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灣族神話與傳說

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說：「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人們從社會中得到記憶，也在社會中重拾、重組這些記憶」。
每一個民族都有其社會群體的集體記憶，藉此該記憶得以凝聚與延續，但是對於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而言，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情，因為太多了，繁不勝記，因此常常是採取選擇性的，或合理化的建構。這種心理傾向使我們無法全面性的徹底理解該民族的原始社會文化與歷史脈絡及傳承。
許多人類學家多承認一個原始民族的文化、生活、信仰、歷史、習俗、觀念、器物、服飾、技藝、哲思等，從其神話傳說故事中，就可以得知該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傳承與延續的大概輪廓，可以這麼說，神話傳說故事是一個原始民族創建文化的基礎，也是保護民族繼續繁衍生存的憑藉。
台灣原住民族各族群，無憂無慮的居住在此地數千年，所以在這塊土地擁有最早的生活經驗，累積最原始集體記憶，創造了綿延的文化至今。
部落的肇建、領袖的形成、家族的建立、社會習俗之遵行、社會制度的推廣、民族意識之建構等等，都能在神話傳說故事的敘述中找到相關的證據。即使敘述的是相當久遠的故事，連結到現實的情境，已經跟具體的歷史產生連結。
從人類最初的起源傳說，該族就建立了天地宇宙觀，接著生養於天地山川之間，不論是個體微小的存在，以及聚落整體生命的維繫，以迄最後生命的終止，神話傳說故事都有完整而特殊的安頓型態。
這些文化內涵，在聚落成員共同傳續的口碑中獲得不斷的詮釋、增添與調整，是永不停滯一直前進的活水泉源脈絡。這些初始的共同思維，渾融著自然與人類複雜的心理，深刻的鑿刻在該族群與聚落生活的空間領域。神話傳說口碑是原始民族奇特的經歷，與跟這塊土地最綿長密切的關係與盟約。
然而在現實面上，神話傳說故事口碑的採錄與研究還是遠遠不足的，這使得我們架構一個族群的歷史與文化仍然有很大的限制。
有一回，我與台中晨星出版社的胡文青編輯討論原住民族的口傳文學議題，我提出了台灣原住民族口傳文學的採錄實在是非常少，因此到目前為止，原住民族的歷史與文化都還沒有清晰完備的建構，補足的方法就是大量的採集原住民各族的口碑文學，以作為該族歷史文化構建的輔助，相信對於原住民各族群遠古的歷史才會揭開神秘面紗，有所裨益。
我也順便提議原住民十族的《神話傳說大系》十部（本套書曾榮獲2003 年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是否可以增修，出版社毫不猶豫的應允了。因此開始增修十族的神話大系新版。各族都增加了許多內容，在編次上也有所調整，相信會讓讀者或研究者讀之能有更明朗清晰的意念與理解。是為序。

田哲益 又序於南投水里山水居

第一章 排灣族創世神話口傳文學

每個民族都有解釋自己族群由來的創世神話，保存豐富文化的排灣族，也擁有自己的美麗創世起源神話與傳說。原始的人民，面對不可抗拒的天然災害，以及不能克服的自然險阻和不可思議的天雲變幻，自然產生種種傳說、信仰與民俗，這是所有原住民均有的現象。排灣族的神話傳說有一特別之處，就是可以用吟唱的方式呈現出來。
台灣原住民族中，排灣族的始祖創生傳說最複雜。或者因為該族的人口密度較大，與周圍異族魯凱族、卑南族接觸的機會也比較多，形成一種文化混合的結果。該族中所傳始祖創生傳說的類型，包括「太陽卵生」、「蛇生」、「石生」、「壺生」、「犬生」、「竹生」等。排灣族中心區域中是以蛇生和太陽卵生的傳說為主，「蛇生」的傳說是排灣族原始的神話，而「太陽卵生」傳說則為另一系統箕模人的神話，至於「石生」的傳說，分布於排灣族邊緣區，或係受外族的影響（李亦園，1956）。（註一）
關於排灣族，有許多學者認為其起源與中國大陸有一定的關係，屏東師範學院高業榮師〈大武山勇士：素描排灣族〉一文指出：就該族許多文化特質來看，學者們認為他們和中國古代南方的百越民族文化有關。近年，排灣族多處古代遺址陸續挖出了許多新石器時代的文物，如：石錛、石刃、石斧、網墜、帶穿石刀、靴形石鐮、石錘、陶紡輪、陶器裝飾等觀察，顯然與高雄的鳳鼻頭文化不無關聯，同時也跟福建曇石山、浙江河姆渡文化都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使我們不得不相信過去學者的推測有一定程度上的正確性。
陳奇祿先生曾嘗試以排灣族人視為「傳家之寶」的琉璃珠，探討排灣族到台灣的可能年代。色澤溫厚優雅的琉璃珠，在排灣族眼中的價值至高無上。訂婚時，若能有一顆琉璃珠當聘禮，即表示男方地位極高，也是女方絕大的光采。特別的是，排灣族並無製造琉璃珠的技術，其他族群也沒有琉璃珠出現。陳奇祿先生據此推測，「琉璃珠並非藉著貿易傳入台灣」。因它若是一種商品，其鄰近各族按理也會有；所以應是排灣族祖先移入台灣時帶來的。琉璃珠的分布很廣，散見於中國、東南亞和歐洲地區。依據成分，排灣族所持的琉璃珠合鉛率很高，但沒有鋇，屬於東南亞系；不像歐洲的無鉛無鋇或中國的含鉛含鋇。依據專家、學者鑑定，在印尼蘇門答臘、馬來半島、高棉等地，石板棺遺址中發現的琉璃珠，出現年代可能在紀元元年前後。「排灣族的琉璃珠若真是由其祖先所帶來的，移入年代應在西元一世紀以後，」陳奇祿認為。就算琉璃珠解答了排灣族人來台的年代問題，其他各族也依然迷霧重重。（註二）

一、排灣族陶壺生人創世神話
「陶壺」是排灣族重要的器物，排灣人有許多陶壺生人的傳說故事。垃瓦爾群社、布曹爾群社，皆有陽光作用於壺上，壺裂而出現小孩的傳說，至於該壺則由天而降下或無形中見於山中，似乎小孩之出生是有神意。（註三）
排灣族的祖先是陶壺裂開，生出一男一女，而後繁衍生育，成為排灣族群。因而在排灣族的傳統社會裡，陶壺具有超自然力，意為一種神物，有謂他們祖先就是代表陶壺，擁有此等陶壺，僅限於貴族階級，婚嫁作為聘禮或信物。
古陶壺對今天的排灣族，可說是一個謎，他們只知道陶壺遠從祖先就流傳下來的一種貴族特權之物，至於製作的方法、時代發掘地點，已無據可考；唯一可辨認的是陶壺上有共同的百步蛇圖騰之信物，可當作傳家之寶。（註四）
古樓村的陶壺傳說，李嘉鑫〈陶壺女嬰與蛇神生子〉載：（註五）
據說太古的時候，山區有三個神聖的古壺，它們分別由金、銀與陶做成，有一天，從大武山跑下來兩條狗，牠們撞裂了陶壺，裂開的壺中，有一位女嬰，女嬰長大後與百步蛇神結婚，而生下三個兄弟，老大是古樓社頭目，老二是隔鄰的武潭村頭目，老三則精研巫術，成為當地巫師之祖。
在古樓大社地區與其所屬之小社，都認為是陶壺女嬰與蛇神的後代。至今古樓社頭目已經是第十五代了。
當初古樓創世就存在的三個神壺，第三個裂開內有女嬰的神壺，還保存在頭目家中。第二個實心的銀壺，不知所終。最神秘的是第一個金壺，它裡面有金線、琉璃珠串，以及一顆名為「太陽的眼淚」的稀世琉璃珠，這個金壺和裡面的東西，在日治時代被日人奪走，只剩下珍奇的「太陽的眼淚」，還保留在頭目手中。據說被奪走的金壺在日本經過六度轉手，持有者都因為神秘的詛咒而橫死，最後再轉賣回台灣永和。不過現在的持有人也面臨一連串的不幸，曾託人請求頭目買回去，可是索價一千四百萬元。由於原住民根本沒有這樣的財力，這個古樓社的創世金壺，大概還要留在漢人社會裡繼續流浪。（註六）
鄭元慶〈台灣原住民傳奇〉載：（註七）
很久以前，山上有個不知來源的壺，有人見到此壺甚為珍奇，便拾回家去。一天，陽光透過牆壁照在壺上，壺便裂開，走出一男一女。後來，他們繁衍出排里雷安社族人。至今，排灣族人仍有「百步蛇是祖先的化身，不能殺害」、「陶壺是祖先住處，祖先回來都住在壺裡，要好好保存，不可隨意移動」的習俗。
本則傳說是排里雷安社族人陶壺創世故事。至今排灣族人仍然非常珍視陶壺，排灣族人對待陶壺的觀念：
（一）陶壺是無上珍貴的寶物，要好好保存，不可隨意移動。
（二）陶壺是祖先住處，祖先回來都是住在陶壺裡。
（三）陶壺是女祖的創生處。
排灣族人對待百步蛇的觀念：
（一）百步蛇是人類的男祖。
（二）百步蛇是人類男祖的化身。
（三）不可以隨意殺害百步蛇。
《民族所集刊》，引自《排灣族信仰體系》，許世珍，載拉瓦爾群達來社傳說：（註八）
傳說有一個女陶壺，此陶受陽光照射孵出了一個女性的蛋，此蛋與pocoan 家一個男性的靈魂結婚，生下了一女人，此女子又和山裡的百步蛇結婚，生下了二男孩，其中一個叫tschonovak，就是dararoan 社的祖先。
本則傳說故事謂陶壺孵卵，此卵與pocoan 家一個男性的靈魂結婚，生下了一女人，即人類的創生女初祖。女初祖又和山裡的百步蛇結婚，生下了二男孩，其中一個叫tschonovak，就是dararoan 社的祖先。
許世珍《排灣族信仰體系》載：
很久以前，有人在山上打柴時發現一個陶壺，便用布包起來將陶壺帶回家。一路上，陶壺一直掉下來，於是那個人就把它放在路旁，回家找他的哥哥一同將陶壺帶回家去。有一天，太陽從牆頭照射到陶壺，陶壺碎裂。裡面出現男、女兩個小孩。長大後，女的離開到別的地方去了，男的則留在原地生活，成為這個部落的祖先之一。
本則故事謂「太陽從牆頭照射到陶壺，陶壺遂碎裂了，陶壺裡面出現男、女兩個小孩。」此即部落祖先之嚆矢。
《民族所集刊》，引自《排灣族信仰體系》，任先民：（註九）
很古以前，在katomoan 山上，一處叫inaran 地方，有人於打柴時發現一陶壺，甚奇，遂用布包起帶回家，一路上，陶壺屢掉下，於是那人便將之置於路旁，回家邀其兄弟前來，一同將陶壺帶回家去。一天，太陽從牆頭邊照過來，陶壺遂裂，裡面出現男女二小孩。他們長大後，女的到pabaguran 地方去了，男的則仍留在原處，成為該社的祖先之一。
本則故事謂陶壺直接生出男女二小孩，這就是人類的初祖之一。本故事情節要述如下：
（一）有一人在katomoan 山上inaran 地方打柴，發現一陶壺，便將陶壺帶回家去。
（二）陶壺因為受到太陽的照射遂裂，裡面出現男女二小孩。他們也是人類初祖之一。
拉瓦爾群Parirayan 社傳說：（註十）
昔日，Katomoan 山上Inaran 地有一壺。有人見而甚覺珍奇，以布包回來，一路上該壺屢次掉落更覺有異，擱於路上回社告其兄弟。相偕而至攜回Tabaran。某日，陽光透過牆壁照在壺上，壺裂，裡面出現男女二人，匍匐於地上，家人驚奇瓢水潑之，小族兒以腳蹴瓢，再潑水於破壺上，小孩則肅靜了，於是哺乳養育。成長後女的到Pabaguran，後又轉往平地，本社祖先是由其兄Pinarai 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