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人的想望與行徑:台灣菁英林攀龍對上黨國嫡裔曾約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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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代表台灣本土知識人的林攀龍 vs. 代表中國文化民族主義的曾約農
從涇渭分明的兩位教育家之行徑,看台灣未來發展之關鍵
台大歷史系歷史系名譽教授鄭欽仁
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
——專文推薦——
在二十世紀威權戒嚴時代,
景仰歌德的林獻堂長子林攀龍與
崇敬蔣介石的曾國藩曾孫曾約農
作為台灣與外省族群教育家代表
懷著不同的想望,雖同在一島卻互相疏離
因著强勢的外來統治政權,埋沒台灣本土人才
回顧百年台灣知識人困境
思索未完的學術文化轉型正義
1951年來自中國的知識人曾約農(1893-1986)是第一代「外省人」,而林攀龍(1901-1983)則是出生在日治時代台灣、從小在日本受教成長、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台灣本土知識人。
兩人前半生所處歷史地理環境、與生活經驗極大的差異,形塑兩人不同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戰後,兩人後半生同樣居住在國民黨軍事戒嚴、一黨專制統治下的台灣;同樣是教育界人士,但兩人互相疏離,蓋社會族群背景、意識形態不同,個性、興趣、境遇、為人處世都不相同。
綜觀兩位教育家知識人的想望,最大的差異在於兩人所關注的政治文化價值觀的焦點不同──一位是專注「反共抗俄、反攻大陸」、復興中華文化的「中國文化民族主義者」,熱愛中國的知識人;另一位是憧憬歐美浪漫主義文學、崇尚自由人文主義心靈價值、關懷人類文明發展、既「普世」亦「本土」的台灣知識人。
兩人的政治文化思想,持續挑戰台灣新世代的知識人──曾約農想望台灣「中國化」、「傳統化」、「保守化」;而林攀龍則想望台灣「自由化」、「本土化」、「普世化」,使之成為台灣前進的方向!
作者簡介
蔡榮芳
台灣雲林北港人。美國加州大學(UCLA)歷史學博士。馬里蘭大學碩士。東海大學第一屆 1959年畢業校友。南卡州查爾斯頓學院歷史系名譽教授。曾任國立台灣大學國科會客座教授;及香港大學客座教授。
主要學術著作:Hong Kong in Chinese History: Community and Social Unrest in the British Colony, 1842-1913(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香港人之香港史 1841-1945》(牛津大學出版社,2001年);《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台北:玉山社,2020年出版;2021年度巫永福文化評論獎)。
序
與子同袍/鄭欽仁
(一)
我與作者蔡榮芳教授同是東海大學歷史學系第一屆的畢業生,彼此交往已遠超過一甲子。他給我的印象是親切友善、慎思明辨、條理清楚,與他討論學術或時政,甚感愉快。
我擔任台大講師三年,深感思想閉塞之害,許多學術上的理論都無法學到,即使升到教授也沒有什麼意思。幸得哈佛燕京學社之資助,於1968年9月赴東京大學進修。翌年2月考上博士班,但我蒐集的卡片資料有30公斤仍在家裡,故參加暑假留學生歸國團。在出發前一天,榮芳由美國來,翌日他送我到羽田機場;歸國團的領隊是李鴻禧,當時我不認識他,但榮芳與鴻禧是初中與高中的同學。我回國,租屋就給榮芳住。
雙方在國外時通信較無禁忌,但他因教職長期住在South Carolina,1985年受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之邀請,到華府、紐約等地,仍無法相見。
2001年他在香港.牛津出版社出版《香港人之香港史》一書,他在這之前連續八年的暑假都到香港蒐集資料,用力之勤,非可言喻。他在當年的1月15日署名自香港大學寄書給我。當然,在赴香港的暑假也會回台,與友人相聚。話說回來,這一本書不能不提的是以「香港為本位」的史觀寫成,殊為難得。香港經英國長期統治,但地緣接近中國,中國經常內亂,香港成為一時或長期避難之地,對永居香港的人有「不可思議」的影響;有「香港人」與「中國人」、「身分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問題,但「對中國政府時常懷有負面感情」。作為一個歷史家,有時要對研究對象體會共同苦難,瞭解人性與人生;能以「香港人為本位」的史觀,實屬不易。從這一面鏡子的道理反照台灣,自1945年由中國避難來台灣者面臨世代變遷,對於受台灣大地之恩惠,如何身受與如何否定,也是一項人生重要思考。話說回來,榮芳能「以香港為本位」的史觀去考察對象,是俱足史才、史德、史識的歷史家。
(二)
榮芳第二本漢文的著作是研究黃彰輝的著作,即《從宗教到政治—黃彰輝牧師普世神學的實踐》,2020年2月玉山社出版。提這本書,因為牽連到這一本2022年6月完稿的新著,且與東海大學有關。
這些年來,每逢暑假歸國,在台北與老友見面,其中有沈榮嘉、蘇錫清與我等等,有時還有其他的校友,看情況而定。東海大學是由美國基督教各教派組成的董事會出資興建的,本地「華人」也有參與。在第一次校慶的盛會,這些貴賓人數眾多,榮芳在我們聚會時提到有黃彰輝牧師,但因來賓眾多,無法確認。何況那個年代,見識少,我祇記得一位身材高瘦的人,但當時也不知是什麼人。一直到美麗島事件,夜間默默去商量救援的事情,才知道那一位是高俊明牧師。
由於這次聚會,榮芳決定要去研究黃彰輝牧師。他的辛勤由該書的自序與鄭仰恩牧師的「推薦序」可以瞭解一部分。
總之,筆者所要說的,該書涉及到東海大學及諸師友,但意猶未盡,而時運之忌諱,顧及出版社之立場,諒作者不免有「裹足」之憾。
(三)
榮芳這一本新著是2022年6月完稿,離上冊著作僅兩年,他與我同齡,已是八十六歲,仍奮力寫作。有鑑於時代之變化、世代轉移迅速,而世事之遺忘也快。我們青年時代在黨國體制統治之下,「台灣無史」,只有中國,先賢的努力留下的燦爛歷史與文化沒有傳承;討論台灣歷史與文化、以及政治、社會問題都是禁忌。我們提倡台灣史,甚至到李登輝時代,林衡道還主張只能用「地方史」之名而不能使用「台灣史」,我遂在公開演講會指名大罵,未必已抑制這一股勢力於一時。其實台大自傅斯年為台大校長時代,台大歷史系就有楊雲萍教授開「台灣史」為名的課程。當然,內容方面不便再議。李登輝當總統時,我因在國際會議做主持人的關係,得以赴總統府晋見。在與他個別照相時,第一句話直說我常寫文章批評他,我不及回答;第二句話問我研究什麼,我仍不及回答,接著第三句話要我研究台灣史。我講這一段話作個插曲,讓年輕朋友體會一下。話說回來,榮芳這一本著作的用意是要台灣人找回自己,正如日本大儒福澤諭吉所說的:個人獨立,……爾後國家應獨立。
因以上之緣故,作者特別提出對林攀龍的研究,諒是研究台灣歷史、文學與思想史者很少留意到的。
另外,作者提出另一位學者是東海大學第一任的校長曾約農(詳見本書第五、第七章),作為與林攀龍人格特質的對照。
(四)
關於東海大學建校的問題,在談曾約農任校長之前,應先瞭解東海大學的建校經緯。許多校友,包括筆者在內,對於為什麼從第二任校長吳德耀退任後,東海大學的校風整個往下滑感到疑惑,校長的繼承人不但與東海無關,甚至是從外舶來的人物,與台灣無關。
這些疑惑,作者在第六章根據原始史料說明建校的經緯。美國基督教各教派邀台灣長老教會基於自由人文主義精神創辦學校,但在執行過程,該校的董事人選就不得不考慮美國人五名、大陸人五名、台灣人五名。校長的人選,因曾約農的堂姐曾寶蓀與蔣宋美齡的關係,最後由曾約農出任,但限一任兩年。國防部要求設置保防人員,監視校內員工等等。
曾約農崇拜蔣介石,是黨國體制內的人,容後再談;但曾約農要離任時,發生外省同學有絕食、留任的突發事件,我們崇敬的曾約農校長作風也顯得詭異,當時,任文學院長的吳德耀變成被攻擊的目標。這件事是否有背後的煽動,又來自何方?那時我與同學從運動場回到宿舍,一股緊張氣氛,聽說教育部長乘飛機(?)南下,警總的人也來了。校方以學生是基於基督教的「絕食禱告」說明而沒事。對於曾校長的辭職,作者在第六章已有詳細說明,筆者只是就當時為學生的感受陳述而已。
吳德耀教授(1916-1994)接任校長,晚年回到新加坡。約在1990 年前後,筆者已忘記詳細時間,有校友來約,謂吳校長希望見校友,約有十名左右的校友赴會。當時他住在文化大學的學人宿舍,吳校長面對當年參與絕食的同學說明曾校長離任之事與他無關。另外,吳校長突然問一句:「東海大學是為誰而設的?」當時在場有本地及外省校友,靜默一時無人回答。吳校長從容地說:「東海是為台灣人而設的!」此事尚有沈榮嘉、曹永洋校友可以為證。
近年因作者榮芳的努力,我們才知道吳校長在年輕時就參與聯合國人權法案的起草,深得羅斯福總統的夫人之器重!
東海讓人感到愉快的是:對本土人很平等,沒有歧視。
話說回來,校長的人選,台灣本土不是沒有人才而能精通多種語言者,作者列舉甚多,讀者不妨多探索一下。但這些人才都沒有能進入大學執教。台灣人在日本統治時代,也曾發起文化、啟蒙運動,如作者提到的林獻堂、林攀龍父子的「一新會」。筆者曾看過「一新會」一年排滿數十場的演講會目錄,講師方面男、女都有,其內容涵蓋之多,嘆為觀止!筆者從1970年代後半即參與「黨外運動」,自嘆不如!戰後台灣,清除一代(包括「外省人」在內)、培養一代「黨國體制」的新人;戰後中國國民黨的「黨國體制」之「同化政策」,還呈現在目前台灣的政治社會,尤其是選舉運動時。「黨國體制」是台灣還在尊之為「國父」的孫中山受共產第三國際指導的產物。總之,作者指出建校之始,避免不了黨國體制的介入,影響以後的發展,是我們意想不到的事。
(五)
關於東海大學遴選校長之事已見於上述第六章,對於曾約農家世在第五章自其曾祖曾國藩說起。一般將曾國藩當作儒家「道統」之士,德行甚高,甚至比喻作聖人。
我在中學時讀《曾胡治兵語錄》甚是佩服(曾是指曾國藩、胡指胡林翼)。後來讀《曾國藩日記》(該著作是因中日戰爭發生,家母見漢籍禁輸入時搶買的),更佩服其忠君愛國思想,一直到讀大學之後有學者提醒我那是寫給朝廷看的,才恍然大悟。中國史之難讀在此!作者引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的幕僚趙烈文著《能靜居日記》,記載湘軍攻入太平天國之南京城屠殺老弱、虜掠四十歲以下之婦女等慘狀,敬佩作者之細心治史,舉出這件事。
第七章作者巧妙的以同是大陸人之曾約農與徐復觀老師,用來比較對待台灣文化人之態度。
當時我們學生非常敬重曾校長;長著長長的鬍鬚、一身長袍,行為端莊,每週全校聚會時善於正道,充滿宗教與學術之精神。但有一件刑事案,他在報紙發表一篇長文,充滿情緒,深感不對稱,不得其解。
作者也在文中提到他幫助學生的事情。但我同屆之謝水發告訴我一件親歷的事情,即英文教師選拔兩位英語說得好的同學參加國際學生會,他被遴選之後由校長召見,曾校長竟嫌他是台灣人。當時的英文課都是美國來的教師,皆不會中國話,直接以英語上課,沒有「畛域」之見區別本地與外省人。謝水發是竹東的客家人,受曾校長之對待,到年老還特別告訴我這件事。由此看到作者提曾約農輕視碩學的林攀龍,則不難瞭解。
(六)
然而作者提到徐復觀(1904-1982)老師,用與曾校長顯著的對照。他是從中國大陸來、少數有道德勇氣批評專制主義者。在我們大學時代,他在雷震辦的《自由中國》雜誌、為蔣介石祝壽的專號直接批評蔣介石的個性。他相信民主主義,要從儒家的人本主義作為民主主義的因子。這一點,與曾約農是黨國體制內的人大不同。我們剛入學的時候,東海大學的圖書館館長經常告訴我們:如果徐師不得罪蔣介石,當時的行政院長應該是他。
榮芳注意到徐師的政治思想自由開放,用心探索他與本土的文化人交往,並列出可觀的人數;徐師還將這些人介紹給其他的學者。這一點與曾校長不同。
我當台大歷史系講師三年,爾後受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赴東京大學進修(1968.09~1973.09)。其間有後進的東海校友經友人帶來相識,經過三次的聚會突然告訴我:「徐復觀老師說,你若有困難去找鄭欽仁。」我已十年沒有與徐師聯絡,此時才知道他被東海解聘,已住在香港;自此之後,頻頻書信往來。
榮芳舉出徐師在1971、72 年為文反對台獨。「中國史觀」的「統一觀」是有毛病的,被異民族征服也是統一;至今認為從古代到現代都是歷史相繼承、統一的國家。話說回來,徐師常寄給我在香港報紙定期刊出的專論,但沒有寄反對台獨的文章。他在香港的專論也常遭到報社刪除,報社對台灣當局有所忌諱。但他寄給我的文章,又補上被刪除的部分。我想:後來他的文集出版,諒沒有補上。他在香港出版的《周秦漢政治社會結構之研究》是一部名著,但在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改了題目,也有句子被刪除。
徐師在香港也常受干擾,他的來信說:「大廈信箱,經常被人打破」(簽署日期,1972年4月27日)。他被特務打報告,也附上該報告寄給我。(1972年4月19日的來信。)
關於上文提到台獨問題,諒此後他的想法有所改變。1979年在加拿大執教的蕭欣義同學回台前先到香港看徐師,剛入室坐下來,徐師猝不及防地對蕭說:「聽說你主張台獨!」蕭對徐師說:你看世界上被壓迫的情形主張獨立,但對台灣不這樣。這是徐師要欣義回台、一定要來看我時,欣義對我說的。
徐師得意的門生薛順雄教授曾經給我的信如此寫道:「徐師甚知弟之愛台之心,並強烈主張台灣為自主之國,然絕無一語之指責,此為弟之敬服徐師之人格者,更勝於其學術之成就。」(2011.04.27 之函)。
徐師於1982 年4 月1 日逝世於台大醫院。在住院期間多往關心的是台籍學生,與我同屆的陳淑女同學為他換尿布。徐師臥病前曾對我開口,希望沒有他人時與我談談,想是要瞭解我的終極主張,可惜沒有這樣機會,留下遺憾!
徐師希望台籍人士起來為政治改革奮鬥。康寧祥要去香港,我建議去請教徐師,我便寫一封信給徐師,說是友人赴港希望接見,但不敢在信中明記是何許人。康到香港時先打電話,還不及說自己是誰,徐師已知是老康,其機敏過人!
徐師希望台人自己屹立為自己命運奮鬥,薛順雄教授2011年3月21日給某校友函引述徐師的面諭:「台灣人之命運,台灣人不主動關愛而寄望於逃難來台之人最為可悲。」
這是一句很沉重的話。薛教授因此引佛陀的話:「將幸福期望在別人的身上是件愚笨的事。」
榮芳在本書最後一章的陳述也指出台人「自我設限」之缺陷;以我的話來說,是經白色恐怖被「奴化」的結果;是歷史的產物。即使政黨輪替,支配者本身也被「同化」,故轉型正義只是虛張聲勢。
再說徐師,他是亟望變革,他見康寧祥辦《八十年代》月刊(1979 年6 月創刊,1984 年4 月改為半月刊),很高興。當年蕭欣義為他編著作集,擬由學生書局出版,但徐師寫信給我,要我告訴欣義,全由八十年代出版社出版。但此事已與學生書局約定,故祇以《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一書,在1979 年由八十年代出版社出版。
榮芳要我寫幾個字,我做了這樣冗長的交代。
(七)
作者榮芳兄在最後一章的綜述,對曾約農定位為「中國的道統」、「衛道之士」,用「同情的瞭解」給予尊重。
對林攀龍,提醒我們用欣賞的眼光看他的哲理。
對族群的奇異用廣大的心胸包融,主張族群大融合。
對久居台灣仍扞格的人,提出英國政治思想家伯克(Edmund Burke),以一個英國人維護美國獨立革命的偉大胸懷作參考。
他對本土的台灣人之自我設限,指出應該堂堂正正的「所信表明」,獨立自主是一條自救的活路;國家存亡,是無可避免的責任。他引用林攀龍的名言:「我國人民,也必能徹悟台灣在國際上立場之重要性,自尊自愛。從心理上說,如認定台灣是地球的中心,世界萬事都據此運轉,亦無詫怪」。此言不是也印證目前台灣受中國帝國主義的威脅,讓世界覺悟台灣的存亡,關係他們安全?!
榮芳提醒台灣人民「轉型正義」應該挑戰「深層權力結構」。是的,中國國民黨的「黨國體制」台灣至今仍被其「同化」,包括榮芳指出的政治、經濟、社會、司法、學術、教育、文化,但我在此補充,包括剝削的土地政策和稅制。毒素深入骨髓,尚未消除而執政者未能自覺。
最後他提出八項台灣建國論述,我完全接受,故以《詩經》所說的「與子同袍」(見「秦風.無衣篇」),以為序。
(文中人物敬稱略。)
2022 年9 月在台大舟山路的老舍
(本文作者為東海第一屆校友,國立台灣大學歷史學碩士,日本東京大學博士。中國魏晉南北朝史的專家,台大歷史系名譽教授,長期關心與投入台灣的民主與建國運動。)
作者序(節錄)
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虹を見れば我が心躍る)。(1923)——林攀龍(1901-1983)
真的事物,要無理止抑,是不可能的。真理有其堅强之擴展性,就像沒法阻住春花開放、湧泉上溢一樣。—— 林攀龍,〈海德公園〉(1954)
哲學、宗教、科學,應該融和一致,人們才會刷新精神力,肅清混沌危機的荊棘,開闢人類光明的坦途。—— 林攀龍,〈現代文明之考察〉(1954)
只有真理才能使人自由。堅決實行靠真理的自我解放。這樣,我們台灣同胞才能相稱於美麗島的居民。要拯救台灣之路,除此之外是沒有的。——林攀龍,《人生隨筆及其他》
重新發現台灣知識人林攀龍(1901-1983)的喜悅
受「中國史觀」教育成長的台灣人,對中國作家徐志摩(1897-1931)的〈再別康橋〉、與朱自清(1898-1948)的〈背影〉,耳熟能詳,但是卻很少人知道 —— 誰是林攀龍?什麽〈海德公園(Hyde Park)〉?什麽〈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什麽〈現代文明之考察〉? ……而這些文章非常精彩,應是今日各級學校國文課程可採用的絕佳教材。
數年前,筆者翻閲史料,重新發現長久被遺忘的台灣本土作家、教育家林攀龍(1901-1983),是一位值得深入研究的台灣知識菁英。他在1920年代到1950年代的寫作,匯集於林博正編,《人生隨筆及其他》(傳文文化事業,2000年,現已絕版)。然而,林攀龍的寫作,令人感到歷久彌新,展現淵博的知識;他的人生哲學充滿智慧,仍然新鮮活潑,令人喜悅愛讀。
林攀龍在戰前用日文撰寫的多篇文章,由秦賢次精心收集,二十多年前,請托精通日文的詩人葉笛(1931-2006 ,葉寄民,文學評論家、翻譯家)翻譯成中文。譯完後,葉笛致函秦賢次,寫道:
翻譯這些大作,使我對二十年代的台灣文學開了一個「天窗」。……林攀龍先生的作品,在二十年代的台灣文學理論上,可以說是先覺者,尤其〈近代文學の主潮〉在那個時代能有這樣詳盡的,可以說沒有,我手頭有一套[中國的]《新青年》複印本,徵之於一九一七年發軔的「文學革命」上的理論,[林攀龍的文章]實在超越同期的任何理論文章,這些文章是「台灣文學史」上的見證,應該整理出版。任其湮沒,可以說是文化上的一種罪過。……非常欽佩這位文學先進的文學的認知。對生活宗教及政治深刻、睿智、透徹的分析,這些作品就是現在還是璀燦的。
詩人、文學評論家葉笛指出,林攀龍的作品,「任其湮沒,可以說是文化上的一種罪過。」筆者深有同感,重新發現台灣先輩文學奇才教育家、哲學家林攀龍,值得吾人慶幸喜悅!
知識人的想望與行徑:台灣的林攀龍,來自中國的曾約農
在族群相對融合的今日台灣社會,人們容易忘記,1950至1970年代白色恐怖如火如荼時代,强勢的「外省人」與弱勢的「本省人」,族群疏離對立相當普遍。撰寫歷史,還原昔日情景,可望提醒年輕讀者,今日台灣民主自由得來不易,必須珍惜守護,蓋民主自由運動猶如划舟,不進則退。昔日先賢的想望、智慧、與行徑,可供今日新世代之借鏡。「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唐太宗李世民語)。願大家面對歷史,以史為鏡,獲取智慧,促進族群大融合。
本書以兩位二十世紀教育家知識人曾約農與林攀龍爲例,論述中國國民黨主席蔣介石總統統治台灣時代,不同族群的知識人各懷不同的想望,互相疏離的情景;因而,往往導致强勢的外來統治政權,埋沒台灣本土人才。
1951年來自中國大陸的知識人曾約農 (1893-1986) 是第一代「外省人」,而林攀龍 (1901-1983) 則是在日治時代台灣出生、從小在日本受教成長、深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台灣本土知識人。兩人前半生所處歷史地理環境、與生活經驗極大的差異,形塑兩人不同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戰後,兩人後半生同樣居住在國民黨軍事戒嚴、一黨專制統治下的台灣;同樣是教育界人士,但兩人互相疏離,蓋社會族群背景、意識形態不同,個性、興趣、境遇、爲人處世都不相同。
綜觀兩位教育家知識人的想望,最大的差異在於兩人所關注的政治文化價值觀的焦點不同——一位是專注「反共抗俄、反攻大陸」、復興中華文化的「中國文化民族主義者」,熱愛中國的知識人;另一位是憧憬歐美浪漫主義文學、崇尚自由人文主義、心靈價值、關懷人類文明發展、既「普世」亦「本土」、憐愛台灣鄉土的知識人。
林攀龍是台中霧峰林獻堂先生長子,1925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畢業後,隨即前往歐洲,先後進入英國牛津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德國慕尼黑大學進修文學、哲學與神學。1930年代回台後,在霧峰家鄉協同其父從事地方文化建設教育工作,戰後擔任私立萊園(初級與高級)中學校長。
曾約農是清末「同治中興」重臣曾國藩的曾孫。年輕時代留學英國倫敦大學讀礦冶,獲得學士後回中國,在湖南長沙興學從事教育工作。曾約農的核心思想是中國儒家文化道統。蔣介石總統心目中的中興英雄就是曾國藩,因而推崇曾國藩為復興中華文化的偶像。故此,曾約農的想望,與蔣介石的志向相當吻合。
1951年來台後,曾約農是國立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1955至1957年擔任東海大學校長。他真心誠意擁護蔣介石的「黨國體制」(黨國一體,一黨專制)。東海大學校長卸任後,曾約農回台大教書,1966年應聘為總統府國策顧問。他的政治立場跟國民政府一致,對於台灣現代史上最受矚目的政治事件--二二八事變,他完全採信官方說法,跟台灣人民的想法落差極大,因此雙方疏離深遠。
曾約農與林攀龍各有專長,兩位都是傑出的學者與教育家。但是,因爲族群背景、政治因素、以及人際關係,曾約農來台後,平步青雲,從台大教授,到東海大學校長,到總統府國策顧問,一身榮耀。
而林攀龍則擔任私立萊園中學校長多年,一直到1960年代,才從事經營企業。1955年有位東海大學董事推薦林攀龍任職東海大學、以備候選第二任東海大學校長,但是此事輕率地被否決棄置。這一事件,本書將有一章詳細討論。
筆者此書時常夾入英文和日文原文,是爲了要與讀者分享原文作者的文筆、心思、與機智;也因爲顧慮到筆者笨拙的中譯文,不能完全精準,未能接近「信、達、雅」之翻譯藝術理想,所以懇請讀者親自研讀、雅正。
下面介紹本書各章節。
林攀龍(1901-1983)的生平與文學創作
本書第一章首先介紹林攀龍的家庭背景及求學過程,進而討論其政治文化活動。1920年代初期,二十二、三歲的林攀龍,抱著一股熱情,在東京積極參與父親林獻堂領導的台灣人政治文化活動,包括發表詩詞及論文。
〈[歐洲]近代文學的主要潮流〉是一篇非常精彩的長文,論述浪漫主義、自然主義、新浪漫主義、以及人道主義濃厚的俄羅斯與挪威、瑞典文學;對一些代表性人物與文藝情勢作出精闢的分析;特別有趣的是,對「希臘主義的肉體的世界和希伯來主義的心靈的世界」之觀察,確實掌握到歷史性歐洲文明演進的特徵。這篇論文展現出林攀龍早熟的思想、豐富的學識、以及穩健理性論述學術的才華。
另一方面,林攀龍的抒情文和詩詞,則表露洋溢的感情。〈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一文,非常精彩,極有創意,他指出西洋人因喜悅大自然而對神感恩,跟東洋人「諸行無常」的人生觀與自然觀大不相同,他以歌德(Goethe)來對照松尾芭蕉(Matsuo Bashō)。近代主義及浪漫主義的先驅盧梭(Rousseau)呼籲「回歸自然」,托爾斯泰(Tolstoy)響應,年輕的東京帝大學生林攀龍激賞,寫詩呼應。〈在生命的初夏裡〉流露年輕孤單的林攀龍遭到感情的挫折,内心彷徨,猶如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然而他熱情洋溢,通過大自然,向耶穌祈求精神的慰藉、心靈的安寧。閲讀林攀龍這些寫作,令人贊嘆這位台灣出生的東京帝國大學才子。
本書第二章討論林攀龍留學歐洲之心得,以及1932年返鄉後創設「一新會」,從事文化啓蒙活動,包括邀請學識高深之士來演講。他本人主講的内容頗具深度,他指出,「把生活的科學化向我們顯示,教我們把女性和男性同等看待,催促我們對一切社會問題、政治問題覺醒,把人生的肯定和生命的尊重教給我們的,不是東洋文明,而是產生西歐文化的基督教人生觀、宇宙觀。」但是,他同時批評現代科技機械文明的弊害,主張吾人必須兼顧人文心靈價值的提升。他强調新台灣的建設要從地方開始。「一新會」的各種活動,到1937年七七事件爆發後才結束。
1945年終戰後,10月25日在台北舉行「台灣光復慶祝大會」,林獻堂擔任主席。1947年林攀龍夫人曾珠如參與婦女會活動,獲選為台灣省婦女會理事長,之後,以高票當選為中華民國第一屆國大代表。總之,戰後林獻堂一家,爲了保住林家的家產與事業,頻頻對中國國民黨政府表示善意順服。然而,1949年9月23日,林獻堂突然搭機赴東京「治療頭眩之宿疾」,從此滯日不歸,過著自我放逐生活。
原來,在戰前思念「祖國」的林獻堂,戰後看到「祖國」的軍隊來台灣之二二八事件大屠殺、軍事戒嚴、白色恐怖,軍隊、警察、情治特務極權統治,比日本殖民統治更殘酷嚴厲——終於令他對「祖國」完全「疏離」(alienated)、幻滅(disenchanted)。林獻堂1956年9月8日,病逝於東京,享年七十六。林攀龍赴日辦理先父喪事,並接運骨灰返台,安葬於霧峰萊園山麓。林攀龍本人留居台灣霧峰家鄉,主持私立萊園中學,默默工作,教育學子。
評論林攀龍著《人生隨筆》(1954):論述人類文明與人生價值
1954年林攀龍撰寫《人生隨筆》,發抒他的人生觀,本書第三章摘錄每一篇隨筆,評論其要義。他一生博覽群書,追求做人之道,擇取東、西洋文化傳統中之精華,加以辯證。他主張把人生看成一所大學,學習做人,自由和謙虛,「為自己生長而努力,為實現人格價值而奮鬥。」人類以科學創造的現代文明,看起來閃耀燦爛,「科學力量,可以征服自然,豐裕人類物質生活。但它有未經駕馭的一件東西依舊存在,這就是人性。現社會的文明人,因知能高度上昇,智慧急劇下降,馴致知能、智慧,不得均衡,造成現代文明的矛盾及窘題。」要如何提升社會生活的智慧?林攀龍有精彩的論述。他經常以人類社會文化演進之立場立論。他另一篇隨筆〈海德公園〉(Hyde Park)引述彌爾(John Stuart Mill,1806-1873)所著《論自由》(On Liberty),啓發吾人的至言甚多。這些佳作都是應該編入今日台灣各級學校人文、社會學科課本的絕佳教材。
本書第四章持續摘錄評論《人生隨筆》,論述人類文明與人生價值。林攀龍創辦私立萊園中學,試圖遵照盧梭(Rousseau)和裴斯泰洛齊(Pestalozzi)的教育方式。他寫道:「教育本義,不宜教人想什麽;乃在教人如何想法。學園生活最愉快者,莫過於眼見學生肉體、精神各方面的迅速成長進步。」林攀龍憧憬歐美自由浪漫主義文學,跟中國道家哲學喜愛自然相吻合。他多處引述歐美詩人以及中國詩人,描述自己平日的生活藝術,遠離爭權奪利的俗世,海闊天空喜愛自然的心境。另有一篇隨筆,林攀龍引述屠格涅夫(Turgenev)一篇非常令人感動的《乞丐》故事,表述他的教育哲學,强調在現代科技文明世界裡,不可忘卻培養精神心靈價值。另外,同樣令人感動的是,在擁抱廣闊的世界主義國際觀的同時,他熱愛台灣,對台灣鄉土做生動的描述。
目次
推薦序/與子同袍 鄭欽仁
推薦序/「台灣經典」的人、事、物,何日成為我們的常識與典範? 周婉窈
作者序/
重新發現台灣知識人林攀龍(1901-1983)的喜悅
知識人的想望與行徑:台灣的林攀龍,來自中國的曾約農
林攀龍(1901-1983)的生平與文學創作
評論林攀龍著《人生隨筆》(1954):論述人類文明與人生價值
曾約農(1893-1986)的生平行徑,東海大學遴選校長
「自由人」的想望,學術文化轉型正義,台灣建國論述
第壹章 林攀龍:林獻堂的長子,東京帝大才子的文學創作
林攀龍(1901-1983):林獻堂的長子
東京帝大秀才,參與政治、文化活動
〈[歐洲]近代文學的主要潮流〉(1922)
〈當我看到彩虹,我心躍動〉(1923):人、自然與神,情感連接
〈在生命的初夏裡〉:於寂寞的東京之寓所(1923)
第貳章 留學歐洲心得,「一新會」,感情世界,及戰後的林家
留學英國(1925-1928)、法國、德國(1930-1932)
讚賞顔水龍繪畫及歐美文藝,表現細膩的審美觀(Aesthetics)(1931)
〈歐羅巴〉(ヨ-ロッパ)(1932)
〈要正確認識人生的目的〉: 知識必須伴隨智慧增長(1932)
〈新台灣的建設要從地方開始〉(1932)
〈要活於創造才能打開解放之路——前輩的努力有這種誤算〉
霧峰一新會(1932-1937)
林攀龍的感情世界
戰後的林獻堂與林攀龍父子
第參章 評論《人生隨筆》(1954):人類文明與人生價值
《人生隨筆》(1954)出版動機
〈永遠的今天〉:「今天一日主義」人生觀
〈人生大學〉:生死觀,學做人
〈神與獸之間〉:人非天使,也非禽獸
〈人間到處有青山〉:各國各地,都有好處
〈花落春仍在〉:親切待人,盡情對人
〈秋月揚明輝〉:單純欣賞自然美景
〈現代文明之考察〉:論科學與人生價值
〈自然與人生〉:自然是神的啓示
〈修築象牙之塔〉:在孤獨氛圍中創造
〈目的與手段〉:簡短提到台灣政治
〈台灣〉:成爲「自由國家民主精神的堡壘」之想望
〈理想與生活〉:真善美的理想主義
〈人間多佳景〉:根源在愛情
〈天面 地面 人面〉:描述鄉土,揣測農夫心理
〈友情〉:互相衿卹憐憫
〈海德公園〉(Hyde Park):言論自由論述
第肆章 續評論《人生隨筆》(1954):人類文明與人生價值
〈最多而最少〉:建國之道,重質不重量
〈教育與學校〉: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
〈學園生活〉:自然教育
〈職業與人生〉:通才教育論述
〈閑日月〉:「我格外愛菊,爲了它的節操」
〈明月清風不用錢〉:人們内心渴望真摯的親切、情愛
〈人生的側面〉:人類之精神文化,憑藉苦惱而產生
〈創造的歡喜〉:純粹的心靈,創造真善美之喜悅
〈青鳥〉:「幸福類似自由人」
《人生隨筆及其他》讀後感
第伍章 曾約農(1893-1986):曾國藩的曾孫,捍衛道學,擁護黨國
清朝統治中國時代,顯赫的曾氏家世背景
出國留學,返鄉興學,民國時代教育活動
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顛沛流離兩年,輾轉抵達香港避難
1941年底香港淪陷,文化人變裝為難民逃離
1945年終戰後不久,内戰,再逃難到香港,轉至台灣
曾國藩:蔣介石總統心目中的英雄,爭議性歷史人物
曾約農:捍衛道學,擁護黨國體制,對蔣介石忠心耿耿
第陸章 「黨國體制」下,東海大學遴選校長(1950年代)
東海大學共創者:美國「聯董會」與台灣基督長老教會
董事會成員的政治傾向
董事會:强勢的保守派vs. 弱勢的自由人
校長候選人:陳錫恩博士
校長候選人:曾約農教授
曾約農校長:1955-1957年
曾約農誠心擁護蔣介石「反共抗俄」、「反攻大陸」與「黨國體制」
曾校長與芳衛廉博士意見相左,關係緊張,導致辭職
前校長曾約農,心不甘、情不願
遴選繼任校長問題:吳德耀如何克服困難
結語:觀察「大中國民族主義」現象
第柒章 當台灣知識菁英,碰到黨國精英:林攀龍對上曾約農
「中國知識人」的民族主義、制約自由主義思想
在台「中國知識人」的自由主義思想:曾約農比照徐復觀
曾約農對照林攀龍:政治文化、語言、學識、思想、個性
蔡培火推薦林攀龍任職東海大學,以備候選繼任校長,曾約農强烈反對
芳衛廉博士對林攀龍興趣缺缺,原因何在?
曾約農反對林攀龍之歷史涵義:黨國意識,與疏離感(alienation)
結論 自由人的想望,學術文化轉型正義,台灣建國論述
綜觀兩位教育家知識人的想望
「中華文化民族主義」在今日台灣
伯克(Edmund Burke, 1729-1797):英國政治家思想家維護美國獨立革命
自由人的想望:「轉型正義」挑戰「深層權力結構」
中央研究院:回顧歷史,期望「正名」
回顧林攀龍的行徑、「自由人」的想望
台灣建國論述:展現真相,建國目的及想望
致謝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林攀龍 : 林獻堂的長子,東京帝大才子的文學創作(節錄)
台中霧峰林家族長林獻堂(1881-1956)與板橋林家的林熊徵同輩。林獻堂的父親林文欽(1854-1900)清末光緒年間在台灣中部開墾土地、並經營外銷樟腦而成巨富。林文欽是恩科舉人,地方士紳,築萊園設私塾於霧峰。林獻堂自小在私塾受教,他的堂兄林朝崧(1875-1915)、侄子林幼春(1880-1939)、林仲衡(1877-1940)皆擅長詩詞,共組詩社切磋文學。耳濡目染之下,林獻堂也養成對文學的愛好,及少年老成的穩重性格。十九歲時喪父,林獻堂乃接掌家庭事業。
林獻堂是經歷清朝、日治、戰後時期三代的台灣地方領袖。日治時期他主張以和平方式爭取台灣人的權益,在新民會、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台灣地方自治聯盟等組織皆扮演領導的角色,因之被稱為「台灣議會之父」。從1962年多次來台研究林家的歷史學者約翰娜.梅斯基爾(Johanna Menzel Meskill)譽其為「台灣第一公民」(“the first citizen of Taiwan”);她說許多台灣人認為:假設戰後1945年舉行公民自由選舉,林獻堂將會輕易贏得台灣總統大位。
那麽,林攀龍是誰?是林獻堂的長子。父親太有名,導致很少人注意到兒子。其實林攀龍很特別,是當代台灣的奇才、傑出的作家、教育家與哲學思想家。他對父親的影響重大,在戰前台灣文化啓蒙運動中,扮演關鍵的角色,提供父親許多現代西洋新知識、新靈感。戰後,他隱居家鄉霧峰,主持萊園中學,默默教育學子、讀書、寫作、賞花、欣賞交響樂,怡然自得,一直到1961年開始,為了家族生計,毅然挺身而出,經營企業,非常成功,身後留下億萬家產。本書著重林攀龍的教育生涯、他對台灣文化啓蒙運動的貢獻、他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他對台灣的想望、以及對今日吾人的啓示。讓我們從頭開始,敘說這位台灣知識菁英的故事。
林攀龍 (1901- 1983):林獻堂的長子
1901年(明治 34 年) 5月2日,林攀龍誕生於台中霧峰。六歲時入漢書房,隨鹿港施家本學習漢文與四書五經。1910年(明治 43 年)春,林獻堂率攀龍(十歲)及次子猶龍(九歲)往日本東京求學,寄宿於教育家嘉納治五郎家中。攀龍入東京小日向台町尋常小學三年級就讀。四年後,林獻堂再率三子雲龍至東京求學。
當時(1945年終戰之前)日本的教育制度「小學校」六年制,「中學校」五年制,「高等學校」三年制,然後「大學」三年制。林攀龍天資聰慧,求學過程非常順利。1914年 (大正3年)3月小學畢業,4月考入東京高等師範學校附屬中學校。1919年(大正8年) 4月考入熊本第五高等學校,1922年(大正11年)3月在熊本市的日本基督教會受洗成為基督徒。同月底高等學校畢業,一個月後考進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政治科。
二次大戰前的日本教育制度,並非戰後的普及教育,而是精英教育。戰前,一般人讀小學畢業後,再讀職業學校,之後就出社會謀職。只有少數人考進中學,更少數能進「高等學校」,極少數人進大學。精英教育重質不重量。譬如說,在戰前「高等學校」學生,就在讀彌爾(J. S. Mill)的《論自由》與康德 (Immanuel Kant)的哲學。總之,戰前的日本精英教育制度下,「高等學校」及「大學」的素質相當高,而且林攀龍非常用功讀書,樂在其中,稍後我們閲讀他當時的文章就清楚了。
林攀龍三個兄弟和一個妹妹(關關)少年時期,在1920年代的日本就學成長。大正時代(1912-1926)的日本,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社會;政治上有所謂「大正デモクラシー」(“Taishō Democracy”) 的議會制度,社會上人們模仿歐美自由時尚,追求西洋式的「文明開化」(“Civilization and Enlightenment”)。大正時代相對自由開放的社會風氣,在林攀龍的求學過程中,造成重大的影響,在他的心田,種下了自由理想主義的種子 ——令他終生憧憬歐美自由主義哲學及浪漫主義文學。
1920年代,大正時期相對和平、自由、開放的氛圍,同樣造就了林獻堂和他的同志們一個機會,從事政治、文化運動,試圖領導台灣民眾,爭取自由自治。
東京帝大秀才,參與政治、文化活動
1918年(大正7年)8月,林獻堂偕秘書施家本赴日,居住東京,開始與台灣留學生接觸。之後多年,林獻堂來往台、日之間,從事政治與文化運動,就學東京的林攀龍自然積極參與其中。1919年(大正8年)底,百餘名台灣留學生在林獻堂和蔡惠如領導下,結成「啓發會」,主要成員有鄭松筠、黃登洲、王敏川、羅萬俥、彭華英、黃呈聰、吳三連、劉明朝及林攀龍等人。未幾,「啓發會」解散,但原班底在1920年(大正9年)1月,重新成立「新民會」,以林呈祿、蔡培火、王敏川、鄭松筠、彭華英為主幹,推舉林獻堂和蔡惠如為正副會長。當時十九歲的高校生林攀龍參加為會員,也是「東京台灣青年會」會員。「新民會」發動「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並創辦以啓蒙台灣民族運動為宗旨的《台灣青年》月刊,由蔡培火擔任編輯兼發行人。
1921年(大正10年)1月30日,首次台灣議會設置請願,向日本帝國議會提出,林獻堂領銜,有178人簽署,以後接續提出15次,至1934年(昭和9年)9月2日,台灣總督下令停止情願,歷次情願簽署人數,合計達一萬八千五百二十八人。1921年(大正10年)10月17日,「台灣文化協會」假台北靜修高等女學校成立,舉林獻堂為總理,蔣渭水與蔡培火為專務理事,從事文化與政治活動爭取台灣人的自由與自治。
1922年(大正11年)4月,林攀龍考入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政治科,時年二十二歲。他抱著一股熱情,積極參與政治文化運動。當年《台灣青年》月刊,改名為《台灣》繼續出版,林呈祿任編輯,鄭松筠為發行人,林攀龍任學藝部長。5月11日出版的《台灣》雜誌中的「詞林」欄,收有林攀龍(署名「南陽」)的〈平和塔〉一首詩:「標榜平和畫白鳩,燦然俯瞰帝王洲。誰知百尺凌雲塔,不及海邊蜃氣樓。」日文「平和」(heiwa)是和平的意思;「海邊蜃氣樓」即「海市蜃樓」的幻景。此詩寓意,疑慮當時的和平氛圍,是否只是「海市蜃樓」的幻景。
1922年(大正11年)6月,林攀龍加入「台灣青年社」,為總務部幹事之一,黃呈聰是總務主任。7月10日的《台灣》雜誌,刊出林攀龍的詩〈落櫻〉:「溷旗搖動晚風斜,花謝花飛飛滿沙。江上漁翁時舉網,落紅片片多於蝦。」
林攀龍從六歲時就跟隨父親與父親的秘書施家本學習漢文,造就堅實的漢文根基,充分呈現於其詩文作品,而且他的日文造詣極其深厚。1922年(大正11年)8月8日《台灣》刊登他署名「林南陽」的長篇論文〈近代文學の主潮〉(計二十九頁),約一萬五千餘字。隔年3月與7月,又分別登載他的兩篇抒情文:〈虹を見れば我が心躍る〉,以及〈生命の初夏に〉。
我們從林攀龍二十二、三歲時的著作可以看出,他在高等學校和大學時代,確實非常用功讀書,博覽人文群書,而且深具創意,用心寫作,樂在其中。所以,稱呼他是東京帝國大學的秀才、早熟的學者作家,一點也不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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