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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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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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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在社會快速變動時,「家」做為一基本社會單位,也只能像一個容器似地承擔起個人無法也無能理解、消化的各樣情緒。──夏林清

當個性與價值觀都不同的人共處家庭斗室,「家」這個讓人依靠的棲地,也往往成了傷痕累累的張力場。本書作者、心理學者夏林清,長期將「家」視為田野,進行諮詢與研究,看見「家」的僵局中往往承載、交雜著歷史、政治、工業經濟、社會價值的種種作用力,一般人難以體察,更難言難解,因而無從舒緩家內的痛苦。
夏林清認為,為人兒女者若能將父母還原成他們所處時代的青年男女,理解他們的困難處境及其各自的家族源流,將能開啟新的理解,辨識出階級、性別、政治與文化的差異對父母──這對夫妻──加諸的承載與難題,從而能開啟一些機緣,發展涵容傷痕印記的胸懷。「在兒女眼中,夫妻關係通常是藏在父母的角色關係之下的……我總是引領他們繞到父母這對成年男女的勞動小歷史與疲困身心的旁邊,亦同時進入男女夫妻共處的生活樣態。」

然而開口探問自己的父母與家族,既艱難也需要勇氣,因此本書彌足珍貴。本書收錄了夏林清及學生們,或因家庭痛苦,或因工作啟發而返身回溯家族的故事。一頁頁交雜勞動身影、戰亂離散的故事汗淚交織,如電影畫面般勾起讀者內心深刻迴盪,動容於關係微妙的轉化。
對於助人工作者而言,本書在作者的理論解析下,突破歐美現代小家庭式的設定想像,引領工作者在大時代的脈絡下看見「家」的樣貌與困局,找到介入、轉化的契機,是不可或缺的專業進修之作。如作者所言:「在家人關係中所壓縮存放或掩埋藏匿著的記憶與情緒經驗,或能解壓縮,則創造了機會,讓人能在回觀傷痛與糾結經驗中與他人一起成長與變化。」

書裡各式各樣的「不合格」家庭,文化資本、物質資源皆不足,長期困囿於「我的家庭真可愛」的「正常」情感修辭暴力,只得地底存活,各自為政,卻在書中得以拼貼輪廓,朝向複雜情感的重新記憶、填補、表達或不表達,構成斑駁的網狀解放圖。
──丁乃非/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將「父母」還原為時代變遷下的男女,重新理解感通,促動家庭關係之轉化。
●如小說般的文字紀實,跨越兩岸的勞工家庭書寫,感受小人物在時代變遷下的無奈與堅毅。
●賦予家庭工作者不可或缺卻最被忽略的歷史視角,新時代助人工作者進修必讀。

作者簡介

夏林清(1953-)
美國哈佛大學博士,輔仁大學心理學系退休教授,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特聘教授。七○年代,就讀政治大學教育系期間,因台灣保釣運動,開始了其政治意識啟蒙。大學畢業後擔任救國團青少年輔導「張老師」工作兩年,因街頭青少年與工廠青年的服務工作對台灣工業化的社會發展樣態有所認識,從而影響了其後續於美國賓州州立大學及哈佛大學學習的實踐研究的取向。台灣解嚴後,夏林清與其夫婿鄭村棋一同籌組經營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致力於勞工運動,一九九九年,參與公娼運動,成立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致力於性交易合法化的主張。

夏林清任教輔仁大學心理系三十九年,先後擔任過輔大學生輔導中心主任、心理學系系主任、社會科學院院長等職務,研究領域為性別與心理治療、生涯發展與成人教育、團體動力與社群發展、組織學習與專業實踐、家庭關係等,在教學、研究與服務上貢獻卓著。

共同作者
王淑娟(1964-)
東華大學教育與潛能開發學系多元文化教育博士候選人、輔大應用心理系碩士畢。曾任蘆荻社區大學主任秘書,現任台灣國際家庭互助協會、台灣行動研究學會花蓮工作站主任。﹝撰寫第二章﹞

江怡臨 (1977-)
輔仁大學心理系碩士畢,曾任北市佛教觀音線協會志工人力資源管理及督導、台中市身心靈研究推廣協會 總幹事及理事長。﹝撰寫第三章﹞

李丹鳳(1978-)
輔仁大學社會工作系畢、暨南國際大學東南亞研究所碩士。曾任龍華科技大學通識中心兼任講師、新北市政府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約聘社工員、台灣國際家庭互助協會北辦主任、導航基金會專員、南投富功組合屋巧女工坊主任。﹝撰寫第五章﹞

鄭麗貞(1952-)
國立空中大學社會科學系畢、輔仁大學心理系碩士畢、佛光山勝鬘書院畢,曾任高雄市前峯國民中學護士三十一年、中華民國學校護理人員協進會創會理事長、中華民國學校衛生學會副秘書長、理事、常務監事暨第六屆理事長、高雄縣家庭教育服務中心督導、高雄市觀音線督導、高雄市新興社區大學教師。﹝撰寫第六章﹞

朱瑩琪(1969-)
輔仁大學心理系碩士畢,曾任新竹曙光女中輔導教師;自立晚報、民視電視台、中國時報產業工會秘書;台北縣蘆荻社區大學專員、主任秘書;北京市朝陽區近鄰社會工作發展中心項目負責人、督導;芊香庭企業社負責人。﹝撰寫第七章﹞

范文千(1989-)
輔仁大學心理系碩士畢,曾任輔仁大學社科院專業助理、輔仁大學社科院「雅樂舞與文化創生行動研究計畫」研究員,現任東吳大學社工系兼任講師、台北市政府社會局委託台北市康復之友協會辦理向陽會所社工師。﹝撰寫第八章﹞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讓貼地皮走天涯的故事行動化解家庭張力
丁乃非/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歐洲批判家庭理論所看重的階級,性別與文化權力的社會壓迫與女性主義的解放論述,不在研究室裡,也不在遠方學者的身上,它們就在有血有肉、有怨有恨、有情有義的家人關係中。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差異的承載者,「結婚是戀愛的墳墓」不單是指柴米油鹽的難題,更是指這真實、複雜且變動的家人關係,需要看得見星空的好眼力,接納住不同習性;聽得見靜默細聲與涵容差異的新的能力。
──夏林清,2012:343

這本《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集結了夏林清老師多年以「斗室星空法」(詳導論)工作的作品,收納的是一種以她的話語、解壓縮式的知識探勘路徑、以家戶為社會田野的方法和歷程紀錄。書中有幾個關鍵詞:母子盒,拼裝車,解壓縮。敘事過程裡,階級、性別、家,既是方法,也是拆解、重新遇見的對象;既是工具,也是時刻轉換的目標。

家庭經驗解壓縮
不同與一般的學院論述規範,本書讓得以進入、介入制度之知識生產領域的、不同社會位置之「家人」(包括夏林清自身),透過自己與學校、運動、社團、社群的頻頻互動,一邊拼貼,同時又反思「家」各個環節與層次的可能和不可能。拼貼的過程(以及讀者的閱讀過程)既不漂亮也不完備,書裡各式各樣的「不合格」家庭,就是族類繁多不及備載的「家」。這些所謂「家」,文化資本、物質資源皆不足,長期困囿於「我的家庭真可愛」的「正常」情感修辭暴力,只得地底存活,各自為政,卻在書中得以拼貼輪廓,朝向複雜情感的重新記憶、填補、表達或不表達,構成斑駁的網狀解放圖。

家的場域,轉化著感情、情緒、身體、知識,既解離,也是溶爐。以母子盒的概念為方法(詳導論),夏林清帶著學生一起不斷進出來回,除不停自我追究,也探視周遭的各種他人。隨身攜帶的知識武器,不合用即放手,或是轉作他用,探險過程不曾興起要全身而退的念頭。自我與家內其他成員的相互攻堅,既不可能計算、預測的其目標,也是必經過程。這個知識的方法和路徑確實是一種手工業,在知識生產全球化、分類計價的商品化時代,以母子盒的方式進出、揉捏、衝撞與細細看待台灣各式各樣拼裝車家(族),既費工、費時、費力又費心。

當家(族)解壓縮成為有血肉、有縱深的關係,便成了深刻的歷史社會故事。在這樣的故事當中,也就是書裡夏老師不同時期學生的論文裡,姐弟、父女、父子、母女、夫妻、(外)祖父、母、養女後母等關係間的恨與暴力、決絕與漠然,都得以既高度個人化、偶然化,也非常結構性地出場。說出來或是選擇沉默,溝通與否,都可以有各自放置與(不)對待之空間與時間。透過記憶、記錄、等待、書寫,構築一種未來的閱讀進行式。不論就參與者、書寫者、閱讀者,母子盒的拼裝車承載的種種,得以解壓縮到未來的無限時空。

這是對家人、族人之間長期的恨、怒與暴力一種對待方法。負面情緒導致的暴衝是病又不是病,重要的是經歷、存活、記憶、(不)說、多層次、多角度的故事,終至得以拿出來曝曬。公共化或是一種星空,足以滋養突圍斗室的奇特耐力。

隨著二次大戰、中國內戰,台灣從日本殖民轉進美國庇護之國民黨威權統治,美式自由經濟與民主社會不只是口號,也成了淩駕現代知識價值與生活感情模範。以美國作為指標,多語言又強制執行國語化的台灣統合了,以國語發音之美國夢,成了統治與被統治之間的公約數。對家庭的想像也不例外。到頭來,小學課本和成人眉宇間不斷複頌的家國夢,壓垮逼瘋最底層、最沒有條件的家庭關係和成員。

階級、性別與暴力的曝曬
本書曝曬了扣連了階級和性別於勞動家庭關係中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暴力。難以啟齒的情感得以在故事逐漸開展,沒有立即的「診斷」和「命名」(不正常);也沒有斷定的「解釋」和「評價」(何時,可不可能,正常),有的是人們對於身處世界核心價值陰影之下,不合格、不溫柔的感情關係和知識生產反覆地自我修訂。

本書也曝曬了對於「家暴」輕易翻譯的知識論暴力。汙名經驗如何可以不再被輕易冠上專家的診斷名詞,診斷又該如何僅僅止於描述和參考,才不至於淹沒人們生活脈絡及其複雜歷史過程,而壓扁任何可能給予其他解釋和意義的時間與空間,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在歷史發展上來看,家庭從來不只有現在小家庭模式。台灣像是一部拼裝車,在世界資本主義的系統中,以「家」做為勞動力的提供單位,用一種拼裝車的形式去銜接資本主義世界的生產環節,市場化的消費經濟則讓拼裝車披著小轎車的外殼(夏林清,2012:240)。
 
這本《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的敘事方法,讓拼裝家庭關係裡外,對於性別、年齡如何和階級、統治緊密牽繫,以及人與人之節點如何成為體制暴力的傳遞卡榫、穴位,都得以暴露。本書堅持不輕易脫離台灣、東北亞區域近百年的戰亂與強制治理之母子盒,不論多複雜、難堪,或許都提供另一種迂迴潛行、貼地皮走天涯的故事行動方案。

【導讀】
〔導論〕家庭田野中的勞動身形與歷史訊息

我出生在一個家庭,屬於這個家庭,屬於某個歷史上特定的時期,處在一個不明確的地點和歷史傳承背景中。但是,我與其他的因果關係相遇、交錯。每個人,男或女,都是如此。我們一起代表了許許多多能相容的各種可能。
──L. Irigaray, To Be Two , 2001,p.57(朱曉潔譯)

家人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承擔社會差異結構的涵容體。出現於十九世紀後的歐美,但主導了當代心理、教育、社工專業論述的小家庭理論與方法,大多沒有面對這件事。過去三十年,我一程又一程探究這個課題,並透過《斗室星空:家的社會田野》一書,把此一過程反映出來的實踐進路與知識取徑做初步的梳理呈現。

上路:台灣解嚴前的離「家」青少年
我二十到三十歲專業生涯的起步,是與三群十幾歲的離家青少年來往而發生的,因著他們與「家」的分離,我認識著「家」。

暴衝叛逆小子身後的底邊家庭
一九七○年代中期,救國團受美國志工熱線啟發,開設了青少年輔導中心「張老師專線」,我是第一屆五到六名專任張老師之一的九號張老師。一九七四、七五年的台北市,都會街區繁榮發展,由學校常規逸離出來的青少年,則是被貼上「問題化」標籤的頭號群體,彷彿青少年安分被馴服了,社會就會更安定。我與一群志工共同負責長達三週、集體住宿的蘭陽暑假青少年育樂營之輔導工作。育樂營涵容了不服師長管教,由學校送來、少年警察隊抓來管束的與混跡街頭幫派的青少年(全為男性)。我憑著自身內藏的反骨,和青少年有來有往、情義相挺,陪他們走一遭十五、二十時的反叛時光。這對我並非難事,但相應的「家庭訪視」,則是一程又一程疲困的摩托車之旅──老舊城區底邊的黑道家庭、城角聚落的貧窮家庭,與山巔荒涼路邊的崩解家庭!青少年強勁如脫兔的身形所逃離的,乍看是他那或嘮叨難忍,或愁容相看的父母,實則是被粗暴快速的工業化與都市化所拖掛於邊緣,因而生存不易的成年男女。對我來說,「家訪」並未帶來主流力量所委託的撥亂反正之效,反是讓我撞見自己「無知」的起始點。我的父母是內戰移民族群中,非軍公教的邊緣知識青年,一無土地房屋恆產,二無穩定軍公教薪資保障,知識創造力是我的家庭資糧。我的家和這群青少年的家,分處台灣不同社會處境內,不同的家庭處境所承載的差異狀似互不相干,也不被活在其中的人們所辨識,然因工作的投身,而被自己拉出的一組對偶式張力關係中,我撞見了不同處境中的巨大差異,於是,承認「無知」成為反身觀看與知識探求的起點。一九七六年春夏之交,我因想更進一步了解這些少年,進入桃園少年輔育院教了一個學期的英文,三個月雖短,但給足我對感化教育的一線體悟。

認命勞動、心懸農村家人的工廠女工
一九七六年,我第一次出國唸書。當時蔣介石、毛澤東與周恩來先後逝世。反抗戒嚴禁制思想的潛在能量,是我出國的十一個月中「冒險犯難」的動能──在賓州州立大學校園內,我經歷了台灣留美學生保釣運動中「記名字、被打小報告」的政治經驗。離家萬里,還遭到「國家」威權伎倆對付,我體內浮沉著的恐懼與憤怒,也使我如乘風破浪般拉開了對左翼歷史的視域。「左」是台灣戒嚴所遮蔽住的一隻眼睛!左眼張開後,一九六○年代歐陸社會運動思潮與七○年代美國反戰運動,對當代社會科學的衝擊也就有跡可循了。

七○年代後期的台灣社會,開始移植美國心理輔導的知識與方法,以因應伴隨工業化與都市化而浮現的個人與群體的身心適應問題。一九七六年,國民中學開始進行職業輔導,生涯與職業輔導被國中學校教育結構成一門課程,「課本」便是一個個團體輔導活動,成了老師們「照表操課」的一個環節。然而,承載住這新興進步生涯輔導表象的,正是由鄉村學校輸送到工廠的青少年勞動力,成群的少女也包上灰藍頭巾,成為工廠女工。

一九七七年,我在桃園大園鄉紡織工廠與台北縣電子工廠裡,與離家群居於擁擠宿舍內的女孩們相識。在紡織場內我是女工;在電子廠內,我是女工宿舍輔導員。

對「家人」的懸念與改善家境的期待,是認命勞動的動能,學校教育的規訓與工廠的威權管理輕易相應扣合,這一接軌機制管束了青少年的生命力。僅有的逸離躍動,展現在被標籤問題化的男工載女工摩托車出遊的「鑰匙圈」現象。女工的「家」在遠方農村,「家人」在心中,「家人關係」承擔了工業機器快速轉動的「分離」;「回家」總在年節趕路間,弟妹長大,父母老去,青春體能耗損!數年後,多數女工便相繼往結婚養家的生命之河走去。

雛妓少女秋風夜雨
一九七八年,我帶著一小群學生,在收容未成年從娼少女的台北廣慈博愛院工作了一整年。
在廣慈「糾正式」收容中心的樓層裡,我在虛應文章、了無生氣的技術訓練課堂中,遇見麻木漠然的眼神和哈欠連天的抗拒。但唱歌是一種自由空間,她們教我唱會了台語老歌《秋風夜雨》。在糾正式的規訓空間中,唱歌、在樓梯間聊天成了具流轉力量的「輔導」方法,裡面純真無知的大學生們,也逐漸度過因娼妓汙名而深埋的不實恐懼。

一九七九年,教我唱《秋風夜雨》的小鳳來輔仁大學找我,那時她已在新莊一工廠工作兩個月。她在電話中,要我到校門口接她,因為我若不去帶她,她不敢走進校門;不是她膽小,而是大學校門是一種位階的表現。兩、三個月後,因家中需錢,她離開工廠重操舊業。她轉了一個小彎,命運也沒有改變。

「糾正式救援」讓女孩們站在「我不正」的集體地標上,在「學習轉行走向正途」的合法名義下,身體休息成了這三個月最實質的利益。她們身後,或極度貧窮,或混亂困頓的家庭,是她們離開後便很難再回去的地方,但她們泰半撐起貧窮家庭的生計所需。

年輕的我,由離家青少年的家外遠端回看她們身後的家,「家庭」所承載的階級、性別與政治社會作用力道,反而在拉扯、迸裂與牽掛的張力中益發醒目。

什麼是「家」?
讓我先還原素描「家」吧!
家是一個人被生與養的關係場,孤兒可能沒見過名之為父母的那對男女,但他得以長大定是有一組或多組關係(包括曾肉身交錯相會的性活動伴侶/父母),交相承擔起保護與照養的工作。

特定的一組人之間的關係與這些關係的作用方式,構築了生存與發展的生活現場。家庭生活是這種生活現場的俗名。

家的生活不只是家屋內的互動表象,各分東西、四出謀生的家人關係場域所承載的是:看不見卻從未停息發生著實質作用的、社會關係作用力的一種現場。
家人(或親近的養育者)關係是承載生長與發展活動的一個簍子!這個簍子十分有彈性,它可以十分寬廣地不受限於時空,也可被社會條件約制到緊密束縛與硬化扁窄!

於是,在家人勞動身形、話語交錯與混雜氣味交相編織流轉之間,性別、階級、歷史政治的刻痕薰染紋身!

過去三十年,我一方面在大學、研究所教授西方家族治療相關的專業課程,另一方面,在台灣不同社會教育的現場研發如何分享家庭經驗的方法。我們所發展的方法是,針對疊落在家人關係中的、社會經濟與歷史政治作用力道的經驗刻痕,創造分享共學的交流環境。創造這種分享共學環境,目的在於促動人們所承載著的家內折磨與苦痛經驗得到辨識與轉化的機緣。家庭經驗的苦楚,主要來自於「家」是每個人生命初始信靠與依存之所在,卻同時也是文化規範與社會體制操控力量的作用交會處。因而,對個人身心與精神發展來說,「家」的經驗絕不應被物質化地區隔和占有,導向個人主義式的私密理解。「竹籬村落、群居共學」的意象是我們呈現家庭經驗不同案例故事的目的,雖然這樣的生活意象與「工業化」的粗暴恰恰大相逕庭。

沉默無語與情緒暴衝:家內差異結構的承載
沉默是自然、生命、差異的捍衛者,它防止相同物之間或內在的殊死爭鬥。
──L. Irigaray, To Be Two , 2001,p.65(朱曉潔譯)

家人之間,沉默是常態。當然,你可能因為得不到相應的了解而傷感,甚或因家務生計而爭執,但很多時候,「沉默」是差異得以共存的安定承載力量;也有些時候,「沉默」是因為沒有機會與條件對彼此的經驗作辨識──自己也說不明白,就只能先靜默了!有些時候則不是失語,而是知道關係中存在巨大的差異,便等待著變化的機會。沉默不語的身體與心靈並非寂靜不動,呼吸帶著空氣穿梭體內,調節著身心所遭遇的世間磨練,家人關係間不易了解的、無力接近的,甚或難容的汙名傷痕印記,都可以涵容在沉默呼吸著的身體內,緩慢地求存發展。時常,我們是在沉默中與家人共處一室,「家」就如我們共享的身體與心靈,呼吸的氣流在彼此間來來回回,家人每日進進出出,或早起晚歸,或日夜輪班,或大門不出卻仍忙亂不堪;為五斗米折腰,進入金錢遊戲拚搏鬥狠,成為勞動機器重負傷痕,這些都如影隨形地一寸寸鑲嵌進身體、心靈之中。「家」的經驗從不私密,更不能用社會機制將之隔離排除,扭曲封存!

與沉默無語相對的,是以暴衝式的吵架表達激烈情緒。家人間的鬥嘴吵架,有如氣血欲通過經脈穴點堵塞處所需的衝推力。每個家庭成員都是獨特的,有如小小聯合國,卻常被要求似一個整體來表現。因此,吵架鬥嘴是欲生息相通的碰撞,但極為激烈的情緒暴衝與一再重複發生的劇碼,則是關係動力中交相束縛的塊結。美國研發展出的家庭治療方法,主要針對關係動力中的溝通方式「如何」製造問題提出對治之道,泰半被框限於醫院與治療室內,未能回頭反省這樣去脈絡化的理解與簡化的對待之道。然而,大陸與台灣卻在這二十年中,成為挪用心理治療法蔚為風潮的最大市場了。人人都需要被尊重,但被尊重的不應只是生存機會,人的有限性及其處境都更需要得到尊重。「尊重」會帶來看見與辨識的空間,因此,「家事」需要被尊重,家人間的關係與其生活條件的特定狀況都需要被尊重,讓「家」得以以其各種怪異的方式存在。
當差異與矛盾在有限的身體、心靈來回擦撞時,家人的「關係」如何才得以不壓縮僵窄、非斷即傷?這是本書的主題,但本書探討的「家人關係」不是社會化角色的設定與模式,也不是順應社會規範的家庭發展方式,而是一種能承擔起個人殊異性與差異結構的社會關係作用力的「關係空間」;視「家人關係」為此種關係空間的發展機會與場域,家內苦痛舒緩處即社會差異的涵容增長處!

超載拼裝車上的社會母子盒
一九七○到九○年代間的台灣家庭,恰似包著小轎車外殼的拼裝車,工廠生產線與外包家庭小工廠具伸縮彈性的鏈接運作,將千家萬戶納入了工業化的進程。只是拼裝車上了高速公路,在生產與消費上全力奔馳,導致零件鬆脫,險象環生,燃油不足,形神耗盡。於是,「家人關係」像是膠皮紐帶,在承擔著工業化機器高速運轉的巨大張力同時,也綑綁了工人之間以及工人和其家人的關係。除了工業化勞動力的軌道式力道外,家庭做為一個社會內部的基本單位,還同時承擔多層次、多面向社會系統的作用力量。「母子盒」(Chinese Boxes)的概念,鮮活地將交錯疊置與滲透到「家庭」內的社會力量(social forces)意象化了。

我由一九八三年參加薩提爾(Viginia Satir)的工作坊後,便一路探究家內溝通困境與固著化的互動模式與家外部之社會體系環境運作機制的關聯性。

我們若只在身心適應與病理醫療的視框中了解家庭和家人關係,勢必無法由時空兩個維度,參與進入一特定社會的內部張力場域,人文社會科學的專業實踐 若不能如此辨識,便不能綱舉目張地研發出在地的專業方法與知識。

本書的書寫,就是希望協助教育、心理與社工專業工作者,能以家庭經驗為土壤,「看得見,識得了」家人關係所承載著的多種差異結構。若專業工作者不能辨識台灣與大陸家庭在過去數十年中,社會存在與生活經濟、政治條件的演變對家庭內部經驗發生的作用方式,就只是淪為歐美資本主義化小家庭理論與方法的搬運工,也助長了專業證照制度的錯用與浮濫。

勞動的身體、壓縮的情感
用相套疊的社會系統來放置、理解家庭經驗,很容易看見父親與母親,做為男人與女人,也同時是謀生養家之勞動者的身心刻痕。勞動的身體無所不在,身體與心靈承載著不同形式的勞動刻痕。然而,在經濟起飛年代中,受父母保護、只需唸書求高分的孩子們,身心有著怎樣的經驗刻痕呢?顯而易見地,當唸書成了配合考試機器的操作動作時,青春無法得著勃發機會的身體,也會示演著令父母幫不上忙的弱視、虛胖或乾瘦、憂鬱躁亂。倘若此時,父母或外出打工,或鎮日勞動,他們的勞動滄桑又是如何轉置入家人關係中呢?一九六○到一九九○年代的台灣和一九九○迄今的大陸相似,百業蓬發,全民拼經濟,回家放下書包,參與家庭代工與機器生產的上線勞動,是很多人共有的經驗。例如我的學生李易昆,在成年後回看青春年少在學校書包與家庭機器間,因壓扭而漲溢的怒氣而辨識出自身的「情緒性」時,遇見了失聯甚久的奶奶:

我過往所迴避的焦慮與恐懼就像荒廢許久的田地,如今我得回過頭來將其結塊硬化的土壤耘開,讓埋藏其中的陰暗得以面見陽光。這樣的勞動沒有異化,而是結合了我亟力發展我自己的動能,我投入我自己的耕耘中,是意之所趨,我之所在。

在田裡勞動的意象讓我想到我阿嬤。我年幼時愛跟奶奶下田,不知道是奶奶想休息,或是為了來看看我這個在木瓜樹下玩耍的小金孫,她常會來木瓜樹下喝水,然後說『田裡的事是作不完的,作不完還是要作』。我已不確定她是對我說,或是對她自己說,但我記得她的面容沒有怨嘆的意思。

阿嬤的勞動不急躁,田園厝內總有那麼多事要作,阿嬤讓我覺得能作盡量作,作不完也沒關係,因為一定作不完……相較於早餐店或電容器加工,少作一位客人就少賺五塊錢,機器每停下了一分鐘就少二十五個成品,這種勞動真是緊迫盯人。她雖然也是辛苦的勞動者,但阿嬤的勞動,與我所來自的勞工家庭所感受到的勞動大不相同。」──李易昆,二○一三,頁五十五

小金孫是阿嬤田中往返農活中,勞動生產與生命延展的愉悅表徵;然而,這一愉悅的連繫在李的青年期是失落去了!

歷史的碎片、振動的情感
關係所承載的情感經驗、所涵攝住的,絕對是多層次的社會脈絡痕跡,只是關係中的行動者並無足夠的資源與條件去體察它們,這使得不得不發生碰撞的「情感」,被迫粗糙簡化為「情緒」。這些片片段段的情緒,被「壓縮」存置於身心內部及互動慣習中。然而生命雖不可逆,但人可以透過參與社會活動得到變化與發展的機會。

「家」的社會性,可以由家人的勞動方式與工作生活來理解,家庭經驗裡所蘊含著的歷史政治訊息,則常如碎片般嵌存於家人互動關係,或個別家庭成員未明白表達的記憶裡。記憶、思維與情感的扭曲、隔離與壓抑,是常見的型態。個人能否透過家中的歷史、政治經驗碎片與大歷史相應參照,端賴個人是否能探詢在父祖輩的片段訊息中所可能映射的歷史行跡──意即,我們經由家族歷史訊息張開了對歷史政治的感知之眼。

當我們張開感知之眼,對自身文化中的歷史訊息會更有感情,對世界各處的歷史政治演變也會更關注;我們的情感會與歷史中的許多事件共振。一個成熟的工作者要有意識地發展豐沛的情感與細緻的辨識力;不論學院或社會培訓機構,培養一個好的工作者不能只一路搪塞知識,而要創造一種關係的條件,支持他開始覺識清明地啟動一條自主的道路,發展成為實踐的探究者的路徑。

立基實踐的解殖路徑
完成本書的動力之一,來自過去二十多年往返大陸、台灣,聽年輕學生談起脫鉤失聯的父祖輩,以及眼下的經濟生活與婚戀難題。當我們視「家」為一社會田野,學習去理解家人「關係」所承載的社會性經驗時,我看見年輕人的身上帶著中國自一九四九年以來三代成年人的影子,這使得年輕人的婚戀問題無法被簡化為「現代女性自己做決定」的抉擇。由社會的結構性機制來看,中國大陸迄今所經歷的政治、經濟變動,對三代成年人而言猶如一個轉動即整層扭轉的魔術方塊!國家建設可因政治操作而整層板塊移轉,活在其中的無數個體,則是這結構性扭轉的承擔者──活著就必得承接,個體有限的身、心無可避免地扭結求存發展。許多大陸年輕人,對於從「解放」到「文革」時期父母長時分居異地感到不解、困惑進而指責,而他們的父母做為一整代分偶婚姻關係中的成年男女,則長年存壓在或裂解分離、或矛盾凝結且不易言說的經驗包裹中。上兩代成年男女的堅韌與悲愴,如何能成為生命的「傳承」與社會的文化資產,而不是被「代溝」一詞化約地掩埋?

這本書主要意在鼓勵工作者們,能開拓「家即社會田野」此一心理教育方法的實踐進路。人文社會科學的工作者們,如何在我們所安身立命的社會內部看見世界他方,但能不貪婪地不以「接軌」式的想像與簡化的語言一昧攫取國家資源,誤植套用歐美知識,膨脹了工具理性邏輯對人文底蘊的傷害?三兩成群的工作者,資深與資淺者伴隨同行,就地戰鬥,進行「陣地戰」式的實作活動與實踐項目,凝聚心神,研擬進路。工作者踐行的路徑首重進入田野,進而謀求細水長流與滴水穿石的累積,文化的再生與轉化,靠的是人立於天地之間那股站樁功夫的定力。

目次

﹝序﹞讓貼地皮走天涯的故事行動化解家庭張力‧丁乃非
〔導讀〕家庭田野中的勞動身形與歷史訊息‧夏林清
〔第一章〕林壑萬里清:記父、母系血脈的歷史溯源‧夏林清
 
I‧情緒解壓縮與家庭衝突
〔第二章〕恨的爆衝與轉化:盈豐行的故事‧王淑娟
【導言】情緒濃烈的伴讀文
【文本】盈豐行:一段二十人大家庭的奮鬥史
【後記】欣賞自身家庭的豐富性

〔第三章〕勞動父母的家庭帳本:兩個女兒的共振參看‧江怡臨、崔雪瑩
【導言】以父為名,問責於父的距離感
【文本一】算不清的家庭帳本:勞動家庭的親密與孤單
【文本二】斤斤計較撐起家:返身認識勞動的父母
【後記】精神反抗的轉化路
 
II‧結構之內、城鄉之間
〔第四章〕在歷史鞦韆上放風箏:城鄉二元拉扯中的三代人‧夏林清

III‧政治意識型態的暗礁與伏流
〔第五章〕家的僵界:政治溝壑下的兩岸婚姻‧李丹鳳
【導言】兩岸婚姻的深層鴻溝
【文本】「僵」界:一段伴隨陸配工作而來的返身拆解
【後記】不斷重複的「僵」界

〔第六章〕邊緣行者:穿流於政治對立的眾家庭‧鄭麗貞
【導言】捍衛公益的行者情志
【文本】邊緣行者的三個家:一個校護的越線與鍛鍊
【後記】人飢己飢不逾矩

IV‧歷史皺褶裡的匯流與斷裂
〔第七章〕浮生千山路:多民族血緣匯流下的性別、權力與階級意識‧朱瑩琪
【導言】分頭迴旋於父女、母女關係
【文本】漢、滿、朝鮮與平埔血緣匯流:一個女性運動者的溯源反思
【後記】烽火寓禪機

〔第八章〕宮廟之子:穿梭於社會底邊的歷史迷宮‧范文千
【導言】一個社工的逃家與返家
【文本】穿日破台:歷史刻痕與宮廟之子的追尋
【後記】在歷史碎片的機緣中朝向清明

V‧視家為田野的工作路徑
〔第九章〕勁旅行腳:地方斗室與星空共享的對話‧夏林清

[跋]記本書共同作者群

書摘/試閱

家庭圖像的視框挪動 

家人衝突、打架相向 

 一九七七年,我在台北市出生。適逢台灣經濟起飛階段,家裡生活環境好轉,我過著跟姊姊(大我十歲)、哥哥(大我八歲)截然不同的日子──在醫院出生、包尿布、喝奶粉、吸奶嘴,白天上幼稚園,放學後自己坐娃娃車回家。
 因為生逢雙薪家庭,所以跟著我的不是娃娃或小毛巾,而是一長串的鑰匙。晚上回家也還是那一大串鑰匙開門,家裡要一直到晚上七、八點才會有人回來。不過,誰回來也不太重要了,我的記憶裡裝下那間大空宅,就裝不下其他人了。我是六○到七○年代的名產:鑰匙兒童。開進開出都是一間空蕩蕩的公寓,鎖上鎖下也鎖不住一個小孩的孤獨寂寞。
 一直到我大學畢業進入心理諮詢領域後,我不滿於我的家庭終年爭吵、打架不休,成年後努力運用各諮詢學派的想法來處理我孤獨、親密失落、家庭破碎的痛苦。
 我遊走於完形學派、家族治療理論、藝術治療……,我的家是專家口中的「家暴家庭」,我是「家暴目睹兒」,我的人格和心理問題來自我家庭中的暴力衝突。在家族治療的系統理論裡,我粗略地瞥見了我個人以外的家庭面貌,這個視線裡的家人現形了,我能看見他們也有自身的期待、失落和身而為人的痛苦,但我仍放不掉「幸福健全的家庭圖像」,致使我難以接納家庭的衝突和破碎。
 我的視框從原先的「家暴」到諮詢理論的「失功能家庭」,這些看待方式仍然沒能真切地貼近這個勞動家庭的複雜性,也沒能給這個家庭一個位置去描述它的獨特性。
 唸研究所時,我原先帶著「不合模」的框架,讓我難以面對我家內的破碎、苦難,甚至可能還被賦予勞動者的「溝通障礙」,只能「暴力相向」的負面評價,這些壓力都令我難以開口。但是千絲萬縷的情感總不停地被勾動著,父母的片片身影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腦中浮現出童年時的樣貌,胸口有股濃濃的情感瀰漫著我。當同學們說著他們和關係他人的情感、想法,鉅細靡遺地共同勾繪父母那個年代以及彼此成長的年代。父母的勞動身影召喚著我的情感,我對他們的心疼、不捨,於是乎,我願意讓我的父母還原為「成年的男女」,讓他們如實地成為人,並接受身而為人的限制和困難。
 我開始產生了想說自己故事的欲望。
 從沒看見,到無法說,再到開始描述,我經驗到社會主流標準的框架加壓在我經驗裡的束縛,我的真實經驗竟然是這麼難以真實地描述,語言中總是帶著眼淚,在邊說邊哭下逐漸出現故事的原貌。


親密不是只存在和諧與舒服的情境中 

 當我看到爸媽反覆爭吵時,強烈的張力令我只想逃離。
 二○○五年我與一個海峽對岸的大陸勞動階層的年輕男人交往,我們交往過程,強烈地拉出兩人經濟不平等的位差。他總想像我的日子比他優渥、舒服,至少賺錢容易。我們談話的內容總不脫工作、賺錢、缺錢這類話題。剛開始我還能幫著出主意、安慰、支持他的處境,時間一久,我開始覺得沉重。總愁著他的愁,苦著他的苦,思慮著他的思慮,將他的生命揣在懷裡時時刻刻地擔憂、牽掛著。我有種失落,卻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自己似乎愈來愈累,也愈來愈空洞。我還在情感的甜蜜中,他卻已經脫離而面對現實生活。我,開始從這兩人關係中消失。甜蜜也逐漸隱身到某個不知名的底層,浮現而來的是面對生存的焦慮,擺在眼前的只剩生活的重擔。我還想戀愛,但是愛已化作現實生活的收支帳本。
 我在這段關係中投入很深,卻也發現自己異常焦躁,結束這段關係成了我所能想到的自救之道。
 我想起了國小時,常看到爸媽在日光燈管下的小茶几旁,反反覆覆地算著一本怎麼算都算不清的帳。爸爸總是會質問媽媽說,為什麼錢都不見了?為什麼家裡都不能存錢?媽媽是怎麼也說不清楚,一家五口人要吃要喝,怎麼樣也剩不出錢來存的。兩人就在客廳愈說愈大聲,而這一幕畫面也在我的腦海裡,如曝光過度般逐漸空白。
 直到這一刻,像顯影般,再次浮現。
 我在自己的愛情裡返身照見爸媽的親密,是被龐大的經濟壓力擠到沒有存在的空間,卻扎扎實實地存在兩人緊密的勞動關係中,憂其憂、苦其苦。兩人胼手胝足打拚出一個家庭五個人的生存空間,其中有拉有扯,有愛有恨,有痛有苦,卻怎麼也不能說,這個相互依存的勞動關係不親密。

鬥,是一種在關係裡努力的樣貌 

 高中那年,父母離婚,我正在適應高中生活,我們都面對很大的壓力。每天都會看到媽媽回家進門的剎那就開始發飆,然後一路罵到晚上睡覺。那像是一種狂躁,高度焦慮、煩躁和情緒化,每件事都會引起她的煩躁,需要以急切、高分貝的方式表達,對我們說著各種惡毒的字眼,以發洩她的憤怒;她一直告訴我,她因為更年期所以覺得躁熱,一熱就煩。
 但她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個「被離掉」的女人,她說:「跟人家說妳是個寡婦,別人會尊重妳,但是妳如果說妳是個離婚的女人,別人會瞧不起妳。」所以她一直很難面對自己的清白有瑕疵,也對未來充滿著不安和焦慮。大三時,她決定賣掉四維路的房子,搬到國泰街住,並且跟左右鄰居說自己的先生死掉了,我才知道之前她住在四維路時壓力有多大。巧的是,我們住的這層樓的鄰居幾乎都是中年女人,她們的老公也都「死掉了」,我娘像是重獲新生,開始跟鄰居關係熱絡和善許多。
 高中時我沒心情理她,她的發飆抓狂總能引起我的惱怒,因此就經常上演母女對吼的場面;要不然就是她會在我面前泣訴我老子的不是、我姊的不孝、我們姓江的都愛說謊……,這也會引起我的怒火。
 後來一火,我就開罵,罵她婚都離了,幹嘛不好好過日子。那種男人這麼爛,不要也罷!去喝下午茶啊!打扮得漂亮點出去喝茶、逛街啊,這不是妳以前最喜歡的嗎?妳可以過自己的生活,反正他也沒對妳多好,離了算了。
 碰到她無理取鬧時,我就會像哄小孩一樣哄她:蔡○○,妳有病啊,妳看妳現在多好,想幹嘛就幹嘛,沒有人會管妳了,妳現在自由了。
 或是無厘頭地搞笑:「妳要收房租喔?那妳去跟我爸要!」
 或是撒嬌,或是跟她一起幹譙我老爸或其他人。
 我在那時開始說髒話、說黃色笑話逗我媽、直呼家人名諱。
 用「幹」字頂出一個空間,讓我和我媽可以在裡頭透氣。髒話也是她小時候家裡很熟悉的文化,是嫁了爸後,這些不入流的文化全得丟掉。所以當我開始用盡各種髒字、三字經在表達我的情緒後,我媽也像是被釋放似的,也開始用髒話表達不滿,我們母女倆最和諧的氣氛便是對話裡「幹」字滿天飛。而我媽從對於黃色笑話的避諱,到最後還能在工廠裡說笑逗樂,她的枷鎖正逐步瓦解。
 我開始取代我爸在家裡的工作,修馬桶、補漏、換燈管和一些需要使用勞力的工作。我補位上了一個既是小孩又是父母的位置,又像我娘的朋友、又像她的母親、又像丈夫,能對幹,也搞笑,還能施以教導。
 我從爸媽的婚姻、與媽媽的拉扯、還有我服務的婦女們的生命裡看到,這種「纏/鬥」是在關係中不輕易放棄、持續努力的模樣;是在退三步、進半步中力求推進的奮鬥,是在看到彼此差異後還願意共存的情感關係。這種親密性絕對不是「真愛無敵」或「心靈伴侶」的概念可以套用的,而我在與她們工作的過程裡,捨棄了個人化、問題化、病理化的方式詮釋她們的處境,試圖在主流價值觀中拉開光譜,讓我們彼此糾結的情/愛、關係有了另一個安置的所在。

女性心理助人者的尋根與回歸 
妓運不歸路

二○○七年九月六日,廢娼十週年。
 看著眼前這群搖著招魂旗、蒙頭蓋面的女人們聲嘶力竭地吶喊著。廢娼日,是她們被無情政客再次出賣的另一段開始。她們不曾因為政府的「德政」過得更好,反而因此喪失了唯一謀生之路,失業、缺乏就業能力、以債養債、酗酒嗑藥、轉作私娼、自殺的公娼比比皆是。她們的生活沒有像我們想像的「過得更好」,反倒因為道德輿論的「拯救」讓這群娼妓更為潦倒。
 這是我第三年參加日日春的抗爭活動,愈來愈明白,廢娼,在台灣是一個禁忌,是政客口中不可被挑戰的貞操帶,愈明白,也就愈清楚這是一條不歸路!看著一群公娼,一個個因為熬不過生活壓力走上絕路,看著一個個社會運動同志前仆後繼地參與進來,我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因為這是道義!
 我與她們同樣來自勞動家庭,只是生命的機緣引領我們走向不同的道路。我進了諮詢室成為諮詢師,她們進了房間成了性工作者,在社會階層上或許我們有所差異,但就本質來說我們同樣都是服務業中的勞動者。
 翻牆(汙名高牆)越界(跨越階級界線)將我與這群女人在生命勞動擠壓裡相連結,並從細縫中凝視母親的「茶室養女」生涯,也得以理解、心疼被壓得不能翻身的貧窮父親。為求生姿態如此用力,使我的眼無法移開,無法不看那生命掙扎的苦與奮力抵制,那力量令人動容地震撼著我,我生命裡的痛苦與她們一同共振。
 貧窮,於我,不再只是生活困苦,那還是種滋養,讓我坐在諮商師的位子上深刻體認,我與案主此刻的距離,是命運使然,但「貧窮」卻讓我在心理上、感受上與他毫無距離。

精神反抗之路
 每每進入碩士論文書寫前,我的焦慮讓我無法安然進入書寫狀態,然後我會一遍又一遍讀著我的同學瑞芸寫給父親的信:

爸:
我在二○○六年寫信給你。寫給二○○三年三月八日淩晨,在林口工業區單人床上走人生最後一夜的你。
儘管一九九八年留在台灣守著家的變化,為的就是不想你走的時候,沒能在你身邊以我們的回憶送你,便是默然。
最後一回見你,在與媽媽聊天中,你轉頭意識清晰地看著我說:「要跟妳永別了,聽懂不懂?」我知道你是認真的,便再也沒法去看你。我拿什麼回應從小看著你想你怎麼把自己活得這麼痛苦,最後走到收容所的存在?
小時候,看著你赤掌奮力打我的臉,讓我儘管痛恨你與你資本累積的邏輯,對你說過:「要斷絕父女關係。」卻也看見你被階級規則擺玩的痛苦!打我的同時彷彿你是在攻擊自己的手。
這個當時看來矛盾,在我走上和你一樣的精神反抗之路,才徹底明白其實是共同的抵抗點。我們的肉搏戰讓我至今仍滿腹反抗的怒氣……

 一遍又一遍讀著,這裡有股我說不出來的情感震動著我,我難以自抑嚎哭。
 是同樣心疼父親「被階級規則擺玩的痛苦」?還是痛恨他使用「資本累積的邏輯」?我從沒有與父親肉搏扭打的經驗,我是他很疼愛的女兒,在他能力所及他都會盡力給我最好的。我高中時他們離婚,爸爸回到花蓮,我們就此疏遠。我一直很難接受他開口閉口都是錢,賺錢、存錢、錢、錢、錢。離婚後因緣際會下,他回到開車老本行,那兩年台灣正值李登輝政權的末期,與大陸進行一場又一場軍事、政治角力,政治上的紛擾讓條件最差的人民最先受害。他在花蓮薪資從最好的上萬元逐漸到數百元。他對我的愧疚也是他不能給我優渥的生活,那似乎是他這個男人最失敗的地方。
 我又愛又恨的情感始終難以說清楚,只能在他們離婚後,遠遠的、冷冷的凝視著。
 而今更理解,我被日日春阿姨們勾動而出的,還有我與父親際遇的疼惜和難過,如瑞芸中所說:「長久以來,在這世界上強烈的孤獨感與漂泊感,在我走完精神反抗之路,要拿起自己抵抗階級的日常戰鬥時,想起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戰役。同時也是你的。突然間,好像不論去哪,我都不再是孤兒。我的精神反抗之路,其實也是你的。你看見自己打贏了這場仗了嗎?我沒有放棄,我沒有背叛我們的歷史。」

回家

 爺爺往生後,有人問起,奶奶都跟人家說:「他轉原鄉了。」(客語)
我那時問奶奶,原鄉在哪?
奶奶說:老家啊!
我那時想,就回老家嘛!幹嘛說轉原鄉呢?
 現在想想,客家人不論流落到哪裡,在哪兒生根,但始終記得自己是從
哪裡來,即使死了也要回到原本的故鄉去。
做了一輩子的客人,死時,是要回家的。

何處是我家
 二○○六年底,我跟認識多年的同事交往,他是個循著人生進程在計畫的「正常」人,在交往初期就希望能結婚、生小孩,因此我也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否願意被收編進婚姻制度裡。這時才發現我對於兩人共度一生的想像很稀薄,對於婚姻的概念很普通,但多是女性被壓迫的想像。
 加上男友來自傳統的閩南家庭,對於家庭倫理、習俗有成套的規矩,是個大男人的大家族,女性在家族中是最主要的勞動人力,男友母親更是這套習俗的強悍捍衛者,原先婆媳衝突不斷的場面,在男友母親過世後,他大嫂接繼成為家族傳統的守護者。
 在剛交往不久,我與他大哥、大嫂第一次吃便飯時,男友大嫂當著大哥、二哥和男友的面前跟我說:「妳以後嫁進來要幫忙拜拜,要下廚幫忙,不能像妳三嫂那樣什麼都不做。」「妳知道現在家中我最大,妳未來公公、小姑和妳大哥、二哥都歸我管。西瓜偎大邊,我這邊是大邊,大邊是哪邊妳知道嗎?妳不能偎向三嫂那裡(閩南語)。」
 才第一次吃飯,我就經驗到「下馬威」,透過這個家中的長媳,傳遞出來的這個家庭對媳婦的要求,以及長媳急於建立權力的企圖。席間,這個家庭的三個男性,對於大嫂的言行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如同過往家庭中的婆媳爭戰,這個家族的男性任由女人相互鬥爭,各自袖手旁觀,因為男人始終是這個鬥爭裡的既得利益者。
 當這個歷程在我面前展演第一遍後,我心中不寒而慄。剛剛走進愛情裡,我就看到一個家族內的女性們是如何相互傾軋、為整個家族勞動奉獻自己。
 剎那間,我想起過年時,奶奶、大伯母、二伯母和我媽從除夕一早忙到初二回娘家,不停地在廚房殺雞宰鴨、洗菜切菜,到用餐完畢後的清潔收拾,然後再準備下一頓飯。大伯母蹲在門口的水龍頭旁清洗雞腸,從上午我出去玩到傍晚回來,始終看到她蹲在那裡就著冰冷的水洗著。
 那片景象深印腦中,直到此刻接近「準媳婦」的角色位置時,更意識到畫面的駭人!愛情至上的我,面臨自身自由與主體性問題時,似乎就到了我的底線了。 「嫁」進一個家庭,在此時是種驚駭的景象。要跟一群陌生人成為家人,重新磨合兩套不同的文化,我有著前所未有的疲憊。當我好不容易和媽媽有著不錯的母女關係後,實在沒力氣要再和一群陌生人重頭來過。我所感受到的束縛和限制,成為我內在極大的痛苦來源。
 孤獨與疏離的生命樣貌挑戰著我對親密的渴求有多強烈,我反覆自問,若是我可以一個人自由生活,所承受的寂寞和進入婚姻中所受的拘束相比,我願意犧牲什麼?自由?親密關係?
 疏離帶來的隔閡,不斷勾引我走向獨善其身、明哲保身的生命路徑。
 無處可生根的漂流感始終帶在我身上,堅強而疏離地踩在我所居住的地上。那也是一種自豪,我到哪裡都可以生存,也有種惶然,何處可讓我安身立命?

轉原鄉
 我想到小時候花蓮老家過年時的情景。以前過年前,叔伯間都會彼此聯絡何時回家過年,小孩們一放寒假就回去報到,跟著小姑姑的指揮開始打掃家裡,一邊準備過年的貨物。等到除夕那天一早,大伯母、二伯母、我媽、奶奶就會開始殺雞宰鴨,蹲在井邊清洗雞鴨內臟、腸子。家裡堆滿各種過年的喜糖,小孩就從外頭玩到家裡,吃個糖再出去玩,一邊催促著大人開飯,等吃雞腿。到了晚上,男人都趕回來過年,人多到要開兩桌吃飯,爺爺還會趁開飯前空檔,去雜貨店買汽水和紹興酒、玫瑰紅回來,伯伯叔叔們邊喝酒邊聊天,他們都有極為幽默好玩的表達能力,每每總能把在台北工作的辛酸說成笑話取悅爺奶。小孩就在旁邊玩翻天,商量著等一下拿紅包要去買炮竹、起營火……。發紅包時,每一戶都會躲進房間裡分裝紅包,我會藉機進出各房間,看著伯母們煩惱數錢的神情,他們的大失血是我的大豐收,我實在沒心肝。等拿到錢,哥哥姊姊們會帶我去買炮竹,然後在田裡起營火,最後還會藏幾個香噴噴的地瓜進去烤。奶奶和伯母們在飯後便開始做起紅豆年糕,在篩子上滴幾滴香蕉油,頓時房子裡香氣四溢,小姑姑會先在灶房生火,等著蒸年糕。我從那時起就會一直問著大人:「什麼時候可以吃?還要多久?好了沒?」等年糕出來後,小孩們都會用筷子去捲年糕,像捲麥芽一樣捲一坨大大軟軟黏黏的年糕吃,好香好甜好黏牙。
 氣喘纏身的爺爺多數時候都會在一旁靜靜地不說話,眼睛卻盯著孫子們玩耍,在各個時間點上用客家話,把家中所有的小孩唱名一遍,輪著叫孩子們吃飯、洗澡、睡覺,那是不多話的爺爺在我記憶裡留下最深的記憶。而我唯一會說的客家話也只有吃飯、洗澡、睡覺三句。
 這個記憶一浮現,我的淚無法抑制地往下流,兒時過年的溫暖回憶,成為我此刻自我撫慰的記憶。
 我的家,在那時那刻,那片記憶裡。只是在奶奶往生後,我們家也因為叔伯合夥失敗而四散,那樣的年,早已不復存在了。我深深思念與渴望親人團聚的溫暖,卻也深知數十年來家人間的齟齬讓彼此有了嫌隙,那個家,是回不去了。可是我對家人的情感卻有如年節的紅豆年糕般軟黏香甜,每每思及,總有股濃濃的鄉愁。
 二○○七年暑假,我背著DV機回花蓮,跟長輩們說我要拍紀錄片紀念爺爺奶奶,所以要採訪他們。
 原先靦腆的長輩們,看到鏡頭都很不自在,但是一看到過去的老照片,眼中散發著光亮,個個沉浸在過往的記憶中。大伯母原先要撿菜煮晚餐,靠過來一看,轉頭回家提著三大袋照片給我,自己也開始逐一翻看起來。這是我們近十年來頭一次一起坐下來聊聊天,我跟大伯母撒嬌,訴說男友大嫂的下馬威。原先以為大伯母也會以家中長媳的位置給我一番訓誡,沒想到她悠悠地說:「個人公媽隨人栽(閩南語)。只要分開住,妳就別管她。」連大伯也站在我這邊挺我,幫我罵了男友大嫂一頓。
 家裡的長輩們聽到後,沒有人教訓我,也沒人要求我要成為我所想像的傳統媳婦角色,長輩們都疼惜我,這種氛圍就是我所熟悉的家,讓我知道這裡有我的靠山,我可以不怕!
 二○○七年十月底,江家祭祖,爸爸特地帶著我到爺爺奶奶的靈骨塔前,請爺爺奶奶保佑我早日畢業。聽著爸爸用客家話跟祖先祈禱,我的心裡有股感動被喚醒,那個熟悉的語言原來早已刻進我的血肉裡,讓我緩緩地再跟這個家牽在一塊兒。
 稍後,我帶著剪輯好的紀錄片給長輩們看。
 家裡長輩彼此笑著自己的今昔對照,對我的紀錄片僅說:「還不錯,可以再長一點。」然後要求一遍遍重複播放這支十分鐘的影片。這是我回頭接續我的家族,在生時,轉回我的原鄉,讓我不需再以客人之姿,四處流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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