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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論《詩經》《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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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論《詩經》《楚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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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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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和《楚辭》先秦時期兩座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豐碑,並對中華民族精神的建構產生深遠影響。中國詩經學會理事長─林祥征,由錢鍾書的思想出發,用錢學的角度出發,重新闡釋詩經的多方面研究,從心理學、修辭學、訓詁學以及藝術研究,更闡述詩經在全球視野下的發展。

作者簡介

林祥征,福建省東山縣人,現任山東泰安師專中文系教授、中國《詩經》學會理事,畢業於山東大學。主要研究方向:《詩經》研究。主要著作:《詩經末議》(與韓明安合作,黑龍江人民出版社),以及多本論文專著。

目次


錢鍾書先生《詩經》的心理學闡釋 
錢鍾書先生全球視野下的《詩經》研究 
錢鍾書先生對《詩經》修辭學的拓展 
錢鍾書先生對《詩經》訓詁學的開拓 
錢鍾書先生對《詩經》詩學的拓展 
錢鍾書先生《詩經》研究方法論 
錢鍾書先生《詩經》藝術研究述評 
《管錐編‧毛詩正義》學習札記 
錢鍾書先生《楚辭》藝術研究述評

書摘/試閱

錢鍾書先生《詩經》的心理學闡釋文學藝術作為人類社會一種特殊的精神現象,無論從創作還是欣賞方面,都包含著人的豐富心理活動;如果不對它做心理的研究,人們對文學藝術的認識是不完全和缺乏深度的。因此德國美學家弗里‧德蘭德說:「藝術是一種心靈的產物,因此可以說,任何有關藝術的科學必然是心理學的。他雖然可能有其他方面的東西,但心理學卻是它首先要涉及的。」[1]丹麥著名文學史家勃蘭克斯也說:「文學史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是一種心理學,研究人的靈魂,是靈魂的歷史。」(《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序》)錢先生早在1932年就提出,文學藝術的研究「對日新月異的科學─尤其心理學和生物學,應當有所借重。」[2]並把借重心理學貫穿於研究之中。 1.《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韓]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口吃而善著書。」西漢大文學家揚雄和《後漢書》的作者范曄也有這個毛病,錢先生指出,這屬於心理學「心理補償反應。」(《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頁,下面見該書只注頁數,而錢先生對《詩經》的闡釋則大多見於《管錐篇‧毛詩正義》60則中)了解這種心理特點對我國古代的樂師大多是盲人就好理解了。 2. 錢先生在論述「得財以發身,而舍身為財者有之,求名以榮身,而殺身成名者有之,行樂以娛身,而喪身者有之。」和《列子‧楊朱》:「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之後,引用了馮特(Wundt)「手段僭越目的」的心理理論加以詮釋(520頁)。當代一些貪官不是「手段僭越目的」為財色而舍身了嗎? 3.《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乃今然後」乍看不是重複囉唆嗎?錢先生說:「實則曲傳躊躇遲疑,非所願而不獲己之心思語氣。」又如《水滸傳》第12回:「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文中正是多了「自此方才」4字,才傳達出王倫遲疑和於心不甘不讓林沖坐第四把交椅的心理(321頁)。說明不作心理分析是講不清楚作家藝術用心的,甚至還可能造成誤解。 4. 對項羽的心理分析,前人根據「霸王別姬」而認為項羽有英雄之氣和兒女情長的特徵,錢先生根據《史記》的材料,揭示項羽具有以下的特徵:「言語嘔嘔」(說話和氣)和「喑噁叱詫」(厲聲怒叱);「恭敬慈愛」與「剽悍滑賊」(勇猛而又狡詐);「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衣推食」與「玩印不予」(275頁)如此多相反(可謂人與野獸同在)的心理特徵,竟然集合在項羽一身,錢先生說:「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史記》寫人物性格,無復綜如此者。」正是借助心理學原理的觀照,才使項羽複雜而又矛盾的性格得以顯現,並產生很好的影響。1他的研究使我們認識到,所謂智慧,就在於從矛盾中發現為人們所忽視或所掩蓋的內在統一。我們過去的文藝作品中,存在著寫正面人物單一化,寫反面人物醜化的現象,錢先生的研究有助於糾正這種弊病。常言道:「書從心靈深處香」,我們也可以說,只有揭示心靈深處的文學作品才更具藝術魅力。那麼,錢先生是怎樣對《詩經》進行心理闡釋的呢?一、有關《詩經》創作心理的闡釋所謂創作心理,是指所論文學現象,著重從作者的角度,描述分析創作過程的心理現象,並給予心理學的詮釋。(一)有關《秦風‧蒹葭》中「企慕心理」的闡釋《秦風‧蒹葭》是一首廣為傳頌的詩篇,其意是:一個秋天的早晨,一個男青年在有蘆葦的河邊上,隔著河水遙望他嚮往已久的心上人,然而,她是那樣難求,逆流而上吧,道路崎嶇而又遙遠;順流而下吧,她又仿佛在那水中的小島上,可望而不可求…… 這是一首有意境的詩篇,而錢先生關注的重點是該詩的創作心理。他在引用陳啟源《毛詩稽古編‧附錄》「夫說(悅)之必求之,然惟可見而不可求,則慕說益至」之後指出:該詩與《漢廣》一樣,都抒寫了「西洋浪漫主義所謂企慕(Sehnsucht)之情境也。古羅馬詩人桓吉爾名句云:『望對岸而伸手嚮往』,後世會心者以為善道可望難即,欲求不遂之致」(124頁)。這裡的「企慕」心理,是指表現所渴望,所追求的對象在遠方,在對岸,只能嚮往,不能達到,從而表達一種悅慕和嚮往之情。錢先生並用但丁《神曲》中「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隔滄海」等詩例加以說明。那麼這種企慕心境在創作中有何好處呢? 1. 設置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能夠增加嚮往之情,增加詩的張力。這可從《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和《西廂記》第二折【混江龍】「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等例子看得出來。《史記‧封禪書》記載道士用「企慕心理」的方法虛構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三神山」,難怪騙得秦始皇非到東海尋找不可。2 2. 具有象徵意蘊,使詩作更具內涵和價值。《蒹葭》中的「伊人」象徵著人類的美好的理想,主人公的追求象徵著人類對理想的追求。人類的歷史正是一部不斷自我完善,不斷向理想境界靠攏而永遠不能到達彼岸的歷史。海明威《老人與海》正是具有如此深刻的象徵意蘊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二)關於《小雅‧車攻》中「同時反襯現象」的闡釋《車攻》是一首抒寫周宣王到東邊敖山狩獵(含有軍事演習性質)的詩,全詩8章,第7章抒寫狩獵歸來大營整肅的景象。錢先生對其中「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兩句別具會心,認為是以動襯靜,以馬的嘶鳴聲和旗幟的飄動聲反襯營地的靜謐和隊伍的整肅,並用心理學中的「同時反襯現象」(138頁)加以說明,從而揭示該詩句的對立統一關係。在此基礎上,錢先生提出文學創作的兩條重要的規律,他說:「詩人體物,早具會心。寂靜之幽深者,每以得聲音的襯托而愈覺其深;虛空之遼闊者,每以有事物點綴而愈見其廣。」第一條我們好理解,深夜大廳裡鐺鐺的鐘聲顯得夜特別寧靜。此外,如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杜甫《題張氏幽居》:「伐木丁丁山更幽。」等;第二條規律是以小襯大(包括廣)而使大更大,鮑照《蕪城賦》是抒寫廣陵(今揚州市)遭受戰亂之後的慘狀的:「直視千里外,唯見起黃埃。」以小小的黃塵反襯廣陵的千里荒漠。而更典型的是王維《使至塞上》的「大漠孤煙直」,烽火台燃起的那股直上雲霄的濃煙反襯大漠的浩瀚無邊。補充一例,杜甫《旅夜書懷》的「星垂平野闊」也是「同時反襯現象」在創作中的運用。錢先生的研究表明,能夠揭示心靈奧秘的文學作品往往比較深刻,創作與欣賞都需要辯證的眼光。錢先生的心理美學具有辯證精神,於此可見一斑。(三)關於《邶風‧靜女》「移情」的心理闡釋「移情」是創作心理學一個重要的概念,它認為美感的產生是由於人們在審美時,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審美對象上去;或者是,審美者設身處地與審美對象融為一體,達到物我同一。李白《敬亭山》「相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賀新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周邦彥《六丑‧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帶話,別情無極」等都是好例。「移請說」是由19世紀德國美學家利普斯等人提出來的,而在《詩經》時代,我們聰慧的先民早就運用於創作之中。而最早運用「移情說」於《詩經》闡釋的正是錢先生。《邶風‧靜女》是首愛情詩,當男子接收到心愛的人從牧場帶來的一支茅草時讚嘆道:「匪女(汝)之為美,美人之貽。」錢先生認為《毛詩正義》的解釋,把「詩明言物以人重」,卻解釋成「物重於人」是錯誤的,是顛倒好惡的,正確的解釋應該是「此詩人之至情洋溢,推己及他。我而多情,則視物可以如人(T-thou),體貼心印」(86頁)。錢先生正是運用移情說便該詩得到正確而明白的論釋的。我們認為「移情」的運用在《召南‧甘棠》也獲得成功,相傳召伯曾在甘棠樹下斷案,持正秉公,後人愛屋及烏,用《甘棠》詩表達對那棵甘棠樹的愛惜之情。從而傳達了人們對召伯的敬仰和懷念。由此被後人贊為「千古去思之祖」(吳闓生《詩義會通》)。杜甫《古柏行》:「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抒寫了對諸葛亮的懷念與仰慕;辛棄疾《浣溪沙》:「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懷樹更懷人」寫思念友人,都有著《甘棠》的影響。(四)關於《小雅‧正月》的「心理空間」的闡釋從物理學的角度講,時間的長短,空間的大小,都具有一定的客觀性。然而由於人的情感的主觀性,同一時間或空間的主觀感覺並不一樣。《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是心理時間的抒寫;而《小雅‧正月》:「謂天蓋高,不敢不局(彎曲著身);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其意是,老天很高遠,可我不敢不彎腰;大地很厚實,可我不得不小步走。錢先生認為這段抒寫與《小雅‧節南山》「我瞻四方,蹙蹙(狹小)靡所騁。」一樣,都是「國治家齊之境地寬以廣,國亂家哄之境地仄以逼。此非幅員(空間)、漏刻(時間)之能殊。乃心情際遇到之有異耳」(140頁)。說明境地的寬窄,全由心造。錢先生指出,《詩經》中「心理空間」的抒寫具有較高的表現力,後人常用,李白《行道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杜甫《逃難》:「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柳宗元《乞巧文》:「乾坤之量,包容海岳,臣身甚微,無所投足。」孟郊落第後寫道:「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送崔純亮》),而中舉後寫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空間的寬窄隨心情的不同而不同。錢先生還用王爾德名劇的一個情節,有人勸女主角逃往國外說:「世界偌大。」女答說:「大非為我也,在我則世界縮小如手掌爾,且隨步生荊棘。」該例說明了「心理空間」的運用具有普適性,適合於悲劇心理的藝術表現。此外,錢先生還寫了《通感》專論(見《七綴集》),並對《關雎序》中「聲成文謂之音」進行「通感」(Synaesthesia)的闡釋(59頁)。他還以孔子論《詩經》的「詩可以怨」為題寫了《詩可以怨》專論(見《七綴集》)總結出好詩往往是愁苦之音的宣洩等心理規律。二、有關《詩經》接受心理的闡釋所謂接受心理的闡釋,是指對於所論的文學現象,從讀者的視角,描述接受過程中的心理活動,並加以心理學的闡釋。(一)有關「情感價值」與「觀感價值」的引進與運用所謂「情感價值」(Gefuhlswert)是指情感刺激之後產生的聯想,所謂「觀感價值」(Anschaungswert)是指用理性關照之後的直覺。這兩個心理學概念是錢先生第一次從西方語言學家和美學家艾爾德曼(K、O、Krdmann)引進並運用於《詩經》的闡釋的。《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花。」惲敬《大雲山房文稿》認為詩中的「舜」即「蕣」(木槿花),其色黑,用它形容女子面貌之美不當。他還認為《陳風‧東門之枌》中紫赤色的「荍」(錦葵花)形容害羞則可,描繪女貌則非。錢先生認為用黑色或紫色描繪女子的面貌是古今詩文慣常用法。《史記‧趙世家》有用紫色的苕花形容美貌女子的,《左傳》也有「玄妻」之說。古羅馬摹寫女人紅暈也用「紫羞」。他認為用紫色、黑色或「杏臉桃頰」、「玉肌雪膚」等形容詞,只有「情感價值」而無「觀感價值」,如果人們在欣賞文學作品時,只用「觀感價值」,那麼女子的臉和桃杏一模一樣,這個女子豈不成了怪物,或患有惡疾的人嗎?《衛風‧碩人》用「螓首蛾眉」來寫衛莊姜之美,如果太坐實,莊姜頭上豈不「蟲豸蠢動,不復成人矣」(106頁)。錢先生在《讀〈拉奧孔〉》中也提到,他說: 十八世紀寫景大家湯姆森在《四季》詩裡描摹蘋果花,有這樣一句:「紫雨繽紛落白花」,「白」是實色,「紫」是虛色,歌德的名言:「理論是灰色,生命的黃金樹是碧綠的」;「黃金」那裡又會是「碧綠呢」?這裡的「黃金」,正如「黃金時代」的「黃金」,是寶貴美好的意思,只有「情感價值」,沒有「觀感價值」;換句話說,「黃金」是虛色,「碧綠」是實色,假如改說:「落花如雨炫人眼」或「人生寶貴油然綠」,也就乏味減色了。(《七綴集》41頁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年版) 錢先生的研究告訴我們,在鑒賞詩文時,要著重領會詩文的情感價值,以藝術的眼光看待藝術語言。不能猶如參禪,死在句下。(二)關於「意識腐蝕」的闡釋「意識腐蝕」是西方心理學的一個概念,是指觀察事物時,不是從實際出發,而以文本或記憶為依據的思維方式,妨礙對現實的體認。《衛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說明春秋時代衛國淇水邊上盛產竹子,而酈道元《水經注》已經明確記載該地不再有竹子。而高適《自淇涉黃河途中作》之四:「南登滑台上,卻望河淇間,竹樹夾流水,孤村對遠山。」明顯是受《淇奧》的影響而作。所以錢先生指出;「殆以古障眼,想當然耳。」(89頁)歐陽修《採桑子》的結句:「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是傳頌的名句,但明顯從謝朓《和王籍怨情》:「風簾入雙燕」,馮延巳《採桑子》:「日暮疏鐘,雙燕歸棲畫閣中」等借鑒而來,並不說明歐陽修當時有雙燕歸來。再補一例,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被譚獻評為:「名句千古,千古不能二」(《譚評詞辨》卷一),其實它是從五代翁宏《春殘》中移植過來的。3基此,錢先生認為: 1. 「從古人各種著作裡收集自己的詩歌的材料和詞句,從古人的詩裡孳生出自己的詩來,把書架子和書箱砌成;一座象牙之塔……可以使作者喪失了對具體事物的感受性,對外界視而不見,恰像玻璃缸裡的金魚,生活在一種透明的隔離狀態裡。[3]這是從創作的角度對「意識腐蝕」消極面分析的。 2. 而從接受的角度講,錢先生說:「詩文風景物色,有得之當時目驗者,有出於一時興到者,出於興到,固屬憑空向壁,未宜緣木求魚。得之目驗,或因世變事遷,亦不可守株待兔。」(90頁)這一理論對我們鑒賞詩文也是一副清醒劑,要求我們對具體作品做具體分析,同時說明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是有所區別的。(三)關於「感覺情調」的闡釋《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傳》:「夭夭,少壯也。」錢先生認為《毛傳》的解釋並不恰切,並根據《說文》等材料論證「夭夭」即「笑笑」(71頁),並用李商隱《嘲桃):「夭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飛」、李白《古風》:「桃花開東園,含笑誇白日」、豆盧岑《尋人不遇》:「隔門借問人誰在,一樹桃花笑不應。」和安迪生(Joseph Addison)言:「各國語文中有二喻不約而同,以花喻愛情,以笑喻花發」等例加以說明。所謂「感覺情調」,是指人們在觀察外物時,其知覺順序總是先感知事物的整體結構,用錢先生的話說:「見面即覺人的美醜或傲巽(驕傲與謙順),端詳乃辨識其官體容狀;當堂即覺家之雅俗或侈儉,審諦乃察別其器物陳設。」(71頁)他認為《桃夭》的「花笑」是符合於「感覺情調」的,正如《小雅‧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巖巖」,先感覺南山的整體氣象,再看到南山的石頭的形態。4 關於接受心理,《管錐篇》中還有「興趣定律」值得一提,南北朝時代的虞龢《論書表》說:「凡書雖同在一卷,要有優劣。今此一卷之中,以好者在首,下者次之,中者最後。所以然者,人之看書,以銳於開卷,懈怠於將半,既而略進。次遇中品,賞悅留連,不覺終卷。」錢先生指出:「體察親切,苟撰我國古心理學史,道及『興趣定律』『注意事項』者,斯其權輿(開始)乎?(1323頁)我們認為,他所揭示的「興趣定律」不僅有助於我國古代心理學史的研究,而且對我們書目、報刊、演出的編排,都有參考價值。三、有關《詩經》普通心理的闡釋(一)關於「睹草木而生羡」心理的闡釋古人說,人是萬物之靈,莎士比亞也說:「人類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傑作,多麼高貴的理性!多麼偉大的力量!多麼優美的儀表!多麼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麼像天使,在智慧上多麼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哈姆雷特》中的台詞)然而《檜風‧隰有萇楚》的詩人卻很反常,羡慕起長得茂盛的萇楚(羊桃樹)的「無知」、「無家無室」來,這是為什麼呢?錢先生指出:「萇楚無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則有身之患,有待為煩,形役神勞,為憂用老,不能長保朱顏青鬢,故睹草木而生羡也。」(128頁)說明該詩是人生痛苦的一種特殊的表達。他還引用了後代的詩例加以說明,姜夔《長亭怨慢》:「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許。」鮑溶《秋思》:「我憂長於生,安得及草木?」韋莊《台城》:「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戴敦元《餞春》:「春與鶯花都做達,人如木石定長生。」等,我們補充一例,《紅樓夢》113回:「紫鵑: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該詩屬於變態心理的範疇,錢先生的研究,說明變態心理在文學創作中有用武之地。(二)關於「兄弟之親勝過夫婦之親」的心理闡釋《邶風‧谷風》是首著名的棄婦詩,當棄婦看到原夫新婚時唱道:「宴爾新婚,如兄如弟。」如果按照現代的心理,夫婦之親超過兄弟之親,《谷風》所寫新婚的夫妻恩愛如同兄弟之親,豈不要寫夫妻的親密反而疏遠了嗎?錢先生從民俗心理的角度加以闡釋,他說:「益初民重『血族』(kin)之遺意也。就血胤論之,兄弟,天倫也;夫婦則人倫耳,是以友於骨肉之親,當過於室家之好。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結髮而連技。人合而如天親也。觀《小雅‧棠棣》『兄弟』之先於『妻子』,較然可識。」(84頁)並用中西許多例子加以說明,《三國演義》15回,劉備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鄭廷玉《楚昭公》第三折,船小浪大,必須有人下水,昭公夫人曰:「兄弟同胞共乳,一體而分。妾乃是別性不親,理當下水。」他還引用莎士比亞劇中一人聞妻死去的消息很痛苦,旁人寬慰道:「故衣敝矣,世多裁縫,可制新好著。」約翰‧唐(John Donne)說教云:「妻不過夫之輔佐而已,人無重其拄杖如脛股(大腿和小腿)者。」這裡的「脛股」比喻天倫之骨肉之親。烏鴉今天被看作不祥的凶鳥,錢先生通過對《小雅‧正月》「瞻烏爰止,於誰之屋」的考證,認為在周代是吉祥的象徵,落在誰家會給誰家帶來好運(139頁)。他的研究說明不懂民俗心理讀不懂《詩經》,《詩經》的民俗研究是一個值得開拓的領域。(三)有關「當其舍時,純作取想」心理的闡釋《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大雅‧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錢先生認為後者是送禮與回報相等,而前者則是送的薄而回報的厚。然而在人情世故中,還有一種「小往而責大來」,「送禮大可生利」的情況,《史記‧滑稽列傳》記載淳于髡笑話希望豐收的農民拿著小量的酒和豬蹄祈求上蒼保佑,是「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這裡講的是祭祀心理;又引張爾歧《濟陽釋迦院重修記》中諷刺求佛並兼人情世態的是:「希冀念熾,懸意遙祈,當其舍時,純作取想,如持物予人,左予而右索,予一而索十。」(100頁)這段話對求神和送禮的心理的揭示可謂入木三分。錢先生曾說,學說應該有補於人心、人世。該則的闡釋,對我們認識送禮心理很有好處,特別對當官的更有提醒的意義。(四)關於「黃昏生愁」的心理闡釋《王風‧君子于役》是一首婦女思念久役不歸的丈夫的詩,揚之水《詩經別裁》評論道:「《詩》常在風中雨中寫詩,《君子于役》卻不是,甚至通常以『興』和『比』也都沒有,它只是用了不著色澤的,極簡極淨的文字,在一片安寧中寫詩。」很有道理。而錢先生卻認為該詩最大特色是選擇了在黃昏之時抒寫思念與憂愁這一視角,他欣賞許瑤光對該詩的詩評:「雞棲於桀下牛羊,飢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再讀詩經二十四》之一)並認為許瑤光是《君子于役》的大解人(101頁)。那麼「黃昏生愁」有何心理依據呢?錢先生說:「蓋死別生離,傷逝懷遠,皆於昏黃時分,觸緒紛來,『最難消遣』」。所謂「觸緒紛來」,是說人們在黃昏時候,最容易觸景生情,正如詩中主人公看到牛羊下山,雞兒回窩,而丈夫卻久久不能回家團圓,怎能不悲傷不已呢?為了揭示黃昏與悲愁的聯繫,錢先生用司馬相如《長門賦》、潘岳《寡婦賦》、白居易《閨婦》、趙德麟《清平樂》:「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和丁尼生(Tennyson)詩寫女子懷想所愛「不舍晝夜,而最憎薄暮日落之際」等例加以說明。我們可以補充幾例,李清照《聲聲慢》「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紅樓夢》中的《紅豆曲》「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謝冰瑩《黃昏》「最難過的是黃昏,最有詩意的也是黃昏。」等,我們了解了黃昏與悲愁的關係,對馬致遠《天淨沙‧秋思》中的「昏鴉」和「人家」的意象才會有更深的理解。5 此外,對《魏風‧陟岵》中「客思家而家人也想自己」的心理闡釋(113頁);對《王風‧采葛》中「官場憂懼進讒」心理的闡釋(102頁);對《鄭風‧狡童》「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愛情心理的闡釋(109頁);對《衛風‧氓》中古代「女子比男人專貞」心理的闡釋(94頁);對《檜風‧山有樞》「及時行樂」的心理闡釋(200頁);對《鄭風‧女曰雞鳴》「黎明怨別」的心理闡釋(105頁);對《陳風‧衡門》「隨緣自足」的心理闡釋(125頁)等,對《詩經》和我國心理學研究都很有價值。四、錢先生研究的主要特色十八、十九世紀之後,隨著美學的正式創立和發展,審美活動中的心理闡釋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的側面。從世界學術的眼光看,自古典哲學解體之後,歷史學派是19世紀人文學科的主流,而20世紀則由心理學派所取代。可以預言,21世紀應該是這兩個學派在各自發展後的統一。而錢先生對《詩經》的心理學闡釋,是符合世界學術發展趨勢的。從《詩經》研究史的角度看,以寇淑慧編《二十世紀詩經研究文獻目錄》為例,竟然沒有一篇《詩經》心理分析的專論。如果說《詩經》是先民情感心理的一塊綠洲,那麼錢先生是這塊綠洲的開拓者,同時也說明,文學研究和心理學的結合,必將有助於提高作家的藝術表現力和讀者的審美鑒賞力。那麼錢先生研究的特色主要表現在哪裡呢?(一)扎根於《詩經》文本之中錢先生認為文學中的心理研究必須首先從作品的實際出發,而僅僅搬弄一些新奇術語,故弄玄虛,對解決實際問題沒有好處。他曾提及南宋有個蜀妓,寫給她情人一首《鵲橋仙》:「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則春愁滿紙,多應是念得《脫空經》,是哪個先生教的?」對這種「脫空經」我們見得還少嗎?美國學者E.潘諾夫斯基說:「如果說,沒有歷史的例證,藝術理論將永遠是一個抽象世界的貧乏綱要;如果沒有藝術理論方向,藝術史將永遠是一堆無法系統表達的枝節。」錢先生正是從作品的實際出發結合理論闡釋的,例如他認為1.《鄭風‧子衿》:「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其心理是「薄責已而厚望於人」;2.《鄭風‧褰裳》:「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其心理是「強顏自解」;3.《鄭風‧丰》:「悔予不送兮!」其心理是「自怨自艾。」並指出:「這三首詩開創後世言情心理描寫的三種類型」(110頁)。在當代文學理論研究中,人們大多在《文心雕龍》、《詩品》、《原詩》等著作中討生活,錢先生從《詩經》等文學作品中提煉出許多鮮活的藝術理論,這個研究方向是值得學習的。(二)從心理分析入手,探索藝術規律錢先生的研究只是把心理分析作為一種手段,落腳點則在探求「詩心文心」。即文學藝術的規律。《王風‧君子于役》是首寫一位婦女思念久役在外的丈夫的詩。今人揚之水《詩經別裁》評論道:「《詩》常在風中雨中寫詩,《君子于役》卻不是,甚至通常以興」和『比』也都沒有,他只是用了不著色澤的,極簡極淨的文字,在一片安寧中寫思。」[4]這是很好的藝術分析。而錢先生看重的是該詩所表達的「暝色起愁」的心理,他指出:「蓋死別生離,傷逝懷遠,皆於黃昏時分,觸緒紛來,所謂最難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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