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與身體：幽情三部曲之二

幽情三部曲之二《V與身體》
作者自評《V與身體》為終極挑戰之作，內容是何碧生的「我」（V）與體內諸器官之間的故事，採取隸、楷、明三字體以分辨V、器官、「客觀敘述」三敘事觀點。此書逾越「常識性物理」的侷限；又讓大量生理、病理、藥理以及心理、哲學、宗教概念「入侵」，算是予讀者一種挑戰。

作者常自語，寫作是一種「自療」。回顧「短篇小說年代」，是處理「小我內心世界的糾葛」，「寒夜」到「埋冤」是給所愛的生活大地「清除污穢」，七十歲之後「黑洞臨空」自覺命在旦夕，於是「以寫代逃」，幽情沉積，《咒之環》不勝負荷，於是追加二部。

在原始社會中，有些部落會以人的身體的範型，建構部落的形態，並以建立部落職司的位階，這是將身體和部落視為一個宇宙，以與大宇宙相連接。換言之，身體是一個宇宙，部落也是一個宇宙，兩者互相重疊，以與大宇宙相呼應。李喬以身體為主角，想必也將身體視為一個宇宙，各器官各有其職司，但要將之小說化，必有其出人意表的構思。

今年四月，接到《Ｖ與身體》的打字稿，翻閱之下，說實話，深感挫折。首先，必須適應他的字體變化，一下明體，一下楷體，一下隸書，而各字體又有不同的敘事觀點，因此不能像閱讀一般小說那樣，直線閱讀，必須隨著字體的轉換，進行思考的轉移，說來也頗富挑戰性。換言之，李喬展開小說形式的挑戰，讀者也必須跟著進行閱讀的挑戰。挫折激起好奇，讀著讀著，不知不覺間，也能隨順字體的轉換而享受閱讀的樂趣。而且覺得這也是一部台灣近代史的縮影，Ｖ的身體所呈現的宇宙，事實上就是台灣近六十年來所呈現的歷史。

雖然以「身體」為主角，然如日本學者市川浩所言，身體不是無機的肉體，而是具有精神性的有機體。李喬也將肉體和身體區分開來，認為身體是有機體而非無機體。因此，他的身體宇宙有身體本身固有的職司，也有具精神性的意識（包括潛意識）面及與外界接觸的社會性。三者各有其存在的矛盾，因而經常互相嗆聲，互相衝擊，互相妥協；身體無形中構成了極其豐饒的政治學，可以形構為可讀性極高的小說。
曾貴海

《Ｖ與身體》的開場是先簡述一個「故事概要」，小說就在這個故事概要上面，架設更完整和更超越的架構，這部小說的形式可以說是李喬小說形式進一步的變異。作者接著說明虛構人物的命名與身分，這個名叫何碧生的主角當然是虛構的，他可以存在或不存在，只是讓我們知道這個故事主角的代稱名字而已。

Ｖ則是何碧生被代稱的那個東西，Ｖ完整獨立，與何碧生無關，是某一種形上的我，非物質性我。李喬選擇Ｖ的讀法如武（ＶU），有「武落去」、「亂武」、「運動」的隱喩性和行動力。這個被代稱的Ｖ在與它相對的身體各器官家族存在時才有意義，因此Ｖ也具有存在與不存在的形上特質。V的身體是被皮膚大嫂包裹在內部的各個部門，包括腦心肺肝胃腸陰莖陰戶等等家族，各個家族部門都具有獨立的主體。這部小說是敍述何碧生這個人的Ｖ與身體各部門間的故事，也是當代台灣人及台灣「人」學和「人種學」的故事。

李喬這部《Ｖ與身體》的小說比較接近肉身化心靈的思想，偏向身體主體的地位，但心靈還是存在的，它不只是身體內部介質的化學反應而已。正如李喬所說Ｖ在與Ｖ相對的自己身體才產生意義，但Ｖ還是具有形上學的存有，因此小說就在Ｖ與身體各為主體的基礎上展開了台灣文學史上最富創意而深刻的身體書寫。

一、風波無窮
何碧生一夜沒睡好，就像兩年來無數個失眠夜一樣。
還是七點整起床，這是從小老爸嚴令下養成的習慣。下床後在臥室做五分鐘柔軟操，然後大腸直腸「塞脹感」傳來。這也是近二十年來──邁進中年時努力養成的好習慣──早上七時餘，午後三點多──每天上大號兩次。
可是今晨和近月來一樣：脹感與「便意」浮現，卻在跨上便池瞬間「倏然隱遁」。不想上啦。
這時做一個「責任歸宿分析」：
V是想「解放」的。
可是「腸們扯後腿」，打消排便行動，甚至塞脹感也悄悄隱遁！然而，「責任歸屬」如何呢？
就「自然程序」說：是大腸的「感受器」將「塞脹感」傳向自律神經系統；經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的「協調」，將排糞決定傳遞到大腸、直腸……腸們開始蠕動……
可是，V的大腦最高思維中樞灰質層，正在驅動某複雜思維，這個思維進入最深密部分。這個狀態，中樞神經感受到了排糞時間衝突，於是傳遞「阻止」命令，於是猶如「法律抵觸憲與法」──便意給硬生生阻遏下來。
偶爾一二次是影響不大，可是不斷重複「中央干涉地方」情事發生──準時的習慣被摧毀了。「七時多上廁所」成了中央神經系統與自律神經的「共同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又絲絲地幽幽地傳到可感覺的情緒層與不能感覺的循環系統，消化系統，甚至視覺、聽覺、性欲等等……可謂「代誌」大條！
實際上V知道，V明確「感受」到，自己跟自己的五臟六腑「相處」得極不和諧，甚至於彼此「敵意」極濃。
曾經相當長的歲月，V對於「V之為V」極為困惑。
V不求追索「V是什麼」，那是「無聊的」形而上遊戲。V在意的是：V是如何形成的？V在五臟六腑之外嗎？如果是，五臟六腑跟V如何連接？「方便的想法」是：五臟六腑由V統率，屬於「V所有」。V這樣想是十分心虛的：V憑什麼？明確的事實是：有「那個身體」，V才「有」；如果「身體只是肉體」，進而有機體回到無機狀態，V，早就「消失」或「沒有」啦！V是不能傲然獨立的。
另一思考方向是：V是由五臟六腑共同組成的。這類想法，五臟六腑當然欣然接受，可是醫學界科學家斷然反對，因為無法在解剖學上找到存在的證據。哲學家沒得混了，神學人也頓感「空虛」，當然一致拒絕。在民間醫學方面是偷偷接受的，因為方便於他們的「玄學治療」。至於古老東方還有一套理論，一方面把靈魂觀念模糊掉──明指有無靈魂逼得人不能耍「太極拳」──又把身體還原為肉體，而以無形無色非物理性的「精、氣、神」──說明V與身體間玄妙的關聯。這是「以虛解虛」，依然無解。
這時候出現一種新奇理論：「細胞記憶說」。
細胞有記憶嗎？這是生理科學的挑戰。在電影、電視的劇情裡活靈活現演出。如果正確，V就是由身體五臟六腑「共同組成的」！這個「理論」使V十分慌恐，五臟六腑卻十分興奮。
比較沒有爭論的是：V是身體（五臟六腑）加上一個「Ｘ」。「Ｘ」是什麼？
宗教家「三兩撥萬斤」，簡單明確。可是如何碧生這些欠缺大智慧的傢伙，依然半信半疑。
哲學家用百千套邏輯然後驅用十百術語、專名，結果對V等效果一樣。不過有一效應：V大腦的α波（Alpha waves）神經衝動化為δ波（Delta waves），昏昏欲睡了。
V這樣思索下去，不但便意全消，逐漸地，大腸直腸的感受器麻木，自律神經的作業也混亂了，便祕了。

何碧生年過五十，正往花甲邁進。近來心頭老是縈繞一個念頭：事業上該衝刺的差不多了。生活的步調應放慢些……妻「無意涵」卻說：「何碧生！你這一生吃喝玩樂夠了啦！節制些，看看能否多活幾年。」
「妳是希望我長命些？還是咒我早死？」
「早死長命，係爾家代誌。不過……能少作孽是好的。」這個女人，模樣溫文柔順，開口卻是句句傷人。
不過，也不能如何怪伊，自己「私行如何」，伊知道多少，心裡有數。而自己最清楚……
──這個「心裡有數」叫人不安；不安就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不足就轉為觭夢連場了。
進入中年的夢，幾乎無例外：都是重重疊疊衝突的夢；跟妻子跟熟人跟外在社會的無窮衝突；最奇妙的是自己與「自己」的爭執，也就是V自身的糾葛，更怪異的是自己─V與身體各部門的爭執，甚至「一種戰爭」！
和往常一樣，何碧生在午夜兩三點鐘時候起來小便。睡意還很濃。胡亂把「陽弟弟」塞回褲襠又回躺床上……
咦？背板肌肉怎麼起了痙攣──躺不下來。
唷！邇來老是「軟塌塌」的小弟弟，從褲襠「竄出」，雄赳赳氣昂昂地向V「致意」……
「……這是夢中……」V提醒自己。
果不其然，何碧生的胸腹緩緩裂開；不見鮮血流注，而是巨大粉紅的肺臟領先「冒出來」，接著肝膽相連，胃腸相依，腎由輸尿管牽連背著「滑」出來。
心臟聲勢驚人，照著自己的節奏，以「小跳步」現身，驚人的是心臟背後，數十近百的纖索糾連著─在上端，是鑲鮮紅邊的兩排粉白巨索─是脊髓神經索吧？在巨索上端是「威風凜凜」的灰白色半圓球──大腦老大！
何碧生的身軀內部「現身」！何碧生安在？
何碧生縮成一個啤酒瓶模樣，癱躺在床中央──V環顧應該很熟悉、實際是十分陌生的這些「自己的」，或「自己」。V慌了。但V理解：自己要有所表示：例如……
「喂！『這些』：要做什麼？」
何碧生實在不知如何使用稱呼。稱為「你們」，有些怪吧？可是「這些」明明「擺在」自己前面；「這些」不是自己……
「喂！何碧生，在你面前的，很熟吧？」大腦阿公說。
「不是很熟，但是知道……你們。」何碧生忍不住苦笑：「你們是V的……要怎麼稱呼？」
「我們是家族，彼此算『親戚關係』。」大腦阿公側一側那灰白色半圓球，補一句：「V，你怎麼看待跟我們家族的關係？」
「應該說是，你們屬於V的，V的一部分，不對嗎？」
「我們家族認為：V是家族的一部分；V，你總是把家族放在『自己的零件』位置。家族十分不滿！」
「不管怎麼說，V以何碧生為名，代表整個──的『家族』，對不對？」何碧生的V，當海蟑螂的善辯出爐。
「很好！代表，並不是擁有，懂不懂這個關鍵？」
「好啦好啦！爭執半天，結果還不是……」
「錯──不一樣！」大腦阿公截斷V的話：「今天要把話說清楚，不然，哼！你V的老年會很難看！」
「威脅V？這些……V惱火了，把這些切掉！」
「歡迎！很好！家族們回到『無機物』的世界，看V你憑什麼存在！」大腦阿公一步不讓。
「我停止跳動，看你V怎麼站住一秒鐘！」心臟大伯大怒。
「好！好啦！V何碧生認了。」是商場的手段，凡事緩則圓滿，V換一副神情說：「大家既然是家族，現在大家就自我介紹一番怎麼樣？」
「大家」都清楚，誰都無分裂的本錢，無論如何總要以「一體」的方式求續存的；不像島嶼上的白痴智識分子，敵人已然堵死逃生出口，還在議論盈庭……
──家族們當然熟悉名為何碧生的V，雖然認知各有不同，但平時互通信息，所以也就知之甚詳，所以在此默示V不必多此一舉。
以下是重要家族的自我介紹：
「我是腦阿公，胚胎最先形成的。」
「我是神經大叔──複數身分；包括中央與自律二種神經系統中各部門。」
「我是心大伯，複雜而始終奔波的傢伙。」
「我是血姨，也是統御數部門……唔，包括白血球。」
「我是肝大哥，總在一起的是膽大嫂。」
「我是胃大嬸，連在一起的是腸大姑。」
族繁不及一一出列，其餘重要親戚有：肺二哥、巴姑丈（淋巴系統）、腎二嫂、膀二姐、骨二伯、肉二嬸、皮大姐、眼叔、耳叔、老男傭「斬千刀」──就是口齒部門，肛門由男傭「肛總管」負責。幹細胞特別機構，由「幹總長」指揮。
「家族」紛紛現身，卻有一員躲在腎二嫂與膀二姐陰影處，是赭褐色條狀「家族」。
「V的重要搭檔，出來跟V打招呼吧！」腦阿公說。
「這是……？」V的臉色陰晴不定。
「我是……陽弟……現在流行女大男小，所以……」
「這是特別家族。」腦阿公說明：「女性的就是陰姐。你V只有陽弟家族，陰姐得外求，這也是V的煩惱。哈！」
「好啦。各位大概到齊。首先，V表達敬意、謝意。幾十年來，辛苦了，大家。」說著說著，不覺莞爾。
「今天，很特別的日子，是家族們正式跟V公平對話的日子。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腦阿公這樣做開場白。
「等一下，V要先問一句──忍不住，這口口聲聲自稱『家族』，請問：誰的家族？」
「家族們」短暫交換意見後，還是由腦阿公發言：
「算是何碧生的家族。」
「平常說家族，是指父母兄弟姐妹子女呀！」V顯然不懷好意。
「是……內部共同認定，V！不能自稱是何碧生的父母，或何碧生這個家族的父母；就是『家族』的一部分！」
「所有的──外界都認定『V何碧生』，或『何碧生V』啊！」
「哈！漏底啦！世上只提何碧生；V算啥碗糕？」
「呵！世上只有人說『何碧生的大腦、肝腸』……各位能各自離開獨立嗎？」
「笨蛋！請問：當腦阿公、肝大哥、膽大嫂、心大伯、神經大叔──只要一家族走了，死掉了，何碧生在哪裡？V在哪裡？」
「……」
爭執又回到原點。V不甘心，做出最後一擊：
「好！就算『V只是何碧生家族之一』，那請回答：人間認定：人的存在與其他不同，在於有靈魂；缺了V，沒有靈魂了，只是身體、肉體，還是人嗎？」
「哪有啥靈魂？屁呀！」陽弟大聲嚷嚷，直挺挺的。
「靈魂這稱呼，只是腦阿公、神經大叔等組成的！」
V直笑，「家族」有些爭執，心大伯氣得直顫抖，說：
「何碧生的V！不是經常出賣靈魂嗎？屁呀！」
「對！本胃大嬸、腸大姑也經常被奴役、被出賣！」
一向比較冷靜、客觀的幹細胞──「幹總長」說話了：
「靈魂存在不存在不必爭，只問一句：少了身體的主要家族，何碧生的靈魂怎麼安頓？」
「V何碧生跟各位切割呢？」
「哈哈！怎麼切割？」
「何碧生V去撞牆、吃老鼠藥！怎麼樣！」
「聽！這是人話嗎？」腦阿公猛地左右搖動。
「這傢伙就是這樣！對家族從來就不疼惜，尤其本胃大嬸，還有腸大姑、腎二嫂受盡傷害！」
皮大姐把全身繃得緊緊地，喟嘆一聲：
「這傢伙要撞牆根本不把本皮大姐、腦阿公當家族看待！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
「怎麼樣？我就要這樣？高貴的各家族，能怎麼樣？」
幹細胞，「幹總長」冷冷說：
「何碧生的V聽著：身體拆開組織關係，即就是肉體，肉體是有機體；有機體是無機體的mutation──突變！」
「聽無啦！又怎麼樣？」
「就是：回到inorganic，就肉體而言是自然的回歸。就是死『沒有什麼不好』──怕死的，只有何碧生的V！有機體──身體解脫為肉體。有震顫分解─神經大叔及腦阿公的反應，卻是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只有何碧生的V閣下：想回歸為無機體嗎？說！」
──所有在場存在，默然。五十載了，無關悲歡離合，卻有萬千惆悵鬱悒。於是V啟動，而全家族潛入回憶往事的雲蒸霞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