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者樂也：有耳可聽的便應當聽

我的專業不是音樂，我只是個愛聽音樂的人。剛升中學的時候，喜歡音樂的姐姐，買了一部唱機，一套兩張的（那時還是七十八轉唱片的年代）柴可夫斯基（Pyotr Ilych Tchaikovsky, 1840-1893）《胡桃夾子組曲》（Nutcracker Suite op. 71a），這就為我打開了音樂世界的大門。

今日很多年青人都喜歡音樂，然而他們大多只聽流行樂曲，對西洋古典音樂都望而卻步，覺得枯槁寡味，乏善足陳。我覺得十分可惜，因為西洋古典音樂的世界，其實多彩多姿，不少是繞梁三日，一聽難忘的──譬如莫札特（Wolfgang Amadius Mozart, 1756-1791）的《Ｃ大調小夜曲》（Eine kleine Nachtmusik K525）、上面提到的《胡桃夾子組曲》、蕭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不少的《圓舞曲》（Valse）、《波蘭舞曲》（Polonaise）……等等，有耳可聽的只要一聽便都會被吸引的。為甚麼年青的一代這樣抗拒古典音樂呢？其中一個原因，介紹西洋古典音樂的工夫做得不夠。二十多年前，我寫了兩本小書：《音樂子午線》和《五線譜邊緣的躑躅》，目的就是向大眾推介為我帶來無窮欣悅的西洋古典音樂。

《五線譜邊緣的躑躅》是我當年在《香港聯合報》‧〈摘藝〉欄所寫有關音樂隨筆的結集，沒有甚麼結構。《音樂子午線》卻是有意向大眾推介西洋古典音樂，比較有組織：以介紹西洋樂聖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三首，各屬不同樂種（管弦樂、室樂、器樂獨奏）的器樂作品為〈前奏〉（Prelude），引出第一部分：器樂的討論；然後以介紹巴哈（J.S.Bach, 1685-1750）為〈間奏〉（Entr’acte）引入第二部分：聲樂和舞台音樂的紹介。再加上〈尾奏〉（coda）和〈後記〉，結束全書。

這本新書是選取了二十多年前這兩本舊書的部分內容，再添上一些新的材料寫成的。其中80%來自兩本舊書（各佔40%左右），其餘的20%是新添的。新書是沿用《音樂子午線》的結構，只是把歌劇從聲樂部分分了出來，和芭蕾舞劇合成書的第三部分：〈舞台音樂〉，並在它的前面添加了一段有關西洋歌劇開始的歷史作為第二間奏。〈後記〉這個標題，和〈前奏〉、〈間奏〉、〈尾奏〉等不配合，新書裏面的分章便不用這個標題了。從《五線譜邊緣的躑躅》選出來的，和新增的材料，按它們的內容質性，加進新書裏面合適的部分。

新書用的是《音樂子午線》的結構，內容也有不少來自該書，本來準備把新書題為《音樂子午線增訂版》。商務印書館的朋友認為新書內容一半和舊書無涉，稱之為舊書的增訂版並不適合，可能誤導了有心的讀者。他們說的有道理，所以把新書定名為：《樂者樂也——有耳可聽的便應當聽》。

“樂者樂也”（第一個“樂”字指的是音樂，第二個“樂”字指的是喜樂）是《荀子．樂論》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荀子認為喜樂是人情所不能免的，把心內的喜樂以聲音表達出來便是音樂了。如果我們把第二個“樂”字的意義擴大一點，不單只是喜樂，而是包括了一切優美的情操，那“樂者樂也”的確是音樂一個絕佳的定義。要欣賞這些可樂的音樂，其實不必高深的學養──千萬不要被那些自命品味超凡，識力高雅，施特勞斯的圓舞曲（Strauss Waltz），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又豈為我輩所設哉的人嚇怕了──只要有耳朵，肯聽，音樂世界的大門是永遠敞開的。

香港商務印書館本來只想要重版《音樂子午線》，結果卻接納了我的建議，花了比預期更多的工夫出版這本新書。我的初稿，從兩本舊書剪剪貼貼，塗改增刪，不時又插入新寫的材料，亂七八糟，自己看上去也頭疼，負責編輯的蔡柷音小姐把它梳排整理，十分感激。簡漢乾博士，我以前在香港教育學院的同事，用了不少寶貴的時間為這書作最後的校對，更是不能不在此致以萬分的感謝。衷心希望這本書能為喜歡西洋音樂的讀者帶來欣喜，吸引更多的人走進異彩繽紛的西洋古典音樂世界，享受其中無窮的快樂。

序言

前奏 Prelude

1 貝多芬的激昂與平和

1.1 《命運交響曲》

1.2 《月光奏鳴曲》

1.3 康復者的頌歌

第一部 器樂

2 管弦樂

2.1 弦樂

2.2 管樂

2.3 銅樂

2.4 敲擊樂

2.5 介紹管弦樂團的作品

2.6 交響曲的世界

2.7 替交響曲正名

3 絕對音樂和標題音樂

3.1 《田園交響曲》

3.2 《唐‧吉訶德》

3.3 德褒西的《牧神之午後序曲》和《海》

4 變化多姿的協奏曲

4.1 巴哈的《白蘭頓堡協奏曲》

4.2 韋華第的《四季》

4.3 大放異彩的獨奏協奏曲

4.4 文窮而後工？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

4.5 來自捷克的大提琴協奏曲

4.6 布拉姆斯的大小提琴協奏曲

4.7 《交響樂團的協奏曲》

5 獨奏音樂

5.1 第一顆演奏明星柏加尼尼

5.2 天皇巨星李斯特

5.3 鋼琴大師蕭邦

5.4 史卡拉蒂藝術的嬉戲

6 室樂

6.1 海頓的《剃刀》和《帝皇》

6.2 男和女《克萊采奏鳴曲》

6.3 演奏者之間的靈犀

6.4 貝多芬的《廣陵散》

6.5 《鱒魚五重奏》

6.6 「不設安全網」的音樂

6.7 《動物嘉年華》

間奏一　Entr’acte I

第二部　聲樂

7 歌唱組曲

7.1 宗教的歌唱組曲

7.2 非宗教的歌唱組曲

8 神曲

8.1 《彌賽亞》

8.2 《創世紀》

9 藝術歌曲

9.1 舒伯特的藝術歌曲

9.2 《紡織機旁的葛爾珍》

9.3 《冬之旅》

10 《最後四歌》

10.1〈春天〉

10.2〈九月〉與〈安眠〉

10.3〈夕陽紅〉

11 《僧侶之歌》

12 《大地之歌》

13 來自北國的聲音

間奏二 Entr’acte II

第三部 舞台音樂

14 歌劇第一位功臣

15 閹人歌手

16 莫札特的歌劇

17 壯年引退的歌劇作家羅西尼

18 歌劇大王威爾第

19 醜陋的天才

20 比才的《卡門》

21 《浮士德》

22 《玫瑰騎士》

23 漫談芭蕾舞

24《胡桃夾子》

25 俄國芭蕾舞團

26 震撼樂壇的《春之祭》

27 拉威爾的《玻里露舞曲》

28《達芙妮與克羅伊》

尾奏 Coda

貝多芬的激昂與平和

歷史上有些人物，無論你對他的世界，他的業績有沒有認識，你都會聽到過他的名字。這些是文化上的巨人。比如，你對英國文學完全不懂，但你總會知道有位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 1564-1616）；或對物理一竅不通，牛頓（Issac Newton, 1642-1726）的名字都一定會聽過。在西方音樂裏面，貝多芬就是這樣的一位巨人。你喜歡西方音樂也好，不喜歡也好，總不會未聽過貝多芬的名字。談西方音樂，就讓我們從他談起吧。

在貝多芬以前，已經有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1685-1750）、海頓（Joseph Haydn, 1732-1809）、莫札特這些偉大的作曲家。貝多芬和他們有甚麼不同？

提到巴哈，研究西方音樂的人都肅然起敬。有一本談西方音樂的書，開宗明義第一句：太初有巴哈（At the beginning there was Bach，這是模仿基督教《聖經》的第一句：“起初，神……”）。簡直把他視為上帝了，因為巴哈對西方音樂理論貢獻良多。至於貝多芬，他便沒有如巴哈在理論上所作的貢獻。

海頓，有被稱為交響曲之父。今日我們所熟悉的交響曲的形式就是以他為濫觴，而弦樂四重奏的形式也是由他奠定基礎的。貝多芬亦沒有海頓創造新樂曲體裁的本領。

莫札特天才橫溢，未成年已創作了過百首樂曲，譽滿全歐，貝多芬絕對沒有這種天分。那麼，他在哪一方面超越前面所述的幾位大家呢？

貝多芬以前的作曲家所寫的音樂，大多是為宗教、為貴族僱主而寫的，固然裏面也注入了他們自己的情感，但為了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寫的音樂卻未曾多見。在著名的作曲家中，貝多芬似是第一人。他並不是為別人寫音樂，而是為自己寫音樂。音樂在貝多芬來說是一種自我表達的工具，而他所要表達的又和其他人非常不同。

十八世紀的音樂是典雅、雍和、輕快、幽默、活潑，換句話說是有教養的。貝多芬的音樂，除了晚期的作品外，最突出而又與眾不同的就是那種不羈的活力，和不甘下流的憤怒。在當時聽眾的耳中，他的音樂有時跡近咆吼呼號，可是雖然和一般人認為音樂必須具有的雅麗迥異其趣，卻又不能不承認裏面有種不能抗拒、異樣的吸引力。

如果我們知道貝多芬的生平，他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能夠把這種憤怒用音樂表達出來，那是貝多芬的天才。

1.1 《命運交響曲》

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俗稱《命運交響曲》（Symphony No. 5 in C minor），大概是西方音樂中最為人知道的作品。據說貝多芬把全曲開始的四聲音響稱為：“命運在叩門”，《命運交響曲》也就因此而得名。我們今日沒法證明這個傳說是否真實，但命運在叩門，我必須和命運搏鬥，至終取得勝利，卻是貝多芬生命的最佳描述。

根據他1802年撰寫的遺囑，自1796年起他的聽力已開始減退。到1803年左右，已經差不多全聾了。正如他給朋友的信所說：“我聾了。要是我幹的是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接受，但在我這一行，那簡直是太可怕了。”失聰，實在是對以音樂為生的人最大的詛咒。單是這一點，就足以叫貝多芬憤怒。然而他的憤怒不是怨天尤人的憤怒，而是敵視命運，要征服命運的憤怒，貝多芬與命運的搏鬥，和他的勝利，從下面的事實可見。

除了作品op. 1的三首三重奏，和op. 2的兩首鋼琴奏鳴曲是作於1796年或以前之外，貝多芬所有一百多首作品，都作於1796年──他開始失聰那一年──以後。換言之，貝多芬的作品差不多全部都是他開始失聰以後才寫成的。就是聽覺正常，貝多芬的成就已是絕頂輝煌，在一個聾子而言，他的成功是不可思議的，是他對命運的嘲弄。

他的第五交響曲，在四下命運叩門以後就是一番的掙扎、搏鬥，到最後第四樂章才奏出凱旋的樂句。貝多芬為這首交響曲在傳統樂隊的樂器之外，增添了一般在戶外音樂才用的樂器：短笛（piccolo）、低音巴松管（double bassoon）和伸縮喇叭（trombone）。這些樂器在這最後的樂章大派用場，為音樂帶來了節日高興的氣氛，加深了勝利的歡樂和驕傲。代表命運的樂句雖然再短暫地出現，但只被勝利之歌所嘲弄和掩蓋，於是這首以C小調開始的交響樂，便在C大調（西洋音樂小調往往代表憂愁、悲觀，而大調一般代表歡欣、樂觀）的歡呼中結束。第五交響曲象徵了貝多芬的一生，在貝多芬這麼多的作品中，能特享盛譽自然是合理的。

坊間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唱片很多，很難說哪一個演繹最好。我喜歡的兩張唱片恰恰是分別由父子二人指揮，錄音較舊，不算最好，但演奏卻是一流。父是愛歷‧克萊伯爾（Erich Kleiber），指揮阿姆斯特丹音樂廳交響樂團（Concertgebouw Orchestra, Amsterdam），Decca 1952年錄音，子是卡羅司‧克萊伯爾（Carlos Kleiber），指揮維也納愛樂交響樂團（Vienna Philharmonic Orchestra），DG 1975年的錄音。

1.2 《月光奏鳴曲》

念初中的時候，國文課本選了一篇豐子愷寫的關於貝多芬《月光奏鳴曲》（Piano Sonata No. 14 in C-sharp minor, Moonlight Sonata）的故事。大意是：

一天傍晚，貝多芬在外邊散步，經過一所房子，聽到有人在練習他寫的一首鋼琴曲。大概因為彈奏者技術所限，錯誤的地方不少。貝多芬走進房子裏一看，原來練習的是一名瞎眼的女孩。她很喜歡鋼琴，很希望能把曲子奏好。貝多芬便給了她一些指引，並把曲子從頭到尾奏了一次。瞎眼的女孩子簡直聽得痴了。就在這個時候，天際一輪明月照進窗來，如水的月色灑滿在潔白的琴鍵上。此情此景使貝多芬感動得不能自已，就坐在琴的旁邊即興作了一首鋼琴獨奏曲，就是舉世知名的《月光奏鳴曲》了。

這是個非常美麗的故事，我一直相信了十幾年，以為這真是創作月光曲的經過。後來才知道這原來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豐子愷是從哪裏聽來的故事。雖然如此，心裏總覺得有點可惜，這麼美妙的音樂應該有個動人的故事作背景的。不過，我們總不能編造歷史。

名字的由來

貝多芬的月光曲其實和月光是全無關係的。這個名字，據稱是因為一名樂評人利爾士答（Ludwig Rellstab, 1799-1860）說，這首奏鳴曲的第一樂章令他想起月色之下瑞士的琉森湖（Lake Lucerne）。

琉森湖的確是明秀動人，可惜我兩次到琉森都恰巧是月晦，沒有辦法印證月下的湖色和月光曲是不是可以聯想在一起。不過，貝多芬一生從未到過琉森，一定不會在那裏取得靈感。1989年我到捷克開會，主辦人在離維也納不遠的一個小鎮的音樂從業員之家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演奏會，奏的便是《月光奏鳴曲》，因為《月光奏鳴曲》是在那裏寫成的云云。那個小鎮連水池都沒有一個，事實往往是很煞風景的。

出版商抓住了利爾士答這句話便把這首升C小調鋼琴奏鳴曲，op. 27-2稱為《月光奏鳴曲》了。因為有名字的作品總比沒有名字的銷路好。

《月光奏鳴曲》是貝多芬中期作品中較早的一首。這時候的貝多芬開始嘗試新的形式，找尋自己獨特的風格，與前人不同的聲音。他稱這個作品為：幻想曲形式的奏鳴曲（Sonata quasi una fantasia），就表示他這首作品是以內容為主，格式彈性地遷就音樂內容，不再墨守成規。

他對一般聽眾都把這首奏鳴曲看成月光曲有點煩厭，因為月下泛舟其實絕對不能代表這首作品的情調，反而埋沒了它的真正價值。

第一樂章的慢板無疑給人一種寧靜的感覺，所以利爾士答才會想到月夜的琉森湖。不過這種寧靜並非百分之一百的平和，在非主題，左手低音和弦部分，不時呈現不安、焦躁的暗湧，似乎隨時會突破恬靜的外表。樂曲的第二樂章是比較輕快的快板。把聽眾帶離第一樂章的寧謐，準備他們的心情迎接第三樂章。第三樂章才是《月光奏鳴曲》的高潮。無論想像力怎樣豐富，都不能把這樂章的音樂和月色扯上關係。第一樂章隱藏着未爆發的暗湧，在這裏好像突然找得一個缺口。作者狂熱的感情從樂章第一聲開始，就如萬馬奔騰、一瀉無遺。這種粗獷、原始的鋼琴音樂是前無古人的。海頓，或莫札特的都是彬彬有禮，就是貝多芬自己在此以前的作品都要比這裏的含蓄得多。貝多芬在這個樂章裏面找到了他自己獨特的聲音──不羈、豪放、充滿原始的生命力。《月光奏鳴曲》雖然以第一樂章得名，卻是因第三樂章而不朽。

收錄月光曲的唱片多得很，只要找較有名氣的演奏家的演繹，大抵都不會叫人失望。DG的金夫（Wilhelm Kempff）、Decca的亞殊卡尼茲（Vladimir Ashkenazy）、Philips的白蘭度（Alfred Brendel）都奏得很好。他們用以配搭的其他作品各自不同，故大家也許可以據此決定買哪一款。值得一提的是Sony的荷路維茲（Vladimir Horowitz）錄音。荷路維茲雖然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可是他鮮有演奏貝多芬的獨奏作品。這張唱片，配上《悲愴》（Pathetique）及《熱情》（Appassionata）奏鳴曲似乎是他奏貝多芬獨奏鋼琴曲的唯一紀錄，所以頗有歷史價值。

1.3 康復者的頌歌

喜歡音樂的人都一定聽過貝多芬的交響曲和鋼琴奏鳴曲。貝多芬還作了十六首弦樂四重奏，聽過的人就比較少了。可是研究音樂的人都公認，貝多芬百多首作品中，在音樂發展上最具卓見、最高瞻遠矚的是他的作品op. 127、op. 130、op. 131、op. 132和 op. 135這五首四重奏。這五首作品不單是他四重奏的最後幾首，也是貝多芬全部作品中的最後幾首，寫在他逝世前兩、三年，有些還在他逝世後才出版。

寫《命運交響曲》、《月光奏鳴曲》這些中期作品的貝多芬是個憤怒、狂傲的作曲家。他遭遇到以音樂為生的人中最不幸、最殘酷的命運──失聰。他為此憤懣不平，可是卻誓不低頭，不屈不撓，繼續作曲，一首勝過一首，一首美過一首，在有生之年，這個聾子竟然成為譽滿全歐的音樂家。

貝多芬恬靜的一面

憤怒、狂傲只是貝多芬音樂的一面，他後期的音樂是寧謐安詳。他和命運的搏鬥已經結束了，他是勝利者。他可以安靜下來享受他辛苦得來的成就。他一度為自己的遭遇憤憤不平，但在他生命最後的幾年，把這些不平轉化為對上蒼和生命的感謝和讚美──在逆境中讓他得到驕人的成就，回顧過去可以無憾。他晚年這種恬靜平和與他壯年時的剛戾狂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第九交響樂《合唱》的第三樂章就是這種詳和的最佳代表。而最後合唱歡樂頌的樂章便是他對生命極美的感謝和頌讚。他最後的五首弦樂四重奏所表現的是和第九交響樂三、四樂章同一樣的境界。第九交響樂是外向的。貝多芬向全世界、全人類宣告他內心的平和與讚美。而這些四重奏就像他私人的禱告，在密室內和他的至愛親朋的喁喁細語，對他所熱愛的生命和宇宙的主宰私下的頌歌。

如果我們要全面了解貝多芬，我們不能只聽他的《命運交響曲》、《月光奏鳴曲》，和其他中晚期的作品，我們還要聽聽他最後的幾首四重奏，了解這個狂傲的偉人，最終怎樣尋得和諧與安息。

有人說貝多芬後期的弦樂四重奏，雖然在音樂發展上佔重要的位置，但冗長沉悶，很不容易欣賞，對這點我不以為然。不過，最好的證明還是親自聽一聽，領略其中的美妙。我建議從他1825年夏秋之際完成的第十五弦樂四重奏，A小調，op. 132入手。

這首四重奏的重心在第三樂章，極慢板（Molto Adagio）。貝多芬給這樂章一個標題：“康復者獻給造物主的感謝”。1825年春天，貝多芬病過一次，究竟這一樂章是否因為那一次病癒而感謝上蒼呢？那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的。我看這樂章的質──可以說是貝多芬作品中最美麗的慢板之一；量──超過十五分鐘，比一些四重奏整首還要長，顯示他的感謝並不是只是為了某一次的痊癒，而是回首一生，感謝上帝把他從憤懣不平，對生命的焦躁的戾氣中治癒過來，達到“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那種樂天適性的平常心。

要用文字介紹這麼美麗的音樂可不容易。阿多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在他的小說《針鋒相對》（Point Counter Point）的最後一回中，主角史賓達尼爾（Spandrell）就是用這首四重奏向朋友林斌安（Rampion）證明，宇宙間必定有一位至善至美的真主宰。聽到最後一段，林說：“你差點把我說服了，那真是太美了。”“事物怎可能這樣完美呢？”林說：“這是超乎人間世的，如果這種美持續下去，朝聞道，夕死可矣，恐怕我們都要死了。”話未說完，便有人敲門，史前往開門，三個穿着制服的法西斯分子，就在唱片播送樂曲的最後一個樂句中，把史賓達尼爾射殺了。可見在名小說家赫胥黎的心目中，這首四重奏佔怎樣崇高的地位。如果我再在這裏饒舌就只會成了蛇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