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的海 （１７８）

從冰湖到暖海 余光中
──讀鍾玲的新詩集
一
在現代女詩人選集「剪成碧玉葉層層」的導言裏，編者張默把臺灣女詩人分成三代：張秀亞到彭捷為第一代，敻虹到席慕蓉為第二代，翔翎到梁翠梅為第三代。按年齡與詩齡，他把鍾玲放在第二代。其實以產量而言，鍾玲在那時候（一九八一年）的全部詩作，只是寥寥的十五首，而入選「剪成碧玉葉層層」的卻有六首之多。

從那時候到現在，六年之間，鍾玲的繆思忽然活躍起來，竟然寫了三十首詩，產量等於前十三年的兩倍。鍾玲實在不算一位多產的詩人。她這本僅有的詩集「芬芳的海」只收入四十五首詩，拿來除十九年的詩齡，平均一年只得二點三首。我不知道這樣的寡產算不算「紀錄」，只怕離「底線」不會太遠了。寫得少的現代詩人當然也有，例如去世不久的英國詩人拉金（Philip Larkin），平均每十年才出一本詩集，而晚年的產量也是每年兩首，但是他在詩壇的地位卻頗穩固。好在鍾玲這有限產量的分布，是在逐漸增產之中：「美人圖」十首與「燃燒的南方」十首，都是近三年來的收成。無論如何，這是好現象。

高雄原是鍾玲的故居，漫長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都在此度過，而她的父母迄仍在左營定居。這裏，也算得上是她的根了。這一年來，她從香港回到高雄，在中山大學外文研究所客座授課，南部的風土與景物提供了她不少創作的題材，可以入小說，更可以入詩。

她不但成了我的同事，更把我當成詩友，每成一詩，都與我切磋。至於賞玩古玉，摩挲其光彩，諦視其沁痕，則有我存做她的玉伴，與她分享。我的寫作朋友之中，頗有一些把自己手頭的文稿當成軍事機密，絕對不拿出來曝光；只有少數把它當做寵物，愛拿出來公諸同好。

鍾玲屬於寵物一派，無論是剛完成的作品，或是剛買到的玉器，都會拿出來跟我們研討。就這麼，一年來她不但得詩十首，還寫了「星光夜視望遠鏡」等五個極短篇和研究臺灣女詩人的長論，而臨行前夕，更發表了那篇令人刮目相看的靈異小說「過山」。這一年對鍾玲來說，可謂不虛此行了。

二
大致上說來，鍾玲是一位氣質浪漫的短篇抒情詩人，所抒的情具有濃烈的感性，且以兩性之愛為主。「芬芳的海」裏，不涉愛情的作品只有三分之一。我的統計不容易精確，因為在這三分之一的詩裏主題儘管不是愛情，意象的手法卻往往乞援於兩性意識。例如「珊瑚礁的戀歌」，寫的雖是貓鼻頭的自然景色，但其敘述的過程，亦即對自然現象的人格化詮釋，卻是情人的獨白。又如刻劃美國詩人王紅公的那首「飛蓬的白髮」，於詩人的生平，也強調戀人的紅顏。

至於以愛情為主題的大宗作品，約略可分兩類：前兩輯裏都是個人主觀的體驗，第三輯「美人圖」裏處理的雖是間接經驗，卻以第一人稱的感性作藝術的代入、投入。這第二類的作品雖然是「替古人擔憂」，有賴敏銳的同情與想像，但基本的功夫仍不脫個人對愛情的體驗，「憂吾憂以以人之憂」，其實還是第一類的延伸。

第一類作品當然都是情詩，但與傳統的浪漫柔情之作頗不相同，也許只有「念秋」與「透明和不定」算是例外。這些情詩大半暗示多於明言，卻遮掩不住愛的惶惑、不安與矛盾，其情緒則迷離而崇人，給讀者的印象，與其說是享受，不如說是難題。詩中人往往視之為困人甚至磨人的情境，欲擺脫之而不能，乃屢求對方放手，因此詩中的語氣常介乎迎拒之間，卻又迎之不甘，拒之不忍。所謂情詩，往往是一種矛盾的藝術。它是一種公開的秘密，那秘密，要保留多少，公開多少，真是一大藝術。情詩非日記，因為日記只給自己看；也非情書，因為情書只給對方看。情詩一方面寫給特定的對方，一方面又故意讓一般讀者「偷看」，不但要使對方會心，還要讓不相干的第三者「窺而有得」，多少能夠分享。那秘密，若是只容對方會心，卻不許旁人索解，就太隱私了。

以此印證「芬芳的海」第一、二輯，就覺得其中的若干情詩感性有餘而事件的線索不夠，有點隱晦。比較成功的，是手法乾淨感覺單純的「念秋」，和始於矛盾而終於和諧的「七夕的風暴」。尤其是後面的一首，由自然的氣候寫到兩性之間生理與心理的氣候，而以颱風的狂烈來影射愛情的波折，最後是兩情歸於和諧，並且超越人間的風雨，而上接天穹的神話。「七夕的風暴」結尾的七行，是非常高妙的突變與頓悟。如果加以分割，此詩的前兩段實在不算很好，但有了末段的巧轉與對照，整首詩一下子就活了起來。

「芬芳的海」裏的情詩還有一個特點：不避諱性愛。傳統的情詩大抵強調心靈而不及情慾。這原是自然的趨勢，而出於女詩人的筆下，更無可厚非。不過，慾既然是情的另一面，至少也是人性之常，則以慾入詩也無非是正視人性，值不得大驚小怪，斥為不雅。雅不雅，要看藝術的成品，不能執著於藝術的素材。純情的詩可以成為好的情詩，不純情的詩也可以成為好的、甚至多元而繁複的情詩。

這本詩集裏至少有半打作品在性愛上頗多暗示，甚至著力的描寫，尤以「七夕的風暴」和「瀲灩」為然。性的意象與聯想，不但出現在「美人圖」那一輯，就連「燃燒的南方」裏寫景之作也見得到。甚至在「長城謠」裏，那古老的建築也以「雄性」開始而以「去勢」結束。鍾玲小說的讀者當會發現，在那種文體裏，如有必要，她的人物刻劃同樣不避性愛的問題。我想文學作品處理性愛，不一定就淪於不潔或不雅，區分之道在於有無必要，而且能否化為藝術。以「七夕的風暴」為例，這首詩若無首段的性愛與中段的痛苦探索，則末段的超越與提昇就失去基礎，所以引進性愛有其必要，而且處理得頗有效果。再如「卓文君」的故事，既然是私奔，當然不是柏拉圖式的純情，所以把琴挑和性愛的挑逗疊合在一起，在全詩的意象結構上有其必要，也很生動有效。

三
主題最貫串、手法最曲折而風格最突出的一輯，當然是「美人圖」那十首。除了「白玉舞姬」是作者對一尊白玉雕像的傾訴之外，其他九首都是古典女性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吐露自己的心事，那場合，往往是那位女子面臨一生的巨變，例如昭君出塞，綠珠跳樓，文君私奔。這九位女子，不論是出於歷史或傳說，都是久經詩人歌詠的對象。鍾玲詳考典籍，儘量掌握有限的資料，先作知性的整理，決定詮釋的角度，然後在感性上伸出想像與同情的觸鬚，深入人物的心靈去探討她們的隱衷。其結果，有的以情境取勝，例如「蘇小小」、「花蕊夫人」和「唐琬」，有的卻以詮釋的角度發人深省，例如「西施」、「王昭君」和「綠珠」。尤其後面這三首頗能提出自己的創見，令人想起杜牧、王安石一類詩人詠史的所謂翻案文章。根據作者的詮釋，西施對失敗的英雄夫差兼有崇拜與憐惜；昭君對漢帝以退為進，自動求去，以長保漢帝對她的歉疚與遠慕；綠珠奮身一躍，非但不是浪漫的殉情，反而是被石崇所逼。這種種觀點讀者未必全盤接受，卻不能不佩服作者穿針引線、燭隱顯幽的苦心與妙想。

這幾首詩令人想起白朗寧擅長的戲劇性獨白（dramatic monologue）。也許鍾玲確實有意引用白朗寧的技巧，不過白朗寧的傑作，例如「故公爵夫人」和「安德瑞雅」，詩中的獨白是說給在場的一個人或一群人聽的，而且說話的人往往無意之間洩漏了自己的真象。「美人圖」裏的獨白沒有這種正反相生、正話反讀的曲趣，而詩中聽話的人，那個「你」，也往往不在面前，有的已死，如李清照的丈夫，有的實際上聽不見「我」在說話，如西施和王昭君的對象。其實「美人圖」中的我往往不在說話，那獨白只在內心。因此這一組詩只能說是半戲劇半抒情的獨白。儘管如此，這些作品對女子戀情心理的探討別具風格，仍不失其細緻與生動，頗能拓展現代詩的視野。其中尤以「王昭君」一首以有限的時空來表現無窮，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最有說服力。「卓文君」裏的琴不但有體，而且有心，簡直人琴合一，最見巧思。「白玉舞姬」像一首迴旋的歌曲，是格律而有彈性的佳作。

鍾玲挾其小說創作與編劇的經驗，使現代詩擺脫了純抒情的局限。這一輯「美人圖」的成就應予肯定。但其藝術手法尚有精進的餘地，例如詩中的代名詞「你、我」之類就用得太多，顯得擁擠而露骨。「西施」的四十五行裏，「你，我」就出現了三十八次。古典詩的所以含蓄，少用人稱詞是一個原因。「床前明月光」五絕四句，如果都標明人稱主詞，便意味減淡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若均加上主詞，也就不妙。

同理：
我清歌一囀
癡狂了多少吳楚名士
我的纖纖舞腰
風靡了錢塘嘉興

兩個「我」字不但落於言詮，而且顯得有點自誇；要是都省去，不但句法會更鬆動，意味也覺更加深長。為了聲調，錢塘和嘉興不妨對調。

四
鍾玲筆下的詩體大致是自由詩，偶爾也企圖經營格律，例如「織女」和「喜雨」。還是「織女」比較有效，節奏顯得比較靈活，可是兩詩都偶有詩句落入舊詩五、七言的句法，難與上下文的節奏交融：五言的「密密交相會」和七言的「低聲齊唱飲酒歌」都是例子。此外，「芬芳的酒」裏每有相連的兩三行詩，以同一聲調的字結尾，容易造成聽覺的疲勞，陷於單調。「李清照」中從第六行到第十行的一段，正是如此：六、七兩行的末字「逝、畔」，八、九、十行的末字「雲、龍、塵」都犯了同聲。

對比之下，作者的意象就強得多了。在這方面，作者每每善用生動的意象來表現她敏銳的感性。

「念秋」是最好的例子：
由一個雪國飛渡
到另一個雪國來
那邊白得冰封千里
這邊白得直逼青天
總懷念孕雪的季節
我們穿過疏林踏過深秋
落葉柔軟的床墊
手擎燃燒的紅葉枝子
燃燒一如我們雙眼

「冰封千里」指威士康辛，「直逼青天」指科羅拉多。白的大平面對照白的大立體，再配上巨幅的青，然後一變而為燃燒的紅，更由紅葉枝柯濃成反光的雙眼，空間與色彩的變化實在巧妙。末行不但繪出眼中楓葉艷紅的反光，更有愛情熱烈的聯想，把意象派的詩域一下子提昇到浪漫派的詩情，收得餘味無盡。此詩的意象成雙成對地漸次呈現，「穿過疏林踏過深秋」也是一個對仗，數一數，恰為四對，所以予人的感覺是一首頗具彈性的變體律詩。

「融冰湖上」的錫罐裏有條冰舌頭，那擬聲的感性，你聽聽看，有多生動。此詩末段八行的意象也頗優美。最有趣的現象是，鍾玲筆下最生動的意象，最難忘的語言，幾乎都粲然展現在一首詩的結尾。落入黑暗的白瓷鳥（「嫦娥之墮」），踏夢歸來的履聲（「活結」），越過銀河的危橋（「七夕的風暴」），浮標上棲息的山雞（「港灣外的浮標」），從眉上牽到天涯的灰雲，我的輕愁（「黃昏的動靜」）：凡此，都是她詩末美麗的餘音，嫋嫋不絕。

那些時刻
孤立
如中元節小紙船上
一盞一盞燈燭
給風吹熄
也許多少年後
會在另一片水域
幽幽亮起

這是「透明和不定」的篇末，清麗而哀愁的景象，那麼無奈，動人多少聯想，簡直有李賀的風味。怪不得李賀的詩境會轉化成她的「蘇小小」，終篇這七行更令人懷疑是古錦囊裏的新稿：

苔封的石門緊閉
驛道寂寂，不聞馬嘶
只聽見雨腳踏著輕塵
水波如珮叩著堤岸
隔壁的蚯蚓翻土鋪床
我剪下牆上新垂的樹根
再編一個同心結給你

鍾玲和當代一般女詩人的不同，在於她不但兼營小說與散文，還編過劇本，更是一位教學與評論並擅的學者，一枝譯筆雙行於中文與英文之間，當真是來去自由的繆思通才，令人羨慕。但是，飛行的領域這麼寬廣，自然就難追諸天的風雲，總有羽翼莫及的地方。

哲人曾言：欲有所成，必先設限。就詩的追求而言，我希望她能更加全神投入。無論如何，在鍊成百發百中的神技之前，多發當會多中。四十五首，總是少了一點。在自選集「美麗的錯誤」裏，她的作品依小說、散文、詩的次序排列。但願這不是她偏心的次序。在擅造意象甚至意境的功夫上，如果她能更注意聲調與句法的經營，超越散文的說明和邏輯的痕跡，當會終登圓融之境。「美人圖」若能再描繪下去，並將抒情手法推向戲劇，當可為現代詩開闢一列「人像畫廊」（gallery of portraits）。

二十年前，鍾玲坐在我英美現代詩的班上，曾經為文評我的「火浴」，犀利的論點逼得我擴寫那首舊作。她的精神正是「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二十年後，輪到我來為她的詩集作序。人生的峰迴路轉，大抵如此。承她還謙稱向我切磋詩藝，所以這篇序的精神似反實正，卻是「吾愛衛徒，吾尤愛繆思。」想鍾玲隔海讀此，當臨風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