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老兵談教育(精)－三民文庫31

我生於民前十年，生理年齡，已臻望七；民國十四年升入北京大學本科教育學系，十八年畢業；本科在學中，就曾經在大中、大同、省立十七各中學教過書，職業年齡，也逾四十，謂為「教育老兵」，既不誇張，更非謙抑，當當真真名稱其實，古人說：「久病成良醫」，「老馬能識途」，一個人坐冷板凳，當了四十多年的猢猻王，直到古稀，仍是老蠶作繭，終日營營，自然對於所謂「教育」也者，是會發生出一些意見的，於是乎誡於中，形於外，幾年之間，就產生出這幾篇文章來了。

 

我寫文章，一直遵奉著我師胡適之先生的遺訓：(1)要有話說，方纔說話。(2)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3)要說自己的話，不說別人的話。(4)是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同時，我的師兄傅斯年校長的洽學態度，也是我應用來做為寫作文章的圭臬，那就是：有三分意見，寫三分文章；七分意見，寫七分文章；沒有意見，就連一個字也不寫。我的雜覽雖不算少，卻是個學無專長的人，因此一生未曾寫過學術論文，就連本集所收的第一篇文章「日本帝國主義下的臺灣教育」，雖是應付學校的所謂「畢業論文」，其實只是一篇「報道」，不但沒有「學術」味道，連「論文」資格都夠不上。不過這個雜文集的所以結成，卻是從這篇「畢業論文」勾引出來的，耍知究竟，請看官們捺下性子，來聽我細說端詳。

 

四十年前我在北大教育系快要畢業，學校當局要求學生，每人必須繳交一篇畢業論文，我就特地跑回臺灣，費盡苦心，搜集了一些可以入手的資料，帶回北平，加以安排穿插，就草成了這篇「論文」，導師李建勛教授，說它有史料價值，叫我找個刊物發表一下，我就投給教育雜誌社去刊登，沒有料到竟被原件退回，後來蔣夢麟校長知道了，叫我把不太重要的東西儘量刪節掉，交他代投，我就刪去三分之一左右，請他處理，果然合格，不等刊登，就先給我稿費一百二十圓大洋。這在當時算是相當高的價錢，我一高興就拿它來印成小冊子一千冊，分贈友朋。日本佔領北平，老妻怕我因它惹出麻煩，就把剩書全部燒光，一冊也沒有留下。事過境遷，光陰一晃，就是四十個年頭，這篇「論文」登在哪一年，哪一期的教育雜誌，完全記不起來，雖然有些在日、在美要用臺灣做題目去騙取學位的留學生，知道了我寫過這樣一篇「論文」，寫信來要，我沒有法子應命；於是乎就有朋友告訴過我，說他曾經在某圖書館的舊雜誌中看見過它，可以抄錄，我也懶得去問。

 

上月間，有一位青年文壇怪傑寫了一封信給林海音女士，說他因為不肯出賣靈魂，只好出賣資料來維持「生活」。他收有我那篇「論文」，共十八頁，每頁一百元，全篇要賣一千八百元，叫她問問我要不要。我是小竹槓則受，大竹槓則逃的，我就告訴林女士，這並非「海內孤本」，而且屬於「明日黃花」，全不值錢，於是乎本著我們祖先「泉州客，對半殺」（殺者，殺價之謂也）的買賣原則，還他九百元，賣不賣由他。沒有想到他回信說，舞女、茶孃，還不能夠討價還價，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文士？非照原來開的價錢不賣。我一賭氣，就跑到某圖書館去找尋，果然在舊雜誌中，被我找到了，於是乎把它抽出，請館中代為影印，通共花了工本費一百零八元，省卻一千六百九十二元。不過一千六百九十二元雖然省掉，而一百零八元的血汗錢，卻是不能不設法去把它找補回來的，怎麼樣設法呢？想來想去，想起那位富有文化氣味的三民書局的劉振強老闆來了。

 

劉老闆創刊「三民文庫」的時候，曾經前來拉稿，因為我看他做人豪爽，雖然沒有稿子可交，卻和他建立了很好的友誼，也曾經領受過他的人情債，所以這次想要找回補償，就立刻想起這位老弟臺來了。不過這樣的一本二十來頁的稿子，無論怎樣將就，也是不能成書的。因此就把以往所寫的有關教育問題和國語運動的文章，搜集起來，湊成這本二百多頁的集子。投身學校教育和國語運動這兩件事情，都是我一生殫精竭力所從事的事業，因此集裏的文章，雖然寫得不好，內容也嫌粗淺，卻全是針對事實而發，自然是「言之有物」的；同時，「修辭立其誠」這句金言，是我一向奉為寫作的南針，古聖說：「至誠可以感神」，不過能否「感人」？我卻想要拿這一本小書，來做試金石，考驗一下。

 

古代生活簡單，把職業分成三十六行，後來又擴大為七十二行；現在社會繁雜，如果要把職業細分起來，不但三百六十行包括不了，恐怕連七百二十行，也還不能完全把它們網羅起來。在這數以百計的職業當中，有「熱門」，有「冷門」，選擇熱門的職業，容易使你飛黃騰達、青雲直上，黃金屋、顏如玉都是唾手可得的；反之，如果選擇的是冷門的職業，那麼，命運之神就要注定你坎坷終身，潦倒一輩子了。俗語說：「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實在大有道理，不可漠視。這麼一說，一定會有人要問我：『七百二十行中，雖然行行都可以出狀元，教育這一行，自然不會例外，但是狀元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而已，其他千千萬萬從事教育的人們，過的總是餓不死，吃不飽的生活。你老兄為什麼錯選了這一行？』我要回答他：『這並非由於我的錯選，乃是經過了長久慎重的考慮，出於誠心，而自投羅網的。』

 

我學外國語，是學了拼音、品詞的變化、和文章的構造以後，就抱著字典，找來古典名著，採用「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笨法，硬讀下去，自認這個方法，效果最好；學日文如此，學英文亦然。我自修英文，正遇上英國的羅素和美國的杜威兩位哲人，後先到中國來講學的時候，羅素的「哲學的改造」和杜威的「學校和社會」，都成了我當時研讀英文的課本，對我一生的思想，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杜威所說的：「要指導青年的活動，決定青年的未來，也就決定了社會的未來」這三句話，深深打入了我的心坎，使我相信我們儒家所講的修、齊、洽、平，如不從「指導青年的活動」下工夫，絕對沒有法子達到目的。這三句話又使我聯想起幼時所讀的「聖賢書」中許多重視教育的遺訓來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論語中「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這一節書；一個國家的人口，到了相當程度的時候，必須趕緊設法去振興產業，繁榮經濟，使國中個個都有飯吃，社會安寧，纔能夠維持得住，就像潛夫論所說：「禮義生于富足，盜賊起于貧窮」，也就是管仲所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的意思。不過在這反面，也會產生「飽暖思淫慾」的毛病出來，所以必須用教育來消除這個流弊；孟子大聲疾呼「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古人「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的目的，就在於防止這一著。我進入北大預科，就對於這個問題，悉心考慮，纔決定升入本科時，選修教育學，以教育做為終身的職業，這完全出自董仲舒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的真心，並非盲目衝動，而選錯了行，因此一生能夠自甘淡泊，毫無怨尤。

 

我學了幾年的教育學，深深覺得教育學在社會科學中，和醫學在自然科學中，性質最為相似。這兩者都不是一種獨立的純粹科學，而是綜合許多有關的科學而成功的一種應用的實學；前者的主要目的在於醫國，而後者則在於醫人。因為教育學是用以矯正社會的、精神的病態；而醫學則是用以治療個人的，肉體的症候，圍範雖有大小，功用則無二致。醫生除了深通基礎醫學以外，還必須依靠個人豐富的經驗，纔能夠對症下藥；教員也是一樣，除了熟悉有關的心理學、遺傳學、社會學等等以外，也必須依靠自已多年的觀察和體會，纔能夠因時制宜。我個人在教育圈子裏打了四十多年的滾，除了小學教育沒有經驗以外，曾經教過六個中學，十二所大專，在北平大學附屬高中當過二年半主任，臺中師範半年校長；大學行政，曾在北平大學校長辦公處辦過兩年事；在臺灣大學當過校長室秘書半年，代理圖書館長一年半；地方教育，則在河北省教育廳處理過半年多的「等因、奉此」；其於國語運動，則擔任過臺灣省國語推行會副主任委員八年，國語日報社長近二十年。因為這樣，我感到有待解決的教育問題，非常的多。第一，由於我們雖「庶」而不「富」、「教」更缺乏；一切的問題，都是由此產生的。不過「富」不是朝夕可致，而「教」更不是一蹴可就，要辦理適應這個日進千里的時代的教育，需錢很多，而一切的經濟建設，卻完全配合不上，「急驚風遇到慢郎中」，只好「自求多福」，因此我早就想出一套既省錢、又省事的「窮則變，變則通」的辦法來，那就是：「以自修代學校，以檢定造資歷」。這個辦法，我在四十年前的「獨立評論」上，就曾經跟胡適之先生討論過，一直嚷到今天這麼多年，可惜總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好不叫人傷心！重彈這個舊調，是本集付刊的第一個目的，希望讀者特別留意。

 

須知自修是培養獨立自立的精神最好的基礎，胡林翼早就提倡過「天下事，總要求自立，要自強，要反求諸己」的精神，作事如此，求學更不能例外，朱熹說：「學貴自習，須心心念念在上」，自習比從師，自然苦得多，可是古人說得好：「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劉念臺曾經說：「學問中人，無不從苦處打出」，可見苦是不會白吃的。我師蔣夢麟校長也說：「真正可靠的學問，都是從自修得來的。不養成自修的能力，決不能求學問。」九年義務教育完成以後，高中的入學競爭，必定會倍加劇烈，為要緩和這個嚴重的局面，如果政府能夠制定法令，鼓勵自修，而施以檢定，給予資格，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袞袞諸公何樂而不為呢？

 

我出版本書的第二個主要的目的，是要讓大家知道推行國語教育的重要性，所以把許多有關臺灣的推行國語的情況和國語日報的成立的來龍去脈的文件，集攏起來，以供返回大陸以後，從事這個工作的人士做參考。我堅決相信，幾十年後的世界，一定會由一個人口眾多、國土廣大、資源豐富、民族單純、語言統一、而教育水準相當高的國家來支配。環顧四周，如果我們在提高教育和統一國語這兩方面多多去盡力，那麼，我們大大可以學那孟夫子的口吻，振臂大呼：「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哉」了！因為前四個條件，是先天的，是人力所無可奈何的，而我們差不多已具備了；後兩個條件，則是後天的，是可以用人力來達成的；因此，我對於我們子孫的前途，是很樂觀的。不過古人有言：「前人種樹，後人蔭影」，我們如果不努力去種樹，則我們的子孫就不一定有影可蔭了。我這本小書，假使能夠提高大家一點為後人去種樹的興趣，那就可以算是「功不唐捐」了。

 

（五十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