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尖上我們扮演(電子書)
商品資訊
商品簡介
▍細膩思索性別與身體,值得引頸期盼的新人小說家▍
「那種痛不過是一種幻覺,有時大腦需要的只是欺騙。」
一本發生在醫療現場邊緣,
講述失落、錯置、傷與痛的短篇小說集。
▍拚死拚活擠進醫大,
▍誰不是為了「醫學系」那三個大字?
▍我們是跳板,是別人的仿冒品。
打開逃生門,沿樓梯行至地下一樓,
經過停車場旁邊的太平間,拉開一道塑膠折疊門簾後往右轉,
蒼白的走廊上低頻機械運轉聲隱隱迴盪。
走廊盡頭處,不鏽鋼大門上方的牌子掛著大大的「檢驗科」三個字。
這裡,或許就是我未來工作的地方了……
──〈海參爬行的夜晚〉
//
生命裡的錯誤與競逐迎面而來。
而我們逃脫,我們扮演,我們在懸崖邊上跳舞,
跳得恍若肉身
是件能恣意穿脫的衣服……
醫技系出身的楊凱丞,以寄生蟲鑑定、血庫、義肢、人工生殖等醫學技術為故事元素,發展成一部人物隱微串連的短篇小說集。
故事中,兩個渴望從醫卻進了醫技系的學生,既是戰友,也是彼此競逐的假想敵。生殖中心的胚胎師意外懷上不知該不該留下的孩子。老公裝上義肢,女人跟著對他人的手生出渴慕之情。為了救人而燒燙傷的保全,和前來照料的護理師有著共同的創傷記憶……
生命是一連串的錯置與扮演,蒼白的巨大機械裡,齒輪持續運轉,與自我、與傷痛摩擦,或者脫軌,或者擦出細小亮光。
//
組織壞死深度有多深,就削下幾層,
直到露出粉色內裡,讓血薄薄地滲出來。
唯有如此,傷口才可能長出新肉。
──〈海灘、水療室與陽光走廊〉
●本書收錄第13屆新北市文學獎、第21屆東華奇萊文學獎、第41屆中興湖文學獎得獎作品。
作家推薦
吳明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__專文作序
吳洛纓(資深編導)
邱常婷(作家)
楊富閔(作家)
簡莉穎(大慕影藝、大慕可可內容總監)
__一致推薦
●吳明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推薦凱丞的第一本小說集,他勇敢地藉由寫作這件事,審視了醫院這個空間,和靈魂這個空間。雖然未來他勢必還會反覆審視,這個起點和那些過度自信的寫作者並不相同,但這本真情的作品,奠定了凱丞作為寫作者的可貴身分。
作者簡介
楊凱丞
1994年生於台中,畢業於台北醫學大學醫技系,東華華文所創作組(M.F.A.)。專事小說創作,近年橫跨影評與影視劇本創作,偶爾攝影與健行。作品曾獲青年超新星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奇萊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
序
絛蟲也會寂寞嗎?──關於楊凱丞的第一本小說《針尖上我們扮演》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哪裡有對人類的愛,就有對醫學的愛。──希波克拉底(Ἱπποκράτης,前460年—前370年)
[…] 有時候我完全遺忘了和學生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得靠電腦裡的談話紀錄才想得起來。我曾在沒有收到作品的那段時間主動傳給他一個短訊息:「凱丞,因為遲遲都沒看過你任何作品,是否有什麼狀況?」在這封訊息後,我們通了話,聊了他當時正迷惘的寫作方向。凱丞畢業於台北醫學大學的醫學檢驗暨生物技術學系,畢業後花了一些心力國考取得證照,接著在台北萬芳醫院的檢驗科擔任醫檢師工作兩年多。我說:「那你一定有目睹過很多和你生命共鳴,或者啟發、不理解的各種在這個專業工作上的事件吧?不是把那些醫學名詞視為『譬喻』或『象徵』,而是你覺得會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些事件。那些細微的事件很可能是你建立自己小說感的起點。」
而後,凱丞開始規律地交出作品。在一封來信裡,他提到自己讀了我推薦的侯麥的小說集《四季》,喜歡上侯麥像是劇本般在小說裡鋪陳對話。另外,他發現侯麥很注重空間表現:「譬如他會很詳細,甚至瑣碎描寫那些曲折的法國街道、森林、房間……。」他發現自己的作品「醫院」這個空間經常出現,我在meeting時回應,不只要讓人物參與這個空間,也要讓空間參與到作品裡。那些我們生命裡徘徊的空間,不就如此直接而且揮之不去地參與到我們的生命歷程嗎?
與促發醫學進步的「實驗」不同,「歷練」與「思考」讓凱丞一篇一篇地建構起「醫院」這個空間,再讓活動在這個空間裡的人物人生,回頭讓這個空間「有情化」。按照凱丞自己的說法,他希望能寫一本「Short stories about the examined body」的作品,呈現醫療技術與身體種種纏繞、糾結的關係。
在〈虫洞〉裡,主人公「自嘲著醫技系學的就是醫學系的皮毛,我們是跳板,是別人的仿冒品,我們在無人的操場裡愈笑愈大聲,在那笑聲裡,把某樣平時見不得人的東西從身體深處刨挖出來,和對方交換,再狠狠塞回去。」在〈海參爬行的夜晚〉裡,永遠燈火通明的檢驗科,「一批又一批醫檢師輪流接替,在顯微鏡,在培養皿,在試管前反覆操作相同的實驗內容。對於那些有關生命的數據,我愈來愈熟稔,面無表情地抄寫,輸入,發出報告,和所有人一樣充滿效率,與機器嵌合為一,變成真正的齒輪,這蒼白工廠機械體的一部分。」
而醫院這個空間,既容納了病體,也容納了想更改性別的渴望(〈石蠟塊〉)、失去肢體與熱情或迷戀肢體的靈魂(〈維納斯的手〉)、偷窺的寂寞人(〈抵達靜脈的瞬間〉)、失去孩子的人(〈顯微紀〉)、想要孩子的人(〈誕〉)……。偶爾偶爾,我們也會在這樣的人生裡,體悟到一點不算是真理的,安慰自己的道理:「無論是彌補或逃避,生命總會以各種形式反覆提醒──你永遠不可能藉著拯救別的什麼,去挽回補救你原本失去的,因為失去即是失去本身……」(〈海灘、水療室與陽光走廊〉)凱丞寫出了他人生裡階段性的、充滿情感賦予的一系列故事。
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被認為是奠定現代醫學的原因,不只在於他讓醫學擺脫對巫術的依賴,還在確立醫學的行業規則和職業倫理。掌握醫學的靈魂,同時掌握著另一些痛苦、掙扎、糾結的靈魂,他只要一不誠實(不管是對待自己或病人),都會引發難以想像的後果。
我想起凱丞那天自剖式的信件最後寫道:「我似乎對於一個寫作者,他的文字是否能對應其自身行為,感到一種執著,因為那關乎於誠實與信任。」
我想回到文章之前提到的凱丞在課堂上的「演出」。我認為許多人「演出」自己,並不是因為要隱瞞什麼,而是我們也許並不真的能完全掌握自己。因此,清楚知道自己正在演出自己,會比自以為已經完全看清自己的清醒。演出得有一個「認識」、「揣摩」的過程,我們一生,都在認識、揣摩自己的過程裡,這是我現在的想法,也是凱丞這一系列作品給我的感受。
我鍾愛的醫生作家努蘭(Sherwin B. Nuland)曾在《死亡之臉》裡寫道:「疾病生理學是探索疾病之鑰。有些醫生可能會對這個字產生哲學和詩的美學聯想。別意外,這是由於希臘字根『physiologia』的原意是探究事物的本質,充滿了哲思與詩意。加在前面的『pathos』,則意為痛苦或疾病。所以醫生所探究的,便是痛苦和疾病的本質。」
誕生、患病、衰老、遺忘、失去掌控、逐漸衰弱或突然逝去,都是人生的本質。而因為智慧,人比其他動物,多了更豐富的情緒反應。在科學上,絛蟲並不太可能有寂寞的情緒,但觀看絛蟲的我們,內心卻是各有差異的,因此,相信絛蟲在我們的身體裡,共同「寂寞」著,或許是身而為人才能有的感受吧。
因此,我在這裡要推薦凱丞的第一本小說集,他勇敢地藉由寫作這件事,審視了醫院這個空間,和靈魂這個空間。雖然未來他勢必還會反覆審視,這個起點和那些過度自信的寫作者並不相同,但這本真情的作品,奠定了凱丞作為寫作者的可貴身分。
目次
虫洞
海參爬行的夜晚
石蠟塊
抵達靜脈的瞬間
海灘、水療室與陽光走廊
顯微紀
維納斯的手
誕
【後記】恢復室裡
書摘/試閱
如果我沒記錯,再次見到老彭,已是醫大畢業五年後。約好傍晚五點在「有志壹同」碰面,他卻臨時打電話來,問我人在哪裡,他會議提早結束,正要從醫院離開。我說不用啦,捷運差一站,等等騎Ubike就到。他說看天氣好像要下雨,反正回家順路,要載我過去。
我提著行李,走出捷運站。六月的雨霧搔撓鼻黏膜,三個噴嚏連發,肥大細胞釋放組織胺,過敏發作,提醒自己正身處台北。回頭一望,一○一大樓就矗立在身後,我和老彭曾經在那裡跑過垂直馬拉松,沿著樓梯,從一樓跑到九十一樓,我們都跟著劉佬戲稱它是「台北大絛蟲」。
我仍記得劉佬滿叢亂髮,站在講台一側,麥克風長長的黑線纏捲他其中一隻枯瘦的手腕,語調透露一股台下的我們無法理解的雀躍,說,一○一哪裡是什麼竹子造型,那分明是條寄生蟲。
而且是絛蟲綱的。劉佬咧咧嘿笑。
我望著眼前這棟超過五百公尺,雲霧裡若隱若現的高聳建築,在心底重新描繪這隻全新品種的絛蟲:青色鍍膜玻璃與水泥鋼筋構成八層倒梯形體節,最高的頸節裡藏有生殖器官──那顆直徑五點五公尺的乳黃阻尼球是卵巢,周圍一張張漆灰辦公桌是星狀散布的睪丸。頸節再往上是尖塔狀的頭節,不過頭節表面似乎沒有常見的吸盤特徵,只有避雷針是一根異常粗大的吻鉤,但那並非口器,而是想把自己和頂方的灰濛腸壁牢牢固著,充滿野心,懸浸於這座濕潤的盆地,讓半透明的青色體軀以宿主難以察覺的方式汲取所有營養。
路口轉角人潮往來,沒有人撐傘,沒有人在意雨霧,我壓抑著從後背包裡拿出摺疊傘的衝動,看了手錶一眼,跟著佯裝不在意。
一輛黑色轎車在對街駛進視線,車窗緩緩拉下,車內昏暗,直到駕駛探出頭,是老彭。我向他揮了揮手,他卻瞇起眼,像過往面對劉佬難以辨識的板書那樣,盯著我好一陣子,才對我喊了聲,毅仔。
紅燈轉綠,我走過斑馬線,來到轎車另一側,放好行李,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
「差點認不出你了。」老彭說。
「屁咧,我哪裡有變,你才誇張,看看你──」我說。
老彭舊有的那副方框眼鏡不再,膚色比印象中白,他下頷變尖,布滿淺青鬍碴,頭髮抹上髮蠟,左耳掛著藍芽耳機,深灰西裝黑皮鞋,不知名的香水味鑽進我腫脹狹塞的鼻道裡,直達腦門。
老彭挑挑眉,把嘴抿成一條線,意思是「不知道,就是一種感覺」。他踩下油門,我們駛進通往母校校區的街道。
系上的人總喜歡把我跟老彭視為一種組合,像連體嬰。你知道,大團體裡總會有對這類友誼關係的形容:有A在的地方,絕對少不了B──我們都是指考進來的,北漂念書,同寢室友,學號一前一後,課堂坐隔壁,同組做實驗,假日跑操場練馬拉松,無時無刻混在一起,不少人經常錯認我們的背影,女同學們更是竊竊私語,說我們其實是那種關係。
頭一次聽見傳言時,我和老彭不約而同對視彼此的臉,不到三秒,便雙雙爆出笑聲,邊笑邊搖頭,畢竟腦袋裡冒出的那些畫面對我們來說過於荒謬。
「謝旻毅,過來。」老彭深吸一口氣,憋住笑意。
「叫狗啊?」我不為所動。
「才不是在叫狗,我是在叫──我的寶。」
老彭走近我,故意捏起嗓子怪叫,我罵他噁心給我閉嘴,身旁同學小吳與詹跟著起鬨大笑。但只有我倆心裡知道,我們會這麼要好,甚至比好朋友還要好,並不是沒有原因──我們對於當上醫師都曾懷抱憧憬,即使我們不能。
我忘了我們是怎麼開始練跑的,只記得剛進醫大不到三個月,某天清晨,我和老彭一身濕透的排汗衫,坐在操場角落,望著距離學校不遠處那棟曾經是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樓,發覺太陽來得愈來愈遲。
瞞不下去了,心底有股聲音這麼告訴我,即使我知道這件事或許根本沒什麼,只是要親口承認的當下,臉頰仍不可控制地發燙。
「我和你不一樣,其實我重考過兩年。」我低著頭,繼續說:「我一直覺得很丟臉,還假裝跟你們同屆。」
「所以醫技系是你第一志願?」老彭問我。
我搖搖頭,說起在重考班兩年度過的生活:集體合宿、早晨精神鼓勵、考前習題模擬,考後檢討會,夜間複習再複習。總是嬉皮笑臉的他,聽了難得露出感慨的神情,點點頭說:「拚死拚活擠進醫大,誰不是為了『醫學系』那三個大字?」
老彭告訴我,明星高中出身的他曾是全家族的希望,所有人莫不期待家裡能夠出一位醫師,光宗耀祖,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誰知道大考失常,醫學系無望,他沒有美術天分,不能當牙醫,對藥理也沒興趣,父親也曾拿出重考班的宣傳單,在餐桌上明示暗喻:「你小時候不是說,當醫師是你的夢想?」他確實說過,但七歲的他不會明白十八歲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他不想重來,也沒有力氣重來,志願卡塗塗改改,分數不偏不倚,就這麼落在與醫學系差了一個字的醫技系上。
一個字究竟差了多少?
你不會想到入學之初,錄取一百人只有八十二人報到,來報到的大一同學們在班上組成小圈圈,成日研究討論該怎麼準備學期末的轉系與轉學考。
「你還想去參加轉系考嗎?」老彭問我。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天清晨,我們自嘲著醫技系學的就是醫學系的皮毛,我們是跳板,是別人的仿冒品,我們在無人的操場裡愈笑愈大聲,在那笑聲裡,把某樣平時見不得人的東西從身體深處刨挖出來,和對方交換,再狠狠塞回去。此刻我們都深深明白,為什麼會肩並肩坐在這裡。
電梯纜繩暗中運轉,我們從地下停車場來到一樓大廳。
老彭說車子是公司給的,讓他平時出差用,今年初才剛搬來這棟社區大廈,離母校與附設醫院都近,與兩個PGY分租一層家庭式,門口還有警衛能代收包裹。
離開大廈,我們穿過街巷,走進騎樓。外頭下班時刻的莊敬路,車流永遠停滯不前,然而五年過去,大學商圈店面的更迭速度比我想像中還快。
老彭走在我前頭,自顧自地講,像位社區導覽員,細數我不在這裡的日子,哪幾家店倒了,哪幾家是新開的,只有少數,比方說位在母校附近的小快餐店「有志壹同」,從學生時代開始,價格猶如老闆娘那張嚴肅冷面,永遠波瀾不驚。五樣主餐,有肉有魚有蛋,加飯免費,每週換菜單,竟撐到現在。最令人難忘的,或許是店裡那四面亮橘色的牆,搭配鮮綠塑膠皮座椅,乍看違和的配色組合卻像某種心理暗示,讓人一走進去,飢餓感便源源不絕湧出來──但如今湧出的不只是飢餓了。
點完餐後,老彭從後背包裡拿出筆電。現在的他,在藥廠擔任臨床試驗專員,整日在各家醫院之間來回奔走,組織籌措各項新藥的人體試驗計畫。他面對螢幕敲打鍵盤,一雙眼袋泛著微微青色,帶著歉意說,再一下下就好。我點點頭,喝下紙杯裡的無糖麥茶。
座位鄰近窗邊,外頭細密的雨聲自門縫悄悄滲漏,填補因等待而沉默的空白。這樣等也好,讓我有時間琢磨,老彭在群組裡說的事。我沒告訴老彭,這是我之所以來台北的原因,只發了訊息告訴他,放榜了還是差一點點,心情不太好,想找人敘舊散心幾天。
只是當我看著餐桌前忙碌工作的他,不禁心想,這麼久沒聯絡,無論是此刻面對著面,或是群組讀到的訊息,一切竟有種不太真實的錯覺。
上菜了,老彭闔起筆電,吁了口氣說,先這樣吧。
隔壁桌的學生們正討論著Mix Ova,我們聽了不禁會心一笑,那是醫技系特有的實驗考試之一:每年暑假,劉佬會跟著母校的國際醫療服務隊前往非洲或東南亞各地,採集各種人體寄生蟲卵,將它們混合染色製作成玻片標本,在考試時,發給每位同學兩片。十分鐘計時開始,學生們各自坐擁一台顯微鏡,像考古學家,視線走進一片褐黃纖維渣滓構成的沙漠,尋找大小僅數十微米(µm)不等的蟲卵寶石,寫下鑑定結果,並向劉佬舉手搶答它們的拉丁文名字。
我想起劉佬曾說,鑑定寄生蟲卵,是母校醫技系出身醫檢師的必備技能。
寄生蟲學是大二必修,那時,我們依循學長姊傳統,成立班級讀書會,為每項必修專業科目製作共同筆記。得過一次書卷獎的老彭,自然被推舉為共筆長,至於成績僅次於他的我,則是共筆長底下的幹部之一,帶著幾位組員,負責整理那學期寄生蟲學的課堂筆記。
老彭對形態學辨識不在行,隨著Mix Ova考期將至,天天纏著我問,譬如該如何區分縮小包膜絛蟲(Hymenolepis diminuta)與短小包膜絛蟲(Hymenolepis nana)的蟲卵?或是布氏薑片蟲(Fasciolopsis buski)、牛羊肝吸蟲(Fasciola hepatica)與棘口吸蟲(Echinostoma spp.)它們的卵內顆粒特徵究竟有什麼差別?
「走啦──」老彭站在寢室門口,「一起啦,拜託。」
「玻片盒給你,今天你自己去。」
我頭也不看他,心底盤算今夜要讀的期末考進度,以及筆電中待審核的寄生蟲學共筆內容。
老彭見我沒反應,便開始奉承,「蟲王──求你啦──」
我關掉檯燈,從幾疊的原文書附近翻出劉佬給我們每組一盒的蟲卵玻片標本,我總是禁不起老彭的要求,也或許,沒有什麼事是他求不來的,我們總是在一起。
午夜時分,我們離開宿舍,在暗幢幢的實驗大樓裡,老彭抬抬下巴,示意我撬開氣窗,偷闖進寄生蟲學實驗室。只見老彭走到黑板前,直指牆邊鐵櫃裡那一排狹長玻璃罐中的各類蟲體標本,模仿劉佬語氣,煞有其事地拿起麥克風說,蛔蟲是油麵,絲蟲是麵線,絛蟲是寬扁麵,今晚吃我下面還後面。
說完我們不禁摀嘴憋笑,深怕被夜裡巡邏的警衛發現。
好啦正經一點,我清清喉嚨,在漆黑的實驗室裡,倚靠來自顯微鏡底座的微弱黃光,告訴老彭,面對那些蟲卵,你必須有點想像力。
那是我少數有自信的時刻,在老彭面前,向他描述縮小包膜絛蟲的卵殼偏厚,兩端稍尖,染色後就像一顆黃檸檬。短小包膜絛蟲不易被染色,渾圓的形狀就像一片荷包蛋。棘口吸蟲的卵黃細胞顆粒粗大,整顆卵擁有礫石般的裂紋。而牛羊肝吸蟲與薑片蟲卵乍看相似,但仔細觀察它們的卵黃細胞,你可以分辨前者質地像細沙,後者則因卵殼能折射光線,使顆粒變得如玻璃碎屑般晶透。
夜間考前特訓結束,我們回到宿舍。我打開筆電,直盯待審核的共同筆記檔案裡一張寄生蟲生活史統整表格,上頭寫著第一宿主,第二宿主,最終宿主,意外宿主。當我要問老彭共筆編輯的事,他卻關掉寢室中央的大燈,爬上床,棉被逕自拉上,糊糊回了一聲,睡囉,明天再說。
沒想到那之後的Mix Ova期末考,老彭找到十七種寄生蟲卵,遠遠超過我的滿分十一顆,創下醫技系歷來的最高紀錄。
當我坐在台下,看著他沾沾自喜在台上接受劉佬準備的紅包獎金,周圍欽羨與歡呼聲不斷:「蟲王──蟲王──」我一方面替他感到開心,可另一方面想到他平時不斷求我,依賴我,對我發號施令,想到每一次他只顧著他自己的問題,儘管上床睡覺,想到他考試時坐我旁邊,與平常判若兩人,盯著顯微鏡,從容舉手不斷搶答,心裡頓時產生某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老彭咬下一口麵衣炸得金黃的多利魚片,陣陣酥脆的咀嚼聲響把我拉回現實。炸多利魚套餐是他的最愛,他邊嚼邊嚷著好香,接著眼巴巴盯著我的盤子。無須多說,我自動把盤中最後兩片洋蔥燒肉撥給他,他馬上露出促狹的彎眼,分了一小塊炸多利魚給我,說交換交換。
我問老彭,所以訊息上他說自己得寄生蟲病是怎麼回事,老彭喔了一聲,說那好一陣子了,接著像是想起什麼,拿出手機,遞給我,上頭是數張人類大腦的MRI圖,在額葉區,有四個直徑一到兩公分的不明黑點,那排列方式乍看就像骰子四點的圖案。
「是什麼蟲?」
「還是不知道。」
「那你現在,」我朝自己的腦袋比劃,斟酌用字,「真的──」
「我現在真的是『腦洞大開』的人囉。」
老彭說,不知道是藥物還是蟲入侵特定腦區的關係,他似乎喪失感知興奮或愉悅的情緒。他這樣若無其事拿自己開玩笑,我卻不知道該不該附和拉起嘴角,只好趕緊叉起盤子裡那一小塊多利魚,放入口中咀嚼,彷彿此刻我才是真正因為寄生蟲病而情緒中樞失調的人。
我想起這次北上見老彭之前,某個午夜,我一個人在台中老家後火車站附近的補習街遊蕩──我總是在那裡遊蕩──那時,學士後醫學系的錄取榜單公布了,上頭沒有我的名字,這是大學畢業以來的第四次。
真的只差一點點。好像每次我都對自己這麼說。
從復興路四段放眼望去,外語補習,公職輔考,研究所甄試兼備審資料製作,頂大醫科保證班,國考衝刺班,各式各樣的宣傳標語招牌,散發著異常濃豔的光,在這條賽道上,像耳鳴下的加油喝采聲,環繞每位力竭的跑者。
補習班外的玻璃牆面,我看不見自己的倒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足以吞噬人的大面紅紙,以黑色馬克筆寫著大大的「狂賀」兩字,接著在底下羅列一個個夢幻科系與優秀的名字。
我坐在騎樓下的長椅,拿出手機。社群帳號的大頭貼照是大四時準備醫檢師國考時就換的,上頭黑底白字寫著「閉關中」。
訊息匣裡一片紅,未讀訊息滿載,我翻開裡頭的實驗課小組群組──裡頭除了我與老彭,還有小吳與詹──我才逐漸明白我離開的這段時間以來,老彭經歷了什麼事。
事情從某天公司例行會議開始,當時老彭在台前簡報,整個人突然像斷電般,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一個小時後,他在急診室醒過來,全身肌肉僵硬痠痛,醫師拿出腦部影像,指著那四個黑點說,這些可能是寄生蟲,才讓你癲癇發作。
他住進醫院,粗針穿刺腰椎,抽出淡黃剔透的腦脊髓液,連同糞便送去檢驗科化驗,卻找不出結果。醫師讓他服下驅蟲藥,殺死寄生蟲,一週後出院,定期回診追蹤。後來的檢驗報告指出,原先懷疑的豬肉絛蟲(Taenia solium)抗體是陰性,卻驗出犬蛔蟲(Toxocara canis)的基因片段。灰階影像中,大腦的洞未有癒合跡象。
出院後,即使視力出現閃爍疊影,老彭依舊天天到藥廠上班,卻未曾習慣癲癇成為他的日常,經常忘記在每頓早餐過後服下一粒抗癲癇藥,於是發作輕微一點,他會在餐廳點菜時像是突然藍屏的電腦,言語失調,面部肌肉歪斜幾秒;嚴重一點便是自動關機,在人行道上砰一聲倒下,失去意識,待睜眼甦醒,才發現自己又躺回急診病床。
感染科與神經外科醫師們在晨會上對這個案例搔搔腦袋,決定召回老彭,把他送上手術台,麻醉,下刀開顱。白晃晃的手術燈下,一群身著手術衣的人們圍繞著那口切開來的粉色病灶位置,面面相覷──四個腦洞內空空如也,蟲屍早已不翼而飛。
我讀著老彭寫下的訊息,那些文字就像絛蟲落下破裂的受孕體節,讓一粒無形的蟲卵注進我體內,依順血行,逐漸發育。幼蟲鑽進大腦邊緣系統組織,讓免疫細胞包埋成囊,蜷曲其中。我望著群組裡大夥兒一路回應著老彭的病況更新,心想這段日子自己究竟在哪裡。
於是在我的大腦中,似乎也存在著這麼一尾無形囊蚴,只要沉睡的牠稍稍翻身一動,邊緣系統亮起紅燈,引發出的愧疚感便有如地震波幅傳遍上下全身。
雨停了,我喝完最後一口無糖麥茶,老彭從錢包裡掏出鈔票,說要請客。
我看著他去櫃檯結帳,有些驚訝。在以前,他不喜歡與店員交涉,都是我幫他點餐、問問題、結帳,旁人見了常笑說我是他的褓姆、祕書或經紀人,如今難得換我站在店外,踏著信步繞圈,送走今日最後一絲暮光。
街燈正好亮起,老彭說我這麼久沒回來,要不要回醫大逛逛?我說好,正要往母校的方向前進,卻見他往反方向走。老彭走了幾步,見我愣在原地,他笑著指不遠處的美廉社說,買酒。
我們走進美廉社,穿過狹窄的零食區通道,來到深處的大型冷藏展示櫃前,鋁箔包、利樂包、寶特瓶、金屬易開罐在裡頭整齊如碑羅列。我們站在啤酒區,老彭彎腰隔著玻璃拉門仔細研究,我問老彭,癲癇發作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怎麼說,就好像……」
此時,他來回搜索的視線凍結住,冷藏展示櫃裡的白光穿透玻璃,使他的臉變得異常蒼白,他下唇輕微顫抖,貌似要開口言說,嘴型卻在開闔之間徘徊……
(全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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