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燮友的《天山明月集》序 方祖燊
《天山明月集》是邱燮友教授第二部新詩集。集名「天山明月」,是取唐朝大詩人李白的〈關山月〉的「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李白寫過許多抒情的歌行,燮友實有以李白寄情自勉之意。他的第一部詩集《童山詩集》,在民國六十四年(一九七五)由三民書局出版;我寫過一篇評介。他這第二部《天山明月集》又將出版,要我寫一篇序。現在就將我對燮友的認知,細讀這部詩集的感受,報告給各位。
邱燮友,福建龍巖人。龍巖是一個民風素樸的小城,出產黑金,就是煤塊,當地人煮飯燒菜,只要上山一挖即得。
民國四十年(一九五一)秋天,我在師院讀書時就認識了燮友,我們都喜歡讀詩寫詩,因此一見如故。不過,第二年二月,我就畢業離開師院,到國語日報擔任《古今文選》編輯。四十五年,我回師大做助教。四十六年八月,燮友這位詩情煥發的朋友,回師大國文研究所深造,我們再度相聚。燮友已經和張仁香女士結婚。《童山詩集》中清新綺麗的詩篇是抒發他們幸福的愛情與婚姻。四十八年他畢業留校任教,我們又成為同事。
民國五十三年,我先在師大夜間部教新文藝課程,第二年我又在日間部開新文藝課,第三年燮友加入教授新文藝的陣營。當時「新文藝」的教學是一片亟待開發的處女地,幾乎沒有任何理論之可言。而且新文藝課程則涵蓋新詩、散文、小說、戲劇四門,教起來十分吃力。我們兩人為了達到這門課教學的效果,商量分工合作,各自蒐集資料,分途編寫理論,作為共同的講義。於是我們在五十九年合作完成了《散文結構》一書,由蘭臺書局出版。燮友仍繼續不斷寫作新詩,新詩的理論就由他主寫;我的興趣早已轉變喜歡小說,由我主寫小說理論。至今,燮友的《新詩結構》也已完稿。我的《小說結構》全書約七十萬字,由東大圖書公司出版,最近可以問世。
民國五十七年至六十五年之間,我們住在永和環河西路、臺北和平東路,兩度做過近鄰。燮友時常邀我到他家裡吃飯聊天。我們兩人的興趣性情十分接近,都喜歡讀書研究寫作著述,時相彼此期勉,希望每年能夠出版一本新書。我們也常常合作寫書,像我們一起編纂三民書局的《大辭典》。《大辭典》,燮友付出的心力最多,比任何一位編纂者都要多上十倍。還有一起編纂復興書局《成語典》,為《中央月刊》寫「中國文學家故事」的專欄。這些的合作都十分愉快。
邱燮友教授是一個性情非常溫和的人,做事認真負責,和三民書局董事長劉振強先生的友誼極為深厚。系上同事出書,大都得過他的助力,向劉先生推介。他應該是極易相處的一位朋友。當然,他的性格和我有些不同,我是豪爽絕不讓人,燮友則相當能容忍人。郭為藩先生做師大校長,曾不止一次屬意他擔任國文系所主任,都因事乖而未果。我個人認為系上同仁若能大家同心協力,燮友倒不失是一個很好的舵手,當可在協助本系教師在學術研究上開拓領域。民國八十年一月,師大國文系所開始選舉第一位系主任,燮友可能基於這種為同仁服務的心情出來競選,並邀我為他助選,經過激烈的四次投票,燮友終於選上。他做了系主任後,開始增加設備,每一研究室都有一部電腦,使國文系所走上電腦化,終因人事複雜,系務的推展打了折扣。我只好感歎溫和如燮友,在今權欲爭競的濁世之中,最好還是做一個避世的陶淵明。
果然,兩年半的系主任所長的任期過去了。無官一身輕,他從忙亂的俗務中擺脫。民國八十二年(一九九三),前往香港擔任珠海書院客座教授。一人獨居香港,圖書都在臺北,不能做研究工作,又恢復詩人的情性,開始寫詩的生涯。這集裡所收的作品,大部分作於客居香港的一年(一九九四),少部分作於一九九三、一九九五及其他年代。結果成就非凡,畢竟他最宜於做詩人。
《天山明月集》收一百一十二首新詩,分做六卷:
第一卷收童詩六首:這些詩大抵是寫他的孫子小和元的童心和童語。燮友說:「孩子們的童言童語,使我們忘了自己風華消逝。隨著四季的風,變成快樂的蝴蝶和蜜蜂。」當我們讀到:
蚊子為什麼不當人呢?
當人可以喝牛乳,吃肉鬆,
還可以快快樂樂看卡通。
蚊子為甚麼要喝人家的血,
你說,為甚麼不當人呢?
蚊子,真笨!
這些天真無邪的話,確能教人倒回了幼小時光的隧道,幻變成蝴蝶和蜜蜂。
第二卷收紀遊詩三十五首:我們這一代中國人過去歷經戰亂,現在時常旅遊,不管是芋頭還是蕃薯,我們都充滿了異鄉人感覺。尤其是從大陸到臺灣的這一代人,這種感觸最深。就拿我來說,我在臺灣快五十年了,這裡人說「你是大陸人」;當我回到大陸,那邊人卻說「你是臺胞」,難怪燮友要說:
有人問我故鄉在那裏?
有誰能回答呢?
燮友在這一卷裡,包括了美國、加拿大、香港、澳門、砂勞越、大陸等地,他都留下了雪泥鴻跡。寫的最多的是「香港紀遊」,因為他在香港珠海書院整整執教一年。到美加則是參加1992年「全美語文教學年會」,順道遊覽了一些大城勝區。〈砂勞越之歌〉是1987年作品。大陸有南京、無錫和揚州三地。
這些描寫城市生活、描寫景物風光的詩篇,都寫得非常平白有味兒。從前,我喜歡讀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Leaves of Grass),他描寫自然和城市,詠歌平民的生活,都不受韻律的拘束,創造了極為成功的散文詩體。現在再讀燮友的紀遊詩,也帶來同樣的喜悅快感!這些詩都是非常流利的,你讀:
芝加哥,芝加哥,
世界第一的芝加哥,
摩天樓、屠宰場、交通網,
連全美語文教學年會大拜拜,
一千篇論文一起發表,
百花齊放,各說各話,
各有主張。
在這樣流暢的幾行詩中,可以看出芝加哥城的剪影,會議盛況與學術研究的自由。他的紀遊詩大多類此,可以瀏覽到底。其間也有氣魄相當雄偉的,像描寫尼加拉瀑布:
千噸重的鋼,從高空瀉下,
千噸重的水,向大地敲響。
此時空間和時間凝聚一團,
像狂奔的情感!
你我都忘了現在,
跟千萬朵水花跳躍,
跟千萬條彩虹飛翔,
尼加拉瀑布,夢幻的新娘。(〈美加紀遊〉)
起句設譬,雄奇巧妙。他也有抒情寫景極細緻美麗的,像在〈澳門行〉中,憶念他的故鄉
說:
門前的水,山後的風,
故鄉的風景經常來入夢。
兒時,踏過板橋,
就在楊柳小橋後,
家在繁花煙樹中。
聽說故鄉春天已到,
桃花、羊角花將整座山頭染紅。
這幾行有唐人恬淡的小詩之美,音節韻律也很美,可以細嚼玩味。至於他描寫香港人片斷的生活,如:
普洱茶、大閘蟹、石斑和海鮮,
周生生、連卡佛、漢玉和珠寶,
香港,男人的樂園,女人的天堂。
「周生生」是一家老牌子的金鋪,「連卡佛」是專賣舶來品的名店。又如:
北角,九龍城碼頭,
讓渡輪泊泊聲送你入夢。
飛機場,眾鳥棲息的海灘,
最後一隻隻沖天飛走。
搭紅色的是的士,
搭黃色的是小巴,
搭花圖案的是雙層大巴,
搭銀色鑽地的是地鐵龍。
星期天,天空也閒得出奇,
於是馬和狗也成為賭具。(〈香港紀遊〉)
香港,世界的商城,金融貿易中心,
一座座建築像神話中的巨人。
夕陽斜照下,香港,真美,
太平山下,為你點亮千萬盞燈。(〈香港一角〉)
到過香港的人,對這些景物都非常熟悉;他只用三兩句就把它勾畫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在這些紀遊詩中,我最喜歡的一首是〈揚州瘦西湖〉:
你想在江南小溪垂釣,
釣起一川垂柳,半竿風月,
江南小村,青磚黑瓦白粉屋,
你是否能到揚州來小住?
個園平山堂窗外,
遠山隱隱與此堂平齊,
當年杜牧、姜白石教玉人吹蕭,
蕭聲散落成四周的花蕊,
這已是一千年前的花事。
袖珍瘦西湖,秀長綠楊柳,
橋中有橋,亭外有亭,
白塔在二十四橋間挺秀。
我想把詩句題上流水,
好讓旅客細讀,讀一段瘦細湖秀色,
忘了回去,在此長留。
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姜夔的「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蕭」的韻事:一下子又湧現我的心頭。只可惜,我數次往遊大陸,都未親炙過揚州江南的水村,親見過二十四橋的明月,只在作品中讀到清揚州太守伊墨卿題平山堂的聯語:
銜遠山,吞長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送夕陽,迎素月,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
現在,再讀了燮友描寫「瘦西湖」的好詩,真的引動我往遊揚州的意念,看看江南水邊的小村,賞賞瘦西湖的月色,聽聽蕭聲和低唱,再憑弔憑弔詩人詞客的芳躅。
第三卷收懷念詩及其他八首:包括一些雜感(如〈溪洲、永和〉)和詠史(如〈滿城金縷衣〉、〈武威銅馬車〉)的作品。
第四卷收短歌八首:四行一首,六行一首,其餘六首都是兩節八行,而且比較注意音節押韻和整齊形式,名之「短歌」,可能由此。細讀之,多是抒寫男女之愛的情歌。寫情很細緻,很愜意,也很美麗。如:
春天,花香落在窗前;
秋天,月牙兒像船掛在天邊。
懷念,把花和月連成一線,
相思,把你和家連成一線。
但願,搭上月的小船,
帶著花香,
在你的夢境中靠岸。(〈短歌〉二)
這首是以女子的口吻來寫,願入對方的夢中。
今晚的月亮好圓,
思念像噴泉在心頭層層湧現。
歸途中,花木都糝上銀色,
往事春夢,件件與你相連。
也許月亮也來到你的窗前,
溫潤如月,嫵媚猶似飛仙。
也許相思把一夜的空間佔據,
因為今晚的月亮好圓。(〈短歌〉四)
這首是以男子的口吻來寫,月圓而寄相思。
「風中月,雨中人,
奔波風塵,為愛浪跡過一生。
一支筆寫情,一把劍寫義,
俠客豪情,豈是爭得一世名。」
「雪中花,夢中人,
雨花絲路,生死相許也甘心。
沙塞風雲起,天山月夜情,
無邊風月,愛夢一生只為君。」
這一首象徵詩,似寫朋友豪情、生死相交之義。也可視為一對戀人,前四句為男子的口吻,後四句為女子的口吻,互道衷情。
這八首短歌的情境自然優美,每一首都令我沉迷低徊,猶像柳絲牽水,漣漪為之微漾;春風撩人,情波為之輕搖。
第五卷收抒情詩五十五首:邱燮友教授在師範大學國文系教過「樂府詩」。樂府在古代大都是可以低吟長歌的歌詩,燮友的詩也時有歌詩的意味,收在〈童山詩集〉裡的作品就有〈里梅〉、〈水鳥之歌〉、〈花嫁〉、〈圓舞曲〉四首,被作曲家郭伯偕譜了曲子,收進〈郭伯偕歌曲集〉裡。現舉燮友所作的〈里梅〉,如下:
澗底的百花淺笑依伴著綠水,
少年的情郎在森林裡等著你。
里梅哦,里梅,
原野的風吹得多麼狂,多麼醉!
深谷裡野鳥唱起婉轉的清曲,
少年的情郎在森林裡等著你。
里梅哦,里梅,
傳來的山歌是多麼甜,多麼脆!
天上的白雲默默在山頭相偎,
少年的情郎在森林裡等著你。
里梅哦,里梅,
今晚的月亮該多麼圓,多麼美!
這一首情歌節奏輕快,歌詞優美。
燮友在《天山明月集》第五卷收了五十五首抒情詩,原作「情歌」,除了少部分如〈四季〉是賀我的兒子「方宗苞和張曉雲結婚的詩」,還有〈登太平山〉、〈舊金山之歌〉、〈紗帽山風情〉幾篇之外,大部分都是抒寫浪漫、熱狂、神祕、夢幻的情歌。一九九四年燮友一個人到香港教書,難免有離別相思、懷念夢思之情,寄寓於詩什之中。再加詩人的情感的浪漫,靈思的巧妙,要發洩於詩什之中。廚川白村說:「文藝是苦悶的象徵。」我讀了燮友這許多抒情詩之後,卻要說:「愛情是詩人的生命。」你看燮友自己也這麼說:
愛情是真實的神話,
千萬代流傳的迷信。
青春寫在生命的扉頁,
相思是最動人的詩篇。(〈你說〉)
難怪這一卷中,情詩是那麼多,那麼美,那麼醉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無須置疑的事。我問燮友:「現在,你的感情還是那麼的豐富,寫這麼熱情,這麼美,這麼牽心撩魂的情詩!」他卻向我解釋說:「現在一些抒情的流行歌曲,淺俗無味。我寫抒情的詩歌,希望能夠提升情歌的境界。過去,作曲家郭伯偕就從我的《童山詩集》中挑了好幾首,譜成流行的歌詞。現在,我寫這些抒情詩,仍然有這種改良流行歌的意思。」燮友這些抒情詩都是「美不勝收」的作品,無法枚舉,現在謹舉兩三首,和大家一起共欣賞。
別後的思念,
漫長像黑夜無邊。
往日春草初長,春雨織網,
網住一塘荷葉,
等待蓮荷含苞抽放。
幾次一同走過繁華街道,
幾次同看海濱的明月初上,
幾次同坐在青石板上,
守住一曲荷塘,半塘青草,
聽風聲雨聲走過我們的心頭。
別後的思念,
漫長像黑夜無邊。
泅過整個夏季,
我才發現你是我心中
一朵盛開的紅蓮!(〈紅蓮〉)
花也芬芳,夜也芬芳,
濃濃的水仙,濃濃的花香,
輕撫你的臉頰髮梢,
像三月的柳絲輕拂湖岸,
絲的光滑,綢的柔軟。
白色的花瓣,白色的花環,
凝視你的眼角眉梢,
帶笑的花朵,透露早春的暖黃。
溫馨的愛,纏綿的夜,
是一曲仙女吉賽兒芭蕾,
優美的旋律像陽春沒有盡頭。
擁抱一叢白色的水仙,
擁抱一段彩夢的情關,
跟你共渡一夜的芬芳,
夢也綺麗,夜也燦爛。(〈水仙花之夜〉)
昨夜秋雨,鬱積滿塘相思,
偶爾從聽筒中傳來格格的笑語,
頓時瀉洪道開閘,萬馬奔騰,
像在三峽疊嶂中,大聲呼喚你,
使千山回響,萬山呼應,
愛若,愛若,愛若.....
天地蘊藏無盡的深情,
火山爆發時才知道絢麗,
每當分手剎那,讓我大聲呼喚你,
像山濤,像海嘯,難以壓抑,
句句從心底呼喚你,
愛若,愛若,永無止息!(〈呼喚〉後半,「若」古語「你」也)
第六卷收朗誦詩兩首:邱燮友教授在學校裡領導學生組織「噴泉詩社」,時常舉辦大型詩歌朗誦會。我記得二十多年前,學校補助社團的經費不夠,每次演出燮友不但要自掏腰包,有時還要我樂捐幫忙。那時我們待遇都很低。從這事又使我想起燮友關切學生,還有一事值得一提:
有一次,他班上學生到頭城露營,新聞報告寒流來了;他怕他們受寒生病就來找我──那時我們都住在永和──,要我陪他給同學送毛衣去。我們帶了許多毛衣,坐了好幾小時火車,到頭城已經下午五點多鐘,又走了許多路,才找到露營區,同學正在燒煮晚餐,從海上刮來一陣刺骨的風雨,實在不勝寒冷。和學生一起吃了晚餐,我們才趕搭夜車回臺北。學生余中生在〈想起頭城〉裡說:「在想不到的時間裡,邱老師和方老師從臺北帶著關懷的心情趕來。」
燮友和學生不只是在學校裡開詩歌朗誦會,還鼓勵學生在植物園藝術館,用歌舞方式來朗誦詩歌。他製作過吟唱的錄音帶,像《唐宋詞吟唱》、《唐詩朗誦》,都是由東大圖書公司發行。
這裡收的兩首長篇的朗誦詩〈兩岸〉和〈夸父逐日〉,就是他和師大噴泉詩社的學生一起創作的作品。〈兩岸〉是由政府開放老兵前往大陸探親的熱潮揭開了「序曲」;第二幕描寫臺北的妻的心情和老兵亟待返鄉的心境──構成了「春天裡的冬天」;第三幕由婆媳的談話描寫時代的悲劇,造成母子、夫妻的流離分散,思念等待,構成了「冬天裡的春天」;第四幕結以季候鳥鴻雁會飛向北方又會飛返南方,因為「海峽這邊有我的妻倚著我」「海峽那邊有我的妻念著我」,兩岸都有我們擁有的感情,結束了「老兵的故事」。〈夸父逐日〉歌頌人生應有激發的熱力和遠大的理想,即使力有未逮,亦當至死不悔!
好友的詩集作篇小序,卻寫了這樣的一篇長序來介紹,也許當你知道他的為人,他的生活,他作品的特質,再去讀它,可能會覺得更親切一些。
方祖燊 於民國八十四年六月十五日 桃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