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利玉芳詩集

【推薦序：靈命的放生】╱林鷺

黑格爾對於藝術直覺的美學，認為是一種充滿敏感的觀照。我想對於閱讀利玉芳作品的讀者，應該經常被她獨具風格的「敏感觀照」所觸動，而得以享受一種讀詩的淋漓樂趣。這次利玉芳在生命接受天啟，生活恣意悠遊的人生歷程當中，出版這本大致以「宗教」和「旅遊」為兩大主題，外加富含原生元素的「客語南方」全母語詩寫，內容區分成四個系列的詩集，我認為是她璀璨詩人生涯嶄新的一頁，頗為值得關注。
詩集系列一以〈文廟一角〉起始，對於孔廟非廟的寄語，以我個人的觀點，其實是利玉芳針對台灣普遍民間信仰的詮釋與反省，而宗教正是歷來她諸多被討論的作品當中，較少被注意到的區塊，距離她早期偶而詩寫民間俚俗信仰的過去，更有實質上的分界。我曾經預感利玉芳的詩作必將因為心靈生活的翻轉，進入另一個不一樣的層次，這本詩集的出版，或許可視為初步的應驗；我也必須說，利玉芳把宗教的浮面語言，轉化成有意味的詩的語言的表現，除了在這本詩集找得到足跡以外，日後讀者將會更加習慣結合了「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生活體驗，所傳達不一樣內涵的利玉芳。以此論點，姑且先從以下她對淡水歷史人物，具有象徵地位的馬偕醫生的詩寫，來尋跡她有關宗教情懷的詩寫：

馬偕銅像守著大街
瞻望淡水
您究竟在等候誰人？

予我想起之前的夢
您揹著木槍，攜帶平埔壯丁
離開淡水，竄進叢林

您的頭盔被雞屎藤纏繞
發現宜蘭時
大聲榮耀主：尋著了葛瑪蘭
──節錄自〈夢境猶新──遇見馬偕〉

這首詩的特色在於穿插台語的巧妙，旨在顯示利玉芳夢境中與馬偕語言上互動的貼切以外，最大的用意應該在給予這位決意在台灣落地生根，娶原住民為妻，披荊斬棘傳播信仰、奉獻愛心的加拿大傳教士，以一種積極融入台灣的彰顯與感佩。此外〈梅峰小徑〉一詩的旅遊所見，簡單一句「農夫種花也愛花╱有一種叫做──伯利恆之星的花╱是我所不知道的恩典」已間接透露利玉芳宗教信仰的端倪。遊覽水蜜桃之鄉的拉拉山，巧遇颱風，落石擋道回不了頭的遭遇的〈路搶通了〉進一步披露詩人閱讀聖經，轉換在生活上的精彩。參觀奇美博物館寫的〈兩幅奇美油畫──聖經故事〉可視為這本詩集裡面，利玉芳對於宗教題材最直接詩寫的開端。
〈創作詩頁〉總共30首詩作的背景，有來自她兩次參加淡水福爾摩莎國際詩歌節的活動，有單獨與我同遊屏東霧台鄉原住民部落的回味，也有少部分屬於她客家背景的元素，以及追思故人的作品。
系列二命名為〈心靈曠野〉的22首作品當中，出現利玉芳比較明確的宗教領受並不意外。她回憶起「習慣了沒有電燈的六○年代╱基督宣教　把電影帶進暗夜╱鄉村看見奇異的光明」所留下「那位穿著亞麻長袍╱留著鬍渣的男主角╱說著智慧的語言」──〈暗夜〉的耶穌形象，應該就是接受一定程度的信仰以後，所提起的回顧。以下這首具有神祕色彩的詩作，就頗引起我的好奇與興趣。詩是這樣寫的：

光已經來叩門

Surrender
這一句使我產生幻聽的清晨

有兩人
手握書卷
他們的額頭飽滿
啟示順服的早晨
心
尚存疑慮時
光已經來叩門

簡單的兩段文字，卻充滿神祕色彩。讀者的我認為，這信仰的光確實已經敲開詩人的心門，所以〈撒好種子〉就出現有詩人回憶父親生前，如何處理稻田裡有害的稗子與稻子的農事經驗，來對應她閱讀聖經所得到的啟發。何況我們從這個系列的最後兩首詩〈風中的好朋友〉和〈心囚〉確實看到詩人對於看待人際關係觸礁時，是如何以一位基督徒所具足的正直與寬容，來處理生活上的修為。
系列三比較特別的是，利玉芳以生活化的客語，來還原她的成長背景與族群文化。我們從這24首母語的寫作，閱讀了具有客家意趣的生活經驗，內容涵蓋人物、歷史、政治，以及特有的客家民俗。我雖不懂客語，經由文字的揣摩，依悉捕捉到利玉芳經由語言所帶動，屬於詩的美妙跳動。以下這首女詩人從客家莊嫁到河洛家庭的詩，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掌紋

阿姆講
河霸手个妹仔
做得嫁人

自從嫁來細細个村莊
定定仔看手紋
像莊北个急水溪
又像故鄉个大河壩
晝晝暗暗汨汨仔流

事業線　順等河唇彎來彎去
愛情線　吹來鹹水草个味緒
生命線　連等阿姆个肚臍絆

利玉芳把她異地異族而居的人婦心理，以掌紋的事業線、愛情線，與神聖的生命線終究還是無可取代地，必然連結著親生母親臍帶的隱喻，來細膩她的女性心理特質，真是無比生動！
這個系列裡面出現不少利玉芳栩栩如生的人物素描，有些對話的詩意跳動讓人佩服她的詩人質素，引得我不得不回溯她在〈系列一〉所寫的：

完妹，畫像無痕

完妹，安靜地坐在畫像裡
天窗灑下流動的塵埃
光裡含著樹蘭花黃色的顆粒
像一束簪花插上她的髮髻

光線緩緩地挪移
黑色的大襟衫顯耀出莊重優雅
金戒指、銀手鐲在多皺紋的手腕閃亮
裙襬露出圓頭繡花鞋
完妹沒有纏足

完妹住在畫布裡
實心木的圓桌
舖上白色雷絲巾
魚肉挪去。猜忌挪去。操勞挪去。幻聽挪去。
青瓷花瓶擺上
彩虹彎彎的扁擔將回憶擺上
親情的溫杯擺上
數朵薔薇話花語

完妹，靜坐黑白的畫布裡
她的眼睛
注視著我向左　向右移動的腳步
我不再試探她的愛
完妹，畫像無痕

這首詩如果另成母語版本，相信對於她的客家鄉親，讀來將會格外具有母性象徵的意義。
利玉芳在這個系列的母語詩寫，也出現有〈恩雨〉、〈過河壩〉和〈飽滿的聲音〉關於宗教信仰的題材，算是利玉芳母語寫作的新樣貌。
系列四的〈旅行足跡〉共15首。8首是參加由國際詩人李魁賢帶領五名台灣女詩人前進祕魯參加「第18屆柳葉黑野櫻、巴耶霍及其土地國際會議暨詩歌節」的作品，7首是她個人旅遊北歐的遊記。在這些作品裡，我們看到利玉芳對於異國人物觀察的活潑視角，也讀到例如〈冰島鹽湖浴〉裡「抓一把白色泥漿╱這特調的面膜╱是從地熱噴發的冰與火╱人人塗抹自己的臉」「白色的妳你　白色的我　白色的她他╱彼此看過來看過去╱並不像台灣現代史所指證的那麼恐怖」的拋物線時空處理，所產生的幽默感與詩的驚訝性。
這位稱自己體內流著「鹽分之血」的台灣南方女詩人，在她的詩中加入宗教的靈命，卻能讓人讀到一個不受宗教束縛的心靈；在歷史的詩寫上，並不偏廢她「硬頸精神」的價值觀；在人文關懷的表現上，始終保持寬厚放生的姿態。利玉芳的突出，在於她總是能夠掌握瞬間直覺的精準，與會景生情的銳利，這正是她詩的魅力所在。

───

【自序：放生】

詩集《放生》象徵生活在這塊土地上自由的人民還必須有自主的能力，人類在不斷累積智慧的同時，有權利選擇出走被迷信約制的陷阱，我們生活的環境才得以受到保護。
《放生》一首詩作恰好被文評家彭瑞金推薦，印製成2018年新月曆12月之一，這微小新奇的靈感引燃我對作品的審視與信心，適時又巧遇李魁賢詩人的集稿策劃，更是加緊腳步把曾經刊登於《文學台灣》雜誌及《笠》詩刊，或未發表過的小品詩存檔文件仔細整理出版。
新詩集《放生》分為四項創作系列，系列五則附錄「笠友會」作品討論及附錄李魁賢的五篇淡水英譯作品。

▌系列一　「創作詩頁」
延續三年來淡水文化基金會舉辦的福爾摩莎國際詩歌節的催開，在淡水寫出的作品雖然不多卻可集成一束，經過淡水文化基金會的努力，其中有兩首作品「夢境猶新」、「殼牌故事館」已透過真理大學應用學系教授編成歌曲，並且在詩歌節開幕的音樂會上獻唱！另外一首「觀音的眼目」也在2017舉辦的國際詩歌節展示於淡水捷運站出口。抱著對寫詩的熱愛，題材性向多元，詩總是離不開在台灣生活環境經驗的格調，當心理的述發成為一句句有意思的語言結構時，即是一首詩的誕生。

▌系列二　「心靈曠野」
寫作向來好像是在日子的草叢裡翻找奇花異果，或者說藉著物象發想它存在的意義及道理。看不見，卻要在行為裡實現，近年來信仰在我心中奇異翻轉，取得恩典也意味著丟棄舊思維、丟棄一些古陋的包袱！
看似廣闊的日月星辰，如何摘下一個光點？敏感的心理特質，所產生的訴求而寫詩，記錄日常生活小篇章啟示為詩，非語言的固執；非信仰的迷戀，是跨向歲月的新界、靠近心靈曠野的人生觀。

▌系列三　「客語南方」
客家話是我的母語，創作南方的人物故事、時空記憶、地理歷史與我生長的環境互相效應，自然凝聚成重要或者非重要的題材，以寫日記的方式保留，不肯刪除零星的舊檔歲月，變通成為念念南方的詩！

▌系列四　「旅行足跡」
出國是為了放鬆心情與親朋好友共同走馬看花，但是往往踏出國門抵達另一個國家，陌生的風景卻魔術般的變化我的視覺、人文歷史故事的吸引也使我的心劇烈地跳動，存在腦海的記憶一點兒也不肯退讓，這時我的筆，催促我塗塗寫寫，耐心地修飾，把它們變成一首首詩。其中收編了參加祕魯詩歌節專欄詩稿；西葡、北歐五國等自由旅行的詩稿，也許風景的藍圖裡連結著我抹滅不去的足跡。

「含笑詩叢」總序╱李魁賢
推薦序：靈命的放生╱林鷺
自序：放生

【系列一　創作詩頁】
文廟一角
淡水詩頁
淡水顯影三首
我以閱讀的方式走溪
玻璃詩
完妹，畫像無痕
破殼的朝陽流出蛋黃的腥味
放生
梅峰小徑
渡冬鴨
楝花滿樹椏
最後的藍布衫
硬頸精神
桐花
水蜜桃祭
牛墟
草原上不見牽牛花
路搶通了
您從鹽田的幽徑走來──懷念鹽分兒女林佛兒
女人樹──杜潘芳格追思
水災
兩幅奇美油畫──聖經故事
秋詩──中部記行
濛紗煙
晨讀
歷史的顏色
獵霧記
蘭花兩首
鹽分之血
色彩的淡水倉庫

【系列二　心靈曠野】
暗夜
胎兒跳動
天色微光
光已經來叩門
我欲予你活起來
詩與樹
聖誕紅
合媽媽心意的女孩
夢中的征戰
三島便條紙
石雨
逐浪
登旭海
掌家
窯變
熬煉
遙拜
新聞畫面
撒好種
禱詞
風中的好朋友
心囚

【系列三　客語南方】
天穿日
心路
孕
出世
伯公下
拈穀串
恩雨
木星
稈棚
掌紋
山谷个回音
東勢林場
竹篙鬼
賣菜
撮把戲
信仔
銅像
游移
膽膽大
媽祖魚
過河壩
斷烏
鷂婆
飽滿个聲音

【系列四　旅行足跡】
巴列霍 Vallejo 的故鄉
小美人魚
冰島鹽湖浴
冰島極光
挪威瞭望台
一把空椅子
大西洋海濱公路
瓜達亞納河

【系列五　閱讀與討論】
附錄一：閱讀利玉芳作品──笠友會
附錄二：淡水詩頁╱李魁賢英譯

手掌有悲憫的紋路
瘦弱的食人魚
因而獲得生機
小湖有容納的雅量

自卑的食人魚
羨慕異族的漣漪
畫得比它大比它圓
也想替自己的漣漪
加上一點顏色

當整個內陸河川與湖泊
被染成一種腥紅的色彩
繁衍著一種罪惡的渦流
只生存一種魚的時候

被廉價的慈悲出賣的
手
夜夜守在湖泊
垂釣　游失的尊嚴

───

【梅峰小徑】

初陽像鍍金的指針
指著七點五分梅峰的位置
蘋果綠、橄欖綠、墨綠的山稜線
滴答滴答地完全青翠了

我穿越
台灣杉和日本杉拱起的路徑
有位穿著農夫高筒膠靴的解說員
熟悉這塊地到那塊地散步的秘境

他能翻譯鳥類的語言
我也學一句賽德克語 malisu
招呼林間的鳥族

農夫種花也愛花
有一種叫做──伯利恆之星的花
是我所不知道的恩典

誰拔走了結實累累的蘋果樹呢？
山豬不在場，不多評論
該為牠們的生存權保留一點餘地

推石機，全身生了鐵?
閒置邊緣，一點也不羞愧
推石機從前像隻勇猛的大象吧
能用鼻子推開大石頭
推開山林的貧瘠與障礙
改變有機，生產富饒的高麗菜

地磅，全身生了鐵鏽
閒置邊緣，不害怕做自己
地磅從前像隻勇猛的黑熊吧
能承載數公噸的高麗菜
今朝卡車隆隆的交易聲……已遠
梅峰小徑聽見露水滴落的聲音

───

【渡冬鴨】

養鴨人家
踩著秋收的腳步來了
毛茸茸的小鴨
放養在遺留稻香的田間
發出稚嫩的啾啾聲

覓食穗粒的幼鴨
黑影一坵一坵　移動著
遠山　移動著
移動了田埂上的老樹

鴨蹼變大了
聲音變聒噪了
身體變胖了
走起路來搖搖擺擺

綁著布條的竹竿
揮趕
圓滾滾的夕陽
揮趕
冬鴨渡入新禾場

───

【楝花滿樹椏】

中國人收領台灣
吹喇叭、敲鑼打鼓
指揮台灣走正步前進
當時
台灣順民搖旗喔喔喊萬歲萬歲
公雞挺拔頸子唱光復的山歌

戴台灣笠的婦女
知性的母親
日間，努力撒好種
膝蓋跪水田
降服我們的老祖先

布巾解下來的母親
牲畜餵飽了，廚房又打理好了
夜晚
還要生一兩個可愛的兒子女兒

吾等台灣的母親像野生的苦楝樹
差一點受到鏟除的命運
幸好神　痛惜吾們的軟弱憨厚

春天到了　苦楝樹又開紫色的花
和諧、平安、幸福、微笑、善良、音樂
陽光開滿枝椏

───

【最後的藍布衫】

赤焰的太陽　燈光般照射著
滾滾大河　皮鼓擊響地奔流
穿一襲藍布衫的伯母
一步一步走上風中的舞台

白芒花淹沒了藍布衫
油紙傘　搖啊搖地　擎入村莊

她雙手合十　敬拜土地伯公
祈求牲畜快快長大
庇佑孫兒要聽話
保護在金門當兵的兒子平平安安
保佑南洋戰場上一直無歸的老公

褪色的藍衫袖寬寬鬆鬆
流著汗水
眼淚兩三行

───

【硬頸精神】

原本為了把水種稻
看崗的六堆人
堅持守庄守社
阻賊擋賊、不殺良民
義勇軍擊退朱一貴
清廷陞「懷忠里」
諭示建「忠義亭」

光榮的六堆後背
招致部分民怨
結仇更至加深

對人情世故漸漸冷淡
只求生活平安的六堆
含淚圍坐神的面前決議：
今後若無府縣命令絕不出堆

訛傳說：
今後客家女兒絕對不嫁河洛

難怪兩百多年來
客家晚輩遺傳到硬頸症
六堆女兒也罹患偏頭症
說來話長
這是很難醫好的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