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門:字典國度的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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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湯瑪士.庫克旅行文學獲獎作品
書寫阿拉伯文學當代名家,
與「阿拉伯的勞倫斯」T. E.勞倫斯、威福瑞.塞西格並列
從來沒有人像葉門人那樣,
具有如此銳利的眼神。
他們看著你的時候,便已深深潛入你的心中……
——中世紀旅人
「從旅程到抵達,從夢幻到真實,不管其間的距離有多少,
幼年那封藏在記憶中的神祕國度再真實不過了。
自那時起,我便和葉門密不可分。」
葉門,揉合了粗獷與細緻,尤以首都薩那為最。十世紀的歷史學家漢姆達尼認為這種內在的矛盾起源於諾亞的兒子閃在建立薩那時,金星與火星交會的緣故。昔日的薩那被譽為具有神性美學的城市,然而,今日的薩那樓房緊密,顯露出繁華的光景,雖然交通堵塞缺乏都市規劃,卻依然展現出一股喧鬧的活力與動感:車輛的喇叭聲、出租摩托計程車的引擎聲、賣雞蛋小販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對街錄音帶店播放的音樂聲、烘烤黑豆的爆裂聲……
笛卡爾說:「和不同世紀的人對話,等同於旅行。」提姆在這趟前後長達十年親炙異文化的探索旅程中,巧妙地透過不同世紀造訪葉門的旅人之見聞,交織自身入境隨俗的體驗與觀察,生動且深刻地描摩葉門種種動人的傳說、追溯諾亞時期的氏族宗譜、自古相傳的伊斯蘭伊瑪目制度、南北葉門的紛亂征戰;特別是對葉門人生活風貌的描述,讀來令人莞爾。
作者簡介
提姆.麥金塔-史密斯Tim Mackintosh-Smith
出生於1961年,在牛津大學攻讀阿拉伯語,並曾在地中海東部一帶短期擔任過風琴手。
由於年幼時受到葉門影像的吸引,因而於1982年遷居到葉門首都薩那一處頂樓居住,當地人稱他為「拿撒勒先生」(基督教徒)。其足跡遍及葉門各地,對於阿拉伯文化及習俗具有深刻的了解與研究。此書一出即榮獲1988年的「湯瑪士.庫克」旅行文學獎,以及每日電訊報旅行文學獎。
鄭明華
一九五八年生,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職華視〈海棠風情〉節目企畫、採訪及總撰稿,以及《大地地理》雜誌資深撰述、總編輯。
著作有小說《私奔》。譯作:《地中海的冬天》、《威尼斯》、《西班牙》、《尋找聖靈戰士》、《再會,西貢》等。
目次
前言
無疑為天堂所在
先知說:「世間有三處天堂,庫拉珊的莫甫、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及葉門的薩那。
而薩那更是天堂中的天堂。」
遠方氏族
葉門人的宗系橫跨阿拉伯世界,從敘利亞、伊拉克,甚至遠播至北非、突尼西亞。
葉門人在西班牙也建有拓殖區,一度還占領法國的波爾多。
翻越崇山峻嶺
峽谷瞬間又在眼前展開,但卻只有一個方向——朝下陡降。而後上方的懸崖,
也跟著呈封閉狀……谷中唯一的聲音是,我們努力在平滑巨石上煞住腳的摩擦聲。
華美與失序
任何反抗伊瑪目、違背命令者,報應之日終會到來,那時節,兒童黑髮轉灰,
飛鳥在空中頓止、死亡。
翡翠、琥珀與紅玉
咖啡的果實剛結出時,綠得彷如翡翠或土耳其玉做的寶石;果實成熟時,
顏色則如金黃色的琥珀項鍊;完全成熟時,則轉為紅玉、珊瑚或紅寶石的鮮紅色。
儒艮之城
五o及六o年代亞丁的標誌為儒艮,一種被誤傳為美人魚的動物,又叫海牛。
縱使有陽光、有海洋,有僕人伺候,亞丁也只不過是一座混合直布羅陀、地
獄以及克魯教區,並設有免稅區的城市。
探訪地獄
當無常的太陽不再從它沉落處,清澈、豔紅地升起,然後以澄黃沉落,一切即已消圮。
古代遺民
龍血島民,這片偏遠土地與世隔絕的民族,才是在血緣最接近阿拉伯人遠祖的卡譚的民族,
也許他們是系譜學家在尋找卡譚根源時被忽略的古代遺民。
金星和火星於天際交會時
……阿拉伯人具有如此的矛盾情節,他們的快樂來自一段時間的離別。
薩那這個在金星和火星交會時所見的城市,不正是如此。
附錄 詞彙表
書摘/試閱
第一章 無疑為天堂所在
你用深水遮蓋地面,
猶如衣裳;
諸水高過山嶺。
──《聖經.詩篇》第一○四篇,第六節1
很久以前,當洪水開始退卻,而喜馬拉雅山、安地斯山及阿爾卑斯山,都只是埃弗勒斯峰和吉力馬札羅山(Kilimanjaro)下,深邃海溝表面上的幾座露頭小島時,赤道帶上的些微變動,使阿拉伯重現地表。
這不是什麼特別壯觀的再生。此時,蘇亞柏先知山(Mountain of the Prophet Shu’ayb)2不過是一小塊不起眼的隆起。根據古籍,蘇亞柏本人的誕生是在十七個世代之後;而在他降生之前,人類都過著墮落的生活。不過這時候的世界一片空寂,算是個清新的起始。
接著,諾亞(Noah)的兒子閃(Shem)現身歷史。他知道人類的前途就在他、他的兄弟含(Ham)及雅弗(Japheth)身上。於是他開始繁衍後代,他的名字也成為閃族(Semitic race)的來源3。中世紀的旅行家穆佳威(Ibn Al-Mujawir)4在文稿中提到,閃為了這個重大的任務,決定找一處「擁有清水和有益健康的氣候」的地方。顯然這個岩石崎嶇、颳風凜冽的山區並不適合繁衍後代,但往下四千五百呎,再往東南約半天路程,即是那片周圍為尖石所環繞、同時在洪水退卻後變得肥沃的沉積平原。
就是這兒了。閃快速下了山,以木樁和基線錘畫出一片地基線,但是一隻鳥啣去了他的基線錘,並丟在平原東方。對閃來說,這個訊息極為明白,後來此地成為固丹皇宮(Palace of Ghumdan)5的所在地。在金牛座、金星和火星於天際會合時,他建立了世界第一座城市:薩那,即現在的葉門首都。
在其他地方,山峰自北而南,綿延在曾是洪水淹沒的地方,間或分布著肥沃如薩那平原,吸引拓殖者前來的陷落地塊或高原。西邊和南邊的山峰則呈鋸齒般的峭壁,俯望著距離海平面極近、依然濕熱而肥沃的平原。朝東,山脈傾斜地延伸到其下的沙漠。儘管閃的後代已不知繁衍多少倍,但除了偶有不法之徒藏匿或探油人到訪,這片沙漠仍呈現一片死寂。在東南方的遠處,接近沙漠邊緣的地方,連結了廣大貧瘠的乾草原,閃的一支後代定居於此,並以其渾名「哈卓瑪」(Hadramawt)6稱之,意為「死亡已經降臨」。
於是,「葉門」(Yemen)在阿拉伯那個褶曲的角落裡揭開了面紗。「葉門」名稱的由來,也許是位置剛好在聖城麥加的右邊(yamin),或因受到祝褔(yumn),或者純粹只是以哈卓瑪之兄「Yamin」的名字為名。
不過也有人說,這些全是無稽之談。他們認為薩那是在基督教初期,古沙巴王國(Saba)首都馬利柏(Marib)一個通往分水嶺道路的哨站發展而來。哈卓瑪不過是個前阿拉伯時期(pre-Arabic)的名字,是傳統詞型字源的花俏變化,而「Yemen」即「al-yaman」,僅意謂「南方」。
事實上,葉門悠遠的歷史猶在迷霧中。考古學至今仍無法提供絕對的證據。早期的葉門歷史學家使用宗譜詮譯歷史,結果宗譜的源頭為閃,接著則為閃的曾孫,即先知胡德(Prophet Hud),再下去為胡德的兒子卡譚(Qahtan);自他以下,便是所有的南阿拉伯族裔後代,散居在葉門及更遠的地方。在這段歷史中,人名和地名不可避免地相互重疊,而其族系也因同姓族人繁衍及播遷而相形壯大。想要像葉門人一樣了解葉門,等於攀爬一棵宗族大樹。這棵樹同時垂直和橫向穿越時空。歷史、地理、民族和土地皆在其中。
相對地,新派的歷史學者則開始修剪這棵大樹,並質疑原始祖先是否真的存在。但最後,誰對誰錯已不重要。不論南阿拉伯人的祖先卡譚是否存在過,他所代表的是一個共享此一特殊文化的民族。這個民族至少已經存在三千年之久。
至於閃的故事,即使只是傳說,亦不愧為南阿拉伯的「創世紀」。
古今的交會點
比起閃,我初見薩那平原的印象顯然要無趣多了。衣索匹亞航空的波音飛機突然傾斜,並發出噪音,穿越亂流層。飛機在著地前幾分鐘,不尋常地在市區上空盤旋了幾圈。完全非我所預期。
如同沙漠植物,薩那在數十年的停滯後,突然冒出了許多發展的觸角。過去,主要的國家入口大都是城門,薩那南城(Bab Al-Yaman)堪稱最足以表現薩那保守面的象徵建築。過去,一切隨著城門在夜間關閉後靜止,不僅如此,說不定胸牆上還掛了一串串叛徒的首級,用以殺雞儆猴。然而現在是條條大路通羅馬,許多沿新路建築的房子都才半完工!雨後春筍般崛起的加油站,更可看出現代化的腳步。
我原先擔心這樣急速的改變會使薩那失去原有精神。但是,就像英格列7在他巴黎的畫室裡,魔術般變出經過處理的東方影像──讓我們看到了裸體侍婢,卻聞不到她的香味;見到了在一旁的太監,卻聽不到他被去勢時的狂叫──我也在牛津虛構出我的薩那。兩者的偏差都一樣:薩那的一切只是我的想像,和實際完全不同。
今日的薩那,原先稀落的樓房已經緊密如織,顯現繁華,甚至偶爾錯亂的況味。交通阻塞和缺乏都市計畫成了兩大夢魘。然而,儘管窘迫的財政仍是這個國家的一大隱憂,它卻展現活力和變化,並持續繁榮。我想像中圍在城牆裡的古老沉寂和靜止,早已在這個世紀革命的尖銳撞擊中消失。
依照一九四七年奧圖曼征服者烏茲迪米(Uzdimir Pasha)所建的清真寺命名的柱摩(al-Zummur)老城區,仍舊充滿動感。就在我的前門,街上不時充斥著噪音:車輛的喇叭聲、出租摩托計程車的引擎聲、賣雞蛋的小販大聲相互競爭的叫賣聲、對街錄音帶店播放的音樂聲,甚至烘烤黑豆的爆裂聲……。就在昨天,一名頭髮蓬亂的男人,擊著手鼓,即興吟唱簡短的敘事詩。他吟唱著巴格達,不是那個遠古的巴格達和拉希德(Harun al-Rashid)8的輝煌,而是海珊和布希,「海珊說:『但願我是隻飛鳥,停在布希頭上,並……』」圍觀者無不屏息,「『並在上面拉屎!』」而去年九月的年度伊斯蘭齋月(Ramadan),每天昏禮9之前,一名上了腳鐐的男人會在我窗口下乞求施捨。他是計程車司機,因為發生車禍導致乘客喪命,在他被發監前,必須湊錢賠償。他的保險單是與神簽訂的;而神的信徒們正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替神理賠。所有這些人間塵音皆自地面傳到四樓,對於寫作干擾極大。不過無所謂,薩那的房子都滿高的,我無妨再往上搬幾層。
現在的高度倒是讓我看到了環繞薩那平原的群山全景。傳說是這樣的,摩西要求見到上帝的臉,群山在震驚之餘,全由西奈(Sinai)飛到了葉門。而最遙遠的那端,就是閃建立第一座住屋的所在。由我的另一個窗戶看出去,則是努干姆山(Jabal Nuqum),它的低處是傳說中鳥兒丟下其基線錘的地方。這裡並非寫作最好的地點,待在屋頂上的觀景台,很容易讓人融入其中的絕美天際線而分心。不過在這樣的高度,除了掠過的鳥兒及偶爾飛過的塑膠袋,街上的噪音已顯幽遠。這個僅八呎乘五呎平方的房間,窗戶安裝了彩色玻璃,有如一個鑲了珠寶的首飾盒。人們有時稱這樣的地方叫「zahrah」,字典上解釋為「一朵花」、「美麗」或「明亮」。我的住所建築年代其實僅有幾個世紀,但薩那的建築少有變動,讓人看不出它到底經歷過多少歲月。幾碼外,一個男人正懸在深邃的街道上方,在一個樣式類似的房間外牆上,塗上最後一道彎曲的石膏帶狀圖案。在他身後的遠方,塵土使得艾邦山(Jabal Ayban)和通往海邊的道路顯得矇矓不清。西風吹入,百葉窗隨之啪然作響。跟著進來的是伊斯蘭昏禮的宣告,這可不是某些地方乾瘦的錄音聲,而是發自肺腑的現場吼聲「禱告時間!」,同樣的聲音,在同樣的時間越過葉門,由札比德(Zabid)到金吉巴(Zinjibar),由希雅茲(Hizyaz)到哈巴陸(Habarut),一路到達北非索馬利亞北方海上的龍血島(Suqutra)。
我得下樓去買香菸,到黝暗的樓下大廳入口,大概要走七十七階。拉開厚重的大門,聲音、光線及堆疊的苜宿迎面而來。我的鄰居賣這東西給人家當飼料,旁邊數個廣口罈分別擺了金盞花、玫瑰、羅勒和芸香。她臉上蒙著面紗,身上披著大如桌巾的藍、紅罩袍(sitara)。身旁那個紅海地區來的男人,販賣來自印度洋岸的穆卡拉(Al-Mukalla)10香菸,而隔鄰的攤子則是一個戴頭巾的小男孩,販賣薩那西北山區哈佳(Hajjah)的胡桃。他們前面那排手推車,有的賣橘子,有的賣膠鞋,有的賣刀子、刮鬍刀片、指甲剪、手電筒和發條打鼓猴子。對街大部分是舊衣攤,各色各樣的遠東地區合成纖維織品撩人眼目。舊衣攤的後面是金飾店,粉紅和桃紅的絨布牆襯著二十二K的金飾,店內的鏡子多過美容院。那個製售婦女蒙面臉罩(sharshaf)的人所開的店面,清一色為黑袍子,堪稱為孔雀群中的烏鴉。這種源自奧圖曼的袍子全為黑色,只要穿上去不顯露身材,即叫合身。
這些舊衣攤可一點也不像帶著陰鬱氣氛的牛津饑荒救濟委員會(Oxfam)11。那些戴著亮閃閃手鐲的肘臂,正急急自罩袍下伸出來,在衣服堆裡掀起彩色漩渦。只有那個賣厚底鞋的攤子沒什麼人光顧。男性成衣仿冒品之多和料子之差,往往令人驚訝,不過我倒是買過一件鴿灰帶暗紅條紋的西裝外套,料子堪比名牌,就是縫工不怎麼樣。有次我挑了件巴拉西亞料子的燕尾服(barathea tailcoat),試穿時發現太小;它可能來自一九三○年代沉入亞丁灣(Gulf of Aden)的P&O號輪船,當鯊魚準備開始享受晚宴時,船上說不定正演奏著「永恆的天父,拯救世人」……當然,只是猜想。
有一天,街上的景象真把我懾住了。我對那件衣服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體。那名小男孩將它穿在長及足踝的罩衫(zannah)和一把小彎刀上面,邊走邊用腳蹭著一個早就洩了氣的足球。我叫住他。可不是,灰色法蘭絨,不但有海軍滾邊,胸袋上還有一朵鳶尾:是我在預備學校(prep-school)12時穿的運動上衣。
內裡的商標印著「史堤爾及吉瑞男仕外套」,口袋上還留著一九七二年被我用派克鋼筆弄污的漬痕。不過原本繡名字的地方倒是被剔乾淨了。
看著他繼續踢著足球遠去,心裡有著莫名的不捨,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特又極為寧靜的感覺。我感覺到一種適時適地、圓滿的沉靜,像輪子完整地轉了一圈。
海關遇難
如果要將所有發生的事情,視為一個完整的生死輪迴象徵,後來在薩那機場的海關棚子所發生的事,倒可以當成地獄邊緣的替代場景。整個海關看來有如一座巨型的鐵盒子,回響著物主請求發放各種貨品的哀告聲。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進辦事處。
我在棚子裡找到了裝有我摩托車的板條箱。按正常程序,它應該是整輛車身完整的由阿迪斯阿貝巴(Addis Ababa)13輸運到薩那。我拍了拍那口板條箱,然後前往海關所在的低矮建築。我想那個人們受盤問的地方,應該就是權責處。進去之前,我在門口揮了揮手上的文件。這些請求准許機械設備輸運入葉門的打字文件,收文者為海關處長。過去幾週,這些文件一再被加上但書的要求,一條條潦草難辨的但書文字,都有但書者的阿拉伯文簽字。
第一次和海關交涉時,我利用處長下車的節骨眼兒強行和他交談。他以汽車的後箱蓋權充桌子,用他昂貴的筆,龍飛鳳舞地寫下後來我才明白真意的「不反對」。然後我拿著這紙批文到祕書處,主任祕書用他看來較不昂貴、但仍是高價位的筆寫了「無異議」,同時加了但書。並將批文轉給外事處。外事處如出一轍──「無異議」,再轉呈另一個單位。我發現,在這個金字塔結構中,等級越低,簽名越複雜,同時筆的價值和品質也隨之降低。在一個沒有特別名稱的部門,那些基層辦事員不是喝茶看報、就是拿著筆練習簽字。終於,其中一人被指派用他那支又破又漏水的原子筆,在我的文件上繼續加注。兩週來,我在海關的上班時間內,天天前來處理此事。文件被遞來遞去,時間似乎變得很不真實,不知道下一步又要遞送去哪裡?現在僅剩侍茶的小毛頭沒有涉入。我看著文件上最新的但書。「無異議」自海關處長簽字後,一切即開始「綿綿無絕期」,像佛教的靈魂,需要經過種種般般,方臻圓滿。而這些海關人員層層往下,似乎也正經歷某種輪迴般,不知何時終結。離開那間辦公室時,我瞥見某張桌子上的報紙,頭版大標題是「文職部暨管理改革部長要求即刻改組」。那份報紙顯然在此已有一個月了。
最後,情急無奈,我穿上西裝、打上領帶,將文件放在一只仿使館人員使用的皮革手提箱裡,前往拜會海關處長。過去兩週,我們這些請願人之間已經彼此熟悉,並產生「同志般」的情誼。然而現在,那些蹲在門口、形色陰鬱的朋友們卻認不出我來。處長室的警衛甚至為我開道。我進了那個請願者夢寐以求的聖殿──請願暴風圈中最平靜的地帶。辦公室內少數幾個人,一個個輪流趨前低聲下氣地和處長說話。只見他不時用那支昂貴的鋼筆書寫著。
終於輪到我了。「您也許還記得我……」
「啊,」他打斷我的話,面露笑容,「那個進口動力自行車的人。」
即使在阿拉伯文書上都使用「動力自行車」,但一般稱為「摩托車」。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捻著八字鬍。「這些是不准進口到葉門的。」
我在心裡重複殖民時期,一名英國駐外使節對哈卓瑪14蘇丹談話時的真言:不動氣、沉著、冷靜、語調輕柔。「也許我有所誤解,但您先前已寫了『無異議』。我請您給予我付關稅的榮耀。薩那的摩托車數以千計,我來的時候也是乘坐摩托計程車。」我停下來,但沒見到絲毫軟化的跡象。我繼續說道,「不過這也許只是幻象。也許我能快速又喧嚷地穿過車陣,根本就是一路乘風,和」我看著窗外,「放著響屁。」
處長發出鼻息聲。我回頭看到他在笑。他在文件上最後一點空白處寫道「無異議,參照機場海關稅法辦理」。我打破了這個沒完沒了的輪迴循環,得到暫時的解脫。
在機場海關,我看著那名海關人員繁複地計算我應繳的稅金。整個過程看來,他不是運用簡單的加法,而是用指數和對數。最後計算出來,金額高達三萬利雅(Riyals)15。
他見到我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將「三」槓掉,改成「二」。「這樣好一些了嗎?」
我說我很感激,但對於一輛只有兩輪的車子來說,稅金還是太高了。他一聽,將整個數字全部畫掉,改寫為一萬五千利雅。「爽了吧?」這樣的交涉,有如畫水彩或理髮,一不小心,全軍覆沒。我回答:「愉悅極了!」然後,緊緊地抓著文件離去。
面紗背後
如果海關那座棚子是地獄邊緣,阿里餐廳(Ali’s Restaurant)的熾烈火焰、大汽鍋和濃煙水氣則不啻為地獄的象徵。十世紀的歷史學家暨地理學家漢姆達尼(al-Hamdani)曾寫道:「薩那獨特的烹飪技術超越任何地方。」如果和阿拉伯半島其他地方相比,此話或許屬實,薩那的確擁有古老的當地風味烹調。我在中餐所吃的東西和十三世紀的旅行家穆佳威所描寫的沒有兩樣:小麥麵包、葫蘆巴(hulbah)16和肉類。在烹飪的濃煙和水氣中,阿里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正以杓子將牛肉高湯、蛋、米飯和胡椒粉一一舀入石碗,製成道地的「沙塔」(saltah)。他的前面是一排大汽鍋,個個大到可以將西方的傳教士丟下去烹煮。汽鍋下方樣式雅致的柱狀瓦斯口噴出熾烈的火焰,隆隆巨響掩蓋了交談聲,令人擔心是否隨時會爆炸。夥計則忙著將冒著熱氣的葫蘆巴蓋在熱騰騰的沙塔上,以鉗子夾到客人面前。大塊的肉在巨大鍋中發出火焰般的熱氣,約十呎上方的天花板因為常年烹飪,已呈黑色。食客蹲在地上和長椅上津津有味地享受美食。那些端坐桌邊、穿西裝打領帶的客人,明顯地是對街外交部的雇員。還沒得到食物的客人,大聲叫著「阿里,喂,阿里──」。阿里高高地站在那裡,專心地以拋物線揮動著手臂,什麼也沒聽見,不動如山的樣子有如印度神像。已經取得食物的客人,正揮汗如雨埋頭享受,任憑沙塔汁濺到臉上。餐廳的牆上是一張巨大的凡爾賽宮花園圖案壁紙,上面有宮庭後牆、女神雕像和噴泉。
在阿里餐廳吃飯,除了填飽肚皮,也是了解葉門生活「氣質」(kayf)的第一步。理查.柏頓爵士(Sir Richard Francis Burton)17曾經探討過「kayf」這個字,他寫道「也許可以將它解釋為舒適的動物實體……源自於具有活力、令人動容和易於激動的本性,以及精緻敏銳的神經;展現北方的歐洲居民無法了解的感官享受能力」。但最後,這位《天方夜譚》的譯者不得不承認,「kayf」這個字根本無法在英文中找到對等的單字。詞典編纂者因為工作需要,無法像柏頓那樣放棄,於是將之譯成「心情、氣質或心靈格局」。和許多當地人一樣嚼食阿拉伯茶(qat)葉18的我,倒也想試試為它定義。
阿里餐廳就具有這樣的特質。在他們的觀念裡,血液、黏液、又黃又黑的膽汁必須在體內保持絕對的平衡,才能常保身體健康,也才可以使嚼食阿拉伯茶葉者進入他們的kayf之門。因此食用熱氣、汗水和熾熱的沙塔,以及在享用阿拉伯茶葉之前到公共浴室洗熱水澡,在嚼食阿拉伯茶葉時,門窗皆需緊閉,防止足以導致生病的冷風(shanini)進來,便成了一套刺激血液循環的特有保健方法。
一個老掉牙的笑話,足以說明人們對於熱氣的著迷和程度。據說天使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地獄去,察看懲罰罪人的火是否持續開著。有天,一群天使又下到地獄一個個查看單獨關在煉爐中,罪惡最深的那批人。第一個煉爐中的沙烏地阿拉伯人不斷哀號著要出來,天使一看,烤得好,於是緊閉爐門。他們就這樣一個個檢查英國人、美國人、埃及人等。這些人號叫著受不了高溫,請求天使讓他們出來。天使們毫不憐憫,隨即關上了爐門。他們來到最後一個煉爐。關在裡面的葉門人正在嚼食阿拉伯茶葉,旁邊的熊熊烈火明顯地對他毫無干擾。他不耐煩地放下水菸筒,對天使們說:「嘿,關上門行不行?我會招涼致死。」
有一天,其實幾乎是每天,我都到阿里餐廳吃中飯,然後向對街「藍眼睛的穆罕默德」買阿拉伯茶葉。他總是發誓我每次付的價格僅夠成本。這些阿拉伯茶葉販子的毒誓向來最不具效果。我和他理論了一下。他說:「算了,不拿你錢,就當是禮物好了。」我往他彎刀後面的口袋塞了幾張鈔票,拿著阿拉伯茶葉離去。討價還價是做生意不可少的一部分。那些嗜嚼阿拉伯茶葉的人,以前經常跑到努干姆山的山腰,高興地唱唱歌謠後,才開始享用。下午兩點半,我準備前往公共菸室享用這些阿拉伯茶葉。就像他們說的:我的臼齒癢了。
在薩那市中心,我從一棟屋子的樓梯爬到一間比我房間還大的頂室。上樓時,我不停地喊著「阿拉、阿拉」,讓屋內的女人知道我也在屋內。也許我該在此稍微提一下,這將會是一本以男性為中心的書。做為一名男人,我和女性世界絕緣,她們和異性接觸的狀況也是一樣。外來者很容易將這個雙向平行的系統視為對女性的壓制。但葉門的婦女似乎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反而認為她們在許多方面享有重要的定位。她們尤其認為在擇偶上,和同族系的男子結婚,以維持社會財富分配,是她們對社會極大的影響力。葉門的婦女就和西方婦女一樣,近年來才開始扮演較多的公眾角色;至少和沙烏地阿拉伯的婦女相比,此地的女性不僅可以開車、進入國會、成為高階公務人員,但真正的權力領域還是在家裡。男性通常相約到外面去嚼阿拉伯茶葉,原因之一是家中被頻繁的女性訪客所占據。
對於西方人甚具象徵意義的面紗,在葉門婦女的生活中不過是另一款式的洋裝。如果因為面紗在此不具備禦寒作用,即被視為無此必要,那麼,西方人的絲襪、胸衣及領帶亦同此理。對於那些將黑色罩袍視為壓抑人性的工具,同時將面紗視為箝制的業餘西方觀察家,無疑是在自己的眼睛上蒙上一塊厚實的羊毛布。在頭巾或面紗下,隱含的是西方人所缺乏或已失去的阿拉伯伊斯蘭教義下的榮譽和謙虛。不論被隱藏的是臉、胸部、足踝,甚至大鋼琴的腿,動機不在於感官,而是知覺。土耳其商人亨利.布隆爵士(Sir Henry Blount)在十七世紀時曾經寫到,土耳其人「以和我們不同的謙虛相互對待,然而虛假的程度與我們相同」。他的論點仍有待探討。面紗的確是一個強有力的象徵,象徵的是西方沒有意願或能力了解阿拉伯世界。共產鐵幕一度存在,現已消亡,但穆斯林的帷幕仍舊懸著,或許永遠也不會撤去。19
阿拉伯茶葉聚會
我喘吁吁地爬上樓,脫去鞋子走進房間。這個長方形房間的每一面,都在距地板約一呎的高度設了窗子,窗子的上方是半圓形的扇狀彩色玻璃窗。扇形窗的格子、白灰牆壁及架子的托座上,均寫著或刻了神和先知的名字,以及虔誠的經文。這是一間充滿了文字的房間,房內還放置了玫瑰露噴具、燃香爐、用小片手織品覆蓋的痰盂、盛放三根水菸筒的大盤子……到處是擦得發亮的銅器。沿著牆腳,低平的墊子上擺滿了阿富汗工藝品。室內大約有十來個人,正各自倚在擺了金色小靠墊的扶手上。
我和那些正在嚼食阿拉伯茶葉的人打招呼,打斷了他們的「唇槍舌戰」(zabj);以銳利的言詞相互攻擊取樂,是嚼食阿拉伯茶葉場合中最精采的一幕。中斷這樣的快感是極不禮貌的。對面一名老人語帶敵意,令我幾乎無法安心坐下。
「早上,我在沙旺(Sa’wan)見到一名猶太人。你知道嗎,他看來和你非常相似。你們說不定是雙胞胎!」
「但……但我沒有長鬢髮。」我無力地招架。葉門的猶太教徒都在雙鬢各留一個螺旋形的長捲髮,以標明自己的信仰。
「啊,」他還不放過我,「你知道人們怎麼說的,『猶太人是猶太於心,不是鬢髮的長度。』」
我虛擊一招,以時間換取空間,「告訴我,你在沙旺見到的猶太教徒到底有多少個長捲鬢髮?」
「怎麼說?當然是兩個。」
「噢,那倒有意思了。今天我在阿拉伯茶葉市場見到一名簡直和你一模一樣的猶太人,你們可能就是雙胞胎,不過他留有四個長捲髮。」
大概經過半小時你來我往,我們之間的唇槍舌戰變得毫無興味,最後變成各講各的笑話。
「有一次,」有個人說,「一個二十五歲的盲眼女孩渴望嫁人,可是她一向父親提及此事,他便回答:『我的女兒,妳是瞎子,沒有人會要妳的。不過別擔心,你終究會在天堂找到如意郎君。』有天,她爬到六樓屋頂收衣服,結果滑倒掉下樓,剛好掉在一輛載香蕉的卡車上,失去意識。卡車開走了。十分鐘後,她想:啊,我肯定是死了。但她摸到香蕉時,想到她父親說的話,於是小聲尖叫,『慢慢來,慢慢來,你們這些天堂的男人!拜託你們一個一個來!』」
其他人又講了不少這類帶點顏色的笑話。葉門混合了粗獷和細緻,尤以薩那為最,正好和他們陰鬱的高地(Najd)20阿拉伯親戚,以及禮貌過頭的黎凡特人(Levantine)21形成強烈的對比。漢姆達尼將這種內在矛盾解釋成:閃在建立薩那時,金星和火星交會的緣故。他提到,金星的影響是「篤信宗教、生活單一、個性寬容、生活鬆散隨興,同時肢體語言、知識、詩和服飾皆顯保守,以及其他類似的特性」,但火星的影響則帶來「過度的熱情、通姦、耽溺於某些事物,喜愛音樂、歌唱、不合宜的笑話、好鬥,以及動不動就使用彎刀解決,並有懼內傾向」。至於薩那的女性,則有「難以比擬的美貌、輕盈及優雅」,同時也「善妒、冶豔和大膽」。
在咀嚼阿拉伯茶葉的公共菸室,也談一些較嚴肅的話題。這些地方是洽談生意及宗教政治辯論的主要地點。許多人也在做研究和工作時,藉由咀嚼阿拉伯茶葉集中精神。阿拉伯茶葉更是許多重要場合,例如婚禮和葬禮時不可缺的物品。葬禮中咀嚼阿拉伯茶葉稱為「mujaharah」,這個字也解釋成「一副散骨頭」;但在薩那傳統嚼食阿拉伯茶葉的聚會中,則稱為「血液的明亮色澤」。趣味與親切,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而非一成不變的凝重。嚼食阿拉伯茶葉聚會正如九世紀一位詩人所形容的「隔開嚴謹者與逸樂者的劍刃」。
我買到的阿拉伯茶葉果然品質極佳。阿拉伯茶葉的學名為「Catha edulis」。它的外表不怎麼特別,但嚼食者通常可以辨認出不同形式的阿拉伯茶葉,同時對它的來源興趣高昂;阿拉伯茶葉老饕購買阿拉伯茶葉時,通常會先確認其種系。而產地是鑑定品質的主要標準,有時甚至會細到某個區域的小地區,或細到母株的種植地點及葉子在母株的部位。他們會盡量避開種植在墳區的阿拉伯茶樹,他們認為這會帶來哀傷。阿拉伯茶葉的顏色很多,由萵苣綠到深紫都有。葉形有長有短,販賣時有的成束、有的零散,通常以塑膠紙、苜蓿或香蕉葉包紮。薩那人視長枝及名種為上品,外觀倒不是那麼重要。我和他們看法一樣,多半只買由較低枝椏採來的qatal。
在西方有酒痴,在葉門則有阿拉伯茶葉痴。我就曾碰到一個。他十分講究地將長約一碼的枝椏末端截去,並將它們包在濕毛巾裡。他的動作看來有如神聖的宗教儀式。收好後,掛上水菸袋,開始用一種憐惜的表情讚美我的qatal。他極細聲地說:「每樣東西都有陰毛。qatal就是阿拉伯茶葉的陰毛。狗兒還對著它們小便。」他在我面前搖了搖濕毛巾裡的一段枝梢。那枝梢粗如蘆筍,葉緣有一圈細緻的黃褐色,嚼起來帶點堅果味兒,具有杏仁那種苦中帶甜的高貴特色。它的口感頗為渾厚,在汁液之後,牙齒間還會留下頗為耐久的味覺,像吃石榴的感覺。我喝了口水,將周圍燃燒檀香、乳香和丁香等香料的香味一起吞嚥。
咀嚼阿拉伯茶葉並不會改變一個人的知覺,反而讓人精神更集中。《天方夜譚》中曾經提到一名靜坐不動的王子,他的上半身仍有知覺,但下半身已變成斑岩。樞機主教紐曼(Cardinal Newman)曾說:「我總是希望《天方夜譚》裡的故事是真的。在某些程度上,它們倒頗為真實。」
在唇槍舌戰和笑話後,交談轉成三五成群,然後又變成兩人對談,直到夜晚來臨時交談才結束。我看著窗外的市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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