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在臺灣的代言人:糜文開
印度,有點熟悉又遙遠神祕的國度。古遠的天竺故事和印度歌舞人人皆有印象,但印度現代的歷史和文學卻又似乎相當陌生。泰戈爾可能是大家最容易想到的現代印度作家了:身為亞洲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泰戈爾在二十世紀前半的中國名聲響亮,不但曾親訪中國,與徐志摩、林徽因的交往讓人津津樂道,梁啟超也為他取了個中文名字「竺震旦」。鄭振鐸在1922年譯出了他的《飛鳥集》,更是傳頌一時。
但在戰後的臺灣,五四詩人已遠,《飛鳥集》因鄭振鐸「附匪」而名列禁書書單,泰戈爾的名聲仍得以維持不墜,必須歸功於糜文開。臺灣市面上雖能見到鄭振鐸的《飛鳥集》,例如江南、輔新、漢風等出版社的版本,但都不署譯者名字,且書名一律都改為《漂鳥集》,也是因為糜文開的緣故。至今兩岸新譯本不絕,但無論譯者是誰,中國至今仍以《飛鳥集》為主流,臺灣還是繼續稱為《漂鳥集》,兩岸各有定譯,也是頗為有趣的現象。
糜文開(1908-1983)是江蘇無錫人,中華民國外交官,1940年代長駐印度,也在印度國際大學哲學系進修,與印度淵源甚深。1948年,他在印度大使館長夏無事,和同事容寶琛兩人偶然發現鄭振鐸的《飛鳥集》不全,且誤譯處不少,於是重譯此書,改書名為《漂鳥集》,理由是「漂鳥」比「飛鳥」更符合印度崇尚雲遊漂泊修行者的意象。序中說當初翻譯此詩集純為「消夏」,初無出版之計畫,他比較急於出版的是1948年上半年已經譯完的《奈都夫人詩全集》。為了這本詩集,他不但跟作者奈都夫人合照,夫人也寫了幾句給中文讀者的話,又請了駐印度大使羅家倫寫序,一切準備妥當,寄去上海商務準備出版。誰知1949年時局大亂,上海商務說無法出版了,糜文開羈留香港,只好自己開起出版社來。出版社叫做「印度研究社」,專出糜文開和女兒糜榴麗兩人譯作。原本計畫出五本書,第五本即《泰戈爾詩總集》,包含已譯完的《漂鳥集》和《新月集》,不過後來只出了前四種,《泰戈爾詩總集》並未在香港出版。
糜文開1953年來到臺灣,繼續外交官生涯,也在大學教印度文學。1955年,應朋友要求,在香港大學生活月刊連載早已譯出的《漂鳥集》,許多讀者為之驚豔,三民書局遂在1956年出版《漂鳥集》單行本。此後「漂鳥」成為臺灣的定譯,儘管臺灣還有周策縱在美國譯的《失群的鳥》和羅青的《單飛的鳥》,但都無法取代《漂鳥集》在讀者心中的地位。糜文開與糜榴麗父女合譯的《新月集》也繼《漂鳥集》後出版。糜文開又陸續與夫人裴溥言合譯其他五冊泰戈爾詩集,1958年出齊七冊。此時距離他在新德里消夏時翻譯《漂鳥集》已有十年,他自己漂泊港臺,歷經喪偶與新婚,境遇憂喜交織,恍若隔世,也見證了戰後文人流離遷徙的動亂時光。
《漂鳥集》和《新月集》風格完全不同。《漂鳥集》是精緻玲瓏的浮光掠影,短短一兩句人生哲理沁人心脾,的確足以「消夏」;《新月集》卻是童趣十足,親子情深之作,幾首敘事詩有情有景,難以忘懷。每一本譯作都與譯者的生命歷程交織而成,今天重看糜文開翻譯的泰戈爾詩作,似乎還能感受到1948年印度的那一個漫漫長夏呢!
師大翻譯研究所教授 賴慈芸
序
「瓶花妥帖爐煙定,覓我童心十六年。」龔定盦這兩句詩的意境,確是數千年中國詩史所罕有,我們這個民族是以敬老尚齒聞於世界的。我們是以「齒」、「爵」、「德」為三達德,以「年高德劭」、「槁項黃馘」為尊敬的對象;便是對於少年人,我們也希望他「老成」,對於兒童,則竟要鼓勵他「弱不好弄」。「童心」在人是嘲笑的批評,在文學上則從來搜不出這麼個辭彙。勉強說來,唯「稚氣」、「天真」有依稀近似處,但誰都知道前者是我們文學上不可容忍的缺點,後者與「童心」還有莫大距離。
據說動物的記憶力是極薄弱的,動物而愈下等,則記憶亦愈劣。蝴蝶雖是美麗生物,但牠也只算是下等生物。牠生長的過程又遠比人類來得繁複。人一出母胎,便一路生長上去,而蝴蝶則要經過毛蟲、蛹、成蟲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使蝴蝶生命截然分而為三,不相連續。我敢同你打賭:即使蝴蝶中間有記憶力最強的,當牠飛舞花叢,栩然自得之際,決記不起牠自己過去做毛蟲和蛹時的生活。不但全部記不起,模糊恍惚的影子都不會有。
所以,蝴蝶儘管文彩輝煌得可愛,牠始終只是個可憐的昆蟲!
但是,我又敢同你打賭:你是萬物之靈的人類,你自嬰孩發展而為成人,自成人成熟而為中年老年。成人以下的三個階段,你也許記憶得相當清楚,那嬰孩的階段,模糊恍惚的影子也許有—這確是我們萬物之靈勝於昆蟲之處—可是你能把那些記憶,淋漓盡致一絲不走地表達出來,形容出來嗎?你能縮回你的生命,扭轉你的想像,倒流你無憂的歲月,恢復你天真爛漫的心情,以孩童的眼睛來觀察這繽紛多彩的世界,以孩童的耳朵來聽這萬籟共鳴的聲音,以孩童的口吻來說出你的驚奇、喜悅、恐懼、興奮、愛好嗎?我知道你一定會對我連連搖手,我辦不到,辦不到。尼閣德睦對耶穌說:人不能重入母腹而為嬰兒,你要我做的事,雖不至於像重入母腹之難,卻也差不多了。誰又能記得那毫無意義孩童時代的一切呢?即使記得,有什麼適當的辭彙、語法來寫述出來呢?
對呀,這件事果然不很容易,是以西洋童話家雖彬彬輩出,也只有安徒生、格林兄弟等幾個人稱為翹楚。在我們中國則點起亮亮的燈籠,打起明晃晃的火把找不出一個半個。為了這緣故,我們的兒童時代從來沒聽見過什麼國王、公主、仙女、巨人;我們的文學,也從來沒有什麼駕著駟馬金車馳騁天空的阿波羅,執著雙蛇棒帶領亡靈沿著銀河走入地府的赫梅士。因之我們也缺乏沉博絕麗,恢奇俊偉,像荷馬、魏琪爾所作的詩篇。我們民族的腦筋,自幼便被強撳在修齊治平的模子裡,鑄成了一副死板的型式。我們的文學是蒼白的、萎黃的、枯槁的、矯揉造作的、千篇一律程式化的,缺乏真純的趣味和青春的活力,也缺乏偉大的想像,和天馬行空、不受羈勒的創造天才。
因此,即以定盦先生而論,他也許能在瓶花弄影,爐煙裊裊的境界裡,重新覓得他那十六年前早經消逝的童心,但我們卻只能在他的詩詞中,體認他少年綺怨的幽咽,壯歲意氣的飛揚,暮年逃空的寂寞,表現童心的文字卻一個字也看不見。我想定盦先生或者要答覆我們道:這和隱士的山中白雲一樣,「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當然,這只是他解嘲的話,寫不出才是真實的形況。
印度這個國家民族的歷史也許比我們還古老得多,但他們雖也尊敬老人,卻並不希望少年老成,鼓勵兒童弱不好弄;反之,他們從古以來,便有無數禽獸擬人的童話,寫入典重的文字,竄入莊嚴的經典。他們又有兩部著名的史詩,一部是《羅摩耶那》,一部是《摩訶婆羅多》。印度人自兒童時代便讀起,一直讀到頭童齒豁尚有餘味。印度全民族不分貧富貴賤,不問男女老幼,沒有不知這兩部史詩的事跡和詩中英雄之作為的。這在兒童文學的寫作上,印度人所憑藉者比我們當然要豐富千百倍了。詩哲泰戈爾的《新月集》則更是印度這類文學裡提煉出來的精華,也可說是世界絕無僅有的一部傑作。他寫這部詩集對於印度的文學遺產,當然有所借重,但他若沒有那五個婉孌可愛的小天使和他那溫柔嫻淑的夫人,朝夕周旋,我想他還是寫不出這類好詩來的。你看《新月集》這部詩,泰戈爾真的走回了他自己的孩童時代,以純粹兒童的官感、心靈來認識這世界,歌唱這世界,讚頌這世界。現在請你且讀以下的詩句:
母親,我真正相信花兒是到地下上學去的。
他們把門關著讀書,若是他們要未到時間就出來玩耍,他們的教師就要叫他們立壁角的。
當雨季到來,他們就放假了。
森林的枝條相擊,在野風中葉子發沙沙聲,雷雲們拍著他們巨大的手,花朵孩童們就衝出來了,穿著粉紅、鵝黃與雪白服裝。(〈花校〉)
巷裡黑暗而寂寞,街燈站在那裡像一個巨人,他的頭上有一隻紅眼睛。(〈職業〉)
這完全是孩童的癡話,然而卻是充滿著大人們永遠自愧不如的想像力的癡話。
我個人所喜愛的是〈孩兒之歌〉、〈睡眠的偷竊者〉、〈誹謗〉、〈雲與浪〉、〈香伯花〉、〈商人〉、〈英雄〉那幾首,不過說句老實話,《新月集》的四十首詩內容雖各殊,卻有同等的價值。泰戈爾在這閃著琥珀色奇光的兒童王國裡設了一席盛宴,歡迎任何人的參加。惟一條件是要你把那件滿沾「世途經歷」之灰塵的長袍,脫卸在這王國的大門之外,帶著一顆赤裸的「童心」進去!
蘇雪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