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美詮釋學：《真理與方法》導讀

德國哲學家高達美的《真理與方法》一書，是詮釋學上重要的經典，然而此書艱深難懂，令人難以掌握。本書作者以簡潔親切的文字，於〈導言〉中介紹《真理與方法》的核心概念、重要主張，將高達美詮釋學的整體結構清楚明晰的勾勒出來；接著比照《真理與方法》的架構，開展十一章節的分析與導讀。文中輔以平易近人的實例及中國哲學的概念，深入淺出的闡明詮釋學的義理，讓讀者輕鬆掌握高達美哲學的精華。

陳榮華
學歷：
輔仁大學哲學研究所博士
經歷：
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長
德國弗萊堡(Freiburg)大學進修
美國史丹福(Stanford)大學進修
現職：
國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專長：
現象學、詮釋學、形上學、詮釋學與中國哲學
著作：
《海德格哲學：思考與存有》
《葛達瑪詮釋學與中國哲學的詮釋》
《海德格〈存有與時間〉闡釋》

記得唸研究所時，曾讀到鄭愁予的「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它的聲調鏗鏘，非常吸引人，但在意義上，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根據字面，「等在季節裡的容顏」顯然是沒有意義的，為容顏與季節難以關連，更不用說容顏是等在季節裡的。我可以理解「憑欄盼望的容顏」，但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卻是無解。並且，在等待中的容顏又怎會跟蓮花的開落相關呢？為什麼是蓮花，而不是玫瑰花或其他的花呢？當時，我怎樣都無法把這詩句的各語詞關連起來，構成完整而合理的意義。
這詩句困擾了我好幾天，害我茶飯不思，牽腸掛肚。直到一天傍晚，我低頭想著想著，在斜陽裡走到蓮花池旁坐下，轉頭看看池裡的蓮花。我發現早上伸出水面盛開的蓮花，如今已完全凋謝，只剩下一根根綠色的花莖，在殘暉中直立在池裡。我才知道，原來蓮花是每天早上盛開，花瓣到傍晚時凋謝掉落，只剩下突出水面的花莖。我再想到，盛開的蓮花是粉紅色的，這不正是京劇裡的花旦，盛妝時臉龐的顏色嗎？這不正好象徵婦人嗎？這時，我突然想通了，詩句裡的容顏是每天早上盛妝的婦人，她如盛開的蓮花般伸出水面，引頸盼望情人歸來。可是直到斜陽殘照，她失望而歸，憔悴得有如在黃昏凋謝的蓮花。我歡欣雀躍，我終於明白這詩句的意義了。但，我是如何明白它的？
這是一個從尚未明白，突然變成明白的經驗。我們可以用中國哲學的「豁然貫通」來形容它。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這種經驗，他們碰到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課題，經過一番嘔心滴血的苦思後，突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我們承認它是突然而來的，則它不是經由方法而得。因為方法是指導思考的規則，它限制思考的方向，也因此限制答案的範圍。方法早已限制答案，而答案是在思考的預期中。所以，在方法論的思考裡，一切都在預期中，沒有突然而來的答案。換言之，真正突然而來的答案，一定超出方法的限制。
我相信沒有人能指出我根據什麼規則思考，讓我理解這詩句的意義。假若真的有這些規則，則只要別人遵守它們，也會得到與我相同的理解。正如根據數學方法去思考「1+1」，所有人都會得到相同的答案，沒有差異。即使一千年以後，有人遵守相同的規則，也會得到同樣的答案。但當別人思考這個詩句時，如果他們是經由嘔心滴血的苦思而理解它，他們一定會得到不同的答案。而且，即使我在數年後，由於有了更豐富的閱歷，當我再思考這詩句時，也會得到不同的理解。所以在理解詩句時，我們沒有根據方法。
並且，在根據數學方法去思考「1+1」時，我們要求每次的答案都必須相同。假若根據相同的方法去思考相同的課題，每次的答案都不同，則顯然這個方法是不妥當、無法接受的，因為它無法讓我們得到課題的知識──我們彷彿得到一堆亂碼。無論在數學、邏輯和自然科學，我們都要求對相同的課題得到相同的知識，此所以這些學問要求方法的指導，由方法保證客觀的知識。可是，在探討人文學的作品時，我們卻不希望得到相同的知識。無論孟子、漢儒、宋明儒、清朝儒家和當代儒家，他們都希望對孔子的「仁」有不同的理解，提出不同的主張。而且，他們也不希望別人詮釋他們的作品時，只是重覆他們的主張，沒有新的見解。因此在詮釋人文學的作品時，是要得到不同的理解。但方法總是讓我們得到相同的理解，因此人文學的思考要擺脫方法的支配，以求獲得作品的新意義。
無可否認，我們可以理解詩句的意義，也可以理解人文學作品的意義，而且正如剛才說的，這種理解往往突然而來，豁然貫通的。它不經由方法而來，不受方法的限制。不過，理解雖然不受方法的限制，並不表示它完全沒有限制、毫無約束、是絕對自由的。因為假若這樣，則對於任何作品，一切詮釋都是可能的，但這顯然荒謬。根據高達美，約束我們的理解的，不是外在的方法，而是當時的作品。在剛才的例子裡，約束我的理解的，是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和「每天開落的蓮花」。我不能任意獨斷地解釋它們，而要在它們的限制下，找出貫通它們、且又能合理說明它們的意義。一旦我找出這個意義，我就是理解它們，完成它們的詮釋。
然而，沒有規則可以指導我找出這個意義，也沒有固定的步驟可以讓我依循。我只能接納和順應詩句的限制，嘗試找出一個脈絡，用以貫通各個語詞，且又能合理說明它們。這是說，我要在詩句的限制下，從我已有的知識範圍內，努力找出可以與詩句連貫起來的概念，期待它們能彼此整合，構成完整的意義。可是，我無法預知那些概念可以與詩句融貫，讓它的意義明朗出來。我也無法預知我的工作能否成功，可以完成我的詮釋。我只能不斷嘗試，把一些可能相關的概念與它連結，希望它們能彼此融貫契合，顯出意義。我只能盼望「豁然貫通」的來臨。一旦它來臨，也是理解的來臨。假若它不來臨，我只能繼續嘗試。我的詮釋能否成功，完全不在我的控制內。
再者，假若我對蓮花的早開晚落一無所知，則我無法理解詩句中婦人對情人的等待之情；假若我對京劇花旦的臉龐顏色毫不知情，我也無法明白蓮花用以象徵婦人。相反，假若我對蓮花的開落有更深入的認識，則我更能深入理解這詩句；假若我對婦人的容顏有更豐富的認識，我就更能豐富理解蓮花在這詩句裡的意義。所以，當我的閱歷越豐富，我對詩句的理解越深入。當我的人生經驗越貧乏，我的理解越膚淺，或甚至無法理解它。
可是，假若我對蓮花的開落只有植物學的知識，它與婦人的等待毫不相關，則我無法理解婦人的等待之情；假若我對京劇花旦臉龐的認識，與蓮花的顏色無法契合，則我也無法理解詩句中蓮花的意義。換言之，假若我已有的知識與詩句無法適當相關，則即使我的知識非常豐富，也無法幫助我對詩句的理解。所以，只有擁有適當和豐富的知識背景，才能容易獲得理解。我希望本書能提供適當的知識背景，讓讀者在研究高達美詮釋學時，較容易理解其中的義理。
本書是要引導讀者理解高達美詮釋學，但理解不由方法而來，因此本書不是提供方法，以指導讀者的思考，獵取高達美哲學的客觀知識。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生命的體驗、研究的方向對本書作不同的理解。只要能讓讀者得到啟發，獲得意義，打開新的生命，邁向光明和理想，即使是天馬行空，那又何妨！當然，我無意鼓勵以漫天的想像代替扎實的研究，也不贊成以獨斷的猜測代替理由的證成，但人文學的工作是要提昇人的生命，打開新的視域，讓人從平凡的俗世，進入超凡的世界去。當人文學作品帶領我們到達新而超凡的世界時，我們似乎突然豁然貫通，歡欣雀躍地接受它，並且承認它是真的。我們無須找出理由去證成它。先於證成它是真的，它早已是真的了。由豁然貫通而來的真理，先於由證成而得的真理。我們無須只肯定證成的真理，排斥豁然貫通的真理、視之為虛幻。或許，由靈光一閃而得的知識，比邏輯證成的知識更有價值。
然而，我們可以進而要求檢討豁然貫通的真理，質疑它是否有效？是否可以成立？我們可以嘗試提出理由去證成它或否證它。假若能證成它，則能支持它是真的；假若在檢討後，有更多的理由否證它，則它是假的，是需要放棄或修正的。於是，在詮釋人文學作品時，我們一方面希望能突然豁然貫通，獲得新的意義，提昇我們的生命，另方面也要小心求證，希望有充份的理由證成新的意義，確定新生命的價值。高達美詮釋學是要討論，豁然貫通的理解如何可能。它是原初的理解，但它沒有方法，沒有規則，不在人的控制內，而且是突然而至的。它「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因此非常難以把握。若要把握它，不僅需要用功和努力，也要靠靈感和天分。
本書不是單純“客觀地”說明高達美的哲學主張，因為這種客觀的知識無法與讀者產生共鳴，也無法觸動他，更難以提昇他的生命。人文學的知識一定要與讀者密切相關，在他的生命裡生根。讀者在研究文本時，必須聆聽自己生命的觸動，建立獨特的取向，冀求文本提出答案，解決他的疑惑，使他得到新的生命，提昇他的人文教養。在高達美，詮釋學不僅讓讀者理解文本，也讓他理解自己，並提昇他的生命。哲學不僅追求真理，也是追求更完美的人生。它不單提供知識，也讓詮釋者得到教養。
高達美詮釋學的主要概念和結構已相當清楚表達在《真理與方法》裡，但此書非常艱深難懂，令人難以掌握。我首先在導言裡說明此書的核心主張，再分析它的主要概念，由此呈現高達美詮釋學的整體結構。讀者應先反覆熟讀本書的導言，把握高達美哲學的輪廓，在它的指導下深入探討其他概念。
本書依循《真理與方法》的章節，以簡易和清楚的文字，輔以平易近人的實例，有時也會引進中國哲學的概念，務求以簡潔、親近和熟悉的方式，指出高達美哲學的義理。我先把各節分成幾個小點，然後逐點說明，不過，我也非常重視它們的連貫性。所以，雖然本書是分點闡釋，但亦是一本連貫完整的著作。讀者若僅是閱讀本書，仍可概括理解高達美詮釋學。不過，讀者若要深入探討高達美，最好把本書與高達美《真理與方法》一併閱讀，這才是踏實的學問工夫。
本書的焦點是高達美詮釋學，但在《真理與方法》，高達美曾長篇討論西方的詮釋學發展，也有批評其他哲學家的主張，由於這沒有正面論及高達美哲學的內容，所以我不作談論。本書只闡釋《真理與方法》中與高達美哲學直接相關的部份。
目前，《真理與方法》的英譯共有三個版本。最早的是Truth and Method. Translated by Glen-Doepel. London: Sheed & Ward, 1975。這個版本已鮮有人使用。第二個版本是Truth and Method. 2nd revised edition. Translated and revised by J. Weinsheimer & D. Marshall. New York: Cross Road, 1989，它由修正第一個譯本而來，也是目前最通用的。但臺灣現在可以買到的，雖仍是第二個版本的英譯，但卻由另一個出版社出版，頁碼和排版方式都不同，它是Truth and Method. 2nd revised edition. Translated and revised by J. Weinsheimer & D. Marshall. London: Continuum, 2004。由於現在只能買到這個版本，所以本書引用這個英譯本。
最後，本書之能完成，我要感謝時常與我切磋的同濟和學生，他們的意見給我很多指導，讓我修正誤解，也充實了我的知識。我也要感謝我的助理鄭坤龍和蘇仲朋幫忙校對，編排參考書目和洽商出版事宜。對於我的家人，我不僅感謝他們的支持，也要向他們致歉，因為這二十多年來，我幾乎全年無休每天在研究室工作，疏於照顧他們。

臺灣大學哲學系陳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