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與旅人：續科學筆記

評《武士與旅人》【2008/03/09 聯合報】

科普寫作本來就是腳踏兩條船的困難工作，而且這兩條船常是朝著反方向漂去！

高涌泉教授的這本新書成功完成了任務。溝通的姿態是關鍵，你不能只是一味隨著船身的位置調整腳步，訣竅是要同時細微地執著地挪動兩條船的方向，向彼此靠攏。讓科學帶些真實的人味，但在關鍵處清晰論理，將讀者的眼界與理解向上急速提升一個層次。還能兼顧姿態的優美，即時興起，掌故軼事信手拈來，如行雲流水，不愧是科普高手的手筆。

這是高教授第二本科學小品結集，內容以作者熟悉的現代基礎物理為主，「記錄了有意思的科學人物、事情以及作者自己的某些想法」。除了科學人生平點滴、對物理的影響、他們開創的觀念，高教授特別注意這些大師思索的方法與脾性。書名「武士與旅人」，就是指日本頭兩位得到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大師：湯川秀樹如旅人恣意揮灑，而朝永振一郎則如武士謀定後動。可見做學問沒有一成不變的方法與圭臬，科學發展也沒有一定非得如此的模式；除了一定要緊抓住以「好玩的東西」為方向這個原則（物理頑童費曼），其餘在方法上還能說的，就是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甚麼方法都可以」（哲學家費耶阿本）。

如此描繪出來一種弔詭的科學態度。一方面對真理的追求，懷抱著義無反顧的天
真。讀到這麼多絕頂聰明的人物，沉吟往復來回於形形色色、與日常切身利害好似毫無關聯的問題，你很難不動容。書中一連四篇關於愛因斯坦的短文，實在精彩。寫到愛因斯坦青年時非常失意，甚至得勞動父親卑微地寫信謀職，無固定工作的他，其實得十分用力保持對研究的熱誠。「但對於這謎一般的世界的思索，就像一種解放，向我招手，而且注意到周圍許多了不起的人也奉獻於此思索，令人覺得非常心安」（愛因斯坦）。另一方面，書中又時時流露出一種講究的「帶著懷疑論色彩的實用主義」。對一般想當然爾的看法，小從思考方法，大如政治文化，總是保持冷靜，隔著距離觀察，再嘗試透過疑問來澄清我們的思考，最後總是不忘為難免的遺漏騰些空間，為未來的翻案保留餘地。這樣的態度可以說繼承了愛因斯坦透過哲學閱讀啟發，對日常不假思索的經驗的批判態度。或許那就是高教授序中提到，台灣還沒有學到的科學的神：「獨立與自由」吧（我們的科學「還只學到西方科學的形」）。

透過繁多的題材，以及對實際人事學理的深刻了解，高教授呈現出科學無比豐富又複雜的層次。一般人對科學常有一些簡單浮面的偏見，一兩位怪異的天才某日靈光一現改變了人類的命運，從此他們的每句話都像先知一般，絕對不會有錯。如書中所白描的，科學人物有太多各式各樣的偏執與堅持、成見與洞見，科學的研究總是在搖搖晃晃、邊做邊錯邊修之中，四處是驚訝意外中前進。或許我們也要同時趕快學的，還有這種面對複雜人世的有品味的世故（Sophistication）吧。

如此優雅又有品味的書寫，實在令人覺得意猶未盡。高教授是不是考慮寫一寫科普的專著？或許就從您覺得最奇妙的量子科學開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