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謎

當 局 者 「謎」 (知名旅美作家 韓秀)

不懂棒球的讀者，少讀推理小說的讀者，打開張啟疆的這本棒球推理小說《球謎》想必一下子就會被那緊張的氣氛擒住。年尾，在肅殺的氛圍裡，前程遠大的棒球新星曾敏疑似被綁架的案子進入人命關天的階段。綁架、勒贖、詐欺之外，尚有政治的風起雲湧、傳媒的推波助瀾、人際之間的猜疑、偏見、冷漠，甚至預設陷阱。
張啟疆在一本為台大慶生的紀念文集裡寫到他與台大之間的關聯，小時候，父親牽著他的小手，穿過一道小門，步上台大的「椰林大道」，父親跟他說，這條路比仰德大道更神氣，是通往碩彥鴻儒的康莊大道。他卻沒有嚮往之意。多年以後他真的進入台大，也並沒有格外喜悅，真心歡喜的是善良的父親。四年大學生活，他懷念的是田徑場，雖然他並沒有太多機會在那裡騰躍。至於意識形態方面的論爭，他不願介入，有興趣的祇是論述與思維的邏輯。這似乎讓我們看到了張啟疆創作的源頭，也使我們進一步了解在《球謎》這本撲朔迷離的書裡，作者對親情的珍愛與追尋是強韌而執著的。在無數的謎面與謎底的糾葛當中，孤兒史家寶對自家身世的追索時隱時現，成為最動人、最強悍的一條主線。
新聞界「菜鳥」史家寶在孤兒院長大。他小的時候，警官史伯伯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孩子對罪案的敏銳感應，辦案中途會把小寶一個人安頓在球場，小寶會急問，你要去哪裡？我跟你去！這不是一位小偵探的問話而是一個普通孩子對孤寂的恐懼，對可能再次被遺棄的恐懼。這種恐懼塗抹出整本書的一道灰色的背景，讓讀者不但關心案情的發展也關心這小說主人公的內心感受。出版者三民書局在介紹這本書的時候言簡意駭地表示:作者以旁徵博引的棒球之勢、繁複奧妙的推理鬥智，期待讀者接招，創立台灣文壇至今僅見的小說類型。此言非虛，文學批評界常常說華文小說少心理描寫，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描述太過簡單直接，而且常常淹沒在情節之中。《球謎》確實是異數，史家寶的敏感、他的「軟弱可欺」、他的善良正直都在他緊張的內心活動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都緊緊牽住了讀者的思緒，讓我們跟著這位社會版記者的感覺走，以致脫身不得。
警官史伯伯在開篇的時候幾乎扮演著史家寶父親的角色，對小寶噓寒問暖，照顧他吃照顧他喝。隨著案情的複雜化，我們發現，史警官的關心實在充滿了利用的因素，最恐怖的是，這個類似父親的人、這個對小寶的身世知之甚詳的人，並不信任小寶，他只是要使用小寶的聰明機智以及與生俱來的敏銳感覺來破案而已，小寶內心的顫慄不是史警官關心的內容。這就使得這本書遠比一般的推理小說來得深刻而精采。小說最高潮之處，曾經與父親黑狐並肩闖蕩江湖的俠客銀狐「快手小張」現身，雖然警界借用的是銀狐的快手絕技，以保贖金的安全。但是，讀者心知肚明，俠肝義膽的銀狐關切的是朋友遺孤的安全。慣常不動聲色的小寶眼淚糊了一臉呼喚小張叔叔的時候，讀者大約也是熱淚盈眶。要知道，在極為嚴峻的形勢之下，快手小張曾經冒著被捕獲的危險去孤兒院看望過小寶，小寶不會忘記，我們讀者也不會忘記。事過境遷，在槍戰中被擊斃的父親黑狐竟然是警界高層安置的線民，而銀狐所為不過是劫富濟貧。對於成長於孤寂之中的小寶，這一切不只是一個故事，那是一份極為難得的溫暖。在這個故事終於揭櫫底蘊的時候，史警官悄然消失不見了，消失在全然黑色的背景之中。
台灣棒球界的興盛與衰落，職棒在全盛的高潮之後出現的問題與事件，台灣民眾對棒球的熱愛以及他們對職棒的失望，都揉合了台灣社會的光明與黑暗，台灣特有的文化與習俗，台灣族群的融合與分裂。《球謎》這本書尖銳而犀利地描摩出台灣的現實，讓我們看到憂鬱的、困窘的、暴力的、偽善的一面，同時，也讓我們看到溫厚的、誠摯的、良善的、充滿希望的一面。
故事從某年年底，職棒簽賭案判決那天開始，結束在來年的三月十九日。那一天是史家寶的生日，那一天在台灣現代史上別具意義，那一天也是連環綁架案的高潮之日，那一天，史家寶被綁匪選中去繳付贖金。
小說用緊密糾纏的三條線索來鋪展這詭異的情節。首先是「E說寓言」，以簡訊的方式出現在史家寶的手機裡。熟讀張啟疆小說的朋友會驚問，這E先生已經在張啟疆得獎小說〈兄弟有約〉裡「出現」，是一個智慧型的綁匪，那宗案子以綁匪成功取得贖金告終。但是，在《球謎》裡，這個E已經不是單數，E say…清楚昭示我們，那智慧型的綁匪已經不再單打獨鬥。第二條線索來自綁匪的電話，被綁架的可能是哪位球星、勒贖金額、交付贖金的人員、時間、地點與方式都用謎題來表示。在極為有限的時間裡，史家寶與警方必須猜對謎底，採取正確的行動，被綁架的棒球明星才不至於受到傷害。出題的人與猜謎的人對台灣職棒知之甚詳，問答之間充滿精采刺激的球壇因素。問答之外則是台灣社會與棒球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第三條線索是新聞界的老大哥鄭大對史家寶這位小弟弟傳授的記者守則，鄭大卻是書中唯一表示最願意成為「球謎」的那個人。在這重重迷霧之中，我們跟著史家寶穿行在眼花撩亂的訊息裡，展開驚心動魄的閱讀之旅。
小說家張大春在評點張啟疆棒球小說的時候指出，「小說之能夠成為一種可久可大的事業，成為一種文化體，正因為它負載著知識，負載著人類的各種智慧，這樣的智慧當然也顯現於彈丸活轉的小白球上。」除此之外，我們更讀出身為眷村子弟的張啟疆對台灣的深情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