然明白,這世上的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無法挽回了。接著,他深深地望了艾紅莓一眼,默默地轉過身去,大步走向門外…

吳桐沒想到艾紅莓會自己找上門。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吳桐坐在床沿上,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已經收拾好的行李出神兒,這時間,冷不防就傳來了一陣敲門聲。門開了,艾紅莓就站在那裡。

艾紅莓微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就要下鄉了,我來和你道個別。”

吳桐一下子就顯得手足無措了。

接著,艾紅莓就把那隻口琴,從衣兜裡掏了出來。她說:“我把它粘好了。”

吳桐接過那隻口琴,輕輕撫摸著,眼睛一下就濕了。他的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低頭說道:“這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不會讓它離開我的。”

吳桐說:“我就是用它,學會了吹《紅莓花兒開》的。”

吳桐說:“我會把它一直帶在身邊的,一輩子!”

吳桐說:“…”

說著說著,吳桐就說不下去了,他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望著艾紅莓。

艾紅莓躲開那雙熱烈的目光,扭頭望著別處,輕輕說道:“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但是,你知道,現在我已經結婚了。”

“忘了我吧!”艾紅莓說,“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孩,我會祝福你的。”

吳桐怔怔地望著艾紅莓,好大一會兒,突然問道:“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艾紅莓點了點頭。

吳桐繼續問道:“你為什麼要嫁給任大友?”

艾紅莓站了起來。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長長地喘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會這樣問我,許多人都想這麼問我。那我就告訴你吧!”

於是,艾紅莓又把自己七歲那年發生的事說給了吳桐聽:那還是在她七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有一天,她吃了午飯,大人們都午休了,她沒有事做,就鬼使神差地來到離家門前不遠處的一個水塘邊。那個水塘很大,在她的眼裡,大得像是一片海。正午時分,太陽像大火球,烤得人皮肉都痛。不知怎麼,那一天,水塘上飛舞著那麼多的紅蜻蜓。她站在塘邊,出神地朝那些飛舞著的紅蜻蜓看了好大一會兒,在她就要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一隻紅蜻蜓慢慢落在了離塘邊不遠的一根蘆葦上。那隻紅蜻蜓很美,她好像從來沒看過那麼美的紅蜻蜓。看著那隻紅蜻蜓落在那裡,她的心裡癢了一下又一下,於是就想著一定要把它捉了帶回家去。可是,就在她伸著手臂朝那根蘆葦靠近時,冷不防,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整個人就掉下去了。她沒想到塘裡的水那麼深,那麼深的水,一眨眼就把她整個兒淹沒了,連呼喊一聲都來不及了。她使了全身的力氣在水裡掙扎著,想自己爬到塘邊去,可是,她的努力最終還是白費了。後來,慢慢地,她就失去了知覺,什麼都不知道了。她沒想到她最終能夠活下來,當她終於被人救了上來,又慢慢甦醒了之後,她才知道,是一個恰好路過塘邊的解放軍戰士最先發現了她。那個最先發現了她的解放軍也是一個旱鴨子,但是為了救她,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潛到水底,當他終於在水下那麼深的地方找到了她,又把她托舉到塘邊時,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就那樣,為了救她,他卻把自己的生命搭了進去。人們都說他是英雄,是真正的英雄。也就是從那時起,她就開始崇敬英雄,發誓長大了一定要嫁給英雄。可說來也巧,後來,她的生活裡就出現了一個任大友,從此,她無條件地愛上了他,由此也了結了她的一大夙願……

艾紅莓一口氣說完這些,一下就沉默下來。

吳桐久久地望著她,搜腸刮肚地尋找能說服她的理由。

他說:“可是,難道你不知道,救你的英雄和這個英雄不一樣?”

“不,英雄都一樣,”艾紅莓堅決地說,“任排長為了保衛國家流了那麼多血,身上至今還有彈片,他值得我去愛。”

不是這樣的,吳桐使勁地搖著腦袋,痛苦地說:“不是這樣的!”

艾紅莓不禁嘆了口氣,拍了拍吳桐的肩膀,說:「吳桐,你很聰明,也很爺們,愛憎分明,這都是你的優點,如果沒有任大友的出現,也許我會喜歡你。

吳桐望著艾紅莓,仍不甘心地說:“我會成熟起來的,我也會成為英雄的!”

艾紅莓有些苦澀地微笑著,搖了搖頭,說:「別說孩子氣的話了,這樣的話,你已經說過不只一遍了。我現在已經和任大友結婚了,而且我發過誓,我要照顧他一輩子。

吳桐琢磨著艾紅莓的話,終於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朝艾紅莓點了點頭,說:“那我們還是朋友,最好的朋友,對嗎?”

艾紅莓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下鄉了,可以給你寫信。”吳桐紅著眼睛,喃喃地說,“你發誓,別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艾紅莓又深深地點了點頭。

任大友的母親是在任大友搬進休養所一個星期後來到山水市的。之前,任大友寫了一封信給她。在那封信上,任大友告訴她,他要結婚了。接到那封信,老太太自然高興得不得了,收拾好隨身攜帶的一些東西,踮著一雙小腳,心急火燎地趕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就趕到兒子的身邊來了。

除了隨身攜帶的一些bi備的零碎,老太太還帶來了一尊佛像。那是她多年來一直供奉著的寶貝。

一見到任大友,老太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一邊抖著兩隻手抱著兒子的腦袋,一邊禁不住老淚縱橫,兒長兒短地訴說了幾年來的離別之苦。任大友的眼圈也跟著紅了,淚水在眼裡一圈一圈地打著轉。除了一再安慰她,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母子倆抱在一起好大一會兒,激動的心情才算平靜下來。老太太這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裡裡外外地把整個房子看了看,又在安排自己住下的房間裡尋了個合適的位置,把那尊佛像端端正正擺放好了,而後盤腿坐在床上,喘了一口氣說:“我要見見她。”

任大友知道她說的是誰,看了下表,笑著說:“過一會兒,她就該來了。”

中午時分,艾紅莓果然來了。進得屋來,一眼見了大友娘,不知怎麼了,艾紅莓卻一下子緊張起來。話還沒說一句,一張臉竟紅了起來。

大友娘正拿著煙袋盤腿坐在床上吧唧吧唧地抽著煙。艾紅莓張口喊道:“大娘……”

老太太卻像沒有聽到。

一旁的任大友察覺到了什麼,捅了捅艾紅莓小聲說:“叫娘!”

艾紅莓這才反應過來,朝床上的大友娘喊了聲:“娘!”

老太太繃著的一張臉,這才算緩和下來,磕了磕煙鍋讓道:“閨女呀,坐下說,都是自家人,別見外。”

艾紅莓坐了下來。

老太太看了艾紅莓一眼,又看了一眼,接著又把艾紅莓的一雙手拉過去,仔仔細細看了看,說道:「多俊的姑娘啊,這細皮嫩肉的,可不知道能不能吃苦?

任大友聽了,忙接過話來說道:“娘,艾紅莓會照顧人,我住院恢復多虧她了。”

「那就好,照顧人得有長性,不能風一陣雨一陣的。」老太太一邊這樣說,一邊給任大友使了個眼色,說,「大友,你出去一會兒,我們娘倆說幾句話。

任大友一跛一跛地出了屋,老太太這才親親熱熱地又把艾紅莓的手拉住了,望著她的眼睛說道:「姑娘,你進了任家門了,就是任家人了,那娘就給你說道說任家的規矩。 ,嫁人了,咱就不說她了。對俺大友。家的香火旺旺的…”

艾紅莓一句一句聽著,不住地點著頭,說:“娘,以後我會對大友好的。”

老太太對艾紅莓的回答還是覺得不滿意,便又認真說道:「光好可不行,要加倍地好,他負傷了,身子骨不好,你以後要把他當孩子照顧,當老爺子伺候才行的。

艾紅莓又點了點頭,說:“娘,他的傷我知道。”

老太太就不再說別的了,從懷裡摸索了半天,摸索出一個布包來,當著艾紅莓的面一層層打開了,原來是一枚銀戒指。

「這是老任家傳了三代的物件,」老太太說,「你就要成老任家的媳婦了,現在,我把我婆婆傳給我的這件寶貝再傳給你!等以後你再傳給你的媳婦。

說著,就像舉行一場十分莊重的儀式一般,她就把那枚銀戒指戴在了艾紅莓的手上。

看著那枚銀戒指,艾紅莓心裡感到有些高興,但又覺得十分別扭。

艾紅莓滿以為和任大友的婚姻,一切已經順理成章了,可是,眼看就要到了舉行婚禮的日子了,事情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變。

一切都是因為艾軍。

父親母親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這麼一個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人,他們不能不管他。但是,想到艾紅莓眼看著就成了別人家的人,老兩口一沒能力,二沒靠山的,這往後的日子怎麼去管他,怎麼去為他創造一個光明的前程?於是,他們就想到了艾紅莓,想讓她在結婚前幫他一下,替他想想辦法,讓他留在城裡,為他安排個工作。母親說,如果艾軍的工作安排不了,他就得下鄉,他如果下了鄉,天高地遠的,往後他們的身邊沒個人照顧,老兩口的日子也就沒法兒過了。她說:任大友是英雄,你又是擁軍模範,你們說句話比我們誰都好用,他們不會不給你們這個面子,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

母親求艾紅莓,艾軍也求她。

艾軍倒是不挑揀,他說只要給他安排個工作,讓他做什麼都行。

艾紅莓一下為難了。儘管她反覆向他們解釋,可是他們根本不聽她的。

軟的不成,就來硬的。母親見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女兒,就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說:「你弟弟一天不把工作的問題解決了,你就一天也沒想過那個門。不信你就試試,我會死給你看的。

艾紅莓看出來了,為了弟弟,母親鐵了心了。想到年邁的父母,想到唯一的弟弟,想到這個家,艾紅莓的心一點一點就軟了。

她只能去找周漢民,他是民政局的處長,也許只有他能幫這個忙。她想到了他,也真的找到了他,她這才知道,這件事情做起來是有些麻煩的,下鄉的事並不歸民政局管,她必須要去市裡的知青辦公室申請。

這樣一來,艾紅莓更加為難了。

週漢民見她這樣,答應跟知青辦溝通一下。他說,照理說,像你們家的這種情況,是應該得到照顧的。他這麼一說,她就放心了一些。

可是幾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從週漢民那裡得到一點兒消息。艾紅莓的心裡就有點著急了,而更著急的是她的母親。母親緊催慢攆地又讓艾紅莓找了一回週漢民,可是這一回,週漢民不得不如實告訴她,關於這件事情,民政局已經盡力了,就連局長都和市知青辦的人溝通了,但是知青辦的領導說,這件事情確實不太好辦,這不是一個照顧的問題,都知道任大友是英雄,如果大家說英雄也在搞特殊的話,那以後下鄉的工作可就沒辦法做了。 「上山下鄉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來的,知青辦的人說得也在理,你和任大友一個是英雄,一個是擁軍典型,你們不帶這個頭,如果在社會上傳出去,影響就很不好了。

艾紅莓琢磨著週漢民說的這些話很在理兒,就回到家裡,把這些話學給了母親聽。可是,不承想,還沒等她把話說完,母親就氣呼呼地沉不住氣了。

“怎麼,嫁給一個英雄嫁出罪來了?別人通過關係就可以讓子女留城,英雄典型就不行?這不明擺著欺負我們嗎?!”

母親沒有文化,艾紅莓沒辦法向她解釋政策方面​​的問題,想了想,也便說道:「叫我說,艾軍也該去鍛煉鍛煉,見識見識,他成天在家裡蹲著,啥事兒也不乾,往後怎麼能有出息?

母親一聽這話又火了,埋怨道:「你就那麼忍心讓你弟弟去鄉下受苦遭罪?艾軍和別的男孩子不一樣,他從小到大像個姑娘似的,可沒離開過家門一天。

「正因為這樣才需要走出去運動鍛鍊呀!」艾紅莓說。

一句話,把母親氣得手指頭都哆嗦起來了。母親眼淚汪汪地看著艾紅莓說:“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了,你就要成別人家的人,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這樣狠啊!”

艾紅莓突然感到十分愧疚,她望了一眼在一旁抽泣的母親,又望了一眼坐在一側的弟弟,自言自語般地說道:「真的對不起,我弟的事我真的沒有辦法幫他。

就在這時候,艾軍忽地一下站了起來,對母親說:“媽,我想好了,什麼英雄、典型的,咱們不求他們了,下鄉就下鄉,沒啥大不了的!”

艾軍的心裡是帶著氣的,艾紅莓能夠聽得出來。

母親吃了一驚,她沒想到艾軍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她望了一眼艾軍,好像他馬上就要離開她一樣,一下抓過他的手,戀戀不捨地說道:「媽是捨不得你呀,這下鄉本來該你姐去下的,她現在留城了,卻把你擠走了…”

聽了母親的話,艾紅莓心裡邊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傷。

日子就這樣打著滾兒似的過了一天又一天,艾紅莓終於迎來了新婚這一天。

這天上午,久已沉寂的休養所一下子熱鬧起來。整個小食堂充滿了歡聲笑語。艾紅莓和任大友的婚禮正在這裡進行。

新郎官任大友在新娘子艾紅莓的陪伴下,滿面春風地和前來祝賀的賓客們一一打招呼。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任大友和艾紅莓特地請到了軍分區醫院裡的柳護士長和王惠。王惠這時候已經結束了新訓生活,如願以償地來到了軍分區醫院當實習護士。看上去,她的精神狀態空前的良好,一見艾紅莓的面,兩個人便親親熱熱地摟抱在了一起,言語間少不了打上幾句趣兒。自然,王惠向這對新人送上了自己最真誠的祝福。

任大友的母親和艾紅莓的父母,第一次坐在了一起。雖然是自家兒女大喜的日子,但是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卻多了幾分莊重與嚴肅。在含糊其詞地打過了招呼點過頭之後,他們一下子就變得沒有話說了,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身為證婚人,週漢民主持了這場婚禮。

就像大多的婚禮程序一樣,週漢民讓兩位新人各自作了介紹,並讓他們重述了他們的戀愛經過。接近尾聲時,週漢民看了一眼兩位新人的長輩,便把任大友的母親請到了台上。

老太太一副經風雨見世面的樣子,見週漢民喊她講話,並沒客套,抬手攏了攏花白的頭髮,便踮著一雙小腳走上台去了。

接著,她微笑著將台下的來賓看了一遍,清了一下喉嚨,異常鎮定地說道:「各位領導,俺是個鄉下婆子,不會講話。今天大家抬舉,那俺就說兩句。大友的爹犧牲在了朝鮮戰場,我們是烈屬,今天大友也成了英雄,這也算子承父業。了,現在大友結婚了,艾紅莓成了媳婦,俺把接力棒交給艾紅莓了,以後她能不能照顧好大友,能不能對得起英雄,那就看她的了。我們任家門,就要按我們任家規矩來,凡事都要依著男人,要照顧好大友……”

任老太太的這番話,讓台上的周漢民不覺吃了一驚,擔心這些話到了艾紅莓父母的耳朵裡會惹起很大的不愉快,他忙接過話來說道:「好好好,下面,我們請艾紅莓同志的父親給大家講兩句。

生性木訥的艾紅莓父親看了眼一旁的老伴,本想著徵求一下她的意見,讓她上去講一講的,可是,這時的她已經被剛才任老太太的那番話氣得牙根子發痛了。

週漢民見狀,只好硬生生地把艾紅莓父親拉上台去。

上得台來的艾紅莓父親一下子顯得窘迫起來,他站在那裡,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就是想不起要說兒什麼。週漢民見他一副為難的樣子,上前提醒道:“老人家,您就隨便說兩句話吧!”

艾紅莓的父親這才說道:“那,那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成了親,好好過吧!”

這句話一出口,立時引起了台下的一陣笑聲。

婚禮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任大友和艾紅莓的這場婚禮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告結束。來賓陸陸續續從休養所的食堂走了出來。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站在食堂門口,帶著一臉的笑意,一一與來賓們握手告別,嘴裡邊連連說著感謝的話。

王惠從食堂走出來,一眼看到艾紅莓正和任大友站在那裡與來賓說著話兒,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悄悄扯了一下艾紅莓的衣角,把她拉到了一旁。

艾紅莓一臉幸福地望著王惠,說道:“王惠,謝謝你,你代表咱們同學見證了我的幸福。”

王惠想了想,朝她微笑了一下,終於開口說道:“艾紅莓,咱們是好朋友,我今天要和你說個實話。”

艾紅莓心裡一怔,臉上卻仍是含著笑意問道:“王惠,你要說什麼?”

王惠一下子嚴肅起來,問道:“艾紅莓,你知道當初季紅陽為什麼離開任大友嗎?”

艾紅莓思忖片刻,淡淡說道:“王惠,我和你說過,她是她,我是我。”

「我聽柳護士長和醫生說過,任大友的傷很重。」王惠繼續說道,「他的腰脊裡現在還留著彈片,恐怕…”

艾紅莓並沒有等王惠把話說完,便把話接了過來,微笑著說道:“王惠,這個我知道,既然我嫁給了他,我就會全心全意地照顧好他。”

王惠望著艾紅莓,點點頭,欲言又止道:“你知道就好,那我再次祝福你!”

王惠突然意識到,事已至此,自己再說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了。說完這話,她匆忙上前,象徵性地抱了抱艾紅莓,轉身便朝休養所外走去了。

望著王惠的背影,琢磨著她說的那番話,艾紅莓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夜,就這樣到來了。

這個夜晚的到來,與其他的一些夜晚的到來是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但是,這個夜晚的到來,卻是艾紅莓嚮往了已久,渴盼了已久的。為了這個夜晚的到來,她踏著泥濘一路奔波著,幾乎拼盡了全身的力氣。然而,現在,當它終於來到自己的眼前時,不知為什麼,她卻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擔心害怕起來了。

緊張什麼呢?她對自己說。她一邊這樣對自己說著,一邊鼓勵自己,讓自己變得勇敢起來,像戰士一樣勇敢起來。

任大友已經躺下了。這個大喜的日子,他喝了些酒。她能看得出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把燈關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在這時,像洶湧的潮水一樣,一下子把她淹沒了。

就在她躺下去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一隻手把她的手捉住了。那隻手是她熟悉的,在此之前,她曾經不只一次地握過它,緊緊地握過它。

就像猛然間觸電一般,她的身體沒有來由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接著,她聽到了一聲輕喚,但那聲輕喚還沒落到實處,他已經翻身把她抱住了。他抱得那麼緊,那麼有力量,那麼迫不及待,幾乎要讓她窒息了。隨即,她的耳邊傳來了粗重的呼吸聲,那一聲接著一聲粗重的呼吸,很快就把她的身體喚醒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騷動起來,燥熱得讓人無法忍耐。就像有一團火在她的身邊烤著。如果這時候有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澆下來就好了,那樣就能夠讓她的身子慢慢冷卻下來了。可是,那種妄想只在她的腦子裡閃了一下,就像竹籃打水一樣落空了。

任大友在扭動自己。

在她的身上扭動著自己。

就像一座山的扭動一樣,她覺得他實在笨重得有些可憐。

她不覺在心裡啞然一笑。她想幫一幫他,幫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讓他傲然聳立在那裡,讓滿懷的希冀成為現實。可是,當她接觸到問題的實質時,她突然發現,她所有的努力與支持都是徒勞無功的。漸漸地,她就有些迷茫了。就像一個膽小如鼠的沒有經歷過戰爭考驗的戰士一樣,還沒有進入到真正的戰場,甚至還沒有聽到一聲槍響,他就已經丟盔卸甲了。

還沒等她做好準備,她就看到那座扭動著的大山,轟的一聲在她的身邊倒下了,無可拯救地倒下了。

6

知青們最後在一個叫趙家峪的村子裡落下了腳。

趙家峪距山水市到底有多遠,那個為表決心由季紅改名為季紅陽的女生是說不清的,恐怕知青點的任何一個人都是說不清的。季紅陽只記得從山水市開出的那列火車,走走停停,在經過了十幾個小時漫長的煎熬之後,終於在一個無名小站上停了下來。之後,他們坐上了一駕鄉村馬車,被人送到了一個叫紅旗公社的地方,在那裡,他們重新進行了編組,又坐上另一駕馬車,被分配在紅旗公社所屬的各個知青點上。

就像許多畢業生一樣,季紅陽對自己的未來是做過種種假想的。

起初,在接到鄉下通知書那會兒,季紅陽真的蒙了。當她終於領悟到了命運的殘酷之後,她有了一種被捉弄的感覺。一氣之下,她奔到了學校,找到了教務處主任。

季紅陽破門而入,望著呆怔在那裡的趙主任,眼裡含著悲憤的淚水,說道:“你們是騙子!”

趙主任坐在那裡,一下子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質問:“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說好要推薦我去當兵的,可我怎麼接到了下鄉通知書?”

趙主任有些慌亂。他望了一眼季紅陽,想了想,起身說道:「季紅陽同學,你怎麼這樣說呢?這完全是一場誤會啊!今年咱們學校一共只有兩個招兵名額,全都是戴帽下來的,你說說我們能怎麼辦?

季紅陽憤憤地說:“你們這是卸磨殺驢!”

趙主任從內心也覺得有些愧對季紅陽,想了想說:「你為學校做的貢獻,我們都記著,不信你可以去問啊!你們班的王惠,人家父親是軍分區的參謀長,沒經過學校,直接找個名額參軍去了。

季紅陽繼續說:“你們徹頭徹尾地從一開始就利用我。我知道,我沒有背景,更沒有靠山,我季紅陽就是一名普通女學生,你們利用我,欺負我,卸磨殺驢。”

季紅陽心裡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無濟於事的。她只不過是想出一出心裡的那股子惡氣罷了。現在,這股惡氣終於發洩出來了,她的心裡頭也就不覺得堵得慌了……

她只能順其自然,聽從命運的安排。但是,她沒有想到最終會來到這麼一個窮山惡水的地方。

趙家峪,想想這名字,就會讓人不寒而慄。

令季紅陽更沒想到的是,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她竟然能夠和辛明不期而遇。

那駕馬車從車站出發,翻過了兩道山梁,走了整整一夜,最後來到紅旗公社時,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一輪鮮紅的太陽正從對面的山樑上升起來。

在公社大院下了馬車,季紅陽正和幾個人說著話兒,抬頭看到一個年輕人從一間房子裡走了出來。看到那個人,她的心裡咯噔了一下。趕車人見了那個年輕人,忙走上去匯報道:“辛副主任,人接來了,你抓緊分配吧,各村接人的可都來了。”

季紅陽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她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當最終確認了那個從房子裡走出來的年輕人就是她所認識的辛明班長時,她連忙奔了過去,熱切地望著他,一臉興奮地說:“辛班長,還認識我嗎?我是季紅陽。”

她把手伸了過去。她想和他握一握手。

可是,辛明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到了別處,背著一雙手朝院子裡的那些知青喊道:“列隊!”

看著眼前歪歪扭扭的隊伍,辛明皺了下眉頭,接著便向他們介紹了自己,說自己就是紅旗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從部隊復員回來的,以後少不了和大傢伙打交道。隨後,他就從自己的褲袋裡掏出一張紙來,照著上面的名字,宣告了各個知青點的人員名單…

季紅陽看到,他在講話的時候,一手卡在腰裡,很有一些領導頭。

季紅陽最後被分在趙家峪了。和她一起被分在趙家峪的,還有另外的八個知青。趙家峪的譚支書,親自趕著馬車把他們從公社大院接到了趙家峪的知青點。知青點是個簡陋的鄉村院子,清一色的土磚房。可以看出來,在他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人把這座院子收拾過了,因為沒有窗玻璃,窗櫺上也已經貼上了一層新窗紙。

知青們分成了兩撥,分別住進了西屋和東屋。

自從離開公社大院,一直到落腳在這個知青點上,季紅陽心裡一直在想著那個叫辛明的人。想著不過是短短幾天的工夫,他居然真的復員回到他的家鄉來了;想著這世上的事情怎麼就這麼蹊蹺,山不轉水轉地一夜之間她和他又轉到了一起;想著他轉眼之間,從部隊的一個小班長,一下子變成了紅旗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想著當他從公社大院的那間房子裡走到院子裡來的時候,一定也認出她來了,可是為什麼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在她向他熱情招呼時,他竟然不認識似的顧左右而言他,正眼都沒瞧她一下,把她弄得那麼尷尬和難堪。繼而又想到了自己的過往和眼下的處境,季紅陽突然感覺心裡繁亂,就像那地方長了一蓬野草一樣…

奇怪的事情從那之後,就一件一件地發生了。當天晚上就發生了事兒。

這天晚上,一輪很大很圓的月亮從知青點對面的山樑緩緩升了上來。這是來到趙家峪的第一個晚上,為了給家裡報個平安,知青們一個一個都伏在那盞煤油燈下寫信給家裡。季紅陽也想給家裡寫一封信,可是,寫著寫著她就有些心煩了,接著,她就把那支筆扔在那裡,斜倚在炕牆上默默想起自己的心事來。

起初,她是聽到了一點兒動靜的。輕輕地,就像是一縷似有似無的風,在窗外刮動著凌亂的樹葉。可是她並沒在意。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就覺得有些異樣了,當她抬起眼睛在不經意間朝窗戶那邊看過去時,一下子就冒出一股冷汗來。

就像是一隻又一隻破了繭的蛹一般,她看到新貼的那一層窗戶紙上,先是一支指頭冒了出來,接著三三兩兩的指頭都一齊冒了出來。眨眼間,指頭不見了,可是,那些指頭卻留下了一個眼睛樣的小洞。

望著那些眼睛,季紅陽禁不住寒毛倒豎,失聲尖叫。

季紅陽的尖叫聲,立時引起了屋內另外幾個知青的回應。那個叫王小兵的女孩兒,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一時間嚇得渾身哆嗦著,撲到季紅陽的懷裡就哭了起來。另一名知青李紅衛,在一片慌亂中,連忙大喊道:“快來人啊……”

女知青的尖叫聲在夜空中迴盪著。對面男知青宿舍裡的吳桐和胡衛國幾個人聽到了喊聲,不覺吃了一驚,意識到大事不好,立時從宿舍裡衝了出來,卻看到幾個慌張張的黑影已經逃遠了。

吳桐和胡衛國幾個人追了半天也沒追到,便把老支書找過來。老支書看了現場,一邊搖著頭,一邊連連嘆著氣,半天沒說一句話。

一股無名火在心裡憋著,吳桐便拉著老支書說道:“譚支書,你得把那幾個小流氓抓出來,非得法辦了。”

老支書看了一眼吳桐,又看了看季紅陽幾個人,見她們仍是餘悸未消,便安慰道:「沒事了孩子們。不怕啊!我猜想,他們就是咱村的那幾個光棍。咱這窮,那些孩子有的三十多了也娶不上個媳婦,見村里來了漂亮學生,稀罕!

老支書說完這話就要往外走,胡衛國也一把拉住了他說道:“譚支書,這事可不能只訓一訓,今天偷看女生,明天還不知幹出什麼事來呢!”

老支書忙又保證道:“這個你們放心,咱們村子裡的這些人,都是三代貧農,根紅苗正,出不了大格。”

吳桐聽了,瞪著一雙眼睛,脖子一擰問道:“貧農還幹這事?我看比地主還壞。”

譚支書連連說:“我向你們保證,下次他們再也不敢了,都回去歇著吧!”

譚支書搖搖頭走了。可是那幾個女知青,卻幾乎沒敢合一下眼。

艾軍是自己找到知青點來的。

那是一週之後了,知青點上的幾個人正在吃午飯,艾軍背著行李捲來了。

那個時候,吳桐端著一隻飯碗剛坐在大門口,就看到一個人搖搖晃晃從遠遠的地方走了過來,他瞇著眼睛朝那個人打望了半晌,終於認出了艾軍,不覺有些疑惑,忙起身問道:“艾軍,你怎麼也來了?”

艾軍見了吳桐,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一邊朝這邊奔過來,一邊氣喘吁籲地說道:「你們前腳剛走,我們那一屆後腳就宣布畢業了,偏巧我就被分在了這個公社,聽說你在這個知青點,我就奔著你來的。

吳桐忙把他的行李接過來,帶著他進了屋子。

等一切安頓妥當了,艾軍突然想起了什麼,悄悄拉過吳桐,把艾紅莓和任大友結婚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吳桐聽了,卻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艾軍望著吳桐,有些決絕地說:“哥,我和他們沒有關係了,任何關係都沒有了!”

吳桐咬著嘴唇,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邊叮囑他好好休息,一邊默默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了。

艾軍怔怔地望著吳桐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心裡極不是滋味。半晌,他突然就聽到一陣口琴聲。它就從不遠處的那一面山坡上傳過來,口琴聲有些婉轉,帶著難以訴說的憂傷。他記得那是姊姊最愛唱的一首歌,那首歌叫《紅莓花開》。

一夜無話。

趙家峪是在一片雞鳴聲中醒來的。

當趙家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太陽還沒有從對面的大山上升起來,整個村莊正籠罩在一片濃重的霧靄裡。

在那一片雞鳴聲中,季紅陽睜開了眼睛,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喊道:“李紅衛、王小兵,快起來,大家都起來!”

王小兵從被窩裡探出身子,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季紅陽,咕噥道:“這麼早就上工嗎?”

季紅陽不滿地催促道:“忘了咱們是來幹什麼的了嗎?人家貧下中農們哪有這麼懶的?快起來!”

季紅陽這樣說著,又走出屋去,敲開了男知青的房門,大呼小叫地催促道:“都快起來了,到村東頭的大樹下集合!”

知青們懶洋洋地來到村東大樹下時,季紅陽正等在那裡,早就有些不耐煩了。

見知青們到得差不多了,季紅陽站到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揮了揮手臂說道:「同學們,都打起精神來。以後我們就是趙家峪的社員了,我們要做出和一般貧下中農不一樣的成績來。

吳桐心裡不快,嚷道:“譚支書昨天可說了,現在是農閒時間,沒什麼可做的。你看村里有人起來了嗎?”

季紅陽一下子就不高興了。她冷冷地望了吳桐一眼,說道:“你怎麼老是這麼怪腔怪調地搗亂啊,沒一點革命小將的樣子!”

季紅陽掃視了一遍知青們,接著鼓動道:「你們都看到了嗎?整個趙家峪居然連一條標語都沒有。現在,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形勢無限好,我們趙家峪不能落到後面啊!昨晚上我連夜趕寫出來這些標語,咱們要馬上動手張貼起來,讓趙家峪跟上全國革命的發展形勢!

人們這才注意到大樹下面的那些花花綠綠的彩紙標語。

說到這裡,季紅陽突然又想起什麼,順手拿起一個鐵鎚,便敲響了掛在樹上的那一截鋼軌。

鐘聲響亮,在趙家峪的上空四散開來。

不一會兒,聽到了鐘聲的社員們,陸陸續續走出了自家的大門,朝大樹下方聚集過來。

沒有見到老支書,一個社員不滿地問道:“這鐘是誰敲的?”

季紅陽仍站在那塊大石頭上,趾高氣揚地說:“是我敲的!”

那個社員一下就不高興了,靠前一步,盯著季紅陽責問道:“這鐘只有支書老譚才能敲,你算老幾?”

另一位社員見了,也靠上前來,憤憤地說:“這麼好的覺都叫你給攪了,你們這些知青,真是吃飽了撐的!”

季紅陽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就在這時,季紅陽突然看見譚支書披著一件大衣從村子裡匆匆忙忙趕了過來。就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季紅陽忙迎了上去。

譚支書顧不上理她,站到樹下的那塊大石頭上,看了鄉親們一眼,擺擺手說道:「知青們剛來,不懂規矩。沒事了,沒事了,都散了吧! 」

眾人聽了老支書的話,就像得了指令一樣,陸陸續續也便散去了。譚支書嘆了口氣,也正準備往回走,突然看到不遠處吳桐和艾軍兩個人正在一面牆上張貼著標語,便徑直走了過去。來到跟前,他疑疑惑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那隻糨糊盆子,不禁心疼地咂了咂嘴巴,扭頭朝季紅陽喊道:“紅陽姑娘,你來一下!”

季紅陽懵懵懂得走了過去。

譚支書無可奈何地連連嘆著氣,望著季紅陽說道:「你們搞革命咱得支持。不過姑娘,咱這裡比不上城裡,咱這窮啊!你就看看你用的那些個彩紙,那都是咱攢了多少年沒捨得用的啊!的。

老支書抖著嘴唇,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季紅陽仍是弄不明白老支書話裡的意思,便疑疑惑惑地問道:“寫標語不用彩紙不行,不用糨糊也粘不上啊!”

譚支書搖搖頭,只好說道:“你們是為了乾革命,這個我懂。好了姑娘,咱不說了。往後有啥事都要和我商量一下,可不敢胡來!”

季紅陽朝老支書點點頭,心裡覺得委屈,眼睛裡便有了淚光。

季紅陽望著老支書,誠懇地說:“譚支書,現在你安排我們乾些什麼吧,我們有的是力氣,我們是來革命的,不想閒著。”

說到這裡,季紅陽突然眼前一亮,說道:“要不我們現在就開始施工修路吧,這樣等到了明年春天,咱趙家峪就能通上拖拉機了。”

譚支書望著季紅陽,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思忖半晌,他還是搖了搖頭說道:“姑娘,你說的是共產主義,現在的趙家峪還不敢想那麼遠。”

季紅陽有些茫然了。可是,季紅陽是不甘心的。

這天晚上,季紅陽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滿是趙家峪的事兒,想來想去,想得腦仁兒都痛了,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第二天剛吃罷早餐,她又把知青們召集起來了。

季紅陽像一隻傲慢的公雞一樣,在宿舍裡來來回回踱著步子,末了,她站在那裡,有些興奮地說道:「昨天晚上我想了整整一夜,終於想好了。趙家峪為什麼這麼窮,就是因為這裡沒有路啊,沒有路,人們就走不出去,外面的人又進不來。想,咱們的工作就要從這條河開始…”

吳桐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心裡的想法,插嘴說道:“你那意思就是一橋飛架南北唄!可是咱們什麼都沒有,拿什麼架橋?”

季紅陽眨眨眼睛,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循循善誘道:“吳桐,你怎麼不動動腦子,你想想,山上是什麼?”

艾軍懵懵懂得張口接道:“石頭、樹。”

“這不就齊了?”季紅陽說,“有樹還怕沒東西架橋?”

一聽這話,胡衛國坐不住了,忽地一下從炕上跳下來,瞪著眼睛說道:“季紅陽,你紅嘴白牙的說這些,我們憑什麼聽你的?”

季紅陽看了胡衛國一眼,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是知青辦任命的咱們知青點的負責人,你們可以不聽我的,但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會記錄在冊的,我會定期給知青辦寫信報告。

胡衛國一下沒話說了。

艾軍見機忙打著哈哈朝季紅陽說道:“紅陽姐,你是我們的點長,我們都聽你的,反正對了錯了,有你扛著。”

這話季紅陽更不愛聽了,她狠狠地瞪了艾軍一眼,理直氣壯地說道:“什麼話?在我這裡,只有對,沒有錯!”

一屋子人就都不敢再說什麼了。

說乾就乾。季紅陽很快就帶著知青點上的知青們,帶著斧頭、鋸子和繩子,來到了村外的那座山上。接著,他們在那座山上尋到了合適的木材,把它們一一砍伐下來,又抬到了村邊的那條小河邊上…

半下午的時候,知青們一個個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正坐在河邊休息,不料,抬頭看到譚支書和兩名警察從村子裡急急慌慌地朝這邊走過來。

季紅陽見了,忙迎了上去,一邊抹著臉上的汗水,一邊望著譚支書,邀功般地說道:「老支書,你來看,這都是我們的成績,用不了兩天,這河上就有一座橋誕生了。

譚支書皺著眉頭看著河邊的那一堆木頭,一張臉立時就綠了,他一邊盯著季紅陽,一邊大聲呵斥道:“誰讓你們伐樹了?”

季紅陽嚇了一跳,愣愣地望著譚支書,怯怯地解釋道:“沒人讓,是我組織知青幹的,我們要為趙家峪修橋,造福子孫。”

譚支書鼻子裡哼了一聲,心疼地說道:“後山那片林子,是咱們縣林業局的樣板樹林,封山育林,都提了好幾年了,沒有林業局的批示,誰也不能動的。”

季紅陽小心地問道:“支書,怎麼,我們又做錯了?”

譚支書跺著腳嚴厲地說:“不是對,也不是錯,是犯法了!”

季紅陽臉上的汗水一下子淌下來了:“犯法了?”

譚支書跺了一下腳,說:“已經有群眾把你們舉報到公安局了,這不,人家來處理這事了!”

說到這裡,那兩個警察走上前來,定定地望著季紅陽,一個人冷冷地問道:“你就是偷伐林木的指揮者?”

季紅陽害怕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為村里著想,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忙轉過頭去,求救般地望著譚支書說道:“支書,我可是為趙家峪在做好事呀!”

另一個警察上前一步,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拉著季紅陽說道:“你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已經違反了封山育林的政策,跟我們走一趟吧!”

季紅陽還想再解釋什麼,可是,那兩個警察已經一左一右地準備把她帶走了。

眼見著大事不好,吳桐一步衝上來,突然說道:“等一等!”

那兩個警察怔了一下。

吳桐凜然說:“砍伐樹木不是季紅陽一個人幹的,要走我們和她一起走。”

一個警察聽了吳桐的話,斜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我們現在只調查指揮者,至於你們如何處理,回知青點等著去。”

說完,那兩個警察便將季紅陽押走了。

知青們怔怔地站在那裡,望著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吳桐突然想到了什麼,忙向艾軍交代了一番,艾軍便靜悄悄地尾隨著他們去了。

季紅陽最後被帶到了公社大院裡,這是後來艾軍回來告訴吳桐的。

當辛明得知季紅陽因為帶頭私自砍伐山林樹木被押到了公社大院的消息時,不覺大吃一驚。他知道,如果依照規定,這樣的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輕則至少要拘留半月,重則判刑也在情理之中。

關於其中的細節,那兩個警察已經向他一五一十說明了,並且他們也已經向公安局的馬局長進行了報告。不過,馬局長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經過反覆考慮,還是讓那兩個警察帶話給辛明:事情發生在紅旗公社,而且當事人又是剛下鄉的知青。對這個名叫季紅陽的女知青該如何處理,還想聽聽他的意見。

辛明一下左右為難了。

他覺得自己也應該進一步向當事人了解一下情況,於是便讓那兩個警察和他一起,來到了另一間權作臨時關押室的房間。

見辛明推開房門走進來,季紅陽忙站起身來,一雙眼睛怯怯地望著他。看上去,她顯得十分狼狽。

辛明向她看了一眼,接著朝身邊的那兩個警察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便走出去了。

想了想,辛明問道:“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聽見辛明這樣問她,季紅陽忙又抬起頭來,她似乎認真地想了一想,接著,一雙眼睛裡旋即有了神采,激動地說道:「為了改變趙家峪的落後面貌,進村出村連條路都沒有,我想帶領知青修座橋,讓全村人不再為出村發愁…”

她還想再說下去,卻被辛明不耐煩地擺擺手製止了:“你知道不知道破壞山林是要坐牢的?”

季紅陽搖搖頭,接著又把頭低下去,喃喃說道:“我只是想做好事,好好表現自己。”

辛明不覺嘆了一口氣。

季紅陽抬起頭來時,已經滿臉是淚了。她一邊拿那雙淚眼望著辛明,一邊顫抖著聲音乞求道:“辛主任,求求你,看在任排長份上,你救救我。”

“你還有勇氣提任排長?”辛明輕蔑地望著她,面無表情地問道,“你不是把他拋棄了嗎?”

季紅陽連忙辯解道:“不,是我把艾紅莓介紹給了他,他們現在已經結婚了!”

辛明聽了,有些揪心地搖了搖頭。

「辛主任,看在過去我們認識的分上,你幫幫我。」季紅陽接著又乞求道,「我下鄉是想好好表現自己,想出人頭地,沒想到犯了錯誤,辛主任,你一定幫幫我。

辛明聽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想再看她一眼了。

季紅陽突然就感到自己雙腿發軟了,緊接著,她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一雙手抱住了辛明的大腿,止不住淚水翻滾道:「辛主任,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求你一定幫幫我,我知道,在這裡只有你能幫我了。

辛明有些厭惡地把那雙手掙開了。之後,起身走了出去。

回到辦公室,辛明猶豫了半天,一種莫名的痛苦湧上心來,想著那個名叫季紅陽的知青,想著她曾經做過的那些不可理喻的事情,他的心裡久久不能平靜。但是,她還很年輕,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剛離開學校的女學生…

在糾結了許久之後,辛明最後還是把辦公桌上的電話拿了起來。

他要親自給縣公安局的馬局長打一通電話,好好跟他說一說。

電話接通了,傳來了馬局長的聲音。

辛明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馬局長是個痛快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地說話兒,於是,便開門見山地把那個知青季紅陽的事情說了。他把這件事情引起的嚴重後果,歸結於自己對知青們的教育不夠,使得他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觸犯了法律,但是,念在知青們的革命熱情的分上,還是希望能夠以教育為主,令其本人寫一份檢討,從輕處理為好。

馬局長聽辛明說完,認真想了想,於是便說道:“事情出在你們公社,我看還是交給你們公社來處理吧,我們公安局就不插手這件事了。”

辛明不禁長長地籲籲了。

事情這才算平息下來。

當譚支書把季紅陽從公社領回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時分了。如果譚支書和季紅陽晚回來一步,事情也許又會變得複雜起來了。

季紅陽被那兩名警察押去了那麼久還沒回來,這不能不讓知青點上的知青們感到著急了。天眼看就要黑下來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也漸漸在知青點上瀰漫開來。吳桐突然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就再也坐不住了,站在院子裡朝幾個一直等待消息的知青們說道:「季紅陽到現在還沒回來,公社那些人說不定打什麼主意呢,法不責眾,要坐牢大家一起去坐,不怕事的跟我要人去!

吳桐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自顧自朝門外走去。

胡衛國和艾軍緊緊跟了上去。

一呼百應,剩下的那些知青也一起跟了上去。

王小兵有些驚慌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怯怯地說道:“你們都去了,我們也去。”

吳桐回頭看了一眼王小兵,又看了一眼站在她身邊的李紅衛,想了想,說道:“你們女知青就算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譚支書打著手電筒一晃一晃地走過來了。見這麼多人門裡門外地站著,他不由得吃了一驚,說道:“看,我把季紅陽領回來了,沒事了,沒事了!”

見知青們一個個還不說不說話不動地站在那裡,譚支書又說:「辛主任說了,季紅陽有革命熱情,就是不懂農村政策,回來繼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次的事不算犯法。

說完,譚支書又打著手電筒,一晃一晃地在一片濃濃的夜色裡消失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季紅陽從公社回來的當天夜裡,知青點又出事了。

像往常一樣,臨睡之前,王小兵披著衣服哆哆嗦嗦去解手,可是當她繞過房間,正向一個角落裡的廁所走去的時候,猛然間一個黑影撲了上來,那黑影緊緊抱住了王小兵,還沒待王小兵驚叫出來,已經一把將她的嘴巴摀住了。

那個黑影一直將王小兵挾持到了一個距知青點外不遠處的較為隱密的地方…

當季紅陽和吳桐幾個人發現情況異常,尋到那裡的時候,那個黑影慌慌亂亂地放下王小兵,已經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此時,王小兵驚恐地坐了起來,她的頭髮散亂著,衣服已經被人撕破了。

吳桐憤憤地問:“誰幹的?”

王小兵搖了搖頭。

季紅陽上前把她抱在懷裡,擔心地問道:“小兵,你被壞人怎麼了?”

王小兵這才反應過來,緊緊抱住季紅陽,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幾個人很快就找到了譚支書,把這情況一五一十說了。譚支書有些愧疚地望著王小兵,安慰道:“姑娘,是我沒保護好你們,孩子,真的對不住了!”

譚支書膝頭一軟,便朝王小兵跪下了。吳桐見狀,忙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支書,你千萬別這樣,咱們的任務是要把那個流氓抓起來。”

譚支書長長地嘆了口氣,望著吳桐說:「咱們村光棍多,從村頭數,王老六四十五了,還有蘇二狗也三十六七了,還有那個三胖子也三十出頭了,這數來數去的,三十以上的光棍就有十幾個……”

「這個壞人難道就查不出來了?」季紅陽忍不住問。

譚支書突然想到什麼,朝餘悸未消的王小兵問道:“孩子,那人長得啥樣,你一點也沒看見?”

王小兵搖搖頭,眼裡的淚水又湧了出來。

譚支書無力地嘆息了一聲,央求道:“孩子們,你們回去吧,看來只能請公社派出所的人來了,在沒查清之前,你們都不要聲張。”

吳桐和季紅陽點了點頭。

回到知青點,胡衛國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一邊揮動著手裡攥著的那根木棍子,一邊咬牙切齒地問道:“這到底是誰幹的?這他媽到底是誰幹的?”

他的眼裡幾乎要噴出血來。

胡衛國越想越氣憤,轉身就要往外走,嘴裡不住地念叨著:“我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王八蛋找出來,找不出來,我就把整個村子一把火燒了!”

季紅陽見情況不妙,一把拉住了他,大聲喝問道:“胡衛國,你還嫌不夠亂嗎?!”

胡衛國一把掙開季紅陽,咆哮道:“這事和你們沒關係,殺人放火的罪,我胡衛國一個人扛了!”

說完,胡衛國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

吳桐三腳兩步追上了胡衛國,一把將他抓住了,一個耳光抽了上去。

胡衛國怔住了。

「胡衛國,你知道那個流氓是誰嗎?」吳桐盯著胡衛國,不無氣憤地警告道,“整個村子就這麼一個壞人,你這麼做會連累無辜的!”

胡衛國眼睛紅紅的,蓄滿了憤怒的眼淚。

這時候,王小兵驚魂未定地走了過來,她一邊拉著胡衛國的胳膊,一邊擔心地說道:“衛國哥,你不能去,求你了……”

胡衛國不忍再看王小兵,一把將手裡的那根棍子狠狠地摜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一下蹲在地上,無限壓抑地哭了起來。

經歷了挫折之後的季紅陽很快又如沐春風般地抖擻起了精神。

從公社回來後,季紅陽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忍耐不住,又一次找到了譚支書。就像要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談判一樣,季紅陽端坐在譚支書的面前,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她說:“譚支書,我還要和你商量商量。”

譚支書皺了下眉頭。

季紅陽說:“你說得對,現在是農閒季節,村子裡沒有活乾。可是,要改變趙家峪一窮二白的面貌,咱等不起,也靠不起,農閒人不能閒啊!”

譚支書望著季紅陽,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季紅陽便又繼續說:「村頭的那座橋咱還得修。樹既然伐了,也不能栽回去了。咱為啥就不能把那座橋修起來呢?那座橋修起來,會為咱村裡的人帶來很多方便的。

季紅陽又說:“身為支書,您要為村里人著想;身為知青,我們也要為村里人著想,紮根農村鬧革命,不是一句空話、大話。”

季紅陽說了好一會兒。她是在一步一步地引導他呢!

季紅陽的執著,終於把譚支書感動了。思忖良久,譚支書終於點了一下頭,說:「紅陽姑娘,你的話也在理兒,既然這樣,讓我再與村里的其他領導合計合計,那座橋的確也是有必要去修建的。不過,有了前邊的教訓,遇到什麼事情,咱還是要小心一些為好。

季紅陽的目的終於達到了,她一下子就變得眉開眼笑了。

心滿意足地回到了知青點,季紅陽便立刻趁熱打鐵地把知青們召集到了一起。經過一番簡單的動員之後,知青們很快又向著村頭的那條小河進發了…

吳桐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了艾紅莓和王惠的來信的。那兩封信同時到達了他的手裡,這讓他一時有些激動不安了。

知青們都去小河邊上的工地上建橋去了。吳桐也準備著和他們一起去工地的,可是,心裡掛著那兩封信,走著走著,他就不想走了,乘人不備,便反身從半路上不管不顧地跑了回來。他希望為自己尋得一份清靜,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獨享這些家信為他帶來的精神快慰。

回到知青點,幾乎沒有半點猶豫,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艾紅莓寄來的那封信打開了。

那封信很短,短得甚至讓人懷疑它到底是一封家信還是一張字條,可是這已經足以讓他感到欣慰了。

吳桐:你的來信我收到了,別惦記我,我這裡的一切都很好,我已經在休養所開展工作了,你們在農村生活得好嗎?艾軍第一次離開家門,你要多照顧他…

那一刻,吳桐感到了自己的幸福。他一邊撫摸著那些熟悉的字跡,一邊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回憶裡。

相比較而言,王惠的那封信就寫得有些冗長了。甚至冗長得讓吳桐感到有些囉唆,但是,王惠的那封信,卻給他帶來了外面世界的種種消息。

吳桐:你都下鄉這麼久了,也不來個信,該死的吳桐,看來你是不想好了。吳桐,我知道你現在的生活很苦,不要假裝輕鬆了,也別再玩世不恭,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我爸說了,從農村參軍也可以,艾紅莓結婚了,可任大友傷了神經,做不了男人…

吳桐正這樣漫不經心地看著王惠的來信,嘩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季紅陽走了進來。

吳桐正要把信藏起來,但是已經被她發現了。

季紅陽望著躺在炕上的吳桐,輕蔑地笑了笑,一邊像個領導似的在炕前踱著步子,一邊說道:「別人都在修橋鋪路,你自己倒在這裡躲起清靜來了。

吳桐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她的目光落在了吳桐的臉上,說:“不就是那個王惠給你來封信嗎?”

她說:“也就是那個傻丫頭對你不離不棄的,人家艾紅莓結婚當幹部了。”

季紅陽不提艾紅莓則罷,一提艾紅莓,吳桐禁不住勃然大怒,忽地一下起身站在地上,指著季紅陽呵斥道:「季紅陽你沒資格提艾紅莓,艾紅莓這樣還不是你害的? 到今天你還人五人六的,你虛偽!

季紅陽覷視著吳桐,反問道:“吳桐,我怎麼虛偽了,又怎麼害艾紅莓了?”

吳桐說:“你自己發現任大友是個殘廢,你走了,怕留下個爛攤子不好收拾,把艾紅莓往火坑里推,你說你季紅陽仗義嗎?!”

“嫁給任大友是艾紅莓自願的,”季紅陽說,“人家是想留城當幹部,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別侮辱艾紅莓,”吳桐說,“艾紅莓不是那種人。”

“吳桐,我知道你放不了艾紅莓,”季紅陽說,“人家結婚了,你還惦記人家,我看你腦子才有病。”

吳桐憤憤地說:「我是忘不了艾紅莓,那也比你強,季紅陽,你想的只是你自己,你想的就是要用大家的血汗為你鋪路,好讓你一個人往上爬! 找機會早日回城。

「混蛋!不准你這麼誣衊我!」季紅陽突然間氣得手指發抖,指著門外怒喝道,「我命令你現在馬上給我去上工,否則的話,我馬上到老支書那裡報告,不行我就去公社找辛主任告你!

吳桐向來吃軟不吃硬,她這樣一來,卻讓他更加惱怒了,瞪起一雙眼睛呵斥道:「你去吧,你現在就去,隨你怎麼去說!你當你是什麼人物啊,告訴你,王小兵的事你脫不了乾系,她要有個好歹,你季紅陽是有責任的。六二五?

吳桐的這番話,一下把季紅陽噎住了。

「吳桐,你不要轉移視線。」說這話時,季紅陽已經明顯地感到底氣不足了。

可是,偏偏那個吳桐又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他見季紅陽很快就要敗下陣來了,便又乘虛而入道:「季紅陽,說你虛偽你還不服,你是世界上最虛偽的女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季紅陽突然感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吳桐,我不跟你吵,你等著!」說完,她一甩頭,走了出去。

季紅陽果然去公社找了辛明,一五一十向他報告了這些日子知青點上發生的事情。自然,她說到了王小兵,又說到了吳桐。辛明認認真真聽著,不時地向她點著頭,一直等著她把要說的事情說完了,這才說道:“好吧,我都知道了。”

季紅陽覺得他還應該跟她說點什麼,最起碼,他應該向她提一提過去的那些事情,提一提艾紅莓和任大友。但是,沒有。辛明什麼也沒說,在她報告完之後,他甚至連一句挽留的客套話也沒有,這讓她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種失落。

季紅陽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失落的情緒,回到趙家峪知青點的。一進知青點,李紅衛就抱住她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道:“季紅陽,王小兵不見了!”

季紅陽一下蒙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半晌沒有反應過來。好大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一把推開李紅衛,驚詬地問道:“王小兵怎麼不見了?你們是怎麼照看她的?!”

吳桐聽不下去了,走過來盯著她反問道:“我們照看王小兵,你幹什麼去了?去找領導討好,去打小報告去了吧!”

季紅陽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情太過急躁了一些,看了吳桐一眼,卻再也無心與他爭辯什麼,便努力使自己的口氣變得平和下來,向一旁的李紅衛問道:「紅衛,你快說說,你是怎麼發現王小兵不見了的?

「下午的時候,我看她清醒了,梳了頭,還唱著歌,說是要出去走一走。」李紅衛望著季紅陽慢慢回憶道,「可是,這大半天都過去了,天都黑下來了,還沒見她回來,所以我猜想,她一定是丟了! 」說著說著,李紅衛忍不住又抹開了眼淚。

季紅陽聽了,一下又著急起來,忙朝幾個人喊道:“快別說了,咱們快去找吧!”

緊接著,她便規劃好了幾條尋找路線,分頭向著村子和後山幾個地方,一邊呼喊著,一邊奔跑著去了…

王小兵的屍體最後是在後山的山坡上被村裡的幾個民兵發現的。

王小兵倒在一棵大樹下邊,看上去,她的表情十分平靜。幾個人還發現,在那棵大樹下,有一隻空了的「敵敵畏」農藥瓶。

一眼見到王小兵,胡衛國立時就忍不住了,一下撲過去緊緊把她抱在懷裡,撕心裂肺一樣地呼喊著:「小兵,你這是怎麼了,告訴我,你醒醒… …”

夜深了。

無根無底地深了。

7

任大友又一次從艾紅莓的身上翻了下來。

不行,還是不行。

兩個人齊心協力,誰也記不清到底努力了多少次了,可每次的努力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了。

任大友是不甘失敗的,戰場上,他曾經表現得那般勇猛和頑強,憑著這種勇猛和頑強,他帶著一個排的戰士,一次一次打退了敵人的據守與進攻,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可是,現在,他卻一次又一次敗下陣來,氣喘吁籲大汗淋漓地敗下陣來。

他氣餒了。

他說:“我不行了!”

他的話裡帶著無法言說的沮喪。

艾紅莓耐心地安慰他。她的手指在他的胸脯慢慢撫慰。

“大友,我知道你身子裡有彈片,”艾紅莓說,“沒事的,你看,你都能走路了,其他的病也能養好的。”

任大友眼裡的淚水悄悄滑落下來。

好大一會兒,任大友才漸漸平靜下來,他讓艾紅莓躺在他的臂彎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道:“睡吧!”

艾紅莓跟著說:睡吧!

夜便黑透了。

艾紅莓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職位。身為休養所的主要負責人,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這當然要感謝上級領導對她的愛和重視,同時,她也深深感受到了肩頭責任的重大。走馬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任大友帶著她,一家一戶地進行了走訪,就像每一個關愛百姓的領導一樣,她給他們送去了溫暖,但是,從他們反映的諸多問題上,她看到了自己需要努力的方向。如果要把這些工作做好,她還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辛苦。她是不怕吃苦的,更何況,她的身後有任大友。有他的體諒和支持,再多的苦,也就不算苦了。

可是,也就在她剛接手這份工作,準備緊鑼密鼓做一番事情的節骨眼上,民政局方面把她樹為了擁軍典型。並且,根據當前的情況需要,局裡決定借她和任大友新婚的這股東風,集中幾天的時間,在全市搞一個擁軍活動。這個擁軍活動,自然是由她來唱主角的,那就是讓她深入全市各大單位,現身說法,做一做報告,給大家講講她與英雄堅貞不移的愛情經歷。

艾紅莓收到這份通知,不禁捏了一把汗。她有些緊張,任大友及時鼓勵了她。他說:“沒事的,我會陪著你,一直在你身邊。”

講話稿自然是民政局的筆桿子早就寫好了的,這樣一來,就省去了很多麻煩,把那份寫好的稿子三遍兩遍地熟悉了,她就完全可以登台演講了。

艾紅莓的第一份報告,是在國棉廠的大禮堂進行的。

這天上午,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艾紅莓神情緊張地第一次站在麥克風前了。在周漢民和任大友鼓勵的目光下,艾紅莓拿著週漢民早就為她準備好,並且在任大友的幫助下不知熟悉了多少遍的講話稿,用微微顫抖的聲音,開始說道:“我是一名普通技校學生,因為英雄的事蹟感動了我,讓我有機會走近了英雄……”

艾紅莓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大禮堂裡迴盪著。幾百上千雙的目光一齊向她投射過來。

此時此刻,她的手心裡已經沁出了汗水。

她努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並試著調整自己的聲音和語速,讓人聽上去,不至於那樣飄忽不定。就這樣,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而當她真正適應了面前的環境,在一次又一次的掌聲中,把自己的感覺調整到最佳狀態時,她才發現,她的講話已經接近尾聲了。

當她再次回到主席台上挨著任大友和周漢民坐下來時,艾紅莓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報告會就這樣結束了。一眨眼就結束了。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朝禮堂外邊走去。

當艾紅莓和任大友正朝著大門口走去時,不料卻被幾個記者堵住了去路。艾紅莓有些緊張地望著他們手上的攝影機,求救般地拉著任大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任大友無比沉穩地朝她笑笑,又朝她點點頭,她立時也便理解了他的意思,一顆心很快平靜下來,接著,她應對自如地回答了他們問到的每一個問題。

就在艾紅莓和記者們周旋的時候,任大友已經有些落寞地朝外面走去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記者的糾纏之後,艾紅莓追上了任大友,一邊親熱地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一邊向他問到自己在這場報告中的表現。

任大友很少說話。即便回答她的問題,也是蜻蜓點水一般。他只是對她笑,但是從他的笑裡,艾紅莓敏感地捕捉到了某種牽強的東西。

報告會繼續進行著。

接下來的那些天裡,艾紅莓以擁軍模範的身份,如魚得水地走進了機床廠、鍋爐廠等好幾個地方,每到一處,都無一例外地贏得了一次又一次雷鳴般的掌聲。而每一次,任大友總會不離不棄地陪坐在那裡。

英雄角色的互換,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

事情出在那張報紙上。

這天上午,任大友的母親正準備生爐子,順手拿過一張報紙,就要劃火柴點著,突然就看到了報紙上的艾紅莓。艾紅莓在微笑,在望她微笑。老太太立時便把火柴丟了,旋即打開了那張報紙。 「時代女性、擁軍典型」。當那幾個大字刺入眼簾時,她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起來。接著,她便把任大友喚了過來,抖著那張報紙問道:“娘不識字,我聽休養所的人都說,艾紅莓現在是典型了,沒你啥事了?”

任大友掃了一眼報紙,笑了笑,點點頭說:“娘,民政局是在樹她為典型。”

「那你呢?」老太太聽了,差一點兒跳起來,一驚一乍地問道,“你可是英雄,沒有你就沒有她,她現在上報紙了,就把你晾一邊了?”

任大友不得不耐心向她解釋。可是,不管他說什麼,老太太就認準了一個理兒,沒有她的兒子任大友,艾紅莓啥也不是。

老太太越說越有氣,好不容易等艾紅莓下班回到家,立時要讓艾紅莓帶著自己,去見她的父母不可。任大友一再勸阻她,年紀那麼大,路遠不好走,還是不要去了,可她根本不聽那一套,無奈,艾紅莓只得帶著她來到了父母家。父母親見老太太陰著一張臉,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又飯前飯後地好生照應著,唯恐哪裡怠慢了她。但是誰料想,老太太還是不知足,看看這裡望望那裡,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原本這一家老老少少都欠著她啥似的。

飯吃完了,天也就黑起來了。老太太覺得一家人對她照應得還算周到,起身要走時,不由得咕噥了一句:“嗯,看來這家人還算懂規矩。”

就是這句話,讓紅莓媽媽一下不高興了。一肚子氣早就窩在心裡,正要找個發洩的地方,總算找到了突破口,便衝口而出,她問道:“親家,那你說什麼叫不懂規矩?”

話趕著話地趕到了這裡,大友娘也便不再客氣,從兜里掏出那張早就準備好的報紙,一邊拍在面前的桌子上,一邊說道:「這就叫不懂規矩。 」

紅莓媽好奇地拿過那張報紙看了看,又把它遞給紅莓爸,問道:「這我又不懂了,艾紅莓上了報紙成了擁軍典型,怎麼就不懂規矩了?

「艾紅莓她為啥成了典型,還不是因為她嫁給了俺家大友?可現在你們家閨女出風頭了,我兒子呢?哪有一個女人家把自己的男人踩在腳下,自己往上爬的? 」說到這裡,老太太一下子又盤腿坐在了那裡,擺出了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紅莓媽心裡不服,搶白道:“這是組織要樹艾紅莓這個典型,又不是我們送禮送的,你該對我們說這些嗎?”

「看看,說著說著就又不懂規矩了,」老太太接著數落道,「俺明白了,這大人都不懂事,難怪孩子做錯事,得,今天我這門也串了,飯也吃了,我也該回去了。

回到家,老太太肚子裡的氣還沒消下去,便又把大友叫過來,責問道:“大友,你是一家之主,你說說吧,做男人要有個做男人的樣呢!”

艾紅莓和任大友對視了一眼,見任大友一副為難的樣子,轉頭望著大友娘,含著無限歉意地說道:「娘,你不要生氣了,我明白了,我不該上報紙的,當初嫁給大友,我說過要全心全意照顧他,當好一個家庭婦女…”

說著說著,艾紅莓竟動了感情,眼睛裡滿了淚水。

任大友坐在那裡,很是不自在。

聽了艾紅莓的話,老太太雖然心裡還在埋怨著,口氣卻和緩了許多:「大友是英雄,是男人,他怎麼上報紙、做報告,那是他的光榮。艾紅莓,咱們女人家可不能去搶男人的風頭,女人就要守婦道,別人前人後嘰嘰喳喳的,這叫不懂規矩。

艾紅莓低頭站在那裡,看著她的臉色,解釋道:“娘,這是組織安排的,稿子也是組織寫好的……”

沒容艾紅莓把話說完,老太太一下又抬高了嗓門,打斷了,說:“那你可以不去!”

坐在一旁的任大友,看看娘,又看看艾紅莓,欲言又止。

沉默了好大會兒,艾紅莓終於忍氣吞聲地說:“娘,我記下了,下次我不去了!”

大友娘嘆了口氣,望著艾紅莓,繼續說:「你要記住,今天你有的這一切,都是俺們大友給你的。沒有大友,你就沒這份工作,你就得下鄉,你要明白你現在幾斤幾兩。

艾紅莓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突然她就打定了一個主意,望著大友娘說道:“娘,我想好了,為了照顧好大友,我現在就去找領導把工作辭了。”

老太太眨巴了一下眼睛,望著艾紅莓,頓了頓,站起身來,決絕地說:「艾紅莓,你要辭工作,我支持!你的工作就是照顧好你男人,家裡有大友一個人掙工資也夠了!

艾紅莓感覺到心裡一陣悲涼…

思來想去,艾紅莓真的就找到了民政局的周漢民處長。

她把這件事情,詳詳細細向周處長敘述了一遍,帶著淚光說:“週處長,我不能乾了。”

週漢民聽她把話說完,沉默了良久,寬慰道:「你也別怪這個老人,農村出來的,男尊女卑的,老理講究得多,你可不要因為這個就影響工作積極性啊!」說著,週漢民從口袋掏出一塊手絹,遞給了艾紅莓。

艾紅莓把那塊手絹接了,擦拭了臉上的淚水,又把它還給週漢民,心裡還是一陣一陣地難過,喃喃重複道:“真的,我真的不能乾了。”

週漢民笑了笑,耐心地說:「你是咱們民政局樹立的擁軍典型,組織上現在正在培養你,你不要因為家庭這點小矛盾影響了工作。你剛參加工作,經驗都是實戰中來的,怎麼能一有困難就想到退縮呢?

提到組織,艾紅莓一下為難了,抬起頭說:“那就讓組織把我撤下來吧!”

週漢民搖了搖頭,接著說:「我苦口婆心地和你說了半天,你怎麼就是不明白?你還年輕,以後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不工作了,那將來呢?脫離社會就等於落伍。

政治任務?艾紅莓一下被嚇著了。

週漢民的表情是嚴肅的。

週漢民又點點頭,說:“你是擁軍典型,你不能倒,全市人民都在看著你呢!”

艾紅莓聽了,一時間左右為難起來,說:「這樣不行,那樣不行,我該怎麼辦呢?」剛剛止了的淚水,又從眼睛裡流了出來。

週漢民望著艾紅莓,想了想,又把那隻手絹從兜裡掏出來,一邊遞給她,一邊循循善誘道:「家庭的小矛盾你要放在一邊,只有放下包袱,才能輕裝上陣。

這樣說著,週漢民下意識地把一隻手搭在了她肩上。恰恰就在這時,週漢民的妻子突然闖了進來。

週漢民一怔。眼前的這一幕,讓肖英一下也驚呆了。她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艾紅莓,又看了一眼週漢民,有些失措地說道:「我把鑰匙鎖屋裡了。你們有事,我一會兒再來!」說著,肖英竟自退了出去……

兩個人又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艾紅莓這才離開了周漢民的辦公室。等在門外的肖英,早已迫不及待了,艾紅莓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又氣咻咻地闖了進去,糾纏著週漢民,一定要向她解釋清楚,他那隻手為什麼會落到那個擁軍模範的肩膀上。

週漢民對肖英是解釋不清的,下意識的一個動作,他怎麼能夠解釋得清呢?

然而,他越是解釋不清,她就越是要讓他解釋。你一言我一語,肖英的嗓門既高又尖,不一會兒,就引得樓道裡各個辦公室的房門接二連三地打開了。

週漢民感到十分難堪,一拍桌子說道:“肖英,你別在這裡胡攪蠻纏,我和她就是工作關係,想吵架回家去吵,這裡是辦公室。”

他在提醒她。可是,肖英哪裡聽得下這些。

“我知道是你辦公室,”肖英不依不饒地嚷道,“辦公室又怎麼了?打著談工作的旗號,你卻幹見不得人的勾當。”

週漢民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了,指著門外吼道:“你,你給我滾回去!”

這一說不要緊,肖英聽了,卻越發地撒起潑來,猛地一下拉開了辦公室的房門,大聲嚷道:「我偏不走,也讓大家都看看,你周漢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週漢民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一下急了,一把抓過桌上的那隻茶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怒喝道:“夠了,你住口!”

茶杯碎了。肖英不覺嚇了一跳。她不由怔了一下,旋即,眼裡蓄滿了淚水。她就那樣站在那裡,狠狠地盯著週漢民,片刻,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個週漢民,你不講理,有講理的地方。」說完,昂頭大步跑了出去。

週漢民沒有去看她,他一邊搖著頭,一邊連連嘆息著,一張臉上寫滿了無奈。

艾紅莓在小街上躊躇了好久,最後還是回家了。任大友母子兩個正等著她。老太太臉色陰鬱地端坐在床上,看了她一眼,就把頭別到一旁去了。

艾紅莓說:“娘、大友,我回來了。”

任大友擔心地問:“你真去找領導了?”

艾紅莓點點頭。

老太太回過頭來,望著艾紅莓問道:“你都說了?”

艾紅莓還是點了點頭。

老太太說:“領導同意了?”

艾紅莓就把去找周漢民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艾紅莓說:“週處長把我批了。”

老太太張大了嘴巴,怔怔地望著艾紅莓。

艾紅莓說:“週處長說這是政治任務。”

任大友一下就蒙了,老太太也跟著蒙了。幾個人就都沉默在那裡了。就在這時,老太太突然間就發病了。

她說:「大友,我的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的,頭痛頭暈得厲害。我這是怎麼了?」說著,她便倒在了床上。

任大友緊張了,艾紅莓也跟著緊張了。任大友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艾紅莓忙把老太太的一隻手握住了,說:「娘,你別急,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老太太沒說什麼。

艾紅莓連忙推了一輛三輪車,又把她扶上車去,急三火四地就帶著她朝醫院去了。到了醫院觀察室,一個醫生過來問了半天,老太太都含含糊糊地答了。那個醫生接著又檢查了半天,便摘下聽診器,向一旁的艾紅莓說道:“血壓正常,體溫也沒問題。現在沒查出什麼問題。”

可是,老太太一直皺著眉頭在那裡呻吟著,一副痛苦的樣子。

艾紅莓便又靠前一步,俯下身去心疼地問道:“娘,你到底哪不舒服?”

老太太把眉頭擰得更緊了,說:“頭疼,就是頭疼,疼死我了。”

醫生看了一眼老太太,又看了一眼艾紅莓,想了想說:“要不這樣吧,一時半會檢查不出來,只能留院觀察了,你先去把押金交了吧!”

說著,那個醫生轉身就走了。

老太太看著那個醫生離開了,忽地一下就從病床上坐了起來,說道:“艾紅莓,咱走。俺不住院,回家歇著去,你照顧我就行,憑啥糟蹋錢!”

艾紅莓心裡著急,還在不停地勸著,可是,老太太已經踮著一雙小腳向門外走去了。事情就是這麼巧,老太太和艾紅莓前腳剛走,任大友就又來到了醫院。

他是為自己的病來的。他的腰又痛了起來,就像是一把鋸子在那裡生拉硬扯地鋸著他一樣地疼,實在忍不住了,等不到艾紅莓回去,他就一個人咬著牙硬撐著到醫院來了。

一個醫生帶著柳護士長和王惠給任大友檢查完腰傷,斷定還是腰傷復發引起的,是那枚留在身體裡的彈片壓迫到了神經造成的,即使住院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便給他開了些止疼的藥物。

王惠拿著醫生給任大友開的處方,幫他取了藥,又把他送到了醫院門口,這才站住了腳,猶豫了一下,說道:「任排長,我想問你點事。 」

任大友望著王惠,說:“你說吧!”

王惠便問道:“現在我想問你,你對艾紅莓怎麼樣?”

任大友怔了一下,隨口說道:“挺好的!”

任大友朝她笑了笑,說道:“你和艾紅莓是同學,又是好朋友,有空時常去我們家坐坐吧!”

王惠低了一下頭,接著又把頭抬起來,認真地望著他,說道:「任排長,正因為我是艾紅莓的朋友,所以我得對你說句實話,你的腰傷其實是不適合結婚的。

任大友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他一時覺得自己並沒有聽清王惠的話。

王惠接著說:“你腰裡的彈片已經傷到神經了,以現在的醫療水平,是不可能讓你的神經恢復的。”

任大友有些疑惑地望著王惠。王惠的話,他已經聽得很清楚了。

他一下子就變得有些緊張起來,說:“可是,醫生說我這傷可以恢復的!”

王惠苦笑了一下,說:“那是醫生安慰你的。”

任大友不禁張大了嘴巴,驚蟄道:“這麼說,我這傷永遠好不了了?”

王惠看到,他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汗水。望著他臉上的汗水,她突然覺得站在她面前的這個英雄,有點可憐。接著,她真誠地望著任大友,發自內心地說:「任排長,你是英雄,我敬重你,你是戰爭的受害者,但最大的受害者是艾紅莓。身為艾紅莓的朋友,我只想對你說,你以後要對艾紅莓好點,艾紅莓嫁給你太委屈了。

王惠把幾盒藥遞給任大友,轉身走了。

任大友手裡拿著那幾盒藥,回味著王惠剛才說的話,半天沒反應過來。他有些僵硬地站在那裡,此時此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腦子裡一下就變得一片空白了……

任大友回到家才知道,娘的病是裝出來的。

趁艾紅莓到廚房煮飯的工夫,老太太一把將那塊毛巾從頭上扯下來,朝任大友使了個眼色說道:「大友,你別擔心,娘啥事沒有。我這是在考驗她呢,看看咱娘倆在她心裡到底有幾斤幾兩!

任大友坐在床頭望著母親,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老太太有些狡黠地說:“大友,以後家裡的事你什麼都不要幹,有活就找她,拖住她,讓她上不成班……”

娘又說了些啥,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8

自打王小兵的事情發生之後,吳桐的心裡一直不快。

這天中午時分,吳桐吃罷了午飯,一個人神情憂鬱地來到村頭的那座小橋邊。他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心事。

就在這時,艾軍追過來了。

艾軍說:“哥,我媽來信了。”

吳桐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一起坐下來說會話。

「這次我媽提到我姊了。」艾軍說。

吳桐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望向了遠方的那一座大山。

艾軍說:“我媽說,我姐姐過得很不好,任大友的傷讓他連個男人都做不了,還有任大友的娘總想有事沒事找我姐姐的碴兒……”

吳桐聽著就聽不下去了,回過頭來,一把把那封信從艾軍的手中奪過來。

艾軍說:“哥,他們娘倆這是在合著夥兒欺負我姐呢!”

吳桐的臉色一陣一陣地難看起來,拿著信的那雙手已經抖得不像個樣子。此時此刻,說不清為什麼,他突然感覺到一股血從腳底板湧了上來,一直湧到了腦門子上。顯然,他已經慫怒了。他的眼睛裡已經佈滿了血絲,就像是一團火在那裡燃燒一樣。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忽地直起身將那封信塞給艾軍,接著,發瘋似的向知青點跑去……

隨即,吳桐就從趙家峪消失了。

他跑了,跑到城裡去了。從知青點到山水市,那麼遠的路,一山又一山,一程又一程的,但他還是跑回去了。

幾天后,吳桐疲憊不堪地來到了休養所的大門口。

那時候,天已經亮了起來,山水市依舊是往日的樣子,市民們依然是繁忙而又有序地生活著。

那塊寫著「休養所」幾個大字的牌子十分扎眼,吳桐向它匆匆瞥了一眼,就走了進去。

在一棟家屬房前,吳桐停了下來。

那時候,任大友已經起來了。多年來養成的有規律的生活習慣,讓他在早起洗漱之後一顛簸地走出了房門。就像每個早晨一樣,他要在自己生活的那個院子裡走一走,鍛鍊一下自己的行走,讓自己儘早恢復到常人狀態。但是,他做夢都沒想到,剛剛踏出自家的大門,他就一眼看見了吳桐。

任大友吃了一驚,機械性地走了過去。剎那間,兩束目光撞在了一起。吳桐沒有說話,但他已經衝上去了,並且一把抓住了任大友的衣領。

「你想幹什麼?」任大友低聲問道,卻並沒有還手。

吳桐慢慢地把手鬆開了,一雙眼睛裡充滿了鄙視。片刻,他望著任大友,憤憤地說:「我特意從知青點回來,就是想對你說幾句話,作為男人,作為丈夫,你不應該這麼對待艾紅莓,你連個男人都做不了,還什麼事都等艾紅莓伺候你。像花一樣的女人,你們這麼對她,她欠你們什麼了?

任大友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吳桐繼續說:「任大友,咱們都是男人,就該做點男人該幹的事,你做不了男人,還霸占艾紅莓,讓她給你家當牛做馬,你和你媽還合夥欺負她,任大友,這是男人該做的嗎?要善待艾紅莓,她是個年輕女人…”

吳桐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說到這裡,他已滿臉是淚,不知怎麼了,膝下一軟,跪在那裡了。任大友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看著跪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收場。

眼前的這一幕,恰恰就被艾紅莓看到了。站在自家門前,艾紅莓不由得愣了一下。她朝那個跪下去的男人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當她終於確信,跪在任大友面前的那個男人正是吳桐時,她奔了過來。

「吳桐,你怎麼回城了?」艾紅莓一邊這樣問著,一邊把他扶起來,眼裡不知不覺閃出了淚光。

吳桐朝她笑了笑,喃喃說:「紅莓,你幹嗎騙我?你信裡還說你過得很好,你看看,你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紅莓,你這樣讓我的心裡難受。

任大友望著吳桐和艾紅莓,默默地轉過身去,踉踉蹌地向前走去了……

直到坐在辦公室裡,艾紅莓腦中還在想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生活突然變得像一團亂麻一樣,任她怎麼捋也捋不清了。

吳桐就像一陣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她是能夠理解他的心情的,並且她從內心感謝他對自己的那份真愛與真誠。可是,他這樣無所顧忌地找上門來,是否設身處地考慮過她的感受?特別是任大友,他又會怎樣去看,怎樣去想?

正這樣想著時,門外傳來了幾個人粗門大嗓的說話聲。艾紅莓抬起頭來,看到幾個休養員已經走進屋裡來了。

艾紅莓連忙起身給幾個人讓了座,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問什麼,幾個人已經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老程說:「有些話好說不好聽,今天我們幾個就是來向你反映情況的。自從咱那個兼任書記的老所長生病住院,這個療養所就沒人管了,現在,大家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了,可你都乾了些什麼?到我們這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顯然,老程對她這個代所長是有著一肚子的意見的。

艾紅莓聽了,臉上一下就有些掛不住了,忙賠著笑說道:「老前輩,我剛上任,一直在到處做報告,這段時間工作做得不好,還請前輩們多多批評和指導,我小艾一定改正。

老程接著又說道:“小艾呀,不是我說你,你是我們的父母官,是為我們服務的,你端架子就是你工作態度問題。”

艾紅莓連連說:“我一定改!”

一旁的老趙這時接過話來,望著艾紅莓,著急地說道:“別的都好說,關鍵是我們的房子,一下雨就漏,再不管會出人命的。”

艾紅莓回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向上級部門申請了,等經費一到我馬上和房管所聯繫,進行維修。”

另一旁的老劉還沒開口,就有些激動地站起來了,看著艾紅莓說:「還有,我可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我這肝不好,醫生說得多吃雞蛋白糖,我家的蛋票和糖票,半個月前就用完了…”

艾紅莓一邊聽著,一邊在一個小本子上記著,一直等幾個人把要說的話說完了,她這才抬起頭來,賠著笑臉說:「前輩們,你們的問題我都記錄下來了。

艾紅莓又望著老劉說:“劉叔,雞蛋和白糖我家還有點,抽空我給你拿過去。”

艾紅莓的話裡滿是真誠。老劉聽了,一時有些感動了。

艾紅莓又朝幾人望了一遍,想了想,繼續說:「老前輩,你們都是老英雄、老黨員,為國家流過血,做過貢獻,這一切人民記得,我小艾也記著呢,不過有個想法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幾個人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老程說:“我們都是當過兵的人,槍林彈雨什麼沒見過,小艾,有話你就直說。”

艾紅莓笑一笑,這才說道:「正因為你們是老同志,和別人經歷的不一樣,才應該更有覺悟。現在國家有困難,老前輩更應該帶頭為國家扛一扛,社會上許多人都在看著我們這個休養所呢!

“小艾同志,你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老趙忽地一下又站起來,說道,“是我們做得不好?”

艾紅莓搖了搖頭,笑著說:「老前輩,不是你們沒做好,組織上是有些工作做得不到位,我是希望咱們老前輩擰成一股繩,告訴更多的人,我們和一般群眾不一樣。

“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痛了,”老程說,“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覺悟還不如一般群眾?”

老趙接過來說:“是啊,當年我們打仗,死都不怕,誰說我們覺悟差過?”

老劉的情緒仍然是那樣激動,望著艾紅莓說:“小艾,任大友現在是英雄,你又是典型,到處風光,那我們呢,我們算啥,血就白流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好大一通,把艾紅莓的思緒說亂了。

艾紅莓上班走了之後,任大友的心裡一直不痛快,想到那個突然到訪的吳桐,又想到里里外外操心操勞的艾紅莓,再想想自己這個不爭氣的身體,便有了一種愧疚。

大友娘見他坐在床下的那個小凳子上,半晌不說一句話,勾著一顆腦袋在那裡默默地想心事,忍不住問道:「怎麼了大友?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和艾紅莓吵架了?

任大友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突然說道:“娘,我要和艾紅莓離婚。”

老太太愣住了。

片刻,她終於弄明白了任大友話裡的意思,不由得緊張地問道:“大友,你咋有這想法?是不是娘做得不好,拖你們後腿了?”

任大友搖搖頭,說:“娘,這事和你沒關係,是我配不上艾紅莓。”

「兒呀,你傻了?」老太太說,「你是英雄,為保衛祖國傷也負了,血也流了,當初是艾紅莓主動要嫁給你的,咱也沒搶沒奪,咱咋就配不上人家了?

任大友不說話了。

老太太思忖了片刻,才又揣測道:“這麼說,真是娘做得不好,這陣子娘對艾紅莓態度是差了點,可俺也是為你們過日子好呀!”

任大友有口難言。

「你說句話,那到底是怎麼了?」老太太著急地追問。

任大友猛地抓住了母親的一隻手,眼淚止不住就流了出來。

見任大友這樣,老太太竟也跟著抽抽嚥地哭起來了,一邊哭著,一邊說道:「兒啊,你對艾紅莓不薄,有了你她才留城,又當了乾部,你哪不配她了啊? 娘不許你離婚。

任大友不知該怎麼向母親解釋這一切。

老太太想了想,就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道:「這日子,你得好好過。娘這兩天也在心裡合計了,我不能在這裡待了,娘也該回老家了。這次來,娘本來也沒想長住,就是看看你和兒媳婦,你姐的孩子俺還得帶,家裡還有豬和雞,娘也放心不下。

“娘,你聽我說…”

「娘不聽你說,」老太太的表情很堅定,望著任大友說,「娘不准你和艾紅莓離婚,你是任家的獨苗,得有人照顧你。週處長說了,要是艾紅莓和你離,組織會管的,要是組織管不了,娘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道理講清楚。

任大友沉默下來。

艾紅莓下班一回到家裡,他就把老母親要回老家的事告訴了她,儘管艾紅莓一再挽留,對老太太好言相勸,可是老太太主意已定,第二天上午,便讓艾紅莓把她送到車站了。

臨上火車前,老太太淚眼婆娑地拉著艾紅莓的手,叮囑道:「娘走了,娘就求你一件事,好好照顧大友!只要你們好好的,早日給俺生個大孫子,娘就放心了。

艾紅莓點點頭,望著年邁的大友娘,突然眼睛濕了…

送走了母親,任大友的心裡舒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任大友躺在床上,終於把積存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任大友說:“艾紅莓,咱們離婚吧。”

艾紅莓受了驚嚇一樣,一下坐了起來,怔怔地望了他半晌,問道:“大友,你說什麼?”

任大友的心裡反而一下子變得平靜起來了,說:「我聽王惠說了,我腰上的傷好不了了。吳桐罵我,他罵的有些話是對的,我不能再連累你了。

艾紅莓心裡驚了一下,說道:“大友,你別聽他們胡說,你的傷會好起來的。”

任大友苦笑了一聲,說道:“看來吳桐是真的喜歡你,我也是個男人,這種感情我懂。”

「大友,咱們結婚了,以後咱們不要提別人了,我只愛你一個人。”

說完這話,艾紅莓一把抱住了任大友。

「艾紅莓,你冷靜點。」任大友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自顧自說道,「我喜歡你,是你對我的真心打動了我,可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呀,我這麼做是害了你。

艾紅莓慢慢把任大友放開了,含著淚說道:「大友,我嫁給你,你知道別人說什麼嗎?說我為了留城,為了當幹部,我現在離開你,我還不得被唾沫淹死?

「不要聽別人怎麼說,我會向組織和這些人解釋的,這不是你的錯。」任大友堅持道。

艾紅莓使勁地搖了搖頭,口氣變得十分堅決,說道:「大友,什麼都不要說了,我不會答應你的。我愛你是真心的,你別胡思亂想,就是你天天躺在床上,我也要照顧你一輩子。

艾紅莓又一次緊緊抱住了任大友,不住地抽泣起來。

與任大友和艾紅莓匆匆見過了一面,再次回到了知青點的吳桐,情緒壞到了極點。自然,他不請假私自外出回到山水市的行為,受到了季紅陽的無情批判。

季紅陽聲色俱厲地命令道:“吳桐,你必須把檢討寫了,我要把你的檢討報到公社知青辦去。”

吳桐看了一眼季紅陽,鼻子輕輕哼了一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讓季紅陽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和傷害。

望著不卑不亢的吳桐,季紅陽一時之間沒有了主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對於吳桐不請假私自外出回城的問題還沒有一個處理結果,另一件更讓季紅陽感到棘手的事情就發生了。

這天上午,季紅陽正帶著知青點上的知青們在村外的那座小橋邊修路,不料想,竟迎頭看到譚支書和幾個警察從村子裡走了出來。

那幾個警察徑直來到小橋邊,在岔路口停了下來,正準備和譚支書握手道別時,卻被吳桐發現了。

吳桐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便把手裡的那把鐵鍬扔了,向他們走了過去。

「警察同志,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吳桐攔住了去路,全然一副一夫當關的樣子。

為首的那個個子稍高也魁梧許多的派出所所長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吳桐,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譚支書,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要回所裡。”

吳桐不動聲色地問:“流氓抓到了?”

那個所長想了想,便說:“我們和你們譚支書說過了,這個案子,暫時不破了,先掛起來。”

那個所長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從吳桐身邊走了過去。

吳桐猛地轉過身來,大喊:“站住!”

那個所長不覺也皺了下眉頭,回頭問道:“這位知青,你有事?”

吳桐反問:“你們就這樣收兵了?”

另一名警察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說:“不是說現在情況有變化嗎?是先把案子掛起來,又不是不破。”

“掛起來就等於破不了案子了,”吳桐步步緊逼地責問道,“人命關天的案子你們不破,你們還配當警察嗎?”

“這位知青同志,請你說話客氣點,我們這個案子什麼時候破、怎麼破和你沒關係,你管不著。”

顯然,那個所長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些慍怒了。

“走,別理他!”

那個所長朝幾個警察擺了擺頭,幾個人繼續往前走。

吳桐是不甘心的。當他緊追幾步,再一次攔在幾個人面前時,他的目光裡已經有了刀子一樣的鋒芒。

“你們這是什麼態度,有你們這樣的警察嗎?”吳桐說,“案子不破,你們不能離開趙家峪,人不能白死。”

一旁修路的知青們見狀,呼呼啦啦一下子圍了過來。

季紅陽雙手叉腰,站在吳桐面前,喝問道:“吳桐,你要幹什麼?”

吳桐生氣了,他瞪了季紅陽一眼,一把把她推開了。緊接著,再次攔住了那幾個警察的去路,幾乎有些蠻橫地說:“你們今天不把話說清楚,誰也別想走!”

那個所長聽了這話,望著吳桐輕蔑地笑了一聲,接著,臉色鐵青地說道:“你這是妨礙公務,我們走是另有任務,讓開!”

“別找藉口了,”吳桐毫不相讓道,“你們案子破不了,就想溜?沒門!”

話音剛落,胡衛國和艾軍幾個人一使眼色,呼拉一下子和吳桐站在了一起。

季紅陽著急了,怕矛盾激化,她像一隻老鷹似的一邊張開雙臂,攔擋著胡衛國和艾軍,一邊驚恐地喊道:“你們不能胡來,千萬不能胡來!”

就連那個所長也沒有想到,事態會急轉直下發展到這個樣子,不禁也有些緊張地提醒道:“你們這麼做是犯法的,快讓開!”

吳桐冷笑一聲,說:“你們要走可以,但要告訴我們知青點的知青,這案子什麼時候才能破。”

就是吳桐的這句話,把那個所長一下激怒了。一氣之下,他朝身邊的那兩個警察命令道:“反了,把他銬上,帶走!”

那兩個警察聞聲上來,不由分說就給吳桐戴上了手銬。他們的動作竟然那麼迅速,這是吳桐沒有想到的。

胡衛國一見,立時火了,一邊上前和一名警察撕扯著,一邊責問道:“你們憑什麼抓人,抓不到壞人就抓我們知青,你們是什麼警察?”

那個所長聽了,狠狠地盯著胡衛國,嚴厲地警告道:“你要幹預公務,那我們連你一起抓起來。”

一向吃軟不吃硬的胡衛國,哪裡又咽得下這口氣,他一邊和一個警察推搡著,一邊厲聲喝問道:“你們不給個說法,誰也別想走出這趙家峪!”

“我還真不信這個邪了,”那個所長冷冷地看了胡衛國一眼,說道,“那我就讓你看看,我們是怎麼走出趙家峪的。”

話音未落,那個所長已經手疾眼快地把胡衛國雙臂反擰,咔嚓一聲銬住了。

儘管譚支書不停地為吳桐和胡衛國的冒失百般求情,但是,那幾個警察還是非常堅決地把他們帶走了。

艾軍見情況已經不可逆轉,一股熱血衝撞到了腦門上,轉身操起一把鐵鍬就要追趕上去,卻被譚支書攔腰死死地抱住了。

譚支書一邊拼命地抱住艾軍,一邊喊道:“孩子,不能胡來,可不能胡來!”

艾軍眼裡含滿了悲憤的淚水。他扭動著身體掙扎著,立刻要上前去把吳桐和胡衛國搶回來,不料,季紅陽抽手一個耳光打在了他的臉上。

耳光響亮。

艾軍愣住了。

艾軍怔怔地望著季紅陽,問道:“季紅陽,你憑什麼打人?”

季紅陽咬著牙說:「這一巴掌我是替你姐打的。」回過頭來,季紅陽朝一旁的兩個男知青喊道:「你們還不幫下譚支書,鬧下去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那兩個知青立時明白過來,一把就奪下了艾軍手裡的那把鐵鍬。

譚支書這才鬆了一口氣,望著幾個知青解釋道:「孩子們,你們聽我說,警察不是不破案,是一時半會破不了,先掛起來,有了線索,他們還會回來的。

季紅陽用手指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頭髮,朝知青們說道:“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對抗的下場,你們抓緊修路,我和譚支書去公社領人。”

說話間,當兩個人來到公社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在一片寒冷的暮色中,兩個人很快就找到了辛明。待譚支書一五一十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細說了一遍,辛明也感到為難了。

辛明眉頭蹙成了一個疙瘩,嚴肅地說:“這件事所長已經對我說了,他們這是乾預辦案,圍堵公檢法的人,這是犯法啊!”

譚支書便又賠了笑臉,說道:“這也太嚴重了吧,孩子們沒壞心,他們是為王小兵的案子著急,出發點是好的,都是年輕人,可能性子急了點。”

辛明看了一眼一旁站著的季紅陽,想起什麼,便又問道:“季紅陽,你是知青點的負責人,你說一說。”

季紅陽上前一步,便又說:「吳桐自從下鄉就驕傲自滿,從骨子裡對下鄉有抵觸情緒,私自回城這事還沒處理,今天他又和胡衛國兩個人出了這件事,叫我說,這不是偶然的,他是在發洩自己的不滿情緒。

說到這裡,季紅陽望著辛明,口氣竟又緩和下來,說道:“不過,他還是可以教育的,回去後我一定會讓他做深刻檢查。”

譚支書聽了,忙附和道:“季紅陽說得對,要教育,寫檢查就行了,千萬別關人。”

辛明頭疼似的扶住腦袋,想了半晌,終於起身說道:“那好吧,我現在就和所長說一說,可是,放不放人我可不敢保證。”

譚支書和季紅陽見辛明改變了態度,終於鬆了一口氣。

辛明接著就親自找到了那個所長,在他面前不知又說了多少好話,這件事情好不容易才算平息下來。

人終於從派出所被放出來了,可是,吳桐和胡衛國兩個人的肚子裡仍然窩著一團無名火。

吳桐一邊跟著譚支書和季紅陽往知青點走,一邊有些失望地嘆息了一聲,對胡衛國說:“看來,那幾個警察我們是指望不上了。”

胡衛國哼了一聲,發著狠地說:“他們破不了案,我胡衛國破!”

那些天裡,艾紅莓有些焦頭爛額。

她突然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那麼重,休養所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吃喝拉撒,那麼多瑣碎的事情都需要由她過問,需要由她想辦法,需要由她處理和解決。工作一下子顯得有些忙亂起來。

當務之急,還是那些房子的問題。為了那些房子,她已經不只一次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過了,可是,這個問題一直拖著,一直也沒有從根本上得到解決。眼看就到雨季了,迫不得已,艾紅莓再次找到民政局的相關領導。

這次接待她的是民政局的陳科長。陳科長看起來很年輕,很精幹,也很有一副領導的架勢。艾紅莓剛把話題引到了休養所的房子的問題上,他就已經猜出了幾分。還沒等艾紅莓接著把話說下去,他就把她打斷了。

陳科長說:“我怎麼跟你說的?要統一他們的思想,提高這些老同志的覺悟,只要有覺悟就能克服困難,你說你都幹什麼了?”

艾紅莓苦笑了一聲,眼巴巴地望著陳科長,充滿期待地說道:「陳科長,其實我覺得他們提的要求也不過分啊!住房年久失修,這雨季馬上就要來了,萬一出問題,人心就更散了。

陳科長往前探了探身子說:「問題的關鍵不在這,知道嗎?困難哪沒有啊?就拿咱們這個機關來說吧,沒房子住的人還不是到處都是?要都伸手向組織要,那還不亂套了。

艾紅莓有些迷茫了。

艾紅莓說:“可是我們所裡的條件你也是知道的,都是老同志,許多人都負過傷……”

陳科長朝艾紅莓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咱們局申領款項的報告我已經送到財政局去了,人家說經費緊張,讓我們等一等,人家不給錢,我們有什麼辦法? 你回去要把政治學習抓緊,先把他們的思想覺悟提上來,一切困難都會迎刃而解了,這叫政治壓倒一切。

艾紅莓有些無奈地望著陳科長,張著嘴巴,不說話了。回休養所的路上,艾紅莓一直在回想陳科長說過的話。後來,她把陳科長的話說給了任大友。

她說:「大友,我覺得陳科長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人心齊,泰山移,我們當前所面臨的困難只是暫時的,首要的問題,還是要把人心凝聚起來,咱休養所不能成為一盤散沙。

任大友體會到了她的難處,熱切地望著她,說:“只要我們做的工作對休養所的建設有好處,你幹什麼,我都支持你,你就放心大膽幹吧!”

說著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把一塊準備好的小黑板擺到了辦公室外比較顯眼的一個地方。黑板上寫著這樣一行大字:“通知,下午兩點休養所全體人員開會。”

果然,有幾個休養員在路過辦公室時,看到了寫在黑板上的那幾個大字,可是,他們只是朝那塊小黑板瞄了一眼,便一邊嘀咕著什麼,一邊搖著腦袋離開了。

說話的工夫,就到了開會的時間。艾紅莓站在辦公室門外,竟看不到一個人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按照預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半小時,還是不見一個人來,艾紅莓的心裡就打起鼓來。

任大友望著艾紅莓,心裡更是著急,不禁脫口說道:“我就真的不信了,他們竟然連這點覺悟都沒有。”

艾紅莓思忖片刻,拉了任大友一把,說道:“要不,咱們分頭到各家動員一下吧!”

任大友點了點頭。

緊接著,兩個人分頭走進了休養員們的家裡,可是,兩個人誰也沒有預料到,迎接他們的,不是“鐵將軍把門”,就是一張冷臉子,更多的休養員以身體不適的理由,婉拒了他們的邀請。

任大友十分沮喪地搖著腦袋回到了辦公室,氣鼓鼓地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正絞盡腦汁冥思苦想著怎麼樣才能把這些休養員集中在一起時,猛然間抬起頭來,恰恰就看到了掛在牆上的那隻口哨。望見那隻口哨,任大友的眼前頓時一亮。

嘟嘟嘟…

那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哨,尖銳而刺耳,頓然間打破了休養所午後的平靜,在休養所的上空久久迴響著。

片刻工夫,一顆顆花白的頭便從各自的家門口探了出來。

就聽到一個人說:「大英雄,你還有完沒完了?大下午的你不睡覺還瞎折騰別人。你當英雄的熱勁過不去,非要把大家都弄得跟著你發燒你才高興是嗎?

那一邊,另一個人接了話,說:「毛主席說過『為人民服務』。今天我問你,你們家做領導的這一條學好了沒有?艾紅莓來到休養所好幾個月了,她給大家服什麼務了,別站著說話不腰痛……”

說著說著,人們聚到了一起,七嘴八舌地亂成了一鍋粥。

一個人說:“學什麼學,我們要的是解決實際問題。”

一個人應和道:“就是,我們家的房子都要倒了,誰管過?”

緊接著,一群人群起而攻之,一下子把任大友弄得招架不住了。任大友一臉難堪地正要說什麼,艾紅莓匆匆趕了過來。

老程一眼瞧見了她,不由訌諷道:“喲,艾領導來了,正好,今天藉著這個機會,你對大家說說,你打算怎麼領導這個所的工作?”

一群人一下又把矛頭轉到艾紅莓身上了。

局面一時難以控制下來,艾紅莓內心裡十分著急,一遍一遍勸說道:“對不起,大家聽我慢慢解釋……”

任大友越想越氣憤,扯開嗓子喊道:“艾紅莓你告訴他們,他們這麼做是給軍人丟臉,給部隊抹黑!”

老程見任大友這麼說話,也毫不示弱,指著任大友呵斥道:「姓任的,你別上綱上線的,怎麼就丟臉抹黑了?在我們面前,你也就是個新兵蛋子!輪不上你在這裡吆五喝六的!

任大友立時反駁道:“資格老怎麼了?資格老就可以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向組織伸手要這要那嗎?就你們這覺悟,根本就不配住在休養所。”

說完,任大友又氣又恨地轉過身去,一跛一跛地走了。

艾紅莓還想再說什麼,竟被老程一句話封死了。老程說:「好了,好了,別再說了,我們不配住這裡,聽那意思,明天我們都得從這搬走了!」說完,謳諷地笑笑,背起手走了。

望著老程的背影,艾紅莓不由得一陣慫然…

雨季說來就來了。艾紅莓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說來也怪,那場暴雨一連下了三天三夜。那一場意外就出在第三天的夜裡。艾紅莓似乎有一種預感。從開始下雨的那天起,她的心就拎著。為了防止意外發生,她一腳泥一腳水,探訪了一家又一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們解釋財政經費的問題。眼見著各家各戶存在的實際困難,她感到十分內疚。

艾紅莓眼睛裡含著淚水說:「陳科長說財政局經費緊張,還讓咱們等一等。你們不要著急,都是我工作沒做好,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想辦法。

後來,她一身疲憊地來到了老趙家。

老趙正和他的妻子一起在房間裡忙碌著。兩個人在屋裡穿著水鞋,打著雨傘,屋地上擺放著好幾隻接雨的盆盆罐。一見艾紅莓的面,老趙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十分傷心地說道:「小艾呀,你可都看到了,這日子可不是有了覺悟,喊兩句口號就能過下去的……”

趙妻把滿滿一盆雨水潑到門外,不由埋怨道:“還休養所呢,名字好聽,我看還比不上收容所呢!”

老趙見妻子這樣說話,制止道:“你就少說兩句吧,小艾她一個普通幹部,要權沒權,要錢一分沒有,你讓她怎麼辦?”

艾紅莓抬起頭來看了看還在不停漏雨的房頂,又看了看老趙和他的妻子,說道:「老趙,要不你們先去我家躲躲吧,雖說地方不大,好歹不漏雨呀!

老趙聽了,心裡頭十分感激,嘴上卻推託道:「算了小艾,躲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嗎?你忙去吧,對了,你快去老劉家看看,他家比我們家漏得還嚴重。

艾紅莓想了想,正轉身要走,突然就聽到外面傳來了一個女人淒厲的呼救聲:“救命啊,快來人啊……”

老趙聽了,不由得驚呼道:“出事了!”

幾個人二話未說,慌慌張張就向外跑去了。出事的正是老劉家。老劉家的房頂塌了。

老劉被一齊趕過來的眾人好不容易從倒塌的房子裡扒出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了。他的頭上流著血,血水與雨水混在了一起,模糊成了一片。

艾紅莓幾乎要急瘋了,一顆心突突跳著,很快又找來了救護車。當那輛載著老劉的救護車一路呼嘯著離開休養所,直奔醫院而去時,艾紅莓有些悲傷地站在雨水裡,一直望著它從自己的視野裡漸漸消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裡的淚水公頃刻間便洶湧而出…

艾紅莓是帶著一種憤懣的情緒走進民政局的。任大友一跛一跛地緊緊跟在她的身後。看上去,他的火氣比艾紅莓還要大。

任大友就是帶著那麼一股火氣,嘩的一聲推開民政局陳科長辦公室的房門的。

那聲門響,把陳長科嚇了一跳。他猛地抬起頭來,看到了走進門來的艾紅莓和任大友,立時就不高興了。

任大友沒有心思和他糾纏,壓著胸中的一團怒火,緊前一步,盯著他問道:“休養所都快出人命了,你知道不知道?”

艾紅莓站在一旁,見任大友情緒這樣激動,連連勸道:“大友,你慢慢說,慢慢說。”

陳科長看了一眼艾紅莓,又看了一眼任大友,說:「任大友,我和你說不著話,你現在只是個休養員,什麼話我都說給艾紅莓了,她是休養所的負責人。

任大友見狀,一把奪過那張報紙,咬著牙齒地說:“我是個休養員不假,可我也有資格反映所裡的情況。”

陳科長坐在那裡沒動,盯著任大友,有些厭惡地說:「任大友,我知道你是英雄,可那是過去的事了,組織上該給你的都給你了;現在,你要找好你自己的位置,別再把自己當英雄了。

陳科長的話,一下把任大友激怒了。他猛地一把揪住了陳科長的衣領,一拳揮了過去,嘴裡罵道:“你這個官僚!”

陳科長連人帶椅一下倒在了地上。

艾紅莓見了,慌忙上前拉住任大友的胳膊,埋怨道:“大友,你怎麼動手來了!”

陳科長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一邊狠狠地盯著任大友,一邊大聲叫嚷道:“好你個任大友,算你有種,你記住,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任大友聽了,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了一眼鼻口流血的陳科長,轉身走了出去。

艾紅莓留了下來。她還想和陳科長好好談談。她一邊不停地替任大友向他賠不是,一邊說道:“陳科長,請你一定要理解,他這也是為休養所的事情著急成這樣的。”

「你什麼也不要說了,」陳科長把頭別向一邊,揮手製止道,「那好吧,既然你們休養所出事了,那我現在就先派人調查一下再說吧!你也不要著急回去了,等事情有了結果再說! 」說著,陳科長起身走出了辦公室。

艾紅莓怔怔地看著陳科長走出門。

這話說過沒一會兒,果然,一輛吉普車駛進了休養所的院子,最後在老劉家門前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胖一瘦兩個人,他們左右右右地查看了一番,又拍下了一些照片,在一個小本子上記錄下了一些什麼。這時,老程和老趙幾個人圍了過來,問道:“同志,你們是哪的?”

胖子回答:“民政局保衛科的。”

老程不解地問:“你們來幹什麼?”

那個瘦子卻反問道:“老同志,這房子是怎麼倒塌的?”

老程說:“漏雨漏塌的呀!”

瘦子說:“別人家沒塌,怎麼唯獨老劉家的塌了?”

一旁的老趙感覺到口氣反常,問道:“同志,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

那個胖子突然提高了嗓門,嚴肅地說:“什麼意思?這是有人搞破壞!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老程和老趙兩個人聽了,一時糊塗了。

那兩個保衛科的人離開了老劉家,又找到了任大友家。

那個胖子端著個膀子站在那裡,盯著任大友,開門見山問道:“任大友,陳科長是你打的吧?”

任大友說:“對,他欠揍。”

瘦子接了話茬說:“打個陳科長是小事,你們休養所塌了房子傷了人,弄得人心惶惶,這可是大事。”

任大友鼻子裡又哼了一聲,氣憤地說:“就你們官僚作風,能不出事嗎?”

「這是有人故意搞破壞,是階級鬥爭。」胖子聳聳肩膀冷冷地望著任大友說道,「在事情沒有查清楚前,你們休養所每個人都有嫌疑,當然,也包括你任大友。 」

任大友聽了,笑了笑,起身在屋裡踱著步子,說道:「真是荒唐,休養所出了這樣的事,沒有人負責,居然把責任推給了階級鬥爭,這他媽是什麼理論!

任大友一股火氣又冒了上來,說完這話,從桌上抓過一隻茶杯,猛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杯子啪的一聲碎了。

那兩個人一個哆嗦,再也不敢說什麼,使了一個眼色,便悄悄退了出去。

兩個人回到了民政局,把事情向陳科長報告了,又把艾紅莓叫到了保衛科辦公室,面對著艾紅莓坐了下來。

自然,兩個人又無中生有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詢問了一遍。艾紅莓不耐煩地說:「我都跟你們說了,什麼壞人破壞啊?根本就是那房子年久失修,那房子是五十年代建的,多少年了!我不想再跟你們說了,我還得去找陳科長,商量修房子的事情,再說,老劉還在醫院裡搶救,也不知怎麼樣了,我要走了!

艾紅莓起身就要離開,卻被那個胖子喝住了。

那個胖子拍了一下桌子,厲聲說:「艾紅莓你太不老實了,你知道為什麼把你叫到這來嗎?實話跟你說吧,說是問話,實際上就是調查。如果你老老實地說出來,這也許是個人民內部矛盾。

艾紅莓眨著眼睛,不解地問道:“我愛人打人不對,我已經向陳科長賠禮道歉了,你們還要調查什麼?”

一旁的那個瘦子說:「我們要你交代那房子到底是怎麼塌的?誰幹的?誰是幕後主使?是不是任大友?還有那個老程,他們把事情搞大,就是為了給局裡施加壓力是不是?

艾紅莓一下子哭笑不得,再次耐住性子,望著兩個人說道:“房子塌了是因為年久失修,我反映過多次了,告訴你們,沒有人搞破壞……”

胖子揚了揚下巴說:“你也別喊,今天不交代清楚,你就是不能走。”

艾紅莓聽了,一時間被氣得七竅生煙,一腳踢翻了身邊的那把椅子,衝兩個人怒喝道:“你們這是無理取鬧!”

兩個人怔怔地看了一眼艾紅莓。片刻,胖子不卑不亢地說道:「不配合是吧,那你就在這裡好好待著吧!」說著,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夜黑了下來。

艾紅莓心急如焚,可是,實在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聽之任之,等待著事情的結果。整整一個晚上,艾紅莓於半夢半醒之間,深深感到痛苦不堪。

終於熬到了第二天的早晨,艾紅莓伏在那張桌子上睜開了眼睛,猛然間醒悟到自己此刻身在何處,起身就往屋外走,可是,門已被人上鎖了。見此情景,艾紅莓不禁大喊起來:“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放我出去!”

那兩個人把門打開了,問:你要去哪裡?

艾紅莓急了,拼命地想擺脫他們,大喊:“讓我走,我沒空聽你們胡說八道! ”

就在幾個人撕扯在一起的時候,週漢民突然在門口出現了。週漢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胖子,又看了一眼瘦子,低聲怒吼道:“簡直是胡鬧!”

幾個人都怔住了。

週漢民接著便把艾紅莓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一邊給艾紅莓倒了杯開水,一邊深表歉意地說:「真是對不起你了小艾,讓你受委屈了。我剛出差回來,這裡的情況我剛剛知道,弄成現在這種局面,我有責任。

週漢民望了一眼艾紅莓,忙又解釋道:「出差前,維修休養所的報告局裡已經批了,讓陳科長轉到財政局,他沒和人家交代清楚這是急用,報告就給壓了下來,現在,我代表組織給你賠禮道歉了!

艾紅莓鼻子一酸,突然就哭了起來。她哭得很悲傷。

週漢民下意識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他想把它遞給她,可是,轉念一想,便又把它塞了回去。

9

這天早晨吃罷了早餐,季紅陽十分精心地為自己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對著一面小鏡子照了好大會兒。在那面小鏡子裡,她看到了一雙湖泊一樣水光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張青春勃發的臉龐。顯然,對鏡子裡的那雙眼睛和那張臉龐她是滿意的。最後,她朝那面小鏡子笑了笑,便走出門來,看了一眼正坐在男知青宿舍的門檻上抽煙的吳桐,猶豫了一下,說道:「吳桐,我去公社辦點事兒,今天知青點上的工作就由你來主持一下吧!

吳桐沒說什麼。季紅陽便又朝他笑了笑,邁開步子走出了知青點的院子。

季紅陽來到紅旗公社大院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了。公社大院不大,幾乎沒有費多少周折,她就找到了革委會副主任辛明。

辛明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一張報紙,抬頭見了她,不覺怔了一下,放下報紙問道:“季紅陽,你怎麼來了?”

季紅陽一下顯得緊張。她望了一眼辛明,便有些羞怯地把頭低了下來,輕輕地說:“辛主任,我是特意來向您匯報些事情的。”

辛明皺了皺眉頭,讓她坐了下來,給她倒了一杯水,便拿出一個小本子,問道:“說吧,你要匯報什麼事情?”

季紅陽忸怩起來。

她朝辛明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欠欠身子,半晌說道:「辛主任,我知道回城還輪不到我們,我想向您問一問,現在公社有沒有什麼事可幹?我季紅陽從國中起就是學校的文藝骨幹,唱歌跳舞什麼的,可是我的長項。

辛明終於明白了什麼,放下那個小本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大一會兒,說道:“想找工作,當初你就該留在城裡。”

季紅陽有些難堪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們工人家庭,沒門路,又沒靠山。”

辛明想了想,端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隨意地說:“我的老排長給我來信,提到過你……”

季紅陽愣了一下:“任排長?”

辛明點點頭,望著季紅陽說:“他說,他現在生活得很幸福。”

季紅陽低下頭來。片刻,才又慢慢把頭抬起來,說道:“主任,任排長結婚的對象艾紅莓是我的同學,當初還是我介紹給他的呢!”

辛明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季紅陽。

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打量過她,那眼神,很犀利,彷彿要把她的心底看穿一樣。

季紅陽坐在那裡,一時局促不安起來,從辛明的眼睛裡,她看到了某種不可理喻的東西,那東西令她渾身感到了不自在。她看了辛明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這次找他的目的,終於還是試探著問道:「辛主任,你是任大友的戰友,我又是他愛人的同學,咱們這麼有緣分,你能不能幫幫我啊?

「幫你?怎麼幫?」辛明有些疑惑地問。

“招工、考學,參軍入伍都行,”季紅陽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急迫起來,說,“只要離開農村就行。”

辛明笑了起來。是的,這的確有些可笑。

“你這麼急著回城,當初為什麼不嫁給任排長?”頓了頓,辛明說,“剛開始,他喜歡的可是你。”

季紅陽被辛明的一句話問得張口結舌了,她的臉上跟著紅一陣白一陣的,變得十分難看。突然之間,她意識到自己跑那麼遠的山路到公社來找辛明,竟然是那麼衝動,又那麼唐突,不禁有些後悔起來。

季紅陽不再說話了。她就像一個啞巴一樣局促不安地坐在那裡。

辛明也沒再說話。他就那樣不動聲色地望著季紅陽。他在等她的回答。

季紅陽終於坐不住了。她的目光已經不敢再與辛明對視了。她的眼裡快要流淚來了,可是,她忍著,使勁忍著,終於沒有讓它流出來。就在那種艱難的忍耐之下,她緩緩慢慢地站起身來,又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出了辛明的辦公室…

季紅陽回到趙家峪時,已經是傍晚了。一輪夕陽很快就要從西山上沉下去了。當季紅陽邁著疲憊的步伐來到村旁的那座小橋邊時,她感覺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了。於是,她坐了下來,把癡癡呆呆的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地方。此時此刻,她已經說不清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了。她覺得那地方就像被誰塞了一團亂麻一樣,從公社到趙家峪整整一個下午的行程,她的心裡一直就這樣煩亂著,理不出個頭緒。

不知在那座小橋旁坐了多久,吳桐走過來了。他是來找她來的。

知青點那地方離這座小橋不算遠,站在院門口,就能很清楚地看到小橋上的一切。吳桐走過那座小木橋,繞到了她的面前。

猛然間,他發現了她臉上的淚痕。他感覺到他的心跳了一下,公頃間,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頓了頓,他說:“季紅陽,你坐在這裡有意思嗎?”

季紅陽不說話,她的目光仍投向空茫的遠處,一張臉上卻寫滿了無言以表的悲傷。

吳桐靠前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季紅陽這才抬起頭來。

吳桐說:“怎麼,去趟公社你就變成這樣了,受到什麼打擊了?”

季紅陽眼裡的淚水突然就流了下來。一陣巨大的悲傷,就像是破閘而出的洪水一樣,一瞬之間就將她淹沒了。

季紅陽喃喃說:“吳桐,咱們被騙了,回不去城了!”

吳桐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季紅陽為什麼這時候要跟他說這些。他看了季紅陽一眼,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季紅陽一邊流著淚水一邊說:“當兵沒我們的份,招工也沒我們的份,我們只能在趙家峪待上一輩子了。”

吳桐突然感到一陣心煩,忽地一下又站了起來,望著季紅陽勃然大怒道:“那你當初為什麼不嫁給那個任大友,為什麼要把艾紅莓拉出來當墊背的?!”

季紅陽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哽咽著說:“我要早知道下鄉是這個樣子,當初,也許…”

季紅陽不知如何才能對吳桐說清這一切。

吳桐看了她一眼,半晌說:“多虧了任大友沒娶你。”

季紅陽一時沒有弄懂他話裡的意思,怔怔地望著他。

吳桐一針見血地說:“你是把任大友當留城跳板,我要是任大友,我也不會娶你。”

吳桐的一句話,說到了季紅陽的痛處。她望著吳桐,慢慢站了起來,說:「吳桐,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艾紅莓就不是把任大友當跳板了?不信你走著瞧,艾紅莓遲早也會和任大友離婚的。

“艾紅莓不是你季紅陽,”吳桐說,“她不可能把任大友當跳板。”

吳桐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季紅陽追了上去,一把將他拉住了。

季紅陽說:“吳桐,你好好看著我,我心裡有句話想要對你說。”

「想說什麼,你就說!」顯然,吳桐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季紅陽望著吳桐,頓了頓,問道:“吳桐,如果我決定嫁給你,你會要我嗎?”

吳桐驚詬地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季紅陽,說道:“季紅陽,你在說什麼胡話?”

“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季紅陽情急之中接著說道,“你要和我結婚,你爸就不能不管你,只要你回城,我也會跟著沾光的。”

吳桐鄙夷地看著季紅陽,突然覺得站在面前的女人,竟是如此卑鄙,讓他感到有些厭惡。

季紅陽繼續說:「你看我季紅陽哪點比艾紅莓差,爸媽養了我二十多年,唯一讓人滿意的就是我還不難看,艾紅莓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吳桐有些哭笑不得,他一邊匪夷所思地搖著頭,一邊一字一頓說道:「季紅陽,那我就告訴你,就是世界上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娶你。和艾紅莓比,你什麼都不是。

「話別說得那麼難聽,我知道你心裡還有艾紅莓,但你別忘了,人家是任大友老婆了。就算她的身子任大友沒能力弄破,她也是人家的人……”

吳桐聽不下去了。季紅陽一句話沒有說完,吳桐便伸手打在了她的臉上。

季紅陽沒有防備,那一記耳光,讓她猛然間一個哆嗦,下意識地把那張臉摀住了。

季紅陽一邊噙著淚水,一邊惱怒地說:“吳桐,你打我算什麼本事?有本事你從任大友手裡把艾紅莓奪回來。”

吳桐手指抖動著,指著季紅陽,氣憤地說:「季紅陽你說我什麼都可以,但是不准你帶上艾紅莓,她現在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賜。」說完,轉身走了。

望著吳桐遠去的背影,季紅陽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哀傷,一下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紅旗公社要招收廣播員的消息,是在一週後傳到趙家峪的。公社的劉文書把電話打給了譚支書。譚支書接完電話,琢磨來琢磨去,最後琢磨到了季紅陽,於是便急匆匆找到了她。

得到這個消息,季紅陽的眼睛裡立時放出了異樣的神采,她一邊激動地握著譚支書的手,一邊又向他打聽了一些什麼,得知她是全公社被推薦的人選之一,心裡頭也就有了一個定數。

機會終於來到了。

那個晚上,季紅陽久久沒有入睡。她一直在想著自己的前程,盤算著未來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廣播員,那是多麼美好的職業,坐在廣播室裡,雨不打頭風不吹臉,多少人都羨慕呀!只要一打開廣播按鈕,整個紅旗公社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那該是多麼自豪多麼榮耀的一件事情呀!

但是,在沒有真正成為公社的廣播員之前,怎樣才能在十幾個被推薦者中脫穎而出,還必須要經過一場考試。她想,那必定是一場艱苦的考驗。但是,從現在開始,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不想放棄,她要緊緊地抓住它,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對手。

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來了。她想好了,明天她就去找辛明。她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感動他、感化他。

季紅陽是帶著一種必勝的決心和信心踏上了去往紅旗公社的山路的。就像上一次一樣,在離開知青點之前,她又一次認認真真地打扮了一下自己。她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在沒有接受正式考驗之前,就要先聲奪人、勝人一籌……

晌午時分,季紅陽來到了公社大院。站在了辛明辦公室的門口,不知怎麼了,季紅陽竟然變得膽怯了許多,一顆心忍不住怦怦跳得厲害起來。猶豫了一下,她終於還是鼓起了勇氣,敲響了那扇關閉著的房門。

就在這時,旁邊一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門裡走出一個年輕人,那人正是劉文書。

劉文書說:“你是找辛主任嗎?”

季紅陽點點頭,接著,便向他介紹了自己。劉文書也點了點頭,又看了她一眼,便把辛主任這兩天生病沒來上班的事告訴了她。季紅陽下意識地皺了下眉頭。

劉文書說:“你來一趟不容易,有要緊的事,你就去家裡找他吧!”

季紅陽從劉文書問了辛明的住處,又連聲謝過了劉文書,便按著他指的路線,徑直朝辛明家走去。但走到辛明家門口,突然又覺得這樣空著手去很不合適,又踅身找到了公社門市部,買了兩瓶水果罐頭。

辛明真的病了。

季紅陽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走進去的時候,辛明頭上搭了一條毛巾,正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見走進來的是季紅陽,辛明掙扎著身子倚在床頭,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

季紅陽努力地笑了笑,靠近一步,說:“是譚支書讓我來的,他推薦我報考公社的廣播員。”

季紅陽又說:「聽文書說你生病了,我特意來看看你。」說完,季紅陽從背後拿出了那兩瓶水果罐頭,放在床頭櫃上。

季紅陽不等辛明讓座,就輕輕坐在了床沿上,緊接著,她下意識地抬起一隻手,向辛明的額頭上摸去。辛明意識到了什麼,忙把頭別向了一處,一邊咳著一邊說道:“我沒事,就是感冒引起的。”

季紅陽坐了下來,一時卻又不知說什麼。她仔仔細細地環視了一遍整間屋子,突然發現了放在床邊的幾件衣服,想了想,便走過去,將它們放進臉盆裡,說道:「主任,我替你洗洗衣服吧!

不一會兒,季紅陽洗完了衣服回來,又親手為辛明做了一碗粥。季紅陽坐在床頭,一邊給辛明一匙一匙地餵粥,一邊和他說著話。

季紅陽說:「辛主任,照顧人我有經驗,當時我照顧任排長時就是這個樣子。」辛明並沒有接她的話。

季紅陽看他一眼,把一匙粥又餵進嘴裡,接著說:「我可會照顧人了,主任,我要是能到公社來工作,我天天照顧你,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不用吃食堂…”

幾乎在她的脅迫之下,辛明十分無奈地終於吞下了那碗粥,這時間,天已經黑下來了。

辛明抬手看了一眼表,不耐煩地說:「季紅陽,時候不早了。」顯然,辛明在下逐客令了。

季紅陽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戀戀不捨地起身說道:“主任,那我不打擾你了……”

季紅陽從辛明家走出來,可是,這個晚上她並沒有回到趙家峪。

天黑了,紅旗公社的小街上已經見不到一個人影了。季紅陽在公社大院門前的那條小街上躊躇了好久,又徘徊了好久,突然就有了一種無依無靠的蒼涼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的鼻腔禁不住一陣酸楚,一雙眼睛不自覺地潮濕起來。

季紅陽最後在街邊的一道階梯旁停了下來。

她看了看那道台階,又看了看那條沒有人影的小街,便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報紙,鋪在了那裡。接著,她坐了下去,整個身子順勢倚在了門框上。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真的有些疲乏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第二天早晨。

季紅陽睜開眼睛,看到有些炫目的陽光已經灑在小街上了。這時間,正有幾條路人經過她身前的那條小街,當看到她一副落魄的樣子時,不由得停下了步子,有些好奇地朝她打量起來。季紅陽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忙站起身來,有些尷尬地朝那幾個人笑笑,便離開了那道台階,匆匆忙忙向前走去了。

當季紅陽再次走進辛明家,推開房門時,辛明不禁驚詔地張大了嘴巴。

辛明看著她坐在了床沿上,不由得問道:“你怎麼又來了?”

季紅陽把頭低了下來。

辛明接著問道:“季紅陽,這一夜你去哪了?”

季紅陽笑笑,說:“我就在外面坐了一宿。”

“你這是胡鬧,”辛明一聽這話,立時坐起身子,又怨又憐道,“你是個女孩子,這樣多危險,遇到壞人怎麼辦?”

“公社門口不會有壞人的,”季紅陽說,“主任你病成這樣,我也不放心走啊!”

辛明搖了搖頭,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來。

想了想,季紅陽望著辛明說:“主任,讓我以後就這麼照顧你吧!”

說完,季紅陽伸手要拿辛明頭上的那塊毛巾,卻被辛明擋住了。

但就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吳桐突然推門闖了進來。三個人同時怔在了那裡。季紅陽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

吳桐看了她一眼,生硬地問道:“季紅陽,你昨天在哪裡過的夜?”

季紅陽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吳桐接著又氣又憐地說:「你一夜沒回趙家峪,你知道整個知青點的人都在為你捏著一把汗、擔著一份心嗎?因為大家都不放心你,所以才讓我起大早到公社來找你,你想想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

季紅陽有些冷漠地笑了笑,扭頭望著床上的辛明,說道:“是辛主任病了,我來照顧他,這裡沒你的事,你回去吧!”

聽季紅陽這麼一說,吳桐心裡頭立時便升起了一股怒氣,一步上前,指著床上的辛明咬牙切齒地說道:「姓辛的,你打著英雄的幌子,嘴上比誰都革命,暗地裡卻在勾引女知青……」一句話沒有說完,一拳已經打在了辛明的臉上。

眨眼間,辛明的鼻子流出血來。

季紅陽見狀,忙撲上去拉開吳桐,失聲尖叫道:“吳桐,你住手!”

就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一樣,吳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憤怒,用力甩開季紅陽,緊接著又是一拳打在了辛明的頭上,怒氣沖沖地喊道:「告訴你姓辛的,別以為你立過功,當上革委會主任就能為所欲為,你和那個任大友沒什麼兩樣!

辛明一面竭力抵擋著,一面大聲呼喊道:“吳桐,你太過分了,來人,來人!”

吳桐望一眼口鼻流血的辛明,又望一眼不知所措的季紅陽,輕蔑地哼了一聲,便轉身走出屋去。這時間,吳桐聽到了背後傳來的辛明的聲音:“季紅陽,你快通知民兵攔住他!”

吳桐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闖下了一場大禍,不禁加快了步伐向前跑去。

這一回,辛明絕對不會饒過他的。吳桐一面向前跑著,一面在想,他會很快通知民兵和派出所的人將自己抓起來的。那個辛明,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的!

回到趙家峪,自然是兇多吉少。既然這樣,不如藉機躲上一躲,回山水市去待上一些日子再說。這個念頭一旦在腦中浮現出來,吳桐便有了主意。

10

吳桐最後是偷偷爬上一輛運煤的大卡車回到山水市的。

吳桐灰頭土臉地從那輛大卡車上縱身跳了下來,之後,他若無其事地走出了車站。當他正朝家的方向走著時,他突然留意到,有那麼幾個行人,正在用十分好奇的目光向他打量著,有那麼幾個人已經與他擦肩而過了,卻還忍不住回過頭來,把疑惑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猛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朝自己的身上看了一眼,接著便苦笑了一聲。他想,這樣一身髒污地回到家,一定會把老父親嚇壞的。

他突然想起了離家不遠的澡堂子。他想起很久以前,父親常常帶他到那裡去泡澡的。他還想起來,父親帶他去那裡,總是選擇週六的下午,那時,天色就要暗下來了。而每次在熱氣騰騰的澡堂裡泡澡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不由自主地來到了那家臨街的澡堂跟前,他打算著先把自己洗乾淨了再回家,那樣看上去,起碼不至於顯得十分狼狽。

就像一個擔心被人盯梢的地下黨一樣,吳桐正要勾頭走進去時,下意識地朝門口兩側看了一眼。就是那一眼,讓他突然間感到了意外:他看到艾紅莓正心事重重地從不遠的地方朝這邊走過來。她的手裡拿著一把菜。顯然,她並沒有發現他。

他就那樣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過來,一種複雜的情感驀然之間湧了上來,讓他的眼睛立時潮濕了。直到艾紅莓走近身邊了,吳桐才輕輕朝她喊了一聲。

艾紅莓嚇了一跳,抬頭仔細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驚,問道:“怎麼是你?”

吳桐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滿臉的煤灰,說道:“辛明欺負季紅陽,讓我給打了,他們正抓我……”

艾紅莓又嚇了一跳,一時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四下裡看了看,猶豫了一下,便脫口說道:「走,回家再說!」說完這話艾紅莓就後悔了。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又會發生什麼,她又怎麼能預料得到呢。

吳桐也猶豫了一下。可是,懵懵懂得懂之間,自己的那雙腳竟然那麼順從地就聽從了艾紅莓的召喚。

就這樣,艾紅莓把吳桐帶回了家,這才聽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詳細細敘說了一遍,竟有些吃驚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打發他洗淨了臉上的髒污,看到他已是一臉的疲憊了,想到他也必定餓了,艾紅莓一邊安排了吳桐在大友娘住過的那間屋子裡休息,一邊又忙不迭地走進了廚房,想為他做一碗麵吃,就在這時,任大友打外面回來了。

艾紅莓於是便把吳桐來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學給了任大友聽。任大友聽了,皺了下眉頭,不覺有些半信半疑。

任大友接著便進了吳桐休息著的那間房子,兩個人見了,一下不知說什麼,兩雙眼睛竟對峙了半晌。

任大友這才問道:“你把辛明打了?”

吳桐咬著牙說:“他欺負季紅陽,該打!”

任大友說:“他怎麼欺負季紅陽了?”

吳桐就把季紅陽那天一晚沒回知青點,聽公社裡的文書說,她是在辛明那裡過了一夜的事情又向任大友說了一遍。任大友聽吳桐說完,不禁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這時,就聽吳桐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屑地自語了一句:“什麼狗屁英雄,欺男霸女!”

吳桐的話裡是有著另一層意思的,這不禁引起了任大友的反感,他便冷冷地問道:“我在你眼裡是不是也是這種人?”

吳桐沒有說話,把頭別向了一邊。

“吳桐,我欣賞你是條漢子,要在戰場上,你一定是個好兵”,任大友望著吳桐,認真地說道,“但我告訴你,我任大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任大友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

顯然,對任大友和吳桐來說,兩人的眼裡是誰也容不下誰的。如果沒有艾紅莓,也許他們會成為朋友,成為很好的朋友。但是,有了艾紅莓,兩個人的關係幾乎在一瞬間就變成了互不相容的水與火。他們一直試圖努力地改變著這殘酷的現實,然而,在那樣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卻又顯得那樣力不從心,從而一次又一次地陷入難以自拔的糾結的心境中。

在一陣痛苦的掙扎中,吳桐決定離開。

他不想再惹出新的是非來。在這個家裡,任大友是主人,可是,任大友是不歡迎他的。

僅僅過了兩天,吳桐就被追來了。追他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季紅陽。

在沒有見到吳桐之前,季紅陽先回到了家。這個家儘管她不喜歡,甚至充滿了厭惡,但它畢竟是自己的家,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她不能不回到這裡來。

站在自己家門前時,天已經黑下來了,望著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季紅陽突然間就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現在,她是有著兩個名字的人。季紅或季紅陽,她說不清哪個才是真正的她。她更說不清楚,到底從什麼時候起,她已經把真正的自己迷失了。

回到山水市尋找吳桐,是譚支書讓她來的。

臨行前,譚支書把她叫到了大隊辦公室裡,一臉憂慮地望著她說道:“吳桐沒打招呼就走了,知青辦要查起來,事可就大了。”

譚支書對她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在氣頭上。

她說:“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他這是活該!”

譚支書用力抽了一口煙,想了想,說:「吳桐這小伙子本質不錯,但畢竟把辛主任給打了,要是辛主任追究起來,這可就麻煩了。我想,你還是抓緊回一趟城,把他找回來吧!

「他要是不聽我的話呢?」季紅陽望著譚支書,思忖道。

譚支書一邊踱著步子,一邊說道:“吳桐這小伙子不是混人,我想,你把利害關係給他講清楚,他一定能回來的……”

季紅陽鼓起很大的勇氣才推開了自家的房門。見她突然間站到了那裡,一家人禁不住都大吃一驚。

季紅陽媽正拿一條毛巾給躺在床上的季紅陽爸擦臉,看到季紅陽,季紅陽媽不禁驚詔地睜大了眼睛,定住了一樣地問道:“小三,你怎麼回來了?”

「我回來看一眼。」季紅陽看了母親一眼,落寞地說。

二哥接過話來,問道:“你不是也要回城看病吧?”

季紅陽媽看了季紅陽一眼,又看了季紅陽二哥一眼,說:「你妺會有啥病,她不是說就回來看一眼嗎?再說了,你看看,她回來咱家也沒地方住呀!

季紅陽心裡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感覺到自己的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一下,忍了好大一會兒,才把眼裡的淚水忍回去。

屋子很小,季紅陽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今晚,她不知道自己該睡在哪個地方。

屋子裡的幾個人一下子沉默下來。

過了很大一會兒,季紅陽突然意識到這個家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容身之處,禁不住內心一陣酸楚,終於說道:“媽,你們休息吧!”

一聽這話,季紅陽媽一下又顯得焦急起來,忙問道:“你要去哪裡?”

季紅陽十分勉強地讓自己笑了笑,說道:“你們不要管了。”

季紅陽媽和季紅陽爸都沒有說話,二哥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季紅陽一口水都沒喝到,就有些失落地走出了自家的家門。

一旦走到大街上,季紅陽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突然之間,她眼裡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奔湧而出。望著這個燈火闌珊的城市,她禁不住內心的悲傷,不禁啕大哭起來。

一直哭到眼裡沒有了淚水,季紅陽這才想到了艾紅莓…

隔天早晨,艾紅莓在走廊上遠遠地就看到了蜷縮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的那個人。待她走近了,發現那人竟是季紅陽時,不覺感到十分詔異。

季紅陽疲憊不堪地抬起頭,掛著淚痕骯髒的臉上充滿了委屈,還沒等艾紅莓開口問她,她就摀住一張臉大哭起來。

艾紅莓把她讓進辦公室裡,又給她倒了杯水端在跟前,問道:“季紅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一問,竟把季紅陽問得不知如何回答了。

季紅陽可憐巴巴地坐在那裡,半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淚眼婆娑地望著艾紅莓,說道:“艾紅莓,你給我找份工作吧!”

艾紅莓愣怔怔地望著她,想了想,說道:“季紅陽,我怎麼給你找工作呀?你也知道,知青回城必須要有指標,沒有指標,任何單位都不能接收。”

「我現在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求求你把我留下吧!實在找不到工作,我就給你們家當保姆還不行嗎?」說著說著,季紅陽眼裡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艾紅莓覺得坐在她眼前的這個人,越來越不被她所理解了。這才畢業多久,季紅陽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樣子,變得這樣叫人可憐起來了。畢業典禮上的狂傲自負的季紅陽哪裡去了?

季紅陽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見艾紅莓沒有表態,又一次乞求道:“你要是念在我和你還是好朋友的分上,你就幫我一次吧!”

季紅陽家裡的狀況,艾紅莓是知道的。想到季紅陽那個鴿子籠樣的家,她都替季紅陽感到難過。於是,她便讓季紅陽暫且住在她這裡,有什麼事情慢慢再說。季紅陽自然樂得這樣,但她又擔心會惹得任大友不高興。艾紅莓看出了她這份擔心,便先回到了家裡,把季紅陽的事說給了任大友。任大友聽了,倍感蹊蹺,那個吳桐前腳剛走,這個季紅陽後腳就跟著來了,他實在搞不明白他們到底唱的是哪齣戲。轉念一想,也正要知道些辛明和季紅陽的事情,不如直接問問她的好,便一口答應了讓她到家裡住下再說。

就這樣,季紅陽膽怯地邁進了任大友的家門。

快到吃午餐的時候,季紅陽在大友娘的房間裡已經換好了衣服,正在一面鏡子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任大友敲了一下門,走了進來。

一眼見了任大友,季紅陽的一張臉唰地就紅了。她只怯怯地看了一眼任大友,便把頭低了下來,說道:「任大哥,對不起,你是大英雄,不看我的情面,看在我和艾紅莓是同學的面子上,讓我在這裡待幾天成嗎?

任大友卻把話題挪開了,直視著季紅陽問道:“我問你,辛明怎麼你了?”

季紅陽猜想,她與辛明的事情一定是吳桐說出來的,便如實把這件事枝枝節節地說了一遍。任大友覺得季紅陽的話與吳桐的雖然有一些出入,但是大致的情況他已經了解了,想了想,便盯著季紅陽問道:“你很看重那個廣播員的位置吧!”

季紅陽聽得出來,任大友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明顯地加重了。

「任排長,你不知道農村到底有多苦,招工沒我們的份,回城又沒有我們的份,能有到公社工作的機會,大家都想爭取到那個名額,」可憐兮兮地說到這裡,季紅陽的臉上一下又現出了尷尬的笑意,她就那樣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討好般地望著任大友問道,「任排長,辛主任是你戰友,你能幫我打個招呼嗎?

任大友有些鄙夷地輕輕哼了一聲,臉上現出了袥笑的表情,矛頭直向季紅陽說道:「當初你照顧我,不也是為了留城嗎?現在又故技重演,你演過的故事是不是還想在辛明身上重演一次?

任大友一語說到了要害處,季紅陽一時難以承受,眼裡的淚水不自覺地又流了出來。她一邊流著淚水一邊抬起頭來望著任大友問道:“任排長,我在你心裡就是那種人?”

任大友把頭別向一處,斷然說道:“哪種人你自己心裡清楚,就憑這個,我也不會替你去說。”

任大友不願意再見到季紅陽了。一個女孩子家的,竟然活得那麼沒有尊嚴,這是讓他都感到難為情的一件事。

季紅陽自然察覺到了任大友情緒和態度上的變化,第二天上午吃過了午飯,推說要去找吳桐,便藉故走出了家門。

季紅陽果真去找吳桐了。

一路上,季紅陽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心裡邊盤算的還是自己最後的歸宿。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該如何改變自己如此殘酷的命運。只要一想到那個貧苦的農村,想到趙家峪,想到自己遙不可知的未來,她的心裡就像貓抓一樣難受。

走到軍分區大院門口時,季紅陽停下了腳步。

她朝這個整潔而又寬敞的大院認真打量了半晌,想著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應該是有著另外一種生活的,那種生活陌生而又體面,充滿了誘惑,令人嚮往。毫無疑問,她是羨慕這種生活的。相較之下,命運卻把她推向了社會的最底層。她是不甘心接受這種命運的,但是要徹底地改變它,卻不知要付出多少的努力與艱辛。

到現在為止,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量再掙紮下去了。她有一種身心俱疲的感覺。那種感覺,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悲哀。半晌之後,季紅陽還是走了進去。

事情就那麼湊巧,剛剛拐過一排紅磚紅瓦的房子,抬頭見吳桐耷拉著一顆腦袋從遠處走了過來。看上去,吳桐的步伐急匆匆的,就像要去完成一件要緊的事情。

季紅陽一個激靈,不假思索地迎了上去。吳桐吃了一驚。

兩個人同時站了那裡。

吳桐皺了下眉頭,問道:“怎麼是你?”

季紅陽籲籲出一口氣來,說:“我是專門回來找你的。”

「找我,還是來抓我?」吳桐冷漠地問。

季紅陽平靜地說:“你把辛主任打了,人家可沒追究你,是譚支書特意讓我回來找你,讓你早點回去的。”

吳桐琢磨著季紅陽的話,睨了她一眼,說道:“怎麼丟下辛主任不管了?你是自己想回城了吧!”

季紅陽盯著自己的腳尖說:“這你就不用管了。”

季紅陽接著又抬起頭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吳桐淡淡地笑了笑,說:“還能去哪裡?”

「回趙家峪?」季紅陽跟著笑笑,說,「算你還有覺悟。」吳桐哼了一聲。

季紅陽說:「通知我是傳達到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吳桐望了一眼季紅陽,含義複雜地笑了笑,便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去了。

季紅陽有些尷尬又有些釋然地站在那裡望著,直到吳桐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了,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季紅陽當時並不知道,吳桐是被他軍分區副司令的父親攆回趙家峪的。為了把他趕回趙家峪,他的父親大發了一回脾氣。

這天晚上,季紅陽回到任大友家,把見到吳桐的事情說給了艾紅莓,艾紅莓竟然怔怔地望著季紅陽出了半天的神。

夜深了。

季紅陽躺在床上,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隔牆傳來了說話聲。她知道說話的那兩個人是任大友和艾紅莓,一開始並沒在意。儘管兩個人都在竭力壓低著聲音,怕牆壁這邊的季紅陽聽到了,但是,說著說著,兩個人的情緒便有些控制不住了,聲音就大了起來。就聽艾紅莓說:“季紅陽說吳桐已經回農村了,他打了辛明,辛明能饒過他嗎?要不,你抽空去找下辛明,幫忙說說吧!”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任大友才接了話,冷冷地回道:“他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艾紅莓說:“吳桐是我和季紅陽的同學,我們不希望吳桐這樣。”

任大友說:“路是他自己走的,他好壞自知,他又不是個孩子。”

艾紅莓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任大友突然問道:“艾紅莓,我問你,我離開你,你要是嫁給吳桐,你會幸福嗎?”

半晌,艾紅莓說:“大友,你怎麼這麼說?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你。”

任大友說:“我說的是假設!”

艾紅莓說:“大友,咱們別做這種假設。”

任大友接著說:“他要是能給你幸福,我立刻就去和你離婚。”

艾紅莓急了,抬高了嗓門說:“大友,你胡說什麼?”

隔壁那邊一下子又沉默下來。又過了半晌,才聽到任大友賭氣般地說:“睡覺!”

接著,季紅陽就聽到了關燈的聲音。季紅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艾紅莓做好了早餐,把季紅陽叫到了飯桌上。為了躲開季紅陽,任大友一大早就到外面去了。兩個人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說著話兒。

季紅陽突然說:“艾紅莓,昨晚你們拌嘴,我都聽到了。”

艾紅莓怔了一下。

「我看出來了,你和任大友不幸福,要是和吳桐,也好不到哪裡去。」季紅陽想了想,接著說道,「不管你當初怎樣,你現在留城有工作了,這總比我們強,以後你可得為自己打算了,該做的你已經做了。

艾紅莓吃驚地望著季紅陽,說:“季紅陽,你不要胡說!”

季紅陽一把拉過艾紅莓,小聲說:「那個任大友連個男人都做不了,這就算了,但我聽說,你那個婆婆更不是省油的燈,所以我勸你,還是見好就收吧,在城裡憑你的條件,什麼樣的人找不到?

艾紅莓一下不高興了,生氣地說:“季紅陽你不要亂說,你回城要住幾天你就老實住著,我的事可不用你管!”

艾紅莓說完這話,放下碗筷,上班去了。

季紅陽坐在屋子裡愣了半天神兒,突然感覺到很是無趣,便一個人來到了大街上。看著匆匆忙忙的人群從身邊經過,她不禁又迷茫起來。她想不到一個合適的去處,便又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起來。

這工夫,無端端地就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任大友的母親來了。

大友娘大包地帶著隨身的包裹,踮著一雙小腳,徑直找到了休養所艾紅莓的辦公室,讓艾紅莓不覺大吃了一驚。艾紅莓忙著把她送回家裡,安頓了她好好休息,就又回到單位去了。

任大友不在家,老太太一個人在這個家裡,裡裡外外看過了一遍,突然就發現了放在自己房間角落的那隻背包。她覺得那隻背包看著眼生,站在那裡琢磨了半天,終於好奇地將它打開了。

就在這時,季紅陽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老太太聽到門響,回身看著季紅陽,不禁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道:“你是誰?”

季紅陽一眼發現自己的背包被大友娘打開了,立時不高興了,快步上前,把那隻背包奪了過來。

老太太眨巴著眼睛,一臉的疑惑。

季紅陽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問道:“你是任大友的媽吧?”

老太太不無提防地望著季紅陽說:“我是任大友的娘,你是誰?幹嗎把你的東西放在這?”

季紅陽不滿地說:“我是艾紅莓的同學,叫季紅陽,我借住幾天同學家不犯法吧,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

一聽說站在自己跟前的這個人就是季紅陽,老太太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來,說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把我們大友甩了的季紅陽?”

季紅陽笑了笑,有些謳諷地說:“多虧了我沒嫁給你家任大友。”

老太太也跟著笑了笑,以牙還牙地說:“謝天謝地,俺家大友沒娶到你這樣的。”

季紅陽望著大友娘,一股無名火一下子便燒了起來,手指大友娘,嗓門也跟著抬高了,說道:「別高估了你們自己,就是農村出來的土包子,看你們老少合夥把艾紅莓欺負成什麼樣子了,跟個小狗小貓似的,要是我,非反了你們不可。

季紅陽的話,字句句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老太太聽了,氣得嘴唇都抖了起來,指著季紅陽的鼻子罵道:“妖精,氣死俺了,你滾,你給我滾出這個屋子!”

季紅陽冷笑了一聲,把背包一下背起來,她覺得,已經把心裡的怒氣出完了。

老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推搡著季紅陽,向外轟趕道:“你滾,快給我滾!”

季紅陽哪裡又吃得了這套,見大友娘這樣對自己,猛地一個回身,反推了她一把,撲通一聲,老太太冷不防就跌坐在了地上。見季紅陽仍站在那裡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她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大喊道:“來人呀,打這個不要臉的小妖精!”

說著說著,兩個人立時撕扯到了一起。就在這時,屋門突然被撞開了。任大友氣喘吁籲地衝了進來。

任大友一時氣得七竅生煙,一把將季紅陽的胳膊拉開了,大聲喊道:「好你個季紅陽,我們好心好意地收留了你,你居然敢對我娘動手,你趕緊給我滾蛋,滾!

季紅陽冷冷地望著任大友,突然間變得囂張起來,一邊謳笑著,一邊說道:“任大友,別沖我喊,我不是艾紅莓,不是你家的小狗小貓。”

任大友直氣得嘴唇哆嗦著,盯著季紅陽說道:“艾紅莓怎麼有你這麼個同學,丟人現眼……”

季紅陽不無憤慨地說:“任大友,我是丟人,我是現眼,可那也比你強。你連個男人都不是!窩囊廢一個!”

一聽這話,任大友一時間火冒三丈,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啪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杯子碎了,季紅陽不覺怔了一下,等她很快反應過來之後,轉身衝出屋去,嘴裡邊卻咕噥道:“你斷子絕孫去吧!”

11

如果不發生那一場鬧劇的話,任大友就不會去找辛明了。至少,他不會那麼快就去找辛明的。那場鬧劇,讓任大友看透了季紅陽的本質,體認到了一個真正的季紅陽。

從山水市到紅旗公社,任大友一路顛簸尋到辛明的住處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掌燈時分了。

辛明拉開屋門,一眼見了任大友,吃了很大的一驚。當在昏暗的燈光裡終於認出了站在他眼前的這個人正是他的任排長時,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辛明一邊激動地抱著任大友,一邊滿眼濕潤地問道:“排長,你怎麼來了,你怎麼說來就來了?”

任大友望著辛明,久久沒有說出話來。

半晌,兩個人坐了下來,心情也漸漸平靜了許多,辛明這才突然想到什麼,問道:“排長,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吧?”

任大友望著他,點點頭,開門見山地問道:“辛明,我來找你,只想問你一件事。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對季紅陽有意思?!”

辛明聽了,一下子便明白了什麼,他一邊驚愕地望著任大友,一邊解釋道:「你是說那個季紅陽吧,老排長,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吳桐為了季紅陽的事打了我,跑回城裡是不是對你胡說了什麼?

「我問你到底有沒有?」任大友的表情嚴厲起來。

辛明搖了搖頭,起身說:“沒有,那是個誤會。”

任大友望著辛明的眼睛。從他的眼神裡,任大友看出來了,辛明沒有說謊。

他點了點頭,籲了一口氣,終於說道:“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但是,以後你離那個季紅陽遠點兒。”

辛明認真地說:“排長,你放心吧,我知道季紅陽心眼多,我不會找她的。”

接著,任大友不自覺地嘆了口氣,繼續說:“就因為這件事,吳桐很瞧不起我們。”

辛明怔怔地望著任大友,片刻,問道:“排長,你不會是為了季紅陽和吳桐才來找我的吧!”

見辛明這樣問他,任大友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實話對你說,我的婚姻可能要走到頭了。”

辛明吃了一驚,望著任大友的臉色,不解地問道:“怎麼,艾紅莓她對你不好?”

任大友搖了搖頭,說:“是我拖累了她。”

辛明一下子又有些不解了,說道:“排長,你身體恢復到這樣,已經是個奇蹟了,什麼都能自理,你怎麼說拖累艾紅莓了?”

任大友低下頭來,不無愧疚地說道:“你不知道,我腦子里和腰上還有彈片沒取出來,為這,我連個男人都做不成了。”

望著任大友一臉的悲傷,辛明忙安慰道:“排長,傷只是暫時的,以後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任大友苦笑了一聲,臉上的淚水已經默默地淌下來了。

辛明望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忙說道:“我們公社有個老中醫,傳說可神了,什麼病都能治,明天我就帶著你去找他看看。”

任大友搖了搖頭。思忖片刻,抬起頭來,接著又把頭點了一下。

那個晚上,任大友和辛明兩個人躺在床上,說了很多的話。他們說到了以往的部隊生活,說到了那一場戰爭,說到了那些死去的和活著的英雄,還說到了艾紅莓、季紅陽和吳桐,說到了各自未來的生活…

說著說著,天就亮了。

隔天上午,辛明帶著任大友看了那名老中醫,抓了幾服中藥,一再挽留任大友多住些日子。可是,任大友說什麼也要趕回去,辛明便把他送到了公社附近的一個路口。

臨別前,任大友還是有些不放心,一再叮囑道:“辛明,你記住,那個季紅陽,以後你可要離她遠點!”

辛明笑了笑,點點頭,說:“排長,我記住了。”

任大友離開紅旗公社三天后,招收廣播員的考試就開始了。

那一天,公社大院裡來了很多人,他們都是來報名參加廣播員考試的。

季紅陽也來了。可是,當她一腳邁進公社大院,抬頭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時,她不覺愣了一下。這會兒,院子裡正擺著一張桌子,她看到有十幾個女知青正排成一行,向桌子後面坐著的劉文書登記報名。

季紅陽見狀,猶豫一下,接著,她便向辛明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站在辛明辦公室門口,正要抬手敲門,忽然從門裡走出個女知青模樣的人來。那女知青看了季紅陽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和她擦肩走了過去。季紅陽思忖片刻,這才小心地把門敲開了。

辛明坐在辦公桌後面,抬眼見了季紅陽,不覺怔了一下。

季紅陽說:「辛主任,我要競爭這個廣播員。」季紅陽在說這話的時候,是帶著必勝的信心的。

辛主任淡淡地笑了笑,把頭朝門外一擺,說道:“報考廣播員的人,都在外面。”

季紅陽下意識地理了理鬢角的一縷散發,說道:“考試我不怕,我來到你這,我是想告訴你,這個廣播員我當定了!”

辛明說:“能不能考上,可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

季紅陽突然走上前去,伏在桌旁,自作嫵媚地望著辛明,十分溫柔地說道:“辛主任,你看我季紅陽漂不漂亮?”

辛明瞪了她一眼。

「辛主任,在我眼裡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和男人,」季紅陽接著說,「你和任大友不一樣,你是個正常的男人,我季紅陽根紅苗正,自以為長得還算有幾分姿色,又是從城裡來的知青,主任,你覺得我配不上你嗎?

辛明想起了幾天前任大友叮囑他的話,望著季紅陽,一下子生起氣來,起身說道:“季紅陽,你不要為這個廣播員作踐了自己。”

“辛主任,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季紅陽繼續說道,“我要在農村幹上一輩子了,以後還要在這裡結婚生孩子。”

季紅陽像一塊狗皮膏藥,黏在了辛明身上。說到這裡,季紅陽朝辛明笑了笑,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考試開始了。作為其中的一名考官,辛明和另外的幾名幹部一起坐在了桌子後面。十幾個等待考試的女知青站在一邊,按照報名的先後順序,一一走上前去進行自己的表演。

季紅陽是最後一個上場的。

此時,走上前來的季紅陽是帶著笑容的。看上去,浮現在她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自然又生動。就像先前的那些參加考試的女知青一樣,她向在座的考官們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著,她又把自己的參賽節目報給了大家。

她表演的節目是女聲獨唱《英雄讚歌》。

只是簡單地醞釀了一下情緒,季紅陽就進入了角色:“風煙滾滾唱英雄……”

辛明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唱這首歌了。他記得在軍分區醫院,他和任排長進行療養的時候,她就開始唱這首歌了。她不但唱給任排長聽,她還唱給其他的一些戰友聽。有那麼一次,她唱著就唱不下去了,她的臉上佈滿了淚水。他並不懷疑,她的歌聲,曾經感動過許多人,讓許多人熱淚盈眶。她的歌聲充滿磁性,是那麼甜美動聽,過去是,現在仍然是。

「英雄的生命開花……」季紅陽在唱最後那一個字的時候,把尾音拉得很長,長得像沒有盡頭一樣,一直抵達到了每個人的心裡才肯作罷。

眾人一起鼓起掌來。連季紅陽自己都聽出來了,他們響亮的掌聲是發自內心的。

隨後,辛明和那幾個幹部模樣的考官們,壓低著聲音進行了一番交流。辛明起身看了一遍眾人,說道:“今天的廣播員試考就算結束了,我們還要集體評議研究,有什麼消息,文書會通知你們的。”

那些參加考試的十幾個女知青開始陸續走向公社大院外。

季紅陽沒有動。她還站在那裡。一直看到辛明走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季紅陽這才追了上去。

辛明問:“你還有事?”

季紅陽卻反問道:“辛主任,你是不是覺得我沒嫁給任大友,就是個壞女人了?”

辛明沒說話。他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麼。

季紅陽說:“辛主任,我只想告訴你,我沒嫁給他,是因為任大友的傷讓他做不了男人,如果我是你的妹妹,你會同意讓我嫁給他嗎?”

辛明不說了。

季紅陽繼續說道:“如果我利用任大友,我完全可以和他結婚,像艾紅莓一樣,留在城裡,當幹部。辛主任,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女人。”

辛明一下子就有點兒蒙。

他看了季紅陽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就像是一定要把她看清楚一樣,而後說道:“老排長的傷,他自己說過。至於你是什麼人,我不了解你。”

說到這裡,辛明搖了搖頭,淡淡地笑了。

季紅陽十分自信地說:“辛主任,艾紅莓和任大友肯定過不長,不信你就記著我的話。”

辛明想了想,便把話題引開了,問道:“別說別人,說說你自己,你為什麼要在農村乾一輩子?”

聽了辛明的話,季紅陽開始踱起了步子,一邊踱著,一邊說道:「紅旗公社有知青一百多人,每年回城的人也就那麼一兩名,要是輪到我,可能也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其實回不回城的,我真的沒有興趣了。

“這是你的真實想法?”

“當然是真實的,”季紅陽看了一眼辛明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寫保證書。”

“季紅陽,你要真紮根農村,紅旗公社可以樹立你為知青的紮根典型。”

辛明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是十分認真的。

季紅陽聽了,眼睛裡立時有了神采,她幾乎有些激動地上前一步,望著辛明,害怕他會要反悔一樣地說:“辛主任,請給我紙筆,我現在就寫。”

辛明打開抽屜,把紙筆放到了桌上。擔心季紅陽說這話,是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辛明最後還是提醒道:“季紅陽,你可要想好了!”

可是,他看到了一雙堅定的眼神。

季紅陽說:“我早就想好了。”

那個傍晚,季紅陽回到了趙家峪。她是帶著無法說清的甜蜜與苦澀回到趙家峪的。

走到知青點門口時,季紅陽沒想到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吳桐。此刻,吳桐正手握那把紅口琴,呆呆地坐在知青點外的一塊石頭上。

季紅陽能夠猜得到他在想什麼。在他的心裡,除了那個艾紅莓,是沒有第二個女人的位置的。

有時候,她是很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的。她想,如果把自己的一生託付給這樣一個男人,毫無疑問,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是有時候,看著這樣一個男人在她的眼前,她還是會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悲憫來。他所愛的人並不愛他,明明知道這種愛不會成為現實,他仍然在那裡無望地堅持著自己,一次一次地飽受精神與情感的折磨與蹂躪……

此刻,看到他一副萎靡受挫的樣子坐在那裡,季紅陽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一股無名火來。她緊走幾步停下來,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問道:“吳桐,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吳桐瞇著眼睛看了她一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看到了一張憤慨的臉,還有含在眼裡的淚光。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季紅陽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說:「我要是你,就從任大友身邊把艾紅莓奪過來!」說著,季紅陽朝知青點走去。

吳桐悵然地望著她。他看到那片暮色很快就將她吞沒了。

幾天後,季紅陽果然接到了錄取通知。通知是譚支書口頭傳達給她的。譚支書讓人把她叫到了大隊辦公室裡,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著一層掩飾不住的笑意。他把一份蓋有公社大紅印章的文件遞給季紅陽,讓季紅陽看了,這才說道:「紅陽姑娘,你被樹為紮根典型了,順便通知你,公社招的廣播員也是你了。 」

季紅陽眼裡一下就有些濕潤了。

這天早晨,知青們簇擁著季紅陽,把她送到了大門外,一起停了下來。

季紅陽突然就有了許多的不捨。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曾經住過的房子,望著與她曾經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姊妹,心裡立時充滿了複雜的滋味。一瞬間,她覺得是她拋棄了他們,當初,就是她帶著他們一起到這個窮山溝裡來的,而現在,她卻要離開他們,過另一種生活去了,她為自己的這種行為感到羞慚。但是,這個念頭只是在她的心裡閃了一下,就寂然消失了。她知道,為了能夠得到這個機會,她付出了自己的努力,那是怎樣的一種努力啊!想到這裡,她突然又覺得自己很不容易。今天這樣的結果,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她應該為這樣的結果感到高興。

季紅陽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她一邊與他們一一握別,一邊叮囑他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一定要好好鍛鍊自己。當然,她會常回來探望他們,也希望他們能到公社廣播站去看她,不要斷了彼此間的聯繫。

這樣和他們說著話兒,季紅陽突然發現,為她送行的人群裡,並沒有看到吳桐的影子。發現了這一點,她的心裡不覺就犯起了嘀咕。

她一邊背著自己的行李向前走著,一邊還在心裡念著吳桐。可是,就要跨上村頭的那座小木橋時,猛抬頭,正看到吳桐背對​​著她,站在前方不遠的地方。

她不覺愣了一下:他一定是在那裡等她了,他必定是有些話要對她說的。

她能夠猜想到他要對她說什麼。季紅陽猶豫了一下,她決定從他的身邊越過。她再也不想聽他說什麼了,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

可是,正當她要走過他的身邊時,吳桐卻大聲喊道:“站住!”

季紅陽並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旁若無人地繼續往前走。

吳桐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來,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身體仍然背對著她。

他問道:“你紮根農村就是為了這個廣播員?”

他的語氣很生硬,帶著質問和指責。

季紅陽不得不停下了步子,站在那裡。接著,她抬頭望著遠方的道路,不易察覺地嘆了一口氣,片刻,冷冷地回道:“吳桐,你沒有權力這樣對我說話。”

吳桐轉過身來,盯著季紅陽,有些激憤地說道:“不管以前你做過什麼,我多麼討厭你,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你這麼做,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說完這話,吳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徑直走向知青點了。

他等她,就是為了給她說這些嗎?

季紅陽頭也不回地站在那裡,突然感到了孤單,一雙眼睛旋即便濕了…

這一天,對於知青點上的知青們來說,是最長的一天,也是最短暫的一天。這一天,整個知青點都籠罩在一種沉悶的氣氛裡。

季紅陽的突然離去,使得知青們的情緒立時低落下來。就在這一天,似乎每個人的心裡都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情,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沉重的暮色一點點低垂下來,暮色提醒著另一個長夜的到來。

在那片蒼茫的暮色中,吳桐又坐在了不遠處的那面山坡上。他又在吹那把紅口琴了,又在吹那首《紅莓花兒開》了。那首歌他不知吹了多少遍了,到現在為止,每一個音符都已經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裡了…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

艾紅莓與大友娘的矛盾起初是由來休養所串門的那個孕婦引起的。

那一天,大友娘正在水房裡洗衣服,突然看到一個挺大肚子的孕婦走了進來。老太太覺得眼前的這個孕婦有些眼生,便和她搭訕上了。這才知道,她是從鄉下過來串門的,結婚兩個月就懷了孩子。

看著那個孕婦,老太太突然間就聯想到了艾紅莓,心裡頭就像堵了塊很大的疙瘩一樣。洗完了衣服回到家,老太太決定要當著艾紅莓的面問個清楚,於是,便把她叫到了跟前,十分嚴肅地問道:「艾紅莓,你跟娘說實話,你和大友結婚這麼長時間了,為啥就懷不上?

她想知道自家的那塊地到底不好在哪裡了。

艾紅莓心裡一緊,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俺也問大友了,可是他支支吾吾地就是說不明白,問急了,他就說挺好的,所以,俺今天問問你,是你不配合呀,還是有病?」

大友娘說這話時,一張臉已經陰沉得厲害了。

艾紅莓有口難言。

老太太一口咬定是艾紅莓這塊地不好,所以才長不好糧食結不出瓜來的,要讓她立刻去醫院裡的婦科做一下檢查,看一看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艾紅莓十分理解老太太的心情,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任大友,建議他去醫院再看一看。可是,任大友一聽這話就急了,礙於自己的面子,死活不答應去看醫生。

不料想,這話竟又被老太太聽到了,艾紅莓無端地又惹得她老大的不高興。老太太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指著艾紅莓埋怨道:「地不好怪上種子了?艾紅莓,俺可跟你說,你不去醫院做檢查,就是對俺任家有意見! 」

艾紅莓的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

終於,艾紅莓也就想到了一個辦法。

第二天,艾紅莓拿著幾個任大友在醫院拍過的X光片,來到醫院找到了王惠,又讓王惠帶著她找到了一個醫生。那個醫生拿著一張腰部片子,認真看了看,便指給艾紅莓說:「你看,任大友的腰傷在第三節,這個暗影就是沒取出來的彈片,神經傷了。如果貿然做手術,傷了其他神經,也許任大友同志路都走不成了。

艾紅莓怔怔地望著醫生,急切地問道:“這麼說大友的神經沒法恢復了?”

醫生點點頭,說:“除非冒險重新做手術,可這樣風險太大了。”

艾紅莓失望了。

那一刻,艾紅莓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站在那裡,瞬間喪失了記憶一般,半天沒回過神來。

一旁的王惠見狀喚了她一聲,催促道:“艾紅莓,醫生的話你還不信?走吧!”

艾紅莓欲哭無淚,跟著王惠走出了醫生那間辦公室,思前想後,她感到自己的心裡酸楚得厲害。一邊往前走著,一邊說道:“我不知該怎麼辦好了,別的都沒啥,可是大友媽天天逼我們要孩子……”

王惠把艾紅莓一直送到大門口,站了下來,望著她說道:“那你就照實告訴她,不是你的問題,是任大友有毛病。”

艾紅莓搖了搖頭,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有些為難地說:“她都那麼大歲數了,我真的怕她接受不了。”

「你這也怕那也怕的,那你就甘願忍下去?」王惠憤憤地說。

艾紅莓無語了。她的心裡從來沒有這樣矛盾過。

想了想,王惠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於試探著問道:“艾紅莓,你要是離婚了,會和吳桐好嗎?”

艾紅莓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說:「我不會離婚的!」說完,艾紅莓默默轉過身去。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王惠感覺到自己的心也跟著艾紅莓一起亂了。

回到家,艾紅莓思慮再三,最後還是把醫生的話說給了大友娘。老太太聽了艾紅莓的敘述,不認識似的盯著她看了半晌,似乎要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破綻一樣說道:「艾紅莓,你別自己有問題往大友身上賴,大友能走動的,他會有什麼問題? 俺今天就問你一句實話,俺老任家哪點對不起你,你幹嗎要這麼對俺們?

老太太這麼一說,艾紅莓的心又亂了。

艾紅莓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道:“我和你說不清。”

「有啥說不清的?俺還沒老糊塗呢!」大友娘的口氣生硬起來,說道,「俺可跟你說,大友是俺們任家單傳,大友爸是朝鮮戰場的烈士,現在大友也是英雄,任家不能斷後。

艾紅莓又無言了。顯然,大友娘已經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要是你成心憋著壞,就不想給任家生孩子,俺可要找民政局領導說道去,到時候你可別怪俺不給你留臉面。」說到這裡,大友娘橫了艾紅莓一眼。

艾紅莓起身說:「是大友有病,不信你就去問吧!」艾紅莓說完這話,轉過身氣鼓鼓地走出門去。

艾紅莓從來沒有這樣頂撞過大友娘,這讓她一下難以接受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還是因為那個孕婦。

這天下午,艾紅莓正在辦公室裡記錄著什麼,休養所的老程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老程說:“艾紅莓,你快去看看吧,老劉的侄媳婦要生了。”

艾紅莓聽了,一時有些哭笑不得,起身說道:「我又不能給她接生,還不抓緊送醫院!」說著,艾紅莓立刻便讓老程找了輛三輪車,和老劉一家人一起,把那個孕婦送到醫院去了。

安頓好那個孕婦,回到家,已經是這天的傍晚時分了。艾紅莓正準備做飯,任大友和他娘從外邊走了回來。

任大友見了她,下意識地問道:“老劉那個親戚生了?”

艾紅莓一邊忙著手裡的活,一邊說:「離預產期還有十來天,老劉的侄媳婦本來是想回老家生的,沒想到生到這了。我在醫院看了,生了個兒子,七斤八兩,又白又胖的。

老太太知道她去了醫院的,一張臉立時又變得難看起來,說道:“人家生孩子你跟著高興什麼勁?”

艾紅莓突然想起什麼,轉身拿出兩顆染了紅的雞蛋,遞給任大友一個,又遞給大友娘一個,說道:「娘,我做飯晚了,你餓了就先墊補一下。

老太太拿過那顆喜蛋,左看右看看了半晌,咂咂嘴說道:“看看,看看,人家這蛋又圓又大,還是紅色的呢!”

不料想,老太太說完這話,啪的一下就把那顆喜蛋摔在了面板上,蛋碎了。艾紅莓的心也跟著一起碎了。

任大友一下覺得很是難堪,一把攙過老太太勸道:“娘,咱回屋歇著去。”

老太太卻更來勁了,賺了下身子,既不看艾紅莓也不看任大友,顧自說道:“俺不累,今天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把話給俺說清楚。”

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一時怔在了那裡,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艾紅莓,俺以前就擔心過,女人長得太好看,是中看不中用,結果真被俺說中了。」老太太瞥一眼低頭站在那裡的艾紅莓,繼續說道,「你不是說是大友有事嗎,這地不產糧,下啥種都是白搭……”

說到這裡,老太太又把目光落在了任大友的身上,追問道:“俺就不明白了,大友你好好的,咋就種不出個啥來,這不是她的原因是啥?”

老太太的話越說越難聽。看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以後的日子都是不安生的。艾紅莓真的生起氣來,於是望著任大友,又急又氣地問道:“大友,你當著娘的面,為啥連說句實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老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在等待。

任大友蹲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大友,你倒是說句話!」艾紅莓看著蹲在地上的任大友,跺著腳說。

任大友終於抬起頭來,望著老太太喃喃說道:“娘,是我生不了!”

說這話時,任大友眼裡竟淌下了兩行長長的淚水。

老太太一下怔住了。她一邊把任大友扶起來,一邊不肯相信地問道:“你說的話是真的?”

任大友點點頭,說道:“娘,是真的,以後你就不要為這事怪艾紅莓了。”

老太太一下子就驚呆了。

任大友又說道:“娘,我傷到了神經,我現在吃的中藥就是治那病的。”

艾紅莓正要說什麼,老太太突然又迴轉頭來,望著她指責道:「艾紅莓,大友都這樣了,他不好張口,你為啥不早說,你是不是憋著壞,要離開大友哇? ! !

艾紅莓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眼裡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說道:「娘,我知道你是為大友好,可你不能把什麼髒水都往我身上潑呀,你兒子是娘的兒子,我也是我媽的女兒啊!

說完這話,艾紅莓就再也忍受不住了,轉身跑了出去。

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艾紅莓一口氣跑出了休養所的大門,正要向前走去,可是萬萬沒有想到,抬頭竟看到吳桐從遠處走了過來。

一眼看到吳桐,艾紅莓不覺大吃一驚。

「你怎麼又回來了?」艾紅莓擦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又急又氣地問。

吳桐看一眼大門口,又看一眼艾紅莓,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忙問道:“艾紅莓,到底發生了什麼?”

艾紅莓眼裡的淚水又湧了出來,她就那樣一邊流著淚水,一邊望著吳桐懇求道:“吳桐,求求你,我家的事你再也不要跟著摻和了!”

吳桐一下就明白了什麼,說:「王惠信上說你為了要孩子都快急瘋了,你婆婆也在逼你,我擔心會出什麼大事,就急著回來了。看來,真的是這個樣子……”

艾紅莓沒有心情再聽他說下去了。她一邊用一雙淚眼望著吳桐,一邊有些氣憤地喊道:“吳桐,我再說一遍,你不要再添亂了!”

說完,艾紅莓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了。

吳桐茫然地站在那裡,望著艾紅莓單薄的背影越走越遠,這才突然間想起什麼,便朝近處的電話亭跑了過去……

從電話亭走出來,艾紅莓已經不見蹤影了。吳桐心裡頭萬分著急,便追趕而去。

當吳桐氣喘吁籲地快要追趕到前方那個路口時,恰恰看到艾紅莓站在那裡,正木然地張望著從她面前疾馳而過的一台台車。某種不祥的預感,霎時間讓吳桐忘卻了自己,一個健步飛奔上前,一把將艾紅莓抱住了。

艾紅莓沒有防備,一個踉蹌和吳桐一起摔在了地上。

「紅莓,你可不能幹傻事呀!」吳桐驚呼。

艾紅莓推開吳桐,兩人站了起來。

正值下班高峰,艾紅莓望著眼前那條車水馬龍的道路,木然說:“我不會自殺的!”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吳桐繼續說道,“你說句實話,你挨欺負了,我一定要替你出這口氣。”

艾紅莓的淚水流了下來。

她一邊望著吳桐,一邊有氣無力地乞求道:“吳桐,你別跟著摻和,快回你的鄉下,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吳桐久久地望著她,不禁一陣一陣心疼起來。思忖片刻,他終於鼓足了勇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喊道:“跟我走!”

艾紅莓幾乎是被吳桐挾持到了近處的那家招待所的。招待所很小,就建在路旁一個轉角的地方,如果不留意,是很不容易被發現的。

艾紅莓被吳桐拉著,有些機械地走進門。

一個女服務員正在那裡值班。

吳桐說:“給我開個房間。”

那個服務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邊的艾紅莓,便問吳桐要起介紹信來。吳桐這才突然想到自己是沒有什麼介紹信的,不覺有些為難,如實說道:“我沒有介紹信,我是趙家峪的知青,我可以多給你錢。”

那個服務員搖了搖頭,說:“派出所有規定,沒有介紹信一律不能開房。”

一旁的艾紅莓這才意識到了什麼,緊張地望著吳桐說:“吳桐,你開房幹什麼?我得回去……”

沒等艾紅莓說完,吳桐生氣地嚷道:“那個破家你還回去幹什麼!”

艾紅莓掙扎著,說:“吳桐,你不懂。”

那個服務員看到他們兩個那個樣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問道:“小兩口吵架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那個服務生一下就有了惻隱之心,又說:「是跟家裡人鬧彆扭了吧,好吧,看你們也不像什麼壞人,我就給你們開個房間吧!」說著,起身掂起一串鑰匙,嘩嘩啦啦地抖著,“103房間,跟我來吧!”

艾紅莓這一下更慌了,望著吳桐堅持道:“我不能住,吳桐,我有家!”

吳桐有些急切地望著艾紅莓,強硬地說:“我今天哪裡也不讓你去,就住這吧!”

話音剛落,艾紅莓就看到王惠氣喘吁籲地從門外闖了進來。她不禁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掙脫了吳桐拉著自己的那隻手。

王惠怔在那裡,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那個服務生這時已經把房間的門打開了,看到這幾個人木頭樣地立在那裡,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禁疑惑地問道:「房間開好了,你們兩口子還住不住了?

王惠見服務生這樣說,立時就接受不了了,她幾乎有些氣惱地望著吳桐和艾紅莓,問道:“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

艾紅莓很快反應過來,一把將吳桐推到了王惠的懷裡,說道:「王惠,把吳桐交給你了,我得走了!」說著,一把拉開招待所的房門衝了出去。

吳桐正要追去,卻被王惠一把拉住了,好不容易掙脫了王惠,待吳桐走出門時,艾紅莓早已沒影了。

王惠又氣又恨地站在吳桐的面前,眼裡閃著憤怒的淚光,氣咻咻地問道:“吳桐,這叫破壞軍婚,你懂不懂?”

吳桐知道王惠誤會了,只好耐住性子向她解釋,因為艾紅莓受了欺負,從家裡跑了出來,擔心她會出事,所以才在電話亭裡給王惠打了電話,想讓她幫忙。後來想到天這樣晚了,艾紅莓沒地方可去,便想給她開個房間,先住下來再說…

王惠將信將疑地看著吳桐,一直等他把話說完,仍是不放心地問道:“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麼意思?”

吳桐認真地向她點了點頭。

王惠這才把心放下來,一下子又轉怒為喜,揮拳打在吳桐的胸脯上,嗔怪道:“諒你也沒那個膽!”

不等吳桐再說什麼,王惠已經生拉硬扯地把他拉走了…

當晚,艾紅莓回到了父母的家。

母親見艾紅莓這麼晚跑回來,又見她兩隻眼睛紅腫得厲害,心裡邊就猜出了八九分,一把拉過她心疼地問道:「任大友和你吵架了?還是你婆婆欺負你了?

艾紅莓坐在那裡只顧得抹眼淚,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

「一定是那個刁老婆子欺負你了,自己兒子不中用,還怪你,」母親越說越覺得心裡堵得慌,咽不下這口氣,怒沖沖嚷道,「不行,我得找她說理去!

艾紅莓見狀,忙把她拉住了,抽泣著說:“媽,這大晚上的你幹什麼呀!”

「你都被欺負成這樣了,還不讓替你出頭?咱們人好,可不能這麼個好法!」說著說著,母親也跟著一起掉下了眼淚。

“艾紅莓你聽好了,這次你回來,咱們就不回去了,”片刻,母親望著艾紅莓,賭氣地說道,“我倒要看看那個刁老婆子怎麼跟我解釋!”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大友娘就踮著一雙小腳找上門來了。她是來賠禮的。昨天晚上,艾紅莓一氣之下離開了家,在老太太的再三逼問下,任大友終於一五一十說出了實情。老太太聽了,著實又吃了一驚,意識到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一切責任推到了艾紅莓的身上,不禁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感到了後悔。

敲門聲傳來時,紅莓媽正在院子裡晾衣服。她不慌不忙把門打開了,一眼看到門口站著的大友娘,一張臉立時拉下來,故作驚訝地叫道:「喲,這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您老怎麼有空來了?

說這話時,紅莓媽卻把整個身子嚴嚴實實地堵在了大門口。

大友娘感到有些難堪,臉上雖然掛不住,嘴裡卻還說道:「妹子,俺是找俺媳婦來了,俺錯怪紅莓了,俺見到她呢,先賠個不是,有啥話呢,可以回去慢慢說。

紅莓媽聽了,直想把肚裡的一股氣撒出來,便扭頭看著別處,說道:「她艾紅莓連個孩子都生不了,又不能給你們傳宗接代,這麼不孝順,休了她也就是了,還讓她回去幹什麼?

大友娘有些愧疚地低了下頭,說道:“俺不是說錯怪她了嗎,這事不怪艾紅莓,不怪她。”

紅莓媽得理不饒人,聽了這話,便又不依不饒地問道:「那不怪她還能怪你家大友?他可是英雄,英雄想幹啥就乾啥,生個孩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大友娘嘆了口氣,想了想,便抬頭望著她說道:「妹子,殺人不過頭點地,俺為了俺家大友,話可說到這份上了,麻煩你告訴艾紅莓一聲,俺求她回去。

紅莓媽瞪著眼睛問道:“就這樣回去了?”

大友娘有些尷尬,朝她笑笑,便亮出了一張擋箭牌,說道:「當初艾紅莓嫁給俺們家大友,她可說要照顧俺們大友一輩子的,這事民政局領導都知道,報紙上也這麼說的,她要是不回去,俺可有去講理的地方!

說完這話,大友娘轉過身去,連句告辭的話都沒有,就匆匆踮著那雙小腳回去了。

兩個人的說話聲,躲在屋裡的艾紅莓都聽清楚了。知道大友娘這段時間已經離開了,她便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紅莓媽看了艾紅莓一眼,警覺地問道:“你要幹什麼?”

艾紅莓看著母親的臉色,有些為難地說:“娘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得回去了。”

紅莓媽聽了,立時就有了老大的不自在,抬手指著艾紅莓的腦門嚷道:「別娘的娘的,你媽還沒死呢!剛才你也聽到了,她這是來賠禮的,還是來威脅咱的?

艾紅莓想了想,抬頭看一眼天色,一下子著急得跟什麼似的,說:“媽,我還要回去上班呢!”

紅莓媽生氣地說:“那個破家咱不要了,工作也不要了,愛咋地咋地吧!”

艾紅莓見母親這樣,直急得在院子裡打轉。

紅莓爸聽不下去了,一邊從屋子裡走出來,一邊說:“紅莓,上班去,別聽你媽的!”

艾紅莓聽了,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拉開大門便走了出去。

紅莓媽媽又急又氣地緊追了幾步,在後面罵道:“你今天跨出這個門,就是讓人欺負死,你也別再回來了!”

這天早晨,吳桐回到了家。

一走進客廳,吳桐就看見了父親。他正坐在沙發上,一臉怒氣地面對著他。只看了父親一眼,吳桐就把目光挪開了。他害怕看到那雙眼睛。他知道,不高興的時候,它會噴出火來。

望著那雙眼睛,吳桐猶豫了一下,還是怯怯地走過去,叫了一聲爸,說:“我回來了!”

他沒想到父親的壞脾氣瞬間就爆發了。父親忽然地一下從沙發站起來,啪的一記耳光抽在了他的臉上。

吳桐感到一張臉火辣辣地痛。他沒有去摀它,可是他的眼裡卻有了淚光。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父親說。

吳桐低頭回道:“我不該回來…”

父親心頭的怒火還在燃燒著,他一邊氣咻咻地罵著這混帳東西,一邊呵斥道:「你在農村裡的那些事,你們辛主任已經寫信對我說了,現在,你又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跑回來,跟著瞎起哄,你還有點出息沒有! ”

吳桐委屈地抬起頭來,他想好好向父親解釋一下,讓父親理解自己,消一消心中的怒氣,可是,還沒等他開口,父親接著說道:「你和那個艾紅莓的事,在整個軍分區大院都傳開了,你以為這事光彩嗎?

吳桐把頭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該如何向父親說明這一切。他知道,在父親面前,他一向是沒有說話的資格的。

父親不容許他有說話的資格,更不容許他反駁。他只能服從,就像一個士兵服從於他的指揮官一樣。

天下父子是仇家,他和父親是說不到一起的。

在吳桐看來,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了。儘管他也知道,父親是關心他,愛他的,但是,父親的愛,太嚴厲,太苛刻。

他記得父親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父親是那麼喜歡他,愛他,從單位回到家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他叫到身邊來,逗著他玩一會兒,看著兒子開心了,當父親的也就開心了。可是,後來,父親的脾氣說變變了,遇到令他不快的事情,他就會暴跳如雷。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幾乎天天都會和母親吵上一架,無緣無故地就會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弄成一片天翻地覆的樣子。

再後來,母親得了一場急病,說走就走了,離開這個活生生的世界了。母親走了,家裡的日子也就更不像個日子了。母親一走,就再也沒有人和父親吵了,他的注意力就都用在了吳桐的身上…

說完了艾紅莓,父親又把話題轉到了王惠的身上。關於王惠,父親已經不知對他說過多少遍了,他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父親說:「你是和王惠一起長大的,打小她爸就喜歡你,我也答應人家了,可是,你看看,你辦的這是啥事!你好好想想,你這樣做,對得起人家王惠嗎?

吳桐勾著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父親說:“好吧,既然你回來了,那你就和王惠把婚訂了。”

儼然,父親的口氣是命令式的。

一聽這話,吳桐再也沉不住氣了。他沒敢抬頭看父親的眼睛,嘴裡邊卻小聲嘀咕道:“爸,反正我不同意包辦婚姻。”

父親的嘴唇抖動起來,他一邊指著吳桐,一邊氣急敗壞地罵道:「你要是不同意和王惠訂婚,以後就別再登這個門,我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回農村去!

吳桐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他用那雙淚眼望著父親,幾乎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父親看不得他這個樣子。他有些厭惡地怒吼道:“滾,永遠不要回來!”

蓄在眼裡的淚水終於滾了出來。猛然間,吳桐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門。

一旦走出了家門,他的步子立時又變得慢了下來。接下來,他該往哪裡去?回趙家峪還是尋個地方繼續停留在山水市?一時之間,他感到十分糾結。街上人來人往,他不敢抬起自己的眼睛。他害怕在這樣一種心情的支配下會遇到自己往日裡熟悉的同學和朋友。他是沒有辦法向他們解釋這一切的。無意之中,他把自己的頭低了下來。一邊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一邊想著接下來的日子。此時此刻,他感覺到生活對他來講,已經變成了一種煎熬。

突然一個人就擋住了去路。他抬起頭來,卻是王惠。

吳桐一下就生氣了,責問道:“王惠,我問你,你和我爸都胡說八道什麼了?”

王惠眨著眼睛看著吳桐,反問道:“你怎麼不問你自己做了什麼?”

吳桐一時氣憤得七竅生煙,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發洩口,一把扒開擋在路上的王惠,氣沖沖地繼續向前走去。

王惠見他真的生氣了,一邊氣喘吁籲地追上來,一邊說道:“你個沒良心的,你怎麼不聽我把話說完?”

吳桐一邊走著,一邊沒好氣地問道:“我還聽你說什麼?”

王惠說:“艾紅莓,艾紅莓她…”

吳桐突然就站住了,回過頭來問道:“艾紅莓她怎麼了?”

“剛才艾紅莓給我打電話,說她回休養所了,”王惠說,“人家和任大友和好了,你就不要再瞎摻和了。”

吳桐聽了,再也沒說什麼,匆匆忙忙又繼續往前走。

她能猜到他要去哪裡。但這一回,王惠沒有去攆他。她的臉上已經掛滿了失望。此時此刻,她突然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攆不回來的。

當吳桐來到休養所的辦公室時,艾紅莓正在那裡打電話。

一直等著艾紅莓把那通電話打完了,吳桐這才從門口走進去。

艾紅莓給他讓了座,可是吳桐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兩隻眼睛一刻不停地望著艾紅莓,認真地問道:「艾紅莓,你說句實話,你和任大友兩個人的日子過成了這樣,還真想過下去? ”

艾紅莓輕輕地點了點頭,又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他一輩子,我不能出爾反爾。”

“以前是你一時衝動,”吳桐說,“你不要為了當初的理想,毀了自己一輩子。”

「吳桐,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這樣的日子是我自己選的,到現在我也沒後悔過。既然你下鄉了,就踏實插隊吧。想找女朋友,王惠真的不錯… 」說著說著,艾紅莓就把頭轉向了別處。

吳桐的眼裡一下子有了淚光,他一邊動情地望著艾紅莓,一邊說道:“艾紅莓,我看不得你這樣,你這樣比捅我一刀還難受。”

艾紅莓轉過頭來,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道:「吳桐,我真的挺好,你好好插隊吧,爭取早日回城,別再為我的事分神了。」她在努力克制自己。

吳桐看著艾紅莓,點點頭,突然把她的手拉進自己的手裡,十分有力地握了握,說道:「紅莓,你保重,只要你需要我,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會為你闖的。

說到這裡,吳桐輕輕把那隻手放了下來,而後慢慢轉過身去,走出了辦公室的房門。

吳桐的話,讓艾紅莓感動了,望著他消失在辦公室門口,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了起來。

可是,兩個人哪裡能想到,剛才匆匆道別的那一幕,正好被躲在一處的任大友從頭到尾看到了眼裡。

正要邁出休養所的大門,沒料到,吳桐卻被一個聲音喊住了。任大友喊道:“吳桐,你停下來。”

回身看見任大友一跛腳踮地走過來,吳桐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沒等任大友開口,便憤憤地說道:“姓任的,你沒兌現承諾,算我白求你了!”

任大友凝視著吳桐,片刻說道:“吳桐,我知道你放不下艾紅莓,我只問你一句,我可以放開艾紅莓,可你拿什麼讓艾紅莓幸福?”

吳桐沒想到他會這樣問自己。

他感覺到自己的眼睛裡有一股憤怒的火焰燃燒起來,接著,他狠狠地盯著任大友,一字一頓地說道:「任大友,我知道我吳桐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會用青春和生命讓她快樂,不像你!

望著吳桐漸漸走遠的背影,任大友有些悵然地嘆息了一聲。連他自己都聽出來了,那聲嘆息,有些沉重。

12

自從當上了公社廣播員,季紅陽除了完成廣播任務之外,剩下的那些空閒時間裡,她就成了辛明家的常客。

說是一個家,其實那家裡也辛明一個人。一個人的家,還算是一個家嗎?有時候,季紅陽一走進辛明家的大門,突然就會產生一種淒涼感,不禁打心裡同情起辛明這個人來。

季紅陽的到來,無疑讓這個家變得有了那麼一點溫暖的意味。每次來了,季紅陽總是閒不住的,忙裡忙外,既洗衣服又做飯,收拾起家務來,就像是一個勤於持家的小媳婦。季紅陽所做的這一切,身為革委會副主任的辛明都看在了眼裡。有時候,辛明看著季紅陽在那裡忙碌著,從內心深處就會如波如浪一般地生出一種感動來。可是,那種感動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快,那一道如波如浪般起伏著的感動就平息下來了。

農村的夜晚來得早。趕上心情好的時候,季紅陽吃罷了晚飯,就會約上辛明一起到公社外面的那條鄉間小徑上去散步。起初,辛明的心裡是很不情願的。和她在一起,他常常會覺得有些地方不適應,但是具體是哪個地方不適應,他實在又有些說不清楚。季紅陽看出了他的猶豫,那張生氣勃勃的臉上就掛上了生動可人的笑意,一邊勾魂攝魄樣地望著辛明,一邊勸道:「走走吧,在辦公室裡坐了一天,雖說風不吹頭雨不打臉的,可時間長了也是吃不消的,活動活動筋骨,對身體有好處,對工作也是有幫助的。半推半就地和她一起,像城裡人一樣地去散步了。

那條鄉間小徑的兩旁長滿了當季的莊稼,綠油油的,被風一吹,波浪一樣起起伏伏著,發出悅耳的喧響,讓人聽了心情舒暢。

農村人是沒有散步的習慣的。暮色降臨的時候,身邊的田野和小徑上,很難再看到一個人影了。走在沒有人影的小徑上,季紅陽的心情放鬆了,膽子也就大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她的手便把辛明的手捉住了。

辛明感覺到自己被燙了一下,忙把自己的那隻手從季紅陽的手裡抽出來,看看四周,有些緊張地說道:“別這樣,不好!”

再向前走時,他的身子就變得僵硬起來。

季紅陽有些失望地側過頭來,望一眼辛明,說道:“主任,是我配不上你。”

「沒,沒有,是你想太多了。」辛明慌亂地說。

季紅陽笑了笑,便有些嬌嗔地咕噥道:“瞅你那傻樣!”

辛明也跟著不自然地笑了。

這樣又過了一些日子,突然的一天,山重水復的事情就變得柳暗花明起來。同樣在一個傍晚,同樣是在那條鄉間小徑上,兩個人正默默無聲往回走著的時候,季紅陽突然就站住了。

「怎麼了?」辛明回頭問。

季紅陽與辛明面對面地站在那裡,半晌,終於說道:“辛明,我們結婚吧!”

季紅陽的聲音不大,但是辛明聽清了。一瞬間,辛明的腦子就亂了。在此之前,儘管他也曾不只一次地推想過這件事情,但是,毫無疑問,每一次都被他否決了,都被他以充足的理由消滅在了萌芽之中。

現在,這話終於就從一個女孩子的嘴裡說了出來。

辛明有些驚呆地望著季紅陽,嘴巴張開著,卻沒有說出話來。這讓他突然又想起任大友對他說過的話。

季紅陽望著他的眼睛,坦誠地說:「辛明,我知道你擔心,可能任大友也沒說我好話,因為我沒嫁給他。那我今天告訴你,你是你,任大友是任大友,兩碼事,紮根農村的決心書我已經寫了,現在我不僅是紅旗公社的典型,還是全縣的典型,我沒有回頭路了。

辛明仍有些猶豫。他站在那裡的樣子,就像是一座沒有表情的木雕。

季紅陽接著說:“辛明,我可是衝著嫁給你才寫的決心書,要是我不嫁給你,在這紅旗公社,我還能嫁給誰?!”

辛明終於反應過來了。他的手心裡捏著一把汗,低下頭說道:“你這麼說我的壓力很大。”

「怎麼,你還沒想好?你說,我哪做的不好?還需要我改進的你提出來。」季紅陽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

辛明不敢看她的眼睛。接著,季紅陽一把拉住辛明,著急地說:「你倒是說話呀!我季紅陽差哪了?任大友不是娶了艾紅莓了嗎,告訴你辛明,我季紅陽從小到大,一點也不比艾紅莓差。

辛明扭頭說:“季紅陽,你讓我想想好嗎?”

「辛明,我可是真心的,」季紅陽跟上了辛明,一邊和他肩並肩地往前走著,一邊又捉了他的一隻手說道,「嫁給你我這輩子不後悔,不信你摸我這顆滾燙的心。

季紅陽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帶著那隻手往自己的胸前滑去了。

辛明又像被燙著了一樣,把手縮了回去,緊接著,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就這樣,兩個人默默回到了各自的住處。

這是一個月光朦朧的夜晚。一彎上弦月掛在遼闊的夜幕。因為有了那彎上弦月,這個世界忽然就變得美好。

一旦躺在床上,季紅陽就再也睡不著了。難以自抑的孤獨就在這時候悄悄爬到心上來了。她是不能忍受這種孤獨的。她想,時間長了,它會一點一點地將她的整個心臟掏空,讓她悄無聲息地死去的。

她不想就那樣死去。

這樣想著想著,季紅陽突然就拿定了主意,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害怕自己反悔,緊接著,她便披上外衣,向門外走去。

她把自己豁出去了。

很快,她輕便車熟路地來到了辛明的門前。她相信自己,就算是閉著眼睛,她也能找到這裡來。

辛明斜倚在床頭看一本書,聽到敲門聲,不禁愣了一下。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敲門聲那樣耐心又那樣任性,讓他不得不放下書本,翻身起床把門打開了。

季紅陽一下子撲了進來。

她一邊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一邊急促而堅決地說:“辛明,我要嫁給你!”

辛明驚住了。當他很快反應過來之後,一把將她推開了,低聲呵斥道:“季紅陽你胡鬧,這要讓同事看見,我就說不清了。”

季紅陽再次抱住了辛明。她用那雙飢渴的眼睛望著他,迫切地說:“我不管,我早晚都是你的人,我不怕。”

說完,她十分潦草地就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緊接著,又三步兩步爬到了辛明的床上。

辛明不知所措地站在床邊,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就在這時,季紅陽噗的一聲把燈吹熄了,一把將辛明拉了過去。

季紅陽一邊氣喘著,一邊乞求般地喚道:“辛明,你要了我吧!”

自從上次因為孩子的問題,艾紅莓與婆婆鬧過了那一場彆扭之後,一連幾天,紅莓媽發誓再不讓艾紅莓回到任大友娘兒倆那裡去了。休養所的工作艾紅莓不能耽擱,可是,擔心艾紅莓心軟,會改變主意跑回任大友娘兒倆那裡去,每天還不到下班時間,她就早早地等在艾紅莓辦公室門口了。

這天下班後,紅莓媽拉著艾紅莓的手離開了休養所,剛走出大門,艾紅莓就站住了。

艾紅莓說:“媽,今晚說好的,我要去王惠那裡的,我們有事情商量。”

紅莓媽認真地看了一眼艾紅莓,不高興地說:「你別想給我耍滑頭,走,跟我回家!」說著,又要去拉艾紅莓。

艾紅莓掙著身子說:“是真的,媽,我不騙你!”

紅莓媽望著她,想了想,說:「那好吧,如果我知道你跟我耍滑頭,我饒不了你!」艾紅莓果真去了王惠那裡。

兩個人見了面,先是說過了一陣子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前兩天和婆婆鬧過的那一場彆扭,王惠聽了,不禁也有些氣憤,慫恿道:「艾紅莓,你做得對!就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要我說這也正好,藉著這個機會乾脆離了算了! 省得他們得了便宜還一天到晚像你的大恩人似的。

艾紅莓聽了,不覺嘆了口氣。

王惠又把艾紅莓的肩膀扳過來,不無同情地說:“咱們也是好朋友,你日子過成這樣,我看著也難受。”

艾紅莓沒有說話。

「你對大友這樣的人還沒有真正了解,」好一會兒,王惠才又看著艾紅莓說道,「當初你被英雄的光環蒙蔽了雙眼,可是你不知道,過日子光靠理想、崇拜是不夠的,你是女人,應該有正常的生活。

艾紅莓低頭聽了王惠的話,心裡頭一下子又亂作了一團…

艾紅莓和王惠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就是在這天晚上,任大友又出事了。

晚餐做好了,等了好大一會兒,仍是沒有等到艾紅莓回來,大友娘就真的有些著急了,她一邊支使著任大友去艾紅莓的辦公室看看,一邊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屋子裡打起了轉轉。桌上的飯菜涼了,任大友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著娘在那裡全然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終於說道:“娘,別等了,她不會回來了。”

大友娘嘆了口氣,無望地說:“看來,只能讓組織出面了。”

“用不著組織了,”任大友說,“我決定了,離婚!”

大友娘吃了一驚,兩隻小腳就像是被釘子一下釘在了地上一樣。她看了任大友一眼,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差點兒倒在那裡。

任大友見了,忙把娘扶到床上。

半晌,大友娘才算緩過勁兒來,躺在床上一邊望著任大友,一邊說道:「兒呀,這婚咱們不能離,你這婚離了,誰還嫁給你?娘老了,不能跟你一輩子,等你以後老了,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了。

任大友握著娘的手,說:“娘,我跟艾紅莓生活,憋屈、壓抑、難受,她走了,我這心裡反倒輕鬆了。”

「大友你憋屈啥,可以跟娘說,孩子,咱不離啊,娘一定把艾紅莓找回來!」老太太說著,突然感覺到一陣心酸,禁不住嗚咽起來。

「娘!你就聽我一回吧!」任大友心裡頭替娘著急,說完這話,突然覺得天搖地轉起來,眼前一陣發黑,便一頭栽到了床上。

老太太立時嚇慌了。

她一邊這樣驚慌失措地望著任大友,一邊扯開嗓子朝門外喊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任大友被送到醫院裡的時候,艾紅莓正坐在王惠的床上,兩手抱著膝蓋,呆呆地想心事。不知過了多久,門突然被打開了,王惠從外邊衝了進來。

艾紅莓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怎麼了?”

王惠急慌地就把任大友正在醫院急診室進行搶救的事情對她說了。艾紅莓聽王惠這麼一說,一張臉立時就白了,一骨碌就床上跳下來,沒等王惠再說什麼,已經衝出門去了。

當艾紅莓急忙地跑進急診室,一眼看到了躺在急診床上的任大友時,突然感覺到自己對任大友充滿了愧疚。她就像是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面對著老師的呵斥與體罰,不知如何應對一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醫生們正手忙腳亂地對任大友進行搶救。

艾紅莓望著任大友失聲喚道:“大友,大友,你到底怎麼了?”

王惠連忙把她拉出急診室,提醒道:“你不能這樣影響醫生的工作,大友還在搶救呢!”

兩個人剛坐在急診室外的那張長椅上,大友娘就急急匆匆地找到這裡來了。艾紅莓見了,忙又起身迎了上去,一邊攙著她坐下來,一邊安慰道:“娘,您別著急,大友不會有事的。”

老太太看到了艾紅莓,兩行老淚立時流下來了,不無責怪地埋怨道:“艾紅莓呀,你要是不走,大友就不會出這事了。”

一旁的王惠聽了,覺得大友娘的話實在有些刻薄,便扭過頭去,不高興地問道:“你兒子這病是老傷造成的,和艾紅莓有什麼關係?”

老太太看了王惠一眼,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說理的地方,就說道:“你是艾紅莓的同學,那你評評理,她不離家出走,大友能那麼著急嗎?”

王惠正要說什麼,卻被艾紅莓打岔道:“王惠,忙你的去吧!”

王惠盯著艾紅莓看了一眼,便起身去了。

老太太淚眼婆娑地說道:“你以前也說過的,要照顧俺家大友一輩子,可這才幾天呢?你就把說過的話給忘了。”

這時,一個醫生從急診室走了出來。艾紅莓見了,忙迎上去問道:“醫生,任大友怎麼樣了?”

那個醫生摘下口罩,說:“危險期過去了,病情平穩了。”

老太太眨眨眼睛問道:“醫生,俺家大友這是啥病呀?”

那個醫生看了她一眼,說:「任大友同志腦部留有的彈片,因外部情緒不穩定,引起血壓升高,大腦局部出血造成了昏迷。以後最好別讓病人有大的情緒波動。 」

在醫院又觀察了幾天之後,任大友的病情終於穩定了下來。

但是,出院回到家後,任大友的情緒卻一直很低沉。看上去,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艾紅莓問他什麼,他總是含含糊糊地回答她。

終於,任大友也就拿定了主意。在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他一跛一跛地來到了民政局,走進了周漢民的辦公室。

他說:“週處長,我要和艾紅莓離婚。”

週漢民吃了一驚。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任大友,正要開口問他,任大友已經把一份寫好的離婚協議鄭重其事地遞給了他。

任大友表情是認真的。

「為什麼?」週漢民仍是不解,問他。

任大友坐了下來。他不能向周漢民隱瞞什麼,他是代表組織的,向他隱瞞了什麼,也就是向組織隱瞞了什麼,他不能欺騙組織。

任大友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接著,便一五一十地把實情說了。

週漢民聽了,覺得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想了好一會兒,說道:「小任,雖然你和艾紅莓的婚姻是組織幫助張羅的,但是艾紅莓崇拜你,她熱愛英雄,心甘情願要照顧你一輩子,她的保證書還在我這裡放著。

任大友說:“週處長,該說的我都說了。”

週漢民便又嚴肅地說:「你和小艾的婚姻雖然是組織操辦的,但不是包辦,小艾崇拜你,願意照顧你一輩子,這是你們感情的基礎。在艾紅莓提出離婚前,組織上不能批准你們離婚。

任大友坐在那裡,一副痛苦的樣子。

週漢民望著他,繼續開導道:「再說了,離婚是兩個人的事,批准你們離婚,我沒這個權力。你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好好和艾紅莓過日子,全國、全社會的人,都在看著你們呢! 說句嚴重點的話,你們是在給全國人民過日子。

任大友一字一句琢磨著週漢民的話,不禁猶豫起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腦子一下子又亂了。

週漢民把那份離婚協議還給了他。任大友接了,抬起頭來,良久,說道:“讓我再好好想想吧!”

自從和季紅陽摘了那枚禁果,辛明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季紅陽再來的時候,他不再拒絕她。一種無形的誘惑,輕易地就把他引領到一片溫柔的忘川祕境中去了。當季紅陽趁熱打鐵,再次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時,他幾乎沒有太多考慮,就答應了她。

緊接著,他們定下了結婚的日子;而在選定由誰來參加他們的婚禮時,辛明第一個想到了任大友。

季紅陽是理解辛明的心情的。她一邊偎在他的肩膀上,一邊說:“那你就選個好天氣,去一趟市裡吧,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和艾紅莓,讓他們一起來參加咱們的婚禮。”

轉天,辛明便身穿那套舊軍裝,背著那隻軍用挎包,來到了山水市任大友所在的休養所。

找到任大友家門時,辛明正看到任大友坐在那裡,一個人在下象棋。他走到跟前,喚了一聲老排長,任大友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到站在那裡的竟是辛明,忙站起身來,一把將他抱住了,激動地說道:「辛明,你小子怎麼來了?

說著,便把辛明讓進了屋裡。

大友娘這會兒出去買菜了,艾紅莓在單位上班,家裡就剩下了任大友和辛明兩個人。任大友一面給辛明讓了座,一面又給他倒了杯茶端過來,笑著說道:“沒事的話,你就在城裡多住幾天,好好陪陪我。”

辛明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從那隻軍用挎包裡取出了一個中藥方子,遞給了任大友,說:「我又找了一個老中醫給你開了方子,在我們紅旗公社,他專治不孕不育的病,一治一準,可靈了。

任大友把那方子接了,不覺嘆了口氣,問道:“辛明,這次進城不是為我專門送偏方來的吧?”

辛明笑了起來,抬頭說:“老排長,我要和季紅陽結婚了。”

任大友怔住了。

辛明從任大友的臉上看出了他的擔心,忙又解釋道:“季紅陽已經決心一輩子紮根農村了,現在已經調到公社廣播站了。”

任大友把目光從辛明的臉上移開了,半晌沒說一句話。

辛明便又笑了笑,把季紅陽在那裡的表現說給他聽了,但是,任大友還是一言不發地沉默在那裡。

「老排長,你不同意?」辛明望著他,片刻問道。

任大友若有所思地沉吟著,好大一會兒,實話實說道:「辛明,按理說,你結婚是件好事,我應該祝賀你。可我總覺得季紅陽這人不踏實,想要的,千方百計也要得到,不想要了,說扔就扔了。

辛明能夠感覺到他的憂慮和擔心,一張臉跟著便紅了起來,只好如實說道:“老排長,實不相瞞,季紅陽已經是我的人了。”

任大友又一次怔住了,想了想,終於問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結婚?”

辛明說:“就這個週末!”

任大友點點頭,一臉莊重地說:“我只能祝賀你們了!”

那一天,任大友和辛明兩個人說了很多的話。自然,很多的話題還是落在了艾紅莓的身上。同時,從辛明的口裡,任大友也了解到了季紅陽在鄉下生活的所有表現…

眨眼之間就到了辛明和季紅陽結婚的日子。

由於休養所的工作脫不開身,又忙著照顧大友娘,艾紅莓不能和任大友一起去參加辛明和季紅陽的婚禮,她便親自為他們準備了一床上好的被面,作為新婚禮物讓任大友帶了過去。

任大友本也不想去參加這個婚禮的,他能預想到他在這個婚禮上的彆扭與尷尬。但是,既然辛明親自跑了那麼遠的路來請他,如果不去參加,實在又有悖於情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只能照辛明說下的那個日子,硬著頭皮趕往鄉下湊這個熱鬧了……

辛明和季紅陽的婚禮,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典型意義的革命化的婚禮。婚禮進行得很簡單,但又顯得十分熱鬧,充滿了一片喜慶的氣氛。

可是,令任大友感到遺憾的是,在他們的婚禮現場,他卻沒有見到一個趙家峪的知青。雖然任大友的心裡很納悶,卻又不好問什麼。酒席上,他很少說話,悶悶地喝了一些酒。除了向辛明和季紅陽道喜祝賀,他又能說什麼呢?

從婚禮現場走出來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辛明和季紅陽兩個人雙雙送走了道賀的來賓,正要把任大友送到招待所的時候,不料想,節外生枝地竟又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

吳桐就在這時出現在了公社的大門口。

「站住!」吳桐大喊。

三個人認出是吳桐,下意識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便走上前去。

「看來我來晚了,沒給你們祝賀上新婚快樂呀!」吳桐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注視著幾個人,說道。

季紅陽感覺到氣氛緊張,上前一步問道:“吳桐,你要幹什麼?”

吳桐卻把頭別向一側的任大友和辛明,訥諷道:“兩位英雄真行啊,騙了這個騙那個,前後腳的都把婚結了,你們人生挺成功啊!”

辛明不高興了,想到今天是他與季紅陽結婚的日子,還是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說道:「吳桐,你要是來道喜的,裡面還有酒,我和季紅陽陪你喝好,你要是來搗亂的,別怪我不客氣。

可是,吳桐並不領辛明的這份情意。

吳桐接著回道:“不客氣又怎麼樣?還讓派出所把我抓起來?告訴你,我吳桐不怕。我只想藉這個機會,告訴你們幾句話。”

站在一旁的任大友終於看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話,怒喝道:“吳桐,你別從城裡鬧到鄉下,沒完沒了的,我和辛明不欠你什麼。”

「是,你們都不欠我的,但你們欠艾紅莓和季紅陽的。」吳桐不依不饒地盯著任大友和辛明怒斥道,「你們利用自己英雄的身份欺騙無知少女,你們欠她們的!

任大友感到一股血湧到了腦子上,大聲喝道:“不許你侮辱我們的人格。”

一句話,竟又把吳桐惹惱了,矛頭立時對準任大友,質問道:“任大友,你還有人格嗎,你霸占著艾紅莓,你到底是什麼人?!”

吳桐的話,像一把刀子戳進了任大友的心裡,任大友立時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辛明上前拉了吳桐一把,想把事情平息下來,可是沒想到,吳桐一下把他甩開了,矛頭直接指向了他,無比蔑視地說道:「姓辛的,別以為你當了個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就可以為所欲為。

吳桐轉頭望著季紅陽,說:「季紅陽,你要是利用辛明,我為你拍手叫好,他們這種人就該被騙,但是,要是你被無知蒙住了雙眼,我替你難過,瞧不起你! 」說完,吳桐揚長而去。

吳桐那番話,有點兒意味深長,這讓季紅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有了吳桐斜刺裡橫生的這齣戲,幾個人的心情一下子就鬱悶起來。把任大友送到了招待所之後,辛明和季紅陽回到了新房,想著剛才發生的那一幕,仍是一臉的不高興。季紅陽覺察到了,便上前安慰道:“吳桐就是一條瘋狗,見誰咬誰。他說的話一陣風就吹走了。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別不高興了。”

季紅陽的話聽起來很使人寬心,辛明便朝她笑了笑。季紅陽跟著也笑了笑,正要抬手給辛明脫衣服,卻被辛明一把捉住了。

辛明望著季紅陽,不無遺憾地說:“要是你父母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就更圓滿了。”

季紅陽聽了,失神地看著辛明,整個身子僵了樣地立在那裡,半晌,這才口氣堅定地說道:「我不會告訴他們的,這輩子我就在農村待定了,再也不會回去了!

季紅陽一邊抽泣著,一邊把辛明抱緊了,說:“如果以後你有本事,就把我帶到城里安個家吧!”

自從任大友從醫院回到家裡,艾紅莓自然而然地也跟著又回到了任大友身邊,看著自己的女兒又和任大友娘兒倆一起過上了小日子,紅莓媽心裡很不痛快,幾次找上門要把艾紅莓拉回娘家去。為了這件事情,兩親家之間的關係,一時間又變得緊張了。

畢竟還是一家人。為緩和矛盾,在任大友的耐心開導下,大友娘終於放下了架子,跟著任大友一起來到了艾紅莓家,當著面向紅莓媽認錯賠了不是。

紅莓媽見大友娘言語裡也是出於真心的,一張臉上便帶了笑容,說:「咱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深深淺淺的,事過了也就過了,不必去計較多的,只要以後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好好過日子也就行了。

任大友當面又向紅莓媽表了態,幾個人心裡的不解與埋怨也就煙消雲散了。

臨別時,大友娘思忖半晌,拉著紅莓媽的手說:「大妹子,以後我再也不會逼著他們要孩子了,實在不行的話,俺也想好了,到時候遇到個合適的,咱抱養一個也就是了。

紅莓媽聽了沒說話,大友娘也就住了聲,接著便倒騰著一雙小腳,拉著一跛腳的任大友回家去了…

任大友把這件事說給了艾紅莓,得知兩個老人已經冰釋前嫌,艾紅莓終於把一顆心放了下來。

就在這天吃晚餐的時候,大友娘突然說道:“和你們商量個事兒。”

艾紅莓抬頭問道:“娘,啥事?你說吧。”

老太太便說:“那個啥,就是抱養個孩子。這事俺也​​和你媽說過了,她沒攔著,看樣子,也算同意了。”

聽了大友娘的話,任大友和艾紅莓心裡一驚,兩個人不由得對望了一眼。

大友娘接著問道:“艾紅莓,俺想聽聽你的意見。”

但是,沒等艾紅莓接話,任大友便麵露難色地說道:“娘,我現在身體不好,艾紅莓工作又那麼忙,再多一個孩子,艾紅莓可沒那個精力。”

老太太一聽這話,立時又不高興了,望著任大友說道:「大友,你傻呀,人老了,身邊就得有個孩子,沒個孩子,以後誰管你們,趁娘身子骨還硬朗,娘幫你們帶。

艾紅莓知道大友娘的脾氣,一旦認準的事情是很難更改的,想了想,便說道:“大友不是在吃偏方嘛,就是想抱個孩子,這哪有那麼合適的呀?”

大友娘倒是痛快,望著艾紅莓說:「兩下裡不耽誤,你們要是能生更好,一個是養,兩個也是放,娘是養過孩子的人,抱孩子的事你們就別操心了! 」

艾紅莓和任大友對視了一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話說的第二天就出事了。

上午時候,大友娘坐在院子裡的一棵樹下,終於等到了休養所的老劉,趕忙踮著一雙小腳迎上去問道:「大兄弟,問你個事,你家侄媳婦不是生了嗎,孩子咋樣啊?

老劉脫口說:“挺好的,她本來是串門的,沒想到把孩子生在這了,他們急著回去給孩子上戶口,這幾天就要回老家了。”

大友娘察言觀色地看了老劉一眼,說:“老家不是農村嗎?回去可有罪受了。”

老劉感嘆道:“農村人,生在城裡也是個農村人。”

大友娘眼珠一轉,問道:“想沒想過,把孩子變成城裡人?”

老劉說:“我們可沒這個門路。”

大友娘四下裡看看,向他使了個眼色,老劉便疑疑惑惑地和她一起回到了自己家裡。

見了老劉侄媳婦懷裡抱著的孩子,大友娘一眼就喜歡上了。聽說能給孩子上城市戶口,老劉的姪媳婦也高興得什麼似的。可是,轉彎抹角地說了半天話,大友娘就把這事兒轉到了任大友的身上,說:“只要他們肯把孩子送給他,一切事情都好辦。”

老劉一家聽大友娘這麼一說,這才突然間明白了她的用意,轉眼再看老劉家的那個侄媳婦,已經抱著懷裡的孩子,一陣風樣地走到另一間房裡去了。

老劉望著大友娘,生氣地說:“這件事肯定不能答應你的,你快走吧!”

大友娘碰了一鼻子灰,很是鬱悶地離開了老劉家,一路上還是琢磨不明白,憑著自己的兒子任大友這麼好的條件,他們咋就不同意呢?

大友娘是不甘心的。但是,緊接著又出了事。

這天上午,艾紅莓剛走進辦公室,週漢民就找上門了。他告訴她,大友娘到處要孩子,休養所已經有幾個人去他那裡反映情況了,依著她和任大友的身份,這樣下去,影響可就太壞了。

艾紅莓不覺愣住了。

週漢民說:「任大友有傷,你們生不了孩子,這事我們知道。想要個孩子也沒錯,但要透過正常領養手續,可不能到處張羅買孩子,辦戶口的,這樣下去,讓群眾怎麼看你和大友?

她不敢相信,大友娘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兒來。

艾紅莓十分抱歉地望著週漢民,說:“你不說這事,我還不知道呢,回家去我一定好好和婆婆談談,保證再不做這樣的事兒了。”

正要走,週漢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小艾,前一陣子小任鬧著要離婚,這事你知道吧?”

艾紅莓點了點頭,一顆心又咯噔跳了一下。

週漢民又把自己如何批評了任大友,又如何開導了他的事情,向艾紅莓複述了一遍,直把艾紅莓說得耳朵根子發起熱來,這才罷了。

艾紅莓忙不迭地點了頭,又向他做了保證,說一定會好好處理這件事情的。

送走了周漢民,整整一個上午,艾紅莓再沒有心思做別的事情,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回到家裡,便把婆婆到處在要孩子的事告訴了任大友。任大友聽了,沉默半天,終於說道:“艾紅莓,別笑話我娘,從我爺爺那代開始,我們老任家一直是單傳,我娘是不想到我這兒斷了後。”

艾紅莓不覺嘆了口氣,望著任大友說道:“看來你娘對生孩子這件事,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

任大友點點頭,突然間想到了什麼,便又望著艾紅莓,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道:「別讓她再添亂了,明天你幫我把辛明帶來的偏方找出來,我接著吃藥。

艾紅莓笑了笑,說:“那我明天給你抓藥去,你一定能行的。”

任大友聽了,一張臉上卻佈滿了無法釋懷的憂慮。

想了想,艾紅莓終於又把周漢民和她談到的那件離婚的事說了。

艾紅莓說:“以前我還真的沒有意識到,咱們的婚姻會有這麼大的政治意義,以為就是和別人一樣,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

任大友看她一眼,想了想,說:“咱們雖說是兩個人過日子,可全國人民都看著咱們呢!”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

對於趙家峪的知青們來講,除了按照農時與農民們一起下地勞作之外,寫信和盼信就成了他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項重要內容。

這天收工之後,吳桐又收到了艾紅莓的來信。

吳桐並沒急著把那封信打開。每次接到家中的來信,他總是喜歡一個人躲在不遠處的那道山坡上,他喜歡在那份難得的清靜與孤獨裡,享受來自遠方的溫情撫慰。

簡單洗了一把臉,吳桐便揣著那封信走出了知青點。這時候,一輪夕陽正在山頭熱烈地燃燒著,很快,在失去最後的熱情之後,它就要無法挽留地隱沒到山下去了。太陽從西方的山頭落下去,明早它還會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可是人呢?一旦將一段感情失去了,它會不會再建立起來?吳桐說不清楚,他只知道,人與人一旦建立了感情,就再也難以割捨了。更何況,他從來沒有想到割捨呢!

在一片夕陽的餘暉裡,吳桐很快走上了那道山坡,尋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緊接著,他便迫不及待地把那封信從懷裡掏了出來,朝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打量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將信封拆開了。

霎時,艾紅莓的氣息撲面而來。

信上,艾紅莓寫道:季紅陽結婚了,我聽大友說,咱們這些同學都沒人去祝賀,季紅陽一定會很難過。你們在鄉下,一定以團結為重,我這一切都好,大友和大友娘對我的態度都有改變,你們不要惦記。有空時多寫信給王惠吧,王惠從來沒有對你改變過…

艾紅莓的那封信不長,吳桐一字一句接連看了好幾遍,這才重新把它揣進懷裡。

如波如浪的暮色,從山腳下慢慢湧了上來。吳桐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目光投向遙遠的地方,想著艾紅莓此時此刻不知在做些什麼,心裡邊就像翻滾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熱浪一般。

就在這時,他看見胡衛國遠遠地朝他這邊走了過來。

直到走近了,吳桐才發現胡衛國一臉的憂鬱,問道:“怎麼了?”

胡衛國挨著他坐了下來,喃喃說:“我剛才去王小兵墳上看了看。”

吳桐看了胡衛國一眼,不覺嘆了口氣,就不再說什麼了。胡衛國的心思,他是理解的。

生前,王小兵是喜歡胡衛國的。在她的心裡,胡衛國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她有一種安全感。王小兵的那種喜歡是默默的,放在心裡的。連吳桐都看出來了,她看胡衛國的眼神裡,有一種期待。她在期待他當面向她告白的那一天。胡衛國的心裡自然也是知道她是喜歡他的。可是,命運就這樣殘酷與無情,說出事就出事了,說分開就讓他們陰陽兩界地分開了。還來不及向她表達心中的愛慕,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對於王小兵,他覺得自己是虧欠的,一輩子都虧欠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胡衛國才望著不遠處的趙家峪,狠狠地說道:“那個流氓就在村子裡,可就是抓不到他,這仇不報,我一天也不會開心的。”

吳桐想了想,說:“咱們一直都在懷疑那個叫王三胖的人,可是,這麼長時間了,我們還是抓不到真憑實據,也真夠讓人心焦的。”

胡衛國折了一根野草,在嘴裡使勁地咀嚼著,說道:“可惜咱們不是警察,小兵不能這麼白死。不抓到那個流氓,我胡衛國就在趙家峪待一輩子!”

吳桐看到,胡衛國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已經閃爍著淚光…

說話間,又到了農閒的日子。農田裡的一切活都停了下來。沒有事情可做,知青點上的知青們向譚支書請了假,就陸續回城探親去了。

李紅衛走了,艾軍和其他的幾個知青也走了。吳桐和胡衛國卻沒走。

吳桐沒走的原因,是由於知青辦那邊已經把他幾次私自回城的事情記錄在案,要想回一次城,已經不再那麼簡單了。胡衛國起初不是沒有回城的想法,可是轉念一想,即使回了城,他又能到哪裡去呢?他已經無家可回了。再說,知青們都回城探親去了,知青點不能沒有人看守,於是,兩個人便不約而同地留了下來。

就在知青們走後的第二天,胡衛國突然來到了大隊辦公室。

譚支書戴著老花眼鏡在整理一本帳目。胡衛國走進來的時候,他正一邊打著個算盤,一邊一五一十地計算著什麼。見胡衛國來了,他抬了下頭,卻並沒停下手裡的活兒,下意識地問道:“胡衛國,人家知青都回城探親了,你咋不回去?”

胡衛國笑了笑,說:“支書,我這不是想積極嘛,這次我不回去了,明年再說。”

說著,胡衛國便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

譚支書一邊忙著手裡的事兒,一邊和他說著話兒。

胡衛國若有所思地望著譚支書,半晌,突然問道:“支書,派出所的人還來不來?”

譚支書停了下來,目光一下落在了胡衛國的臉上。

胡衛國迎著那目光,狠狠地說:“支書,那個流氓抓不住,我是一天也不會離開趙家峪的。”

譚支書怔住了,打著算盤的那隻手一下僵在那裡了。

從大隊辦公室走出來,胡衛國又來到了那面山坡上。在那裡,有王小兵的墳塋。

他還想陪她。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陪她,現在,他要補給她,跟她說說話兒。那些話自然是說了多少遍的。他說:“我一定要抓住那個混蛋,親手宰了他,替你報仇……”

一陣山風不知從什麼地方吹了過來,山風翻動著樹上的葉子,嘩嘩地響。他相信,他對她說的這些話,她已經聽到了…

當胡衛國在王小兵的墳塋旁坐下來的時候,吳桐已經來到了公社廣播站。昨天晚上睡覺前,吳桐突然想到了季紅陽,他想到廣播站來看看她。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同學,事到如今,命運已經把他們推向了同樣的處境,在同樣艱苦的環境之下,還有什麼實質性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嗎?知青們都回城探親去了,如果她知道了這件事情,不定她心裡該有多孤單,多麼難過呢!

公社廣播站其實就是一間不大的房子。吳桐走來時,門虛掩著,季紅陽正伏在一張小木桌上寫著什麼。

吳桐敲了敲門,走進去。

「吳桐,又是你?!」季紅陽的表情就像一塊冰一樣。顯然,她是不歡迎他的,甚至,她對他充滿了仇視與厭惡。

吳桐微笑了一下,沒等季紅陽讓座,便坐在了她對面的那把椅子上,接著,認真地看著她,說:“今天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季紅陽疑惑地望著他,問道:“你有事?”

吳桐搖了搖頭,一反常態,關切地問道:“我就是想來問問你,知青點的人都回城探親了,你怎麼不回城?你應該也有探親假的呀!”

季紅陽的眼睛濕了一下,但緊接著,她就把頭揚了起來,賭氣樣地說:“我在城裡沒家,以後別跟我提城裡。”

吳桐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很不懂地望著她,就像是望著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季紅陽一下轉了話題,問道:“艾紅莓最近有消息嗎?”

吳桐點點頭,說道:“紅莓一直念著我們同學一場,她幾次來信都提到了你,要不然我才不會來。”

季紅陽笑了笑,說:吳桐,“謝謝你來看我。”

吳桐看了她一眼,說:“要謝,你就謝艾紅莓吧!”

吳桐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便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季紅陽卻說:“艾紅莓比我難,她再苦再難,也只能是打碎牙往自己肚子裡咽,幸福不是裝出來的。”

吳桐沒有說話。

吳桐這一天回到趙家峪知青點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胡衛國正躺在炕上,呆呆地望著頂棚想著什麼。聽到開門聲,胡衛國欠身坐了起來。

吳桐把隨身的挎包扔在炕上,看了胡衛國一眼,問道:“別人都回城,你怎麼不回去?”

胡衛國點了一支煙,狠吸了兩口,眼睛紅了。

吳桐走過去拍了拍胡衛國的肩膀。

胡衛國漠然地坐在那裡,好大一會兒,說:「兩年前,單位把我父母定為右派,他們早就去了勞改農場,我因為滿了十八歲,也被從家裡趕了出來。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家了。

吳桐心裡一怔,問道:“那下鄉以前你住在哪裡?”

胡衛國淒然一笑,說:“工地的水泥管子,那裡就是我的家。”

吳桐挨著胡衛國坐了下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別難過,下次我回城,我和你一起走。自從到了趙家峪,我才知道你很爺們!”

胡衛國望著吳桐,突然問道:“你知道我在學校時,為什麼處處跟你作對嗎?”

吳桐搖了搖頭。

胡衛國說:“你家是高幹,要什麼有什麼,可我什麼都沒有。我嫉妒你們,我得不到的,也不想讓你們得到,只有這樣心才能平衡一點。”

吳桐眼睛一熱,一把將胡衛國的肩膀摟住了。

「吳桐,你恨我嗎?」胡衛國問。

吳桐認真地看了一眼胡衛國,說道:“在城裡時恨,自從下鄉,發現你這人仗義,夠朋友,從那會就不恨了。”

沉默了片刻,胡衛國又說:「吳桐,我在王小兵墳前發誓了,那個流氓抓不到,我就在這待一輩子。王小兵是第一個把我當人看的人,我心裡也知道,她是喜歡我的。

吳桐突然便明白了什麼,眼睛裡一下有了淚光。

頓了頓,胡衛國望著吳桐,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對艾紅莓好,我配不上她,但我還是給你添亂,為的就是你找我打架,打得越狠越好,就算進監獄,也比住水泥管子強。

胡衛國說著說著,心裡難過起來。

吳桐被他的一番話說得心裡也不是個滋味,他一邊拍著胡衛國的肩膀,一邊說道:「胡衛國,過去的事就不想了,從現在起,咱們就是哥們,以後回城沒地方去,我帶你去我家。

「吳桐,在咱們知青點,除了王小兵,你是最看得起我的人,這個情我會記一輩子。”

說著說著,胡衛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哽咽。

夜,一下​​就黑得死透了。

那天夜裡,胡衛國做了一個夢。他又夢見了王小兵。自從王小兵死後,他常常夢見她。每次夢見她的時候,她總是令人憂愁的樣子。她的眼神裡是含滿了悲怨的。她就拿那雙悲怨的眼睛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他,久久地望著他。那樣子,讓胡衛國感到心疼。他想走到她的身邊去,好好地安慰一下她,可是,就像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雖然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那裡,卻一直也走不到她的身邊去。他心裡著急,於是就哭了起來…

胡衛國在自己的哭聲中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他看到夜仍是那麼黑著,如同這個世界被扣上了一口大鍋一樣的黑著。意識到剛才的那個夢只是一個夢,他便嘆了口氣,翻了個身,重新又合上眼睛睡去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隱約聽到了一片呼喊聲。

呼喊聲是從遠處的村子裡傳來的。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隨即他便又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鐘聲。霎時,鐘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傳到了很遠的地方,驚醒了趙家峪熟睡的人們…

突然間,胡衛國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忙喊醒了吳桐。兩個人翻身下床,隔著窗櫺,一下就看到了那一片沖天的火光。意識到大事不好,兩個人二話未說,穿好了衣服,便拼著命地向村子裡奔去了。

遠遠地就聽到有人在喊:“快救火呀,倉庫失火了……”

當胡衛國和吳桐兩人終於跑到倉庫時,眼前的景像已是一片混亂。在一陣慌亂的吵雜聲中,村民們有的潑水,有的揚土,有的抽打著,一個個在奮力撲救著。

譚支書正指揮著眾人忙亂著,看到吳桐和胡衛國氣喘吁籲地跑過來,突然間意識到什麼,失聲大喊道:“種子,快搶救種子!”

說罷,譚支書已經一頭鑽進火海裡了。片刻之後,待他把一袋冒煙的穀物從倉庫裡背出來,剛把它放在那裡,便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突然間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一邊咳著,一邊問道:“王三胖咋不見了?快,他在看倉庫……”

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就暈倒在地上了。

胡衛國不覺愣了一下,隨即便鑽進了火海,吳桐緊緊跟了上去。

在一片燎人的熱浪裡,胡衛國大聲呼喊著王三胖,而當他終於發現正在烈火中掙扎的王三胖時,二話不說,哈腰將他背在身上,踉蹌地衝了出去。眾人見了,這才長長地籲籲了。

緊接著,胡衛國放下王三胖,又和吳桐一起衝了進去。

就在兩個人把最後一袋種子從倉庫裡搶到手,一腳前一腳後就要邁出門檻時,只聽得嘩啦一聲,房頂塌了……

一根正在燃燒的房梁正巧砸在胡衛國的肩膀上。

胡衛國受傷了。

在一片驚呼聲中,村民們很快就把他送到了鄉醫院。

在整整一天的時間裡,胡衛國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吳桐和譚支書也一直守著他,焦急地等著他醒來的那一刻。

當王三胖蓬頭垢面地從門外闖進來時,吳桐和譚支書不禁吃了一驚。一進門,王三胖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痛聲大呼道:“胡衛國,我這命是你救的,胡衛國,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

王三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拼命地抽打起自己的臉和頭來。

譚支書見狀,忙說:“胡衛國是為了救你才受了這麼重的傷,三胖,你這輩子也不能把他忘了。”

王三胖的眼裡流下了淚水,可是他的嘴裡邊仍不住地喊道:“我不是人,胡衛國,我對不起你……”

一個耳光又抽在了自己的臉上。

吳桐有些吃驚,不覺皺了一下眉毛。

譚支書又安慰道:「王三胖,關鍵時刻是胡衛國救了你,看來你和胡衛國有緣呢,別哭了,讓胡衛國清靜清靜吧,也不知他啥時候能醒過來。咱們走吧!

可是王三胖還是死死地跪在那裡。

一記更響亮的耳光抽在了自己的臉上,王三胖的那張臉立時紅腫起來了。接著,他看了一眼譚支書,又看了一眼吳桐,無限愧疚地說道:「支書,吳桐,我王三胖不是人,我對不起知青,我坦白,欺負王小兵的事是我幹的! 」

譚支書不禁大吃一驚。

吳桐也驚在了那裡,但是,緊接著,他的眼睛裡就噴出火來了。他忽地一下站起身,一腳便將王三胖狠狠地踢在了地上,正要揮拳朝他打去時,卻被譚支書一把抱住了,乞求道:「孩子,你冷靜一下,聽這畜生把話說完。

譚支書氣得渾身哆嗦。

王三胖聲淚俱下,說:「那件事發生後,我害怕,整宿整宿睡不著,怕公安,怕知青找我算賬,支書,我有罪,我天天睡不著,我都快瘋了。我不是人,我坦白…”

事情就這樣水落石出了。

隔日,兩個穿制服的警察把王三胖從趙家峪帶走了。

王三胖被戴上了手銬。

譚支書十分難堪地把那兩個警察送到村頭的小橋邊,想對他們說點什麼,嘴唇動了動,想想,終於還是擺了擺手,把話咽進了肚子裡。

王三胖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望著譚支書說道:「支書,我王三胖現在踏實了,能睡著了。支書,我給趙家峪村民丟臉了,你跟村民說,別學我王三胖。

望著那兩個警察押著王三胖向遠處走去,譚支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生活就這樣繼續著。

不久之後,譚支書興沖沖地找到了胡衛國和吳桐兩個人,並向他們報告了一個好消息。基於兩人的表現,他們被縣裡樹為見義勇為的典型,同時,縣武裝部特批了兩個參軍名額, 經公社革委會研究,決定保送吳桐和胡衛國參軍入​​伍。

那時候,回城探親的知青們已經回到趙家峪了。

去公社報到前,胡衛國和吳桐與知青們又一次來到了王小兵的墳前。

胡衛國站在墳前,禁不住百感交集。此時此刻,他的眼裡含滿了淚水,聲音也嘶啞得不像個樣子。他說:“王小兵,欺負你的那個流氓已經自首了,你該合眼了。趙家峪的知青都來看你來了,小兵,你沖我們大傢伙笑一個吧!”

吳桐聽了,不覺也動了感情,上前拍了拍胡衛國的肩膀,輕輕說道:“我們都會記住王小兵的。”

胡衛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來,望著不遠處的趙家峪,不禁喃喃自語道:「趙家峪,我胡衛國還會回來的。」第三章開天闢地〖CS%100,0 ,0,0〗|第三章開天闢地

13

日子就像一掛牛車,不急不慢地向前走著。但在活生生的現實面前,有的時候,你會覺得它是那樣匆忙,一陣風似的,你還沒有看到它的影子,它就已經走遠了;而有的時候,你又會覺得它是那樣緩慢,一搖三晃著,煎熬得人心神煩亂,度日如年。

但走著走著,你就看到了一片新風景,走向了一片新天地。

整整四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在這年的春天就要來臨的時候,趙家峪的知青們終於迎來了集體返城的日子。

如同一陣春風吹進了廣袤的原野,剎那間,整個紅旗公社都躁動起來了。

一段人生就這樣宣告結束了,等待著他們的嶄新的生活正在向他們招手。在踏上新的行程之前,知青們的心裡是滿懷著激情與憧憬的,就像是四年前剛來到趙家峪時的心情一樣。在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嚮往中,他們掛上了些許歲月風霜的青春臉頰上,寫滿了春天一般的愜意。

在途經紅旗公社時,趙家峪的知青們聚在公社大院裡,短暫停留了一下。自然,他們想到了季紅陽,並向她進行了告別。

當季紅陽一一與他們擁抱時,她的感情是複雜的。她的臉上掛著笑,眼裡淌著惜別的淚水,但她的心卻默默地流血。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時刻裡,她不知道自己該跟他們說些什麼。還好他們很快就走了,只是那麼站了一下,連口水都沒喝就走了。她知道,很多人一旦離開了這個地方,或許這輩子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她卻紮根來,就像一棵樹或一株莊稼一樣地把自己的根紮在了這片貧瘠的泥土裡。

那時候,季紅陽和辛明已經有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給他取名叫小亮。小亮已經三歲了,長得乖巧可愛,很讓人心疼。

季紅陽牽著三歲的兒子小亮,把知青們一直送到了路口,望著他們有說有笑地坐在那駕馬車上,漸漸地在她的眼前消失,突然間,她就感到了孤獨,一種無依無靠的孤獨。當這種無依無靠的孤獨就像一隻無形的大手一樣一直伸向了她的內心深處時,她一下就凌亂了,繼而變得惶恐不安起來。

小亮搖了搖她的手,懵懵懂得問道:“媽,這些叔叔阿姨去哪裡呀?”

季紅陽失神地答道:「他們都回城了。」她的目光還在望著遠處。

小亮又問:「城市在哪裡?」季紅陽彎腰把他抱在了懷裡,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突然間,她就想念那個城市來了,想念那個城市的家來了。在她的記憶裡,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過它…

接到王惠寫給她的那封信,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又把那信看了一遍。在信裡,王惠這樣寫道:季紅陽,知青都回城了,吳桐也復員回來了,現在要複習考大學了,你是不是這輩子真不打算回來了?自從上次你離開,都四年多沒見了,我們都很想你…

季紅陽放下信,坐在那裡發起呆來。對於季紅陽來講,那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夜很深了,她還沒有一點睡意。辛明一直陪著她坐在床上。

沉默了很大一會兒,辛明看了她一眼,勸道:“睡吧!”

季紅陽就像沒聽到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目光呆呆地望著一處。

辛明說:“公社的知青都走了,我知道你心裡也長草了。”

半晌,季紅陽終於失落地說:“辛明,這幾年你對我們娘倆很好,我心裡一直感激著你。可是,當初嫁給你,沒想到會有今天這種結局。”

說著說著,季紅陽又忍不住了,鼻子一下酸了起來。

辛明怔怔地望著她。他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季紅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睡著的小亮,終於說道:“孩子還小,我不能帶著孩子在這山溝裡生活一輩子。”

好大一會兒,辛明才說:“季紅陽,早知這樣,當初你就不該和我結婚。”

季紅陽眼裡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扭頭望著辛明說道:“政策不是在變嗎?要早知道有回城這個政策,當初打死我我也不會結婚的。”

辛明聽了,一下就變得氣憤起來了,瞪起一雙眼睛說道:“季紅陽,你可是寫了保證書要紮根農村一輩子,我才同意和你結婚的。”

季紅陽辯解道:“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社會在變,人也得變。”

辛明突然感到自己的感情被欺騙了。他立時變得憤怒起來,顫抖著手指著季紅陽喊道:“季紅陽,我看出來了,你一直在利用我,現在利用完了,想把我甩了。”

季紅陽別過頭去,嘴裡邊仍在不住地爭辯著:“別把話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利用?你還利用我呢,陪你睡了四年,生了孩子,你別不知足!”

辛明的心疼了一下,就像不認識她似的。他盯了她好大一會兒,低聲吼道:“早知你季紅陽狗改不了吃屎,當初就不該娶你。”

說完,辛明披衣走下床去。他很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聽老排長的話。

看著他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地上打起了轉轉,季紅陽又恨又氣,一把拉過被子,把自己緊緊地包裹住了…

那注定是一段不愉快的日子。

不久之後,公社重新改換了領導,公社改成了鄉,公社廣播站被撤銷了,革委會也被解散了。季紅陽一下沒有了工作,而身為革委會副主任的辛明也只有每天待在家裡,等待著重新分配。

命運正一步一步地把他們推向生活的邊緣。

當又一個夜晚到來的時候,季紅陽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自己無望的前程,止不住又一次抽泣起來。

辛明坐在那裡哀嘆了半晌,突然覺得她也著實有些可憐,於是便忍著心裡的不快,勸慰她:「按照政策,你們這些紮根的知青是可以在鄉里分配工作的,還是再等一等吧!

可是,季紅陽不甘心。她不想再等下去了,這樣沒完沒了地等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人這輩子說等沒就等沒了。她說她還年輕,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說她從小到大生活在城裡,這裡的生活她適應不了;她接著又說了些別的,她說即使在這裡有工作,除了糧站、農機站和供銷社,還能有什麼好去處?退一步講,你辛明的工作還沒個著落呢,又怎麼能輪到我季紅陽呢?

季紅陽一口氣說了很多,辛明一下就啞口無言了。

屋子裡終於靜了下來,靜得人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難煎難熬的,讓人不禁有些心慌意亂。

好大一會兒,季紅陽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抬起頭來,望著辛明說:“今天我看到紅旗大隊的紮根知青馬小紅了。”

季紅陽說:“她是來找民政助理辦離婚的。”

辛明突然預感到了什麼,試探著問道:“季紅陽,你是不是也想離婚?”

季紅陽不說話了。

辛明看一眼床上已經睡熟的孩子,終於起身說道:“季紅陽,我有話對你說。”

辛明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穿上衣服走出了屋門。季紅陽想了想,便也穿上衣服跟著他走了出去。

蒼茫夜色裡的公社大院沉浸在一片死寂裡。幾盞寥落的燈光,從家屬區的幾扇窗戶裡透了出來,如同捲了刃的刀子一樣,無力地掉在了地上。

辛明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兩口,望著不遠處的一線燈光說道:“你要離婚,我肯定不同意。”

辛明說:“我都三十多了,我可不是當年的辛明了。”

季紅陽看不清辛明的表情。越是看不清,她越是想看清他。

季紅陽說:「辛明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你不是當年的辛明,我就是當年的季紅陽嗎?嫁給你四年多了,孩子也這麼大了,我回城帶個孩子,你以為我是當皇妃了還是當母後了?

辛明痛苦地搖了搖頭,手裡的煙頭一明一滅著。

忍了幾忍,他終於還是無奈地說道:“鄉下也沒什麼不好,我是說咱們都這樣了,幹嗎非得回城不可?”

「我是從城裡下鄉的,和你不是一路人。辛明,你不為我考慮,總得為孩子想想吧,在這個破農村,有什麼出路?」季紅陽又氣又急地說道, “這些話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怎麼就給你說不明白呢?!”

又沉默了一會兒,辛明猛地把手裡的煙頭摔在地上,又抬起一隻腳踩滅了,說道:「好吧,你執意要走,我也留不下你,要走你自己走,孩子我留下。

季紅陽愣了一下,但是緊接著,她就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季紅陽說:“辛明,別以為你拿個孩子就想把我捆住,告訴你,我季紅陽什麼都可以不要!”

辛明閉上了眼睛。他終於絕望了。

就在那些日子裡,任大友也在為自己的工作問題煩惱。

也許是那些中藥真的起了作用,一劑一劑地吃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任大友漸漸地就感到自己的精力和體力也一點一點地跟著恢復起來了。精力充足,身上有了力氣,就想到了要找工作去做。

他不想整天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更不想整天待在家裡像個廢人一樣。他不想讓人家用屍走肉來形容他。

他還年輕。他還可以為社會做出貢獻。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了艾紅莓。他沒想到艾紅莓會支持他,那麼痛快地就支持了他。

艾紅莓說:「你想去工作,這是一件好事,一個人天天悶在家裡,對心情和身體也不好,這麼著吧,改天我以休養所的名義往上打個報告,找找局領導,這事或許能成。

於是,艾紅莓就打了報告。可是,那報告打上去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得到回應。

艾紅莓又親自找到了民政局相關領導人。那些領導者都以同樣的口氣回答了她。他們說:“這件事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說了算的,我們會認真研究,等有了結果會給你消息的。”

艾紅莓一連找了好幾次,但這件事情一直沒有結果。

任大友就再也坐不住了。

任大友說:“那我自己去找民政局,我就不信我任大友連份工作都找不到。”

任大友就真的去了民政局。

週漢民這時候已經調任民政局副局長了,眼下正在黨校學習。任大友想了想,覺得還是先不要驚動週漢民了,一級一級地往上反映了再說,於是,便找到了新上任不久的陳傑處長。

陳傑一言不發,一直等到任大友一五一十地把這件事情匯報完了,這才不耐煩地抬起頭來。

陳傑說:“任大友,局裡都答复你了,現在不可能,我的意思就是再等一等,看看上面的政策。”

陳傑又說:“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也要為組織考慮,組織有組織的原則,有組織的計劃和安排,咱們不能亂了章法。”

陳傑對他說了半天的車遼輒話,任大友便聽出來了,他是不想給自己解決問題的,便向他打聽週副局長的情況,問他週副局長到底什麼時候能從黨校學習回來。這一問,竟又把陳傑問得不高興了,他把麵前的文件夾啪地合上了,陰著一張臉說:「半年後就回來了,你還是等他回來吧,我這個小處長,是解決不了你的大問題的。

任大友終於意識到這個陳傑處長是指望不上的,就轉身走出了那間辦公室。離開了民政局,任大友正勾著頭一跛一跛地往家走,艾紅莓迎了上來,小心地問道:“我來接一下你,工作的事,領導有答复嗎?”

任大友搖了搖頭,卻沒有說一句話。

艾紅莓便明白了什麼,看著一臉失望的任大友,自己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兩個人還沒走進休養所的大門,就看到了王惠站在不遠的地方東瞅西看著。艾紅莓便緊走了幾步,迎上去和她打了招呼。

王惠看了一眼任大友,又看了一眼艾紅莓,笑一笑說道:「今天原計劃有個病人要做手術,又不做了,就沒事了,過來看看你們,誰知道辦公室和家裡都上了鎖,我就在這裡等了一會兒。

艾紅莓趕緊把王惠讓進了家裡。

幾個人坐下來,說了一陣子話,先是說到了任大友身體恢復得不錯,想找一份工作的事情,卻沒想到這麼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做起來也是這麼讓人作難的。接著,話題又扯到了吳桐的身上,王惠便說,吳桐復員回來後,工作也沒有落實,現在正在準備著複習功課考大學,這樣一來,他們結婚的事情又要往後拖了。

見兩個人在談吳桐的事情,任大友感到一陣煩亂,便悄悄走出門去了。

說到了考學,艾紅莓不禁打心裡羨慕起吳桐。王惠看了艾紅莓一眼,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對她說:“高考政策我看了,你完全符合政策,也是可以考的。”

正這樣說著,不承想,任大友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艾紅莓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勁,忙起身問他,他卻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不肯說。

王惠覺察到了不便,藉故還有別的事情,便起身離開了任大友家。

任大友這才把事情說了,艾紅莓沒等他把話說完,不覺臉色就變了。

緊接著,兩個人急急忙就奔著派出所的方向去了。

兩個老太太正被關在那裡。

事情還是出在孩子的身上。為了能夠抱養一個孩子,那些日子裡,大友娘和紅莓媽都快把魂兒丟到外面了。雖然在孤兒院也已經登記過了,並且先後物色了兩個較為合適的,可是,不知怎麼,不久之後孩子的父母又找了過來把他們抱走了,而剩下的那些孩子卻又都不符合領養手續。

兩個老太太是不甘心這樣等待下去的。她們不相信在這麼大的城市裡,會碰不到一個送孩子的人。於是,她們便開始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裡不知疲倦地尋找起來。

日復一日就到了這天的上午,當她們邁著疲憊不堪的步伐來到街心花園,剛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一陣嬰兒的哭聲就把她們吸引住了。

起初,大友娘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循聲望去,就看到了不遠處的那排木椅上,正有一個嬰兒在襁褓裡扭動著,見了那啼哭扭動的嬰兒,大友娘的精神為之一振,隨後便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那嬰兒看起來十分健康,一雙粉嘟嘟的小手揮動著,看到她站在那裡,很快便止了哭聲,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一邊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

只看了一眼,大友娘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接著,她伸手抱起那個孩子,喚道:“有人嗎,這孩子是不是沒人要了?”

沒有聽到迴聲,她又忙著把紅莓媽招呼過來,既興奮又緊張地望著紅莓媽說道:“妹子,看來這孩子真是沒人要了。”

紅莓媽也歡喜得不輕,一邊檢查著襁褓裡的孩子,一邊說道:“我瞧這孩子也沒毛病呀,這包裹也不像個窮人家養不起的呀?那咱們再等等。”

“這麼小的孩子,要是不想扔,誰會把他放在這啊?”大友娘朝遠處望了一眼,接著又喊道,“有人嗎?沒人俺可抱走了。”

還是聽不到有人回應。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大友娘一下就感覺到心跳加快了,望著紅莓媽說:「大妺子,看來真沒人要了,這是老天心疼咱老姊妹倆,白送給咱們的。

紅莓媽也緊張得不行,又四處看了看,便顫抖著聲音說道:“也是,這都大半天了,要是不扔,大人也該回來了。”

兩個人抱著孩子在花園裡四處張望著,接連又喚了兩聲,仍是沒見到這個孩子的家人,便對視了一眼,快速離開了那裡。

可是,才走出十幾步,迎頭就遇到了孩子的母親。

原來照顧孩子的是一個剛到城裡來的小保姆,小保姆帶著孩子到花園裡玩耍,情急中去廁所解手,沒有人給她做幫手,她便把那孩子放在了近處的那排木椅上。等她從廁所出來,孩子已經不見了。

孩子的母親把兩個老太太截住了,哪裡肯放過,隨後便叫了人來,不由分說地把她們兩個帶到了近處的派出所……

任大友和艾紅莓來到了派出所,向值班的一個警察說明了情況,那個警察就帶著他們找到了派出所的所長。兩個人立時感到十分難堪,一迭聲地說著抱歉的話。

所長看了一眼任大友,問道:“你就是任大友吧,你的事我們也有耳聞,負了傷,生不了孩子,對吧?”

任大友一下感覺到自己沒了面子,點了頭,便把頭低了下來。

艾紅莓忙接了話說:“所長同志,真對不起,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吧。”

所長便望著艾紅莓說道:“想要孩子心情可以理解,這樣抱人家的孩子可就是偷了,要不是你們的情況我們了解,這事情可就大了。”

“所長,真對不住,”艾紅莓說,“我回去一定和兩個老人好好說說。”

沒想到,一旁站著的孩子母親這下不願意了,望一眼艾紅莓,又望一眼所長問道:「所長,你可得為我們做主,這明明是偷,怎麼又變成撿了?

艾紅莓見狀,忙上前道:“妹子,對不起,是我娘老糊塗了,我給你賠禮了。”

「光賠禮就完事了?我們這連驚帶嚇的,誰補償啊?」孩子的母親瞥了艾紅莓一眼,不高興地說。

任大友一下也就明白了什麼,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些錢來,塞進了她的手裡。

之後,艾紅莓和任大友兩人見到了被關在拘留室的兩位老太太,並把她們帶回家去。一路上,幾個人耷拉著腦袋往前走,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隊打了敗仗的逃兵一樣…

連中午飯都沒顧上吃,就到了上班的時間。

坐在辦公室裡,想著早上兩個老太太發生的事,艾紅莓不覺地嘆起氣來。

吳桐的突然造訪,讓艾紅莓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些意外。

吳桐一邊象徵性地敲了敲房門,一邊邁進辦公室。

吳桐說:“我去書店買複習資料,路過你這裡,就進來看一看。”

艾紅莓朝他笑笑,問道:“聽王惠說,你要考學了?”

吳桐點點頭,說道:“我復員回來後,軍轉辦那邊一直也沒有消息。和我爸商量過了,工作我不想找了,我想考大學。”

艾紅莓一直含著笑望著吳桐。

吳桐便又藉機鼓動道:“艾紅莓,你也該參加高考,上學時你學習在咱們班上是最優秀的。”

「吳桐,我可不能跟你比,你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可不行,所裡這些老小有事都找我,還有大友要照顧,我走了,這一攤子交給誰?

艾紅莓說到這裡,不覺又嘆了一口氣。

剛才說到這裡,任大友突然推門走了進來。

兩個人不由得愣了一下。

吳桐看了任大友一眼,接著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勸艾紅莓考大學呢,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任大友沒等吳桐把話說完,就有些不高興了,說道:“艾紅莓現在是休養所的所長,她去考學了,工作誰幹?”

吳桐望著任大友說:“你怎麼也這麼認為?這工作誰都能幹,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上大學。”

“她考不考學的和你有什麼關係?”任大友有些慍怒了,看了吳桐一眼,說道,“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不用勞你跟著操心。”

吳桐不覺冷笑一聲:“任大友,你一點都沒變。”

任大友最看不得他這種盛氣凌人的樣子,說道:「吳桐,別以為你當幾年兵回來就了不起了,我當兵那會,你還不知道在哪呢,這裡沒你說話的份,給誰講大道理呢?

艾紅莓感到火藥味越來越濃,於是說道:“你們兩個都別吵了,我不會考學的。”

吳桐愣了一下。

他不禁又有些可憐起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來了,便說道:“艾紅莓,你都被他拖累成一個家庭婦女了,你怎麼連自己的前途都不去爭取?”

「吳桐,你說話要負責任,誰拖累艾紅莓了?要是沒有我,能有艾紅莓的今天嗎?」任大友望著吳桐問道,「你看你們那些回城的知青,都在排隊等著安排工作呢!

吳桐聽了,咬著牙根說道:“任大友,你真無恥,當初艾紅莓留城是為了照顧你,現在你覺得自己對她有恩了,就剝削她一輩子?”

任大友冷冷一笑道:“她是我老婆,我就是剝削她了,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真是狗拿耗子。”

吳桐把一隻拳頭握得咯咯響,眼睛裡要噴出火來,望著任大友說道:“任大友,如果是幾年前,我一定要和你狠狠地打一架。”

眼見得事態嚴重起來,艾紅莓一把拉起吳桐說道:“吳桐,你別吵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快走吧!”

艾紅莓不由分說就把吳桐推了出去,又一下把門關上了。

任大友一肚子的氣一時消不了,望著艾紅莓說道:“艾紅莓,如果你還想跟我過日子,以後就再也別見那個吳桐了。”

半個月後,艾紅莓突然得到了周漢民從黨校回來的消息,便把它告訴了任大友。任大友想了想,求助般地望著艾紅莓,讓她一定要陪他去見週漢民。

事不宜遲。

兩個人敲門走進民政局副局長週漢民辦公室時,週漢民正低頭在那裡看一份文件。

打了招呼,落了座,任大友倒顯得有些局促起來,問道:“周局長,陳處長說你還要幾個月才能回來?”

週漢民笑一笑,解釋道:“是這樣的,黨校為了提高效率,壓縮了課程,我們提前結業了。”

說到這裡,週漢民突然意識到艾紅莓和任大友一起來找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的,便把麵前的那份文件收起來,問道:“你們有事?”

艾紅莓看一眼身邊的任大友,說道:“所裡的事,還有大友的事。”

週漢民點點頭,說:“那就慢慢說吧!”

於是,艾紅莓就把近段時間休養所的情況向他進行了匯報,說到了休養所的一些老職工都想改換一下工作崗位。這幾天她一直在想,如果休養所能辦個工廠什麼的就好了,那樣就能以廠養所,既給組織減輕了負擔,也能讓休養所這潭死水活起來了。

週漢民認真地聽著,臉上不時露出微笑,對艾紅莓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並且表示一定要盡快把她這個想法向局黨委進行匯報。

艾紅莓聽了,心裡頭自然十分激動。

說完所裡的事情,艾紅莓接著就把話題轉到了任大友的身上。

艾紅莓說:“週副局長,還有,大友的事,以前他也找過你,他這麼年輕,不能當一個閒人。”

還沒等週漢民說什麼,任大友已經激動地站起來了,急切地說道:“週副局長,我要求工作,幹什麼都行,為這事我找了幾次陳處長了。”

週漢民望著任大友,笑了笑,說:“這事我也考慮過,我走之前也和其他局領導碰過頭,你的身體恢復得不錯,又這麼年輕,應該發揮你的能力。”

任大友也跟著笑了笑,說:“局長,給我工作吧,什麼工作都行,我不挑。”

週漢民見他這麼一說,突然間就想起一件事來,說道:「現在局下屬有個自強化工廠,前些日子,那裡的廠長辭職了,不過那可是個爛攤子,別人都不願意去,小任,你行嗎?

任大友聽了,一下就來了精神,腰桿一挺,說道:“週副局長,什麼攤子我都不怕,只要是塊陣地,我就能守住!”

艾紅莓笑了起來,望一眼任大友,鼓勵道:“大友是在證明自己的價值,再困難他也不會後退的。”

週漢民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和局裡其他領導商量一下,這兩天就告訴你們結果。”

任大友工作的事情,順利得幾乎有點出奇。任大友沒想到,艾紅莓更沒想到。事過之後的第二天,任大友就接到了局黨委員會的消息。

任大友到自強化工廠走馬上任這一天,是艾紅莓親自陪他去的。可是,當她懷著激動的心情,和任大友一起興沖沖地去往自強化工廠,剛一邁進工廠的大門,她的心就涼了。

說是工廠,其實也不過是較大的院子罷了。院子裡雜亂無章,隨意堆放著一些生產用的材料,看上去,儼然一個廢品收購站。

任大友一邊往前走,一邊搖頭,不禁有些失望。

後來,兩個人就走進了那排廠房裡。幾乎同外面的院子一樣,原料桶東倒西歪地擺放著,包裝箱散落了一地。那些穿著工作服的工人,此時此刻正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喝茶聊天。不遠處的辦公室裡,幾個人在那裡打撲克,他們的聲音高得讓人吃驚。

艾紅莓看了任大友一眼,見他正皺著眉毛,不禁暗暗擔心起來,於是小心地問道:「大友,你看成嗎?要不咱再去找找周局長,讓他給你換個地方吧!

任大友搖了搖頭,咬了一下嘴角。艾紅莓猶豫了一下。任大友朝她笑笑,自信地說:“走吧,我能行。”

緊接著,艾紅莓便跟著他走向廠長辦公室了。

還沒邁進門去,任大友就看到整間房子裡一片煙霧繚繞,這時間,副廠長錢克強正和三個工人坐在桌子上打撲克,他們的腦門上都貼上了長長短短的紙條子,看起來有點滑稽可笑。

顯然,這幾個人只專注於撲克牌上,並沒有註意到任大友的到來。任大友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見他們仍是沒有一點反應,這才清了清嗓子,問道:“誰是這兒負責的?”

錢克強翻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問道:“新來的吧?先找個地兒歇著!”

隨即,十分響亮地從手中打出一對牌去。

任大友望著錢克強,突然就發起火來,猛地一下把那些紙牌從桌子上抓起來摔到了地上,怒吼道:“你們太不像話了,我問你們,誰是負責的?!”

幾個人被任大友的話嚇了一跳,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錢克強開口了。

錢克強橫了他一眼,起身質問道:「我說你是哪冒出來的?托個關係到這混飯吃就老實找個地方歇著吧,你喊什麼?要想搗亂,當心我找人把你抓起來!

任大友看著錢克強,一下猜到了什麼,說道:“看來你是負責的了。”

「你是做什麼的?」錢克強不屑地問。

任大友鄭重地說:“我是新來的廠長,任大友。”

那幾個手裡拿著撲克的工人,一聽說來人是新來的化工廠廠長,立刻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錢克強將信將疑地站在那裡,上上下下把任大友打量了半晌,正要問什麼,不料想,就在這時,週漢民走了進來。

不等錢克強說話,週漢民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到你們廠來宣布新廠長任命的。”

週漢民確實是來宣布任命的。

最主要的,他還是想聽聽任大友的切身感受,看看他對自強廠的一些想法。現在看來,任大友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的。

週漢民宣布完命令之後,又和任大友一起在工廠裡走了走,了解了工人們的一些真實情況。最後,任大友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門外。週漢民一邊走著,一邊籲籲了口氣,說道:“這裡的情況你都看到了,按照部隊的說法,我是把你當成主力部隊派來的,這可是塊難啃的骨頭。”

任大友想了想,信心十足地說道:“請領導放心,我有決心在一個月內讓這個廠徹底變樣!”

週漢民看了任大友一眼,點點頭,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是局下屬的福利廠,也算是事業編制,幹不干的都領一份工資,人都養懶了,這兩年積攢起來的家業也耗光了。

任大友也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局長,任務我清楚了。”

送走了周漢民,任大友回到辦公室,見錢克強坐在那裡等著他。剛走進門去,錢克強便望著他不解地問道:「我說大英雄,好好的,有國家養著,你不干,跑這受洋罪何苦呢?你當這是部隊啊,一聲令下,令行禁止? ,這不,以前的廠長也托關係走人了,剩下這個爛攤子。

任大友笑一笑,說:“攤子不爛,我還不來呢!”

緊接著,任大友讓錢克強把工廠的工人都集合在一起了。望著歪歪扭扭站在那裡的十幾個工人,任大友下意識地皺了一下眉毛:按照工廠的人員編制,還有二十幾號人沒有在位。

錢克強看著任大友有些疑惑的目光,告訴他說,曠工的那些工人,都是請了假的。工廠半年沒有生產,三個月不發薪水了,即使上班也沒活幹,所以,該請假的就都請假了。

任大友本是想向工人們講幾句話的,但是,現在,當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十幾個人時,突然就沒有了講話的慾望了。他只是張了張口,接著,便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隨即,他便讓錢克強把生產報表和財務帳目都拿給了他。可是當他粗略看過了一遍後,不禁洩氣了,憤憤地將本子摔在桌上,罵道:“這是什麼破賬!”

任大友感到自己的心顫抖起來。

終於到了下班時間,任大友怏怏不快地回到家,撲通一下就倒在了床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出神。飯做好了,艾紅莓喊他,他卻不應,整個人就像個啞巴似的。工廠裡的樣子艾紅莓都已經看到了,她能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不想打擾他,讓他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也好。

那頓晚飯,任大友沒心情吃,天黑下來不久,他就睡下了。 可是一旦睡在床上,他又睡不著了。腦子裡一直浮現著白天工廠的情景。

半夜,艾紅莓就要睡著的時候,任大友突然就坐了起來。

艾紅莓嚇了一跳,也跟著坐了起來,睜著惺忪的眼睛問道:“大友你到底怎麼了?”

任大友問道:“咱們家現在還有多少錢?”

艾紅莓看了他一眼,問道:“怎麼了?加上這個月咱倆剛發的工資,還有以前存下的,有六百多吧。”

任大友說:“明天,你把這些錢都給我。”

艾紅莓吃了一驚,認真地看著他問道:“你要幹什麼?”

「你別管。」任大友說著,撲通一聲又躺下了。

艾紅莓沒再問什麼,她知道,任大友一旦決定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他向她要錢,自然有他的想法和打算。

任大友躺在那裡,一雙眼睛還是睜開的。望著眼前的那一片黑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麼,說道:「艾軍不是還沒找到工作嗎?我想讓他到我們那裡去上班,明天,你陪我去一趟你家。

自從艾軍從鄉下返城之後,一直沒有找到一份工作,因為這個,父母親天天都在為他犯愁。現在,任大友決定為艾軍幫這個忙,艾紅莓聽了,心裡頭自然也是替艾軍感到高興的。

第二天吃罷了早餐,兩個人一起到了紅莓媽家。聽說要給艾軍找工作,一家人立時高興得什麼似的。可是,當打聽到這家工廠連工資都發不出來時,紅莓媽一下就跳起來了,可著勁兒地埋怨任大友和艾紅莓,說他們簡直是要把艾軍往火坑里推呢!儘管艾紅莓和任大友一再向她解釋,困難只是暫時的,半年之內保證會變樣,可是,紅莓媽就是一百個不答應,說:「艾軍現在還沒找對象呢,好不容易回城,就找這麼個破單位,他以後出去還怎麼見人? 」艾紅莓見說不通母親,只好幫著任大友再做艾軍的工作,誰承想,艾軍聽了,冷冷地笑了一聲,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

最後鬧了個不歡而散。

回去的路上,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一邊往前走,一邊說著話兒。想到眼下的處境,任大友不禁自責道:「以前我沒工作,想幫你家也幫不上,這次有了機會,艾軍和你家又不相信我,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艾紅莓扭頭看了他一眼,十分理解地說:“大友,你能為艾軍考慮,我替艾軍謝謝你了。”

任大友嘆了口氣,望著前面的道路,說道:“只能等到工廠幹好了再說了!”

這天上班時,任大友把艾紅莓給他的那些錢帶到了工廠。

當他把那隻裝錢的信封遞給錢克強時,錢克強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任大友便向錢克強說明了原因,告訴他這些錢是發給今天來上班的工人的,這不是工資,只是給大家的一點生活補貼。

錢克強聽任大友這麼一說,臉上立時就有了笑意,激動得眼睛都濕了。

任大友要錢克強把那些錢給工人們發完了,緊接著又讓他通知了所有在位的工人,馬上到院子裡開會。

把錢領到了手的工人,有些興奮地來到了院子裡。他們在等著這個新上任的領導給他們做指示。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他到底又會說些什麼呢?

任大友把那些工人一一看過了一遍之後,這才說道:「我已經跟民政局分管自強廠的周副局長打了包票,如果一個月內自強廠還沒有起色,我會捲鋪蓋走人。

任大友剛說到這裡,隊伍裡就有了交頭接耳的議論聲。

任大友接著說:“現在我宣布一條紀律,如果無故曠工三天,就算自動離職,咱們廠不養這種吃閒飯的人。”

講到這裡,他看了一眼錢克強,嚴肅地說道:“錢副廠長,今天你負責把這條精神傳達到每個人,從明天開始,我說的話就按廠規執行。”

錢克強點點頭,卻有些為難地說:“任廠長,我會傳達到的,但是至於他們來不來上班,我說了可不算。”

「我不想重複我說過的話,」任大友揮揮手說道,「散會!」說完,任大友轉身走了。留下一群人站在那裡,半天沒反應過來。

任大友就這樣走馬上任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工人們的積極性總算調動起來了。業務上錢克強熟悉,由他負責生產,任大友放心了許多,可是,卻又出現了新的問題。車間一旦開起工來,生產所需的原料,只夠得上半個月使用的。進貨通路當然也沒有什麼,歸根到底還是一個資金問題,自強化工廠因為拖欠材料供給單位的資金的時間過長,幾乎失去了信譽度。要繼續取得對方的支持,任大友必須親自出馬一一做通他們的工作。於是乎,任大友硬是拉著錢克強,一起走進每一家材料廠,賠著笑臉向他們做解釋,打了包票樣地保證:只要生產出產品來,一定按時結款。說到動情處,任大友的眼裡竟然含滿了淚光。對方再不相信,他就把自己的軍功章從懷裡掏出來,拿給他們去看。他說:「這枚軍功章是拿我的命換來的,現在我以我的命來向你們保證,你們還不相信嗎?」終於,供貨單位的領導們被他的真誠打動了。

原料進了廠,車間裡的機器終於又轉動起來。第一批產品的銷售款很快就打進了自強廠。這一下,任大友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

14

大友娘是不甘心的。

自從在公園裡因為抱走了那個孩子,被人送進了派出所,又被大友和艾紅莓接出來之後,老太太心裡、眼裡還是那個孩子的影子。

既然在城市裡抱養一個孩子這麼難,真倒不如回農村去打聽打聽。心裡擱下了這件事兒,老太太就像掉了魂兒似的,再也坐不住了。

老太太說:“我還得回老家一趟。”

任大友問:“娘,您怎麼突然又想回去了?”

老太太說:“娘這次回去,看看有沒有送孩子的人家。”

任大友嘆了口氣,問:“娘,非得要個孩子嗎?”

老太太的眼裡一下就有了淚光,望著任大友說道:「大友,娘這一天天越來越老了,你和艾紅莓這日子過得不鹹不淡的,娘都看出來了,八成這個艾紅莓有外心了。

看來,為了要這個孩子,老太太是鐵了心了。不找到這個孩子,她是不肯罷休的。

「人心隔肚皮,艾紅莓那麼年輕漂亮,你又是這個情況,以後你敢保證艾紅莓不會變心?」老太太顧自說道,「這女人的心要是長了草,你再想鋤但就來不及,還有那個吳桐,有事沒事的就來勾搭艾紅莓,兒呀,老話說得好,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

老太太再說些什麼,任大友已經聽不進去了。

老太太回老家那天是個星期日,任大友和艾紅莓兩個人把她送上了車之後,從車站往休養所走,走著走著,路經一個公園的時候,任大友的步子便慢了下來。

任大友說:“回到家裡也沒什麼事兒,咱倆好久沒逛公園了,今天去公園看看吧!”

艾紅莓笑一笑,說:“那就走吧!”

兩個人進了公園,慢慢往前走,半晌竟又不說一句話。

艾紅莓看到任大友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心裡早已猜到了什麼,又默默往前走了一段,就忍不住了,側過頭來問道:「好了,這裡沒人,有什麼話咱們就在這說吧,我看出來了,你這樣子不是逛公園的。

任大友停了下來,望一眼艾紅莓,終於下定很大的決心一樣地問道:“要是娘給咱們抱來個孩子,你能安心帶孩子嗎?”

艾紅莓有幾分驚訝地問道:“大友,娘要到孩子了?”

任大友搖搖頭說:“我說的是假設。”

艾紅莓望著任大友,思忖道:“你和娘都想要個孩子,既然娘和你都覺得孩子重要,當然得帶。雖然我沒當過母親,但是我可以學呀!”

“還有,那個吳桐,你以後能不能少跟他來往。”

任大友居然能把孩子的事情和吳桐扯到了一起,艾紅莓一下子有些哭笑不得。

“反正我跟你打招呼了,你考慮考慮吧,”任大友說,“要是娘給咱們要到了孩子,你就辭了工作,專心在家帶孩子吧!”

任大友的話不慍不火的,但是,細聽上去,卻又是不容置疑的。

艾紅莓突然感到一種悲涼從心底泛了上來…

任大友太想過平靜的日子了。他越來越琢磨出娘說的那些話是多麼有道理。是的,如果沒有那個叫吳桐的人,也許他們的日子會平靜許多,也許他們就能夠像大多數的家庭一樣地生活了,除了孩子之外,他們也一樣能過幸福美滿的日子。可是,生活偏偏就不是你所想的樣子。

也許,他真的該找吳桐談談。讓他放棄,或放手。

他和艾紅莓不能每天活在吳桐的陰影裡。

於是,這天傍晚,他讓人給吳桐捎去了口信。他把吳桐約在了一家小酒館裡。

吳桐走進門來的時候,任大友已經坐在那裡了。桌上的那瓶酒已經打開了,瓶裡的酒也被任大友倒在了兩個玻璃杯裡。

吳桐在任大友對面坐了下來,望著那兩隻玻璃杯問道:“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任大友說。

吳桐把目光從那玻璃杯上移開,審視般地看著任大友問道:“鴻門宴?”

任大友把酒杯舉了起來:“來,吳桐,要是個男人,咱們先喝了。”

任大友不想再跟他囉唆什麼了。說完這話,便將杯裡的酒喝了下去。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喝一杯涼白開。

吳桐看一眼任大友,眉頭也沒皺一下,也將面前放著的那杯酒舉起來一飲而盡了。而後,戒備地望著任大友,等他把話說下去。

任大友說:“你不用那麼看著我,今天約你來,就為一件事,我求你以後別再見艾紅莓了!”

吳桐望著任大友,沒有說話。

任大友說:“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艾紅莓,咱們都是男人,我不用把話說那麼清楚。”

吳桐笑了笑,但是他臉上的表情馬上又嚴肅起來,望著任大友,認真地說:「我心裡是有艾紅莓,一直喜歡她,尊重她,所以怕她受委屈,擔心她不幸福,希望她過自己的生活。

“你的意思,這輩子就不打算放過艾紅莓了?”

任大友的兩眼裡已經佈滿了血絲。

「任大友,我以前求過你,讓你對她好,可你這麼多年,做到了嗎?”

吳桐的口氣很生硬,就像鈍器,擊打在任大友的心裡。

吳桐在質問他。吳桐又開始質問他了。可是,吳桐有什麼資格質問他呢?

任大友忍了幾忍,終於說道:“我對她怎麼樣,是我們家的事,和外人沒關係。”

吳桐逼視著任大友,繼續說道:“任大友,咱們都是當過兵的人,你這麼說話,還真不是個男人。”

任大友的臉色一下變了。他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突然之間,他感到一股血湧到腦門上來了,順手抓起桌上的那隻酒瓶,砸到了吳桐的腦袋上。

瓶子碎了,吳桐的頭上流出血來。血流到了臉上,蟲一樣爬著。吳桐沒動,眼睛眨都沒眨一下。

他就那一樣一邊流著血,一邊對任大友說:「任大友,今天我不還手,就算我為紅莓捱的打,我還是那句話,我可以用我的命換她的幸福。 「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任大友有些蒙了,他一時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看著一桌的酒和菜,旋即,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任大友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又喝了一些酒,就趔趄著身子回到了家裡。艾紅莓聞到了任大友身上刺鼻的酒味兒,下意識地問道:“大友,你喝多了?”

任大友一把推開正要去扶他的艾紅莓,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半天,問道:“艾紅莓,你現在是不是不幸福?”

艾紅莓有些吃驚地問道:“大友,大半夜的說這些幹什麼?”

任大友打了一個酒嗝,迷濛著眼睛,望著她,說:“艾紅莓,有人要用命換你的幸福呢!”

艾紅莓心裡咯噔跳了一下,恍然間便意識到了什麼。可是,當她再問任大友時,他已經順著門邊出溜到地上了…

任大友和吳桐在飯館裡的那一仗,是隔天上午王惠告訴她的。

王惠說:“昨晚上任大友把吳桐打了。”

艾紅莓不禁大驚失色。

王惠說:“吳桐的頭上縫了好幾針,現在正在家裡躺著呢!”

艾紅莓一下慌了。

但還沒等她再問什麼,王惠已經氣得不行了。

王惠說:“今天我來就是告訴你一句話,艾紅莓你還能不能替自己活一回?”

王惠說:“任大友現在變得越來越小肚雞腸,神經過敏了。”

王惠說:“艾紅莓,你考學吧,上個大學換個環境,你會看到一個另外的世界,別整天守著休養所和那個任大友了……”

王惠就像機關槍,突突突地對著艾紅莓就是一陣子掃射。

艾紅莓心裡知道,她是在心疼吳桐了。

王惠朝她發洩了一通怒氣,轉頭就走了。

艾紅莓一時蒙在了那裡。

她稍微平靜了一下自己,認真回想了一遍王惠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馬上意識到自己應該去看一看吳桐的,於是便放下手裡的事情,匆匆忙忙來到了吳桐的家裡。

果然像王惠說的那樣,吳桐受傷了。他的頭上纏著繃帶。

艾紅莓望著吳桐,心疼了一下,接著,滿含歉意地說:“吳桐,我替任大友向你道歉來了。”

吳桐看了她一眼,接著就把頭別到一邊去了。他的心裡還在憋著一股氣。

艾紅莓說:“吳桐,你不要和任大友一般見識,他這個人…”

一句話沒說完,吳桐忽地一下站起身來,望著她的眼睛,又恨又怨地說道:「艾紅莓,你看看你,都活成什麼樣了,任大友害怕有人把你從他身邊奪走,所以天天防賊一樣地防著你。

艾紅莓望著吳桐,沒有說話。

吳桐又憤憤地說:“艾紅莓,這就是你嫁給任大友的下場,叫我看,你現在就是一個十足的小腳老太太。”

吳桐的話越說越難聽,艾紅莓實在聽不下去了,忍著心裡的委屈說:“謝謝你吳桐,不管你說得對不對,我都應該感謝你!”

說了這話,艾紅莓朝著吳桐深鞠了一躬,轉身便走出了他家那間寬大的客廳。

直到邁出吳桐家的大門,艾紅莓這才像得到了解放一樣,發瘋一般地向前奔跑起來,一邊跑著,一邊流淌著悲憤的淚水。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艾紅莓回到了家裡,任大友不在,屋子裡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艾紅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終於拿定了主意到王惠那裡去,和她掏心掏肺地說說話兒,也許心裡會痛快一些。

她怕任大友擔心,鎖門之前,她又在一張紙上留了話兒。

艾紅莓是帶著一瓶酒到王惠宿舍裡來的。一進門,她便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道:“今天你要陪我喝酒,晚上我就住在你這裡了。”

王惠別著頭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怎麼了?”

艾紅莓說:“沒怎麼,我就是想喝酒。”

說完,艾紅莓就像個男人一樣把那隻酒瓶咬開了,又抓過一隻茶缸來,咕咚咚倒了大半杯酒,舉起來喝了一大口。

艾紅莓被那口酒嗆住了。接著她便劇烈地咳了起來。

王惠一邊拍打著她的後背,一邊問道:“艾紅莓,你到底是怎麼了?”

艾紅莓搖了搖腦袋,又端起那隻茶缸喝了一口,喘了一口氣,這才說道:「我去看吳桐了,雖然他講的話很難聽,但他說得是對的,我還年輕,我應該走自己的路。

王惠不覺笑了笑,說:“你早就該這麼做了,瞧你這些年活的,我們都跟著你累。”

接著,艾紅莓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想當初,我一門心思要嫁給任大友,爭來鬧去的,結婚了,日子也過上了。任大友說得對,我以前愛的是英雄,英雄是個身份,他不是一個人。

「現在你想明白了?」王惠高興地說道,「當初我們都勸你,可你不聽。現在你清醒了,一切都還不晚。”

艾紅莓說:“任大友他不信任我,讓我辭職,在家帶孩子,他就是想把我關在家裡,拴在他的褲帶上……”

說著說著,艾紅莓的聲音就變調了。

王惠聽了,心裡邊跟著酸了一下,說:「艾紅莓,你太委屈了,自打你嫁給任大友,以前是他媽怪你生不出孩子,找碴兒想把你趕走,任大友以前身體不好,你跑前忙後,生怕照顧不好他,他現在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找了工作,上班了,又開始變得敏感、多疑,整天想看著你,想把你綁在他身上。你的丈夫,丈夫應該疼你,愛你,尊重你,可他現在做什麼了? 說句你不愛聽的,到現在你還是個處女身,這就是你的生活?生活嗎?

艾紅莓淚眼矇矓地望著王惠,突然感到心裡邊填滿了天大的委屈,一種莫名的悲傷立時塞滿了她的咽喉。緊接著,她又下意識地端起那隻茶缸,喝了一口酒,似哭還笑地望著王惠,問道:“王惠,我艾紅莓活到這份上活該是不是?”

王惠有些可憐地望了她一眼,說:“艾紅莓,你的生活態度有問題,你把生活和愛情攪到一起了,愛不起來,又活不下去,一盆糨糊了。”

艾紅莓眼裡的淚水流了出來。她總是有那麼多的淚水,流也流不完的淚。她記得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她總是那麼愛笑,她的笑聲總是那麼甜。她的生活是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充滿了陽光與憧憬。可是,自從和任大友結了婚,不,自從認識了任大友,她眼裡的淚水突然就多了起來,她的生活,就不再是原來的生活了。它變成了另外的一種味道,很複雜的味道,有那麼一點兒辛酸,還有那麼一點兒苦澀。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傻笑著,說:“一盆糨糊了,我的日子成糨糊了。”

王惠一針見血地說:“對,你們現在只是名義上的夫妻,只是憑著責任和義務生活在一起,沒有愛!”

艾紅莓感到震驚了。她呆呆地望著王惠,半晌問道:“王惠,你說什麼?我和大友沒有愛?”

王惠點點頭,說:“當初你愛的是英雄,任大友是英雄的符號,現在任大友他就是個普通人。”

艾紅莓手裡握著的那隻茶缸咣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艾紅莓喃喃自語道:“沒有愛了,真的沒有愛了?”

「對,你愛的是英雄那個符號,英雄不是某個人。」王惠認真地望著她,說,「人生在世,只有自己活好了,別人才能瞧得起你,尊重你。艾紅莓,不管任大友說什麼,你一定要考學,換個環境生活,找回從前的自己…”

艾紅莓感覺到自己的世界在旋轉,不停地旋轉起來。

一旦認準了一條死理,任大友就沒辦法改變自己了。

大友娘到鄉下要孩子,沒回來前的這段時間裡,任大友又向艾紅莓問過幾次辭職的事,每一次,艾紅莓都想著法兒地搪塞過去了。任大友心裡是明白的,他是無法說服她的。於是,他想到了周漢民。他想讓週漢民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至於堅持讓艾紅莓辭職的理由,他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自己身為自強廠廠長,工作繁忙,現實情況又確實需要得到她的照顧。也只有這樣,才能從某種程度上保全一個看似完整、幸福的家庭。他這樣想著,真的也找到了周漢民。可是,週漢民並沒有立即回覆他。他有些困惑地看著任大友,有些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他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了再說,要想把事情弄清楚,只有再找艾紅莓談談。

週漢民是抽了個空閒時間找到艾紅莓的。

週漢民說:“小艾,我想和你談件事兒,最近你是不是和任大友鬧矛盾了?”

週漢民的話很直接,開門見山,讓艾紅莓沒一點心理準備。

艾紅莓心裡猜想著,一定是任大友找過了周漢民,把家裡的事告訴了他,才讓他到這裡來的。

她朝週漢民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便如實說道:“我想參加高考,他心裡不高興,嘴上又不好說什麼,所以就鬧了彆扭。”

週漢民有些不解,又問道:“你能參加高考這是好事呀,他為什麼會不高興?”

艾紅莓抬起頭,望著週漢民,斟酌著字句,說:“他最近就像是中了魔一樣,總是不放心我,覺得我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他。”

說到這裡,艾紅莓的目光便變得堅定起來,說:「局長,以前我覺得考不考學無所謂,只要把大友的生活照顧好就行,現在我想好了,我的生活裡不僅有大友,以後自己還有更長的路要走呢!

週漢民頻頻地點著頭,接著又問了些別的什麼,便對她鼓勵道:「你要考學,組織上支持你,有了知識,是為了更好地工作,這和生活並不矛盾……”

一句話,把艾紅莓說得心熱了。一瞬間,她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她必須把自己豁出去,奮不顧身地走向未來,才能實現自己的價值,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天傍晚,艾紅莓滿懷信心地回到家,正準備吃飯的時候,一直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的任大友突然說話了。任大友說:“辭職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艾紅莓坐了下來。她想心平氣靜地和他談談,說說話兒,於是便把白天裡週局長找她的事兒,一五一十對他說了。

可是,這一說不打緊,任大友一聽,火了,起身說道:「當初你嫁給我,就是為了照顧我的,現在我有工作了,就不需要你工作了,你要找到你原來的位置,辭職回家照顧我。

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了,越來越讓艾紅莓無法理解了。他的口氣是命令式的,獨斷而專橫。

艾紅莓再也無法容忍了,眼裡噙著淚水,望著任大友一字一頓說道:「大友,你在自強廠工作,我在休養所工作,我的工作並沒影響到你的工作呀!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工作,就是怕我離開你。這麼做就是自私。

艾紅莓的話一針見血,徹底把任大友激怒了。面對艾紅莓,他不禁暴跳如雷,怒吼道:「艾紅莓,你說我自私敏感,那你呢?為什麼非得考學?還不是那個吳桐蠱惑的,他幹什麼你幹什麼,你們那點事還以為我不知道,這都多少年了,還眉來眼去的,你怎麼就不學點好呢? !

任大友的話,就像是一塊冰,讓艾紅莓的心一下子涼了。不爭氣的淚水不知不覺又從眼睛流了出來。緊接著,他們的爭吵就變得越來越兇了,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

如果艾紅莓沒有記錯,這應該是他們的第一次爭吵。吵架是會上癮的,她想,一旦上了癮,那日子也就不是個日子了。

她本來不想那樣的,可是,她又不得不那樣。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忍耐到了極限,就會爆發,就像山洪或火山一樣爆發。

艾紅莓突然感到自己十分疲憊。她不想和他爭吵了,她想把他們的爭吵平息下來。

這樣想著,她一邊無力地坐在那裡,一邊望著任大友,耐心地說道:「大友,你就是個普通人,也沒什麼不好的,那麼多普通人,人家不也是照常過日子。當初喜歡上你,下決心嫁給你,是因為你英雄的身份,現在我們都是普通人了,不能像人家一樣過日子嗎?

任大友慢慢地把頭低了下來,淚水卻從眼睛裡流了出來。半晌,竟喃喃自語道:“艾紅莓,可惜,我不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所以,我只能成為英雄,只有英雄的身份才能讓我活得和正常人一樣。”

艾紅莓搖了搖頭,她知道,他很糾結。

“大友,你心裡有病了,”艾紅莓望著他,緩緩說道,“你想用英雄的光環來彌補你的缺陷,你這麼想本身就是錯的。”

艾紅莓沒想到,她的這句話,又一次刺激了任大友,就見他猛然間抬起頭來,忽地一下起身說道:「在你眼裡,我任大友現在怎麼做都不對,這也看不順眼,那也不中用。

關於分手,儘管任大友已經對她講過許多遍了,但這一次,艾紅莓還是感到有些震驚。

接著,任大友又說:「現在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是辭職,放棄考學,回家和我過日子;第二條就是咱們分手,你追求你的幸福,和我任大友沒半點關係。

艾紅莓知道,任大友這是在逼她了。

她有些苦澀地朝他笑了笑,狠狠地說:「大友,我告訴你,誰也操縱不了我的人生!」她的聲音很小,但是卻很堅定。

任大友終於絕望了,接著,他無力地看了一眼艾紅莓,說道:“那好吧,咱們分開吧,我現在就搬到工廠住。”

事已至此,看到任大友動起真格的來了,艾紅莓不禁又猶豫起來,擔心地問道:“大友,這是你的決定?你不能再考慮考慮?”

任大友開始動手收拾自己的衣服,他沒有再接艾紅莓的話。該說的他都說過了,他不想重複了。

「那就讓我們都冷靜冷靜吧!」艾紅莓說。接著,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任大友說走就走了。

就在他搬到工廠去的第二天傍晚,季紅陽突然來了。

艾紅莓十分驚謐地望著她,說:“你怎麼說回來就回來了?”

季紅陽點點頭,還沒說話,眼圈先紅了。

艾紅莓忙又問:“到底怎麼了?”

季紅陽放下手裡拎著的那隻提包,抱住她就哭出聲來,一邊哭著一邊說:“我受不了了,走投無路了……”

艾紅莓安慰了她好大會兒,她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接著,她便細枝末節地,把她如何準備與辛明離婚,如何把孩子留在了辛明那裡,又是如何打算回到城裡來找份工作的事兒說了。

艾紅莓聽了,不禁打心裡同情她。

恰恰這時候任大友到工廠裡住了,大友娘回了農村,自然而然地,她就把季紅陽留下來,暫且住在了家裡。

一晚上,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免不了說到這個,又說到那個,把上學時候的事兒,翻騰了一遍又一遍。說人這輩子其實很短暫的,恨呀愛呀,爭來奪去的,到底有什麼意義呢?說人呀,什麼時候都要想開了,得到的要懂得珍惜,得不到的要學會放手。可是,人到底還是個怪物,一些事情到了眼前,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說著說著,天也就不知不覺亮了。

上午時候,艾紅莓去單位上班了,季紅陽沒有事情做,便先和幾個老同學打了個招呼。吳桐見她回了城裡,心情有些激動,立時就聯繫了幾個老同學,約好了中午時分到李紅衛的飯館裡小聚。對於吳桐的熱情,季紅陽有些感動,不好推辭什麼,便一口應下了。

就到了中午時候,幾個人見了季紅陽,一時間不由得想起了在趙家峪時的情景,一幕幕往事彷彿在眼前發生著一樣,想著想著,一個個禁不住百感交集。

吳桐給幾個人倒上啤酒,舉杯說道:“今天咱們幾個算是聚齊了,也算是件喜事,我提議,為了我們今天又一次相聚,乾杯!”

吳桐說完這話,便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剩下的幾個人,也都紛紛舉起了手裡的杯子,將那杯裡的酒喝了。王惠突然就站了起來,有些激動地宣佈道:“今天當著同學們的面,我向大家通報一個特大消息。”

幾個人都知道,王惠的心裡是藏不住事兒的,便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王惠卻賣了個關子,望一眼吳桐說道:“吳桐答應我,如果他考上大學,就立刻和我結婚。”

幾個人聽了,立時也就興奮起來,將兩個人推來搡去的,熱鬧了好大一會兒。

吳桐坦誠地承認:“這話我是說過,不過,王惠只說了前半句,如果考不上的話,那就只能且聽下回分解了。”

季紅陽打趣地拍了拍王惠的肩膀,說道:“你可聽到了吧,這事兒你得多長個心眼兒。男人都一樣,都是能騙就騙的。”

胡衛國聽了,就把這話接了過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季紅陽,別把話說這麼難聽,我來問你,你是怎麼從農村回來的?當初結婚生孩子,辛明騙你了嗎?

季紅陽突然就語塞了。艾紅莓發現她的情緒一下低落下來,忙將她的肩膀摟住了,打岔道:「有什麼騙不騙的,只能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現在季紅陽的困難最大,大家能幫的都幫幫她吧!

李紅衛會察言觀色,聽了艾紅莓的話,忙站起來,打個圓場說道:「季紅陽回來也就回來了,找不到工作就學我,當個體戶,像我,開了這家小飯館,也沒什麼不好。

季紅陽聽了,一下就來了興趣,問道:“幹個體容易嗎?”

李紅衛說:“就是辛苦點,你看我,現在也沒累死啊!”

幾個人跟著便笑了起來。

艾軍拉了拉李紅衛的衣襟,問道:“紅衛姐,你這要不要打工的?我可以來幫你。”

李紅衛望著艾軍,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我可用不起你,你現在沒工作是你在挑呢!”

胡衛國卻當起真來,伸手拍了拍艾軍的肩膀說道:“兄弟,如不嫌棄,到我們保衛科當個看門的吧!”

王惠見幾個人鬧鬧嚷嚷地把話題扯遠了,忙說道:“快別說了,都是些沒影的事兒,大家快幫季紅陽出出主意吧!”

沒想到,王惠話音剛落,吳桐就接口說道:“叫我說,既然季紅陽回城了,那就抓緊和辛明把婚離了,然後找份工作。”

「吳桐,妳會不會說話?」王惠見吳桐又在說些不中聽的,立時生起氣來。

季紅陽沉默下來,但是,她的臉上卻有著難以理喻的平靜。

少公頃,季紅陽看了一眼王惠,平平淡淡地說道:“吳桐說得對,農村我是不會回去了,辛明又出不來,這婚,遲早得離。”

艾紅莓怔怔地望著她,突然問道:“季紅陽,你這麼做,想過辛明嗎?”

季紅陽笑了笑,接著,破釜沉舟般地說道:“現在誰我也顧不上了,我要想這個,想那個,我都活不成了。艾紅莓,我不是你。”

說完這話,季紅陽獨自端起面前​​的那杯酒,仰頭喝了下去。

把杯子放在那裡,季紅陽朝幾個人看了一遍,又說道:「你們都別再季紅陽、季紅陽地叫我了,這名字我自己聽著都彆扭,以後,你們還是管我叫季紅吧! 」

幾個人一起注視著季紅陽,好大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接著便一起拍著手笑了起來。他們知道,從此,那個名叫季紅的人,又回到他們的生活裡來了…

作為山水市最後一名返城知青,季紅的到來,不能不說是具有一種特殊的歷史意義的。到知青辦報到那天,季紅的心裡一直忐忑不安著。一個幹部模樣的年輕人接待了她,並把她打量了半天,接著又向她問明了許多情況,季紅都一五一十地答了,那個年輕人這才在一張介紹信上寫了字,又把那張介紹信遞給她,要她帶上它去民政局辦理相關工作分配事宜。

季紅手裡握著那張介紹信,心裡邊既有無法言說的興奮,又有著莫名的不安。

她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新的生活已經在向她招手了。甚至,她感覺到自己還沒準備好,它就在向她招手了。想到就要開始的熟悉又陌生的新生活,季紅不覺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惶恐。

後來,她突然想到了周漢民。

現在,那個叫周漢民的人已經是民政局的局長了。想到他,她立時感覺到心裡一亮。也許,他會為自己幫這個忙:安排一個好工作。她知道,像他這樣大的一個領導,一言九鼎,隨便說一句話,沒有人不買他的帳。

季紅就是帶著那張介紹信,直接找到週漢民的。

週漢民接過季紅遞上來的那張介紹信,簡單地掃了一眼,便認真地打量起她來。

終於,週漢民點了點頭,說:“我想起來了,你是艾紅莓的同學,我對你有印象。”

季紅努力地朝他笑了笑,謙遜地說:“艾紅莓經常提起你,說你對她很關心,很照顧。”

週漢民也笑了笑,接著,他沒有徵求季紅的意見,便接通了任大友的電話,朝電話裡說道:“任廠長嗎?分配一個人給你,是返城知青。”

季紅愣了一下,怔怔地望著週漢民。

電話那端的任大友不知說了一句什麼,週漢民便又笑了起來,說道:“對,猜對了,既然你們認識,那我就讓她直接找你報到了。”

「局長,讓我去自強化工廠?」一直等周漢民把電話放下來,季紅才問道。

此時,她的手心裡捏著一把汗,一顆心突突突跳得很厲害。

季紅囁嚅著問道:“週局長,您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週漢民看了她一眼,思忖道:“因為你是返城知青,有政策,否則的話,只能到街道登記排隊了。”

季紅一聽這話,忙又換上了一副笑臉,連聲說道:“我去,我去,謝謝局長了!”

接下來,季紅真的又帶了那張介紹信來到了自強化工廠,走進了廠長辦公室。

季紅有些尷尬地望著任大友,說:“你說這事有多巧,周局長一下子就把我安排到你這裡了。”

任大友看都沒看一眼,就把季紅遞過來的那張介紹信放在了桌上,而後,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打量了她好半晌。

季紅感到一顆心跳得十分慌亂,小心地問道:“任廠長,你不滿意?”

任大友冷冷地笑了笑,壓低聲音,說:“如果不是看在辛明面子上,我立刻把你從這裡趕出去。”

季紅有些無奈地朝任大友笑了笑。

任大友嘆了口氣,說:“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

「任廠長,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季紅深感內疚地低下頭來,說道,“以後你就把我當成普通員工,想怎麼用就怎麼用。”

“你以為我會給你搞特殊嗎?”任大友公事公辦地拿起那張介紹信,說道,“跟我來吧!”

季紅一下反應過來,她朝任大友笑了笑,便跟著他到車間去了。

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情,是在一週之後。那時候,季紅已經和一個叫朱彬的人認識了,而且兩個人大有一見鍾情的意思。看上去,朱彬這個人長得還算年輕,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斯文得近乎有些木訥。從第一印象來看,季紅是喜歡這個人的,最起碼是不討厭的。據進一步了解和實地考察得出的結論,季紅也很快確定了朱彬身為山水大學教授助理的身份,於是,兩個人的關係,很快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很有一種心有靈犀的意味。

說起來,兩個人的這種緣分,完全開始於一次偶然。自從季紅被安排進了任大友的化工廠之後,她天天上下班都要擠公車。這天下午下班途中,不知因為前面的道路上出現了啥事兒,汽車司機一個急剎車,讓站在車裡的季紅猛然間撲到了一個男人的懷裡。季紅站直了身子後,有些抱歉地朝那個男人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起,那個人男人倒是很客氣,也朝她笑了笑。這一笑,就使得兩個人頓然間擦出了火花。季紅繼而又注意到了那個男人胸前別著的那枚山水大學的紅校徽,便一下來了興趣,和他多說了幾句話兒。才知道他是剛畢業兩年的助教,也是常搭這班公車的。因為有好感,自然,季紅向他索取了電話。那個男人很爽快地就告訴了她,又向她自報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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