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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蜥蜴先生(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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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蜥蜴先生(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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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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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1.晉江高口碑作家龔心文,溫馨治癒系校園輕奇幻力作。陽光自信的窮困音樂生半夏×惹人憐愛的乖巧蜥蜴/境遇坎坷的冷傲學長淩冬,兩個音樂“天才”的奇妙相遇,亦是童年舊友的久別重逢。
2.沒有“傻白甜”,沒有“戀愛腦”,沒有讓人閱讀疲勞的“勾心鬥角”,女主內心強大,男主可軟萌可高冷,感情細膩動人,故事溫馨脫俗,好評如潮。


“半夏,幫幫我。”
電閃雷鳴的雨夜裡,趴在窗邊的黑色小蜥蜴竟口吐人言,向半夏求助。
半夏不但收留了他,還花光積蓄為他治病,險些連隔天的早飯都吃不起。沒承想自那以後,每早起來,她都會發現桌上已經擺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某天,仿佛田螺姑娘再世的小蜥蜴突然走失了。她苦尋無果,卻在竹林深處遇見一個狼狽不堪的年輕男子。
他顫抖著捂住臉,蒼白的皮膚上還有未蛻盡的黑色鱗片:“別看,不要看我。”
…………
不知何時,那個孤僻的淩冬學長成了半夏的鄰居。
奇怪,她怎麼覺得他有點兒眼熟?

作者簡介

龔心文

晉江文學城簽約作者,熱衷於一切奇思怪想的故事,認為一切玄妙皆源于現世。作品情節光怪陸離,語言詼諧幽默,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出版代表作:《逢狼》(網絡名《妖王的報恩》)等

名人/編輯推薦

“這裡沒有亂七八糟的勾心鬥角,全是人性的閃光點!看作者寫的書就像是曬太陽一樣,整個人暖洋洋的。”
“半夏會成為淩冬的光,是因為她本身就是太陽。”
“這細膩的感情看得我好想哭。我看完再不覺得蜥蜴可怕了。”

目次

第一章 001
下雨的冬季
第二章 017
黏 人
第三章 035
謊 言
第四章 053
夜 歸
第五章 071
流浪者之歌
第六章 087
迷霧森林
第七章 105
合 奏
第八章 123
蔽月之雲
第九章 139
別看,不要看我
第十章 157
隱秘的情緒
第十一章 183
夢中的裙擺
第十二章 207
去找一個喜歡的人
第十三章 233
淩 冬
第十四章 257
你就教教我
第十五章 283
鐮刀下的吻

書摘/試閱


第一章 下雨的冬季

 

 

下雨的冬季,冰冷的雨珠打在龍眼樹的樹葉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龍眼樹林的邊緣有一棟當地人自行翻建的多層出租房。在瓢潑的大雨中,小樓的一扇窗戶內亮著燈,裡面傳出小提琴悠揚的聲響。琴聲透過雨簾,在連綿不絕的樹林間飄蕩,又飄蕩進寒冷而陰鬱的暗夜中。那扇窗內的屋子很小,房門左邊有幾塊石板被支起來,充作廚房的檯面,屋內的一張單人床和一個舊衣櫃佔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
一個少女正赤著雙腳站在床邊,閉著雙目拉琴拉得忘乎所以。明明現在是寒冷得令人發抖的嚴冬,她偏偏要演奏維瓦爾第的《春》。三月的暖陽般的琴音和窗外冰冷的雨聲形成鮮明的對比,連在一樓搓麻將的幾位大嬸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
“是誰啊?拉得還怪好聽的!”
“一個音樂學院的小姑娘,住三樓最靠邊的那間。么雞。”
“英姐把房子都租給這些搞音樂的娃娃,平時吵得很吧?紅中,碰一張。”
“吵你個鬼,你摸麻將不吵?這是高雅藝術,曉得不?我天天聽這些娃娃的琴聲,睡得不要太好。哎呀,游金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又和了。”
房東英姐是從江南區域嫁到這裡來的,話裡夾雜了吳儂軟語和本地方言。她的老公幾年前跟別的女人跑了,如今剩她帶著小女兒守著這棟房子過日子。
“在這樣的季節裡,不用出工,坐在家裡收房租搓麻將才是最大的美事。”英姐美滋滋地攤開手掌收錢,“什麼男人不男人的算個屁。”
對租住在三樓的半夏來說,在這樣又濕又冷的時候可以不用出門,待在自己的屋裡肆無忌憚地拉琴,就是人生最大的快樂。
琴弓每一次擦過琴弦都有著相似的美妙感,又有著細膩的不同之處。與她相伴多年的琴是她靈魂的出口,她的身軀被這樣的旋律包裹,她的靈魂似乎也可以飛向遠方,大地在腳下無限延展,在寒冬中開出春之花來。
“半夏。”在春暖花開的樂聲中,一道低沉而詭異的聲響突兀地插進來。
琴聲戛然而止。
半夏的琴弓頓住了,她眨了眨眼。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低沉的聲音來自窗外,詭異而喑啞,叫的是她的名字。
半夏扭頭看向窗外。
冬季的雨夜裡,窗外生銹了的防盜網正被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濕,再遠一些是濃黑的世界,高低起伏的龍眼樹林在雨中發出沙沙的細響。
在這樣的夜裡,三樓的窗外絕不應該出現人類的聲音才對。
半夏自小有一種與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對聲音特別敏感。身邊任何一種聲響,她都能夠清晰地分辨,輕易地捕捉和記住。她從小到大,指導她音樂的老師都時時稱讚她。
她極少聽錯過什麼聲音。
“半夏,幫幫我。”漆黑的窗外,那聲音又響起了。
這一次,半夏清晰地捕捉到了它。
那聲音就在窗外,三樓,雨夜,低沉而詭異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向她求助。
半夏首先想要拿點兒什麼東西作為防身的武器,但立刻想起手裡拿著的是自己的小提琴,於是飛快地將琴背到了身後。大部分音樂生都有這樣的習慣,如果拿著樂器的時候摔一跤,就算是臉著地,也不能讓樂器著地。
一道閃電劃過黑夜,慘淡的白光照亮了濕答答的窗口。
窗戶敞開了一小半,一隻通體漆黑的小小的生物正在那裡。“他”看起來像是一隻黑色的蜥蜴,正用細直的小爪子扒著窗沿。在閃電的光亮中,“他”的雙瞳變成兩條豎線。
半夏在閃電轉瞬即逝的光芒中和那雙眸對視了片刻。
“剛剛……是……是你在喊我的名字?”她不太確定地問了一聲。
蜥蜴只比半夏的手掌略長一些,黑得像用濃墨畫出的一筆,比冬季的雨夜還要暗淡。半夏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一路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也不知道“他”在窗外待了多久,“他”渾身滾滿了泥汙,狼狽又肮髒。要不是閃電在窗外亮了一下,半夏只怕還沒能注意到“他”。
聽半夏說話的時候,墨黑的小東西繃緊了身體,豎起脖頸,仿佛在猶豫著是否要立刻逃跑。
閃電的光暗淡下去,雨下得更大了,雨水劈裡啪啦地淋在細小漆黑的身軀上,那扒著窗臺的小爪子在水中打了一個滑,“他”似乎隨時都能被雨水沖刷下去。
“要不……你先進來吧?”半夏遲疑了片刻後,向著窗臺伸出了自己的手,帶著琴繭的白皙的手掌平攤在那只髒兮兮的爬行動物身前。
如果換一個人,應該不太可能在這樣電閃雷鳴的夜晚,讓這樣詭異的生物進入自己的屋子裡。
但半夏恰巧是一個除了音樂,在其他方面不拘小節的女孩兒。從小生活在農村裡,以抓毛毛蟲嚇唬男生為樂的她,不但不畏懼蜥蜴這樣的小動物,甚至還覺得在這樣下大雨的夜晚裡,趴在窗口淋雨的小東西有些可憐、可愛,哪怕這是一隻會說人話的詭異的蜥蜴。
“他”好像是童話書裡上門來求助的青蛙王子呢。半夏有些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或許“他”應該被稱為蜥蜴王子。
小小的蜥蜴盯著她的手,繃緊身軀一動不動。
半夏左右看了看,順手拿起桌子上的小方巾墊在了手上,再往窗前伸了伸。
“來,上來吧。”她的手很穩,方巾毛茸茸的,她的語調中充滿了耐心。
蜥蜴遲疑了很久,試探著伸出五根小小的筆直細長的指頭。
毛巾是柔軟的、乾燥的,透著手心的溫度,和窗戶外冰冷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
最終,小小的黑色蜥蜴搖動快要被凍僵的尾巴,從窗外爬了進來,踩在“公主”的方巾上,被她接進了溫暖的小屋內。

最初,半夏的心中充滿新奇和興奮,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時不時睜開眼睛偷看,看看那只被安置在屋裡的小蜥蜴有沒有什麼動靜。
她在床鋪對面的牆邊用厚實的毛巾給“他”墊了一個舒舒服服的小窩,將那個被凍得夠嗆的客人安置在柔軟的小窩裡。
然而在嘩啦的雨聲中,那只小小的髒兮兮的東西趴在厚厚的毛巾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始終一動不動,安靜得像一塊黑漆漆的石頭。
這真是一個好特別的夜晚,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呢?迷迷糊糊中,半夏慢慢地睡著了。
夜半時分,她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發現窗外的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夜空中掛著一輪明晃晃的圓月。
那圓月仿佛被雨水洗過一般,亮得嚇人。月光透過窗子照進狹小的屋內,灑在地面上。
在朦朧的月色裡,她依稀可以看見屋子的地面上躺著一個人。那人肌膚蒼白,脊背消瘦,正一動不動地蜷縮在月光裡,用瘦骨嶙峋的後背對著半夏。
窗欄橫豎交錯的影子打在那突起的肩胛骨上,呈現出囚籠般的黑色柵格。柵格間露出的蒼白的肌膚上有著一道明晃晃的赤紅的傷口。
半夏努力地掀動了一下過於沉重的眼皮,沒能夠徹底清醒,在渾渾噩噩間又睡了過去。
直到清晨她猛然驚醒,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舉目四顧,只見屋內一片明亮。
狹小的屋子裡只有一張床、一張小方桌和一個簡易衣櫃。
明亮的天光和清新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處湧進來,床邊靠著牆的地面上有用厚厚的毛巾墊成的一個小窩,一隻巴掌大的黑色蜥蜴蜷在毛巾中一動不動。
哪裡有什麼月光和赤裸的男人?

冬季南方的城市比起北方的城市更為難熬,既濕又冷,取暖全靠抖。
榕城音樂學院(榕音)管弦系大二的學生坐在四面透風的教室中,縮在厚厚的羽絨服裡瑟瑟發抖,卻又不得不全神貫注地上郁安國的視唱練耳課。
郁安國是全系出了名的嚴厲的教授,將學生的課堂表現全記入成績中,平時分和期末分各占總分的百分之五十,學生差一分他也不給過,因此基本沒人敢逃他的課。
被點到名字的同學愁眉苦臉地站了起來。郁安國的手在琴鍵上穩穩地按下。
“do,mi,升sol,增三。
“do,降mi,sol,不不不,降sol,減三和弦。
“do,mi,sol,la,好像是小……小七五六?”
郁安國的節奏很快,每組和絃間隔不到三秒,被點名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同學都快哭了。
“班長。”喬欣捅了捅坐在身邊的班長,做了一個“救命”的口型。
班長尚小月瞟了她一眼:“叫我做什麼?我聽音高也不算好。”
喬欣掐了她一把:“太謙虛了啊,你不好誰好?”
尚小月半笑不笑地把頭髮別到耳後,視線卻有意無意地從坐在前排的那個背影上掃過。坐在她前側方的半夏用一隻手轉著筆,用另一隻手支著下頜正看著窗外發愣,似乎根本沒在聽教授的課。
這傢伙根本連課都不認真聽,偏偏教授還特別喜歡她。
尚小月出身於音樂世家,父親任省交響樂團團長,母親在某文工團任職。尚小月家庭優越,本身也優秀,從小拿遍了國內各種少兒小提琴大賽的獎項,她在哪裡都是鶴立雞群一般的佼佼者。
偏偏進了榕音之後,她總隱隱地感覺被從普通中學考進來的半夏壓了一頭,心情就免不了有些複雜。
半夏不住校,從大一開始就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太和大家來往,也很少參與集體活動,顯得分外冷漠。這就讓尚小月越看她越不順眼,暗暗地將半夏當成自己的勁敵,不論在哪方面都要和半夏比較一番。
“這麼基本的三和弦,就是讀小學的琴童都不會聽錯。”郁安國臉色陰沉,皺著眉頭敲講臺,“你們真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屆學生。下一個,誰來?”
班上的同學你看我我看你,沒人願意上去。郁安國的節奏太快,他的要求又高,上去的人沒准就要出醜。
尚小月左右看看,舉起了手。
琴聲響起,少女挺直脊背站在教室的中央,脖頸白皙,聲音清亮而自信。
“do,mi,sol,si,大七。
“do,降mi,降sol,降si,半減七。
“do,mi,sol,si,fa,la,do,mi。
“mi,sol,si,re,sol,si,re,fa。”
郁安國的臉色隨著尚小月流暢且完全正確的回答總算略微緩和。
她下臺的時候,同學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一個都沒錯,厲害,班長就是班長。”
“就是,還是班長厲害。”
“這下老鬱不至於罵人了吧?”
尚小月的嘴角勾起了矜持的笑,她從容不迫地在同學們的掌聲中坐下,向著同桌喬欣悄悄地挑了一下眉,但當她的視線貌似無意地從半夏臉上掠過的時候,嘴角的弧一下子就垮掉了。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窗外的樹葉上現在還掛著雨滴。坐在窗邊的半夏正盯著窗外樹葉上的雨滴發愣,仿佛那是什麼難得的景致,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尚小月剛剛完美的表演。
尚小月憤憤不平地想:她就是這樣看不起人,最多就是和我一樣全對而已,還能上天嗎?
“半夏,你來。”郁安國正好在這個時候點到了半夏的名字。
半夏的聽力極佳,幾乎每一節視唱練耳課,教授都要點她站起來回答問題,並喜歡以她為標準為其他同學示範。
半夏完全沒注意到身後同學百轉千回的心理活動。她整節課都在埋頭想著昨夜的事,被點到名的時候,多虧和她坐在一起的潘雪梅推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來,恍恍惚惚地站了起來。
郁安國的標準音出來的時候,半夏下意識地說道:“高了。”
“什麼高了?”郁安國皺眉。
“琴不准。老師,音高了一點點,”半夏捏著兩根手指比畫了一下,“高了一兩個音分。”
這一下別說班上的同學,就連郁安國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郁安國看了她半晌,從抽屜裡取出定音器,測了一會兒音準,最終點點頭:“是高了那麼一點點,該叫人來調一下音了。好吧,今天的練耳就到這裡,下面開始模唱。”
這一下,全班同學都發出了吃驚的讚歎聲。
吃午飯的時候,主修長笛的潘雪梅還在對這件事念念不忘:“夏啊,你到底是怎麼聽出來的?你真的能一下子就記住所有聽過的聲音嗎?”
“啊,”半夏埋頭吃飯,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就那麼聽出來了。”
“對你來說真的很輕鬆嗎?”潘雪梅用她的不銹鋼勺子敲了敲裝菜的盆子,“聽得出來這是什麼調嗎?”
“降A吧。”半夏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她滿腦子都是那只半夜被自己收留到屋子裡的黑色蜥蜴。
直到這個時候,半夏才有點兒回過味來,察覺到自己昨夜經歷了一樁了不得的事件。
對當時那個在窗外叫她名字的聲音,她不知為什麼有一種熟悉感。
半夏咬著勺子想:自己好像曾經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那個聲音。
具體是在哪裡聽過,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因為不知道蜥蜴吃什麼,早上出門上學前,她找出幾個盛調料的小碟子,將屋子裡能吃的食物各裝上一點兒,一溜兒擺在牆邊。
碟子裡依次裝有清水、蔬菜、一小片麵包和半個蘋果。
“我要去上學了。家裡只有這些東西,你喜歡吃嗎?”她蹲在那小小的身軀邊上問道。
當時,那個渾身墨黑的傢伙有氣無力地睜開眼,將斑紋詭異的眼眸轉過來看了一眼,抿著嘴回避了那些小碟子。
事實上,除了最初聽他叫過兩聲自己的名字,半夏再沒聽他說過別的話。
他明明特意爬到這麼高的地方向她求助,卻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呢?
坐在半夏對面的潘雪梅還在試著拿湯勺敲盆子。
半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雪梅,你知道蜥蜴吃什麼嗎?”
“蜥……蜥蜴?”潘雪梅莫名抖了一下——她比較害怕這種爬行動物,“大概是蟲子或者水果一類的東西吧。”
“蟲子嗎?”半夏大吃一驚。
“我哥就喜歡養蜥蜴。”潘雪梅似乎回憶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我看到他好像用一些蟋蟀、蟑螂之類的蟲子喂它,太……太恐怖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原來他是想要吃蟲子嗎?
半夏低下頭,開始扒拉自己碗裡的菜葉。
“你……你翻食堂的菜葉有什麼用?”潘雪梅的臉色變青了,“你該不會想養蜥蜴吧?為什麼突然想養那麼可怕的東西?你現在可是連自己都養不好啊。”

午休時間,校園的廣播正播放著鋼琴曲,是榕音某位學生去年拿下拉赫瑪尼諾夫國際音樂大賽(俗稱“拉賽”)金獎時的現場錄音。
獲得拉賽這樣世界級的音樂比賽金獎並非普通人努努力就夠得著的成就。即便放眼全國,取得過拉賽優秀名次的鋼琴家也屈指可數。獲獎者不僅僅能得到名譽,更能獲得無數知名音樂會的簽約合同,可以算是一曲成名天下知。
此事曾在國內古典音樂領域轟動一時,也給榕音的榮譽牆添上了光鮮亮麗的一筆。榕音學子無不與有榮焉,對此津津樂道。即便如今,電臺裡的播音員解說這件事的時候依舊充滿興奮和崇拜之情。
廣播裡鋼琴優美的音色和連綿的泛音形成了節奏強勁的鳴響,生動地模擬了鄉野林間歡快的鐘聲。這是一首炫技作品,演奏者高超的技巧令人折服。
“淩學長那種對音色的絕對掌控力太令人震撼了。天哪,哪怕是李斯特的這種炫技的作品,他都能做到音色上的完美無缺,簡直像神一樣!”走在小道上的潘雪梅受琴聲影響,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夏啊,你見過淩學長嗎?我可是他的忠實粉絲。可惜他今年已經不怎麼來學校了,我一直沒機會見到他。”
走在她身邊的半夏背著琴盒和書包,拿著一截兒枯枝,正邊走邊埋頭撥弄路邊的灌木。
聽到這句話後,半夏隨口回了一句:“去年在學校的新年音樂年會上見過一面,這位學長好像不怎麼愛搭理人,我就沒說上話。”
半夏對校園中的各路人物不太感興趣,記得這位學長的名字還是因為他在學校內實在過於出名。
“啊,你居然見過他!他怎麼樣?他的琴聲在現場聽起來是不是特別震撼?”潘雪梅興奮起來,羊絨小短裙的裙擺在原地打了個轉。
“技巧確實無與倫比,”半夏丟掉了手中的枯枝,“可是我總覺得……好像少點兒什麼。”
大冬天的,她想要找到一隻活的蟲子好像也不太容易啊。
“能少什麼?”潘雪梅差點兒跳起來,“他可是拉賽的一等獎。拉賽!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拉賽?”
“沒有,沒有,這是我胡扯的。”半夏眼看自己的好友生氣了,連連擺手,聽著廣播中的琴聲想了想,“他的技巧幾乎像教科書一樣完美。可是說真的,我聽他的琴聲,總覺得沒有那種……就是那種像煙火一樣五顏六色的東西。”
潘雪梅不滿地白了她一眼:“你那都是什麼破比喻?什麼叫像煙火一樣的東西?”
但潘雪梅在潛意識中又對自己好朋友的耳朵十分信服,於是最終還是推了推半夏:“那你說說看,你在誰的琴聲裡聽到過那種東西?我也好去膜拜一下。”
“那些鋼琴大師就不提了。現實中呢,我在小的時候確實聽過一次。”半夏用一根手指點著下巴,“隔壁院子的慕爺爺家裡就有過一個彈鋼琴的孩子。怎麼說呢,他的琴聲裡就有五彩斑斕的東西,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個聲音。”
“小……小時候?那時候你是幾歲?”
“不記得了,我六七歲的時候吧。”
“六七歲?什麼啊,你居然拿一個小屁孩兒和淩學長比較。”
“對對對,淩學長最牛。”半夏不想再刺激她,順著她的話說,“可是那孩子真的彈得很好。小時候,每一個暑假他都會從城裡過來,在慕爺爺家裡彈琴,那時候我們還經常一起玩呢。”
他好像是一個總穿得乾乾淨淨,長得比小姑娘還要漂亮的男孩子。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半夏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她已經記不起那位童年玩伴的名字和面貌。如今深深地留在她的記憶中的,只有當年那雖然稚嫩,但令人迷醉的鋼琴聲。

榕城音樂學院地處榕城郊區的大學城。自從大學城在這裡落地,周邊許多當地的居民翻新了自己的住宅,以收租為生。
這種類型的自建房往往蓋得密集,每一層樓都盡可能多地隔出小套間,專門用來出租給學生和周邊文創園的員工。英姐便是房東中的一員。
午後,打了一晚上麻將剛剛起床的英姐穿著睡衣,正在水池前刷牙,看見住在三樓最里間的那個小姑娘難得大中午回來,連忙吐了口裡的泡泡喊住了她:“小夏,該交房租了啊。”
半夏租的房子位於三樓樓道拐角處,面積很小,一個月房租只要三百元,算是附近最便宜的。屋內的條件當然十分簡陋,房子離學校相對也有些遠。往日午休時間,她一般待在學校的琴房裡或者圖書館裡,很少特意回來一趟。
“知道啦,英姐,很快就給你轉啊。”半夏背著琴盒和書包,口裡答應著,人飛快地上了樓道。
她攜帶著一股新鮮的冷風推開門,小小的出租屋內和往常一樣靜悄悄的。
一溜兒擺在牆邊的幾個碟子整整齊齊,裡面的食物也沒有任何被碰過的跡象。
毛巾裡的蜥蜴保持著半夏離開時的姿勢,蜷成一團,毫無反應。
“嘿,我回來了。你什麼都沒吃,是吃不習慣這些東西嗎?”
蜷在毛巾裡的墨黑的身軀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那個……你睡著了嗎?喂,嘿,聽得到我說話嗎?”
半夏的心裡湧起一股不太妙的預感。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那只蜥蜴一下。這只昨夜帶著一身雨水闖入屋內,踩上她的手心的傢伙,軟綿綿地隨著她手指的力道倒向一邊。
昨夜大風大雨,她沒看清楚。如今正午時分,光線明亮,半夏這才發現,蜥蜴的身上不僅滿是泥汙,更有不少傷口,後背肩胛骨上還有一道明顯的口子。
他是不是死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在半夏的心中湧現出來。
這一瞬間,昨夜她似夢非夢之間看到的那個蒼白消瘦、後背帶著傷口的身軀和眼前的蜥蜴重疊了。
難不成一隻會說人話的神奇蜥蜴就這樣死在了她的家裡?
不對,他或許不只是會說話,沒准還能在半夜裡變成一個成年男人。
說不準一個不著片縷的成年男性的屍體會突然出現在她狹窄的出租屋內!
這個令人驚悚的念頭閃過之後,半夏覺得一顆心頓時被剖成了兩半,一半為這條生命可憐的結局難過,另一半為自己有可能遭遇恐怖事件糾結。

第二章 黏 人

 

 

榕城的出租車上,擁有十幾年駕齡的司機師傅透過後視鏡看了剛剛上車的乘客一眼。
這位從大學城附近上車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一條被凍僵了的四腳蛇捂在手心裡,一臉緊張的模樣,嘴裡嘀嘀咕咕,正要趕去什麼寵物醫院。
唉,這世界變化得真是太快,出租車司機在心裡嘀咕起來,普通人養貓養狗已經不算稀罕了,從前在地頭上亂竄的四腳蛇也有人當寶貝給養上了,這病了還得送醫院。
坐在車裡的半夏顧不上考慮司機的想法,一隻手捧著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蜥蜴,另一隻手飛快地刷著手機裡臨時找到的關於蜥蜴的論壇。
她剛剛在上面發了一個帖子:“求各位大佬幫忙看看。這是怎麼了?”她發了兩張圖片。
論壇上很快有了回復。
“樓主這只是守宮(蜥蜴的一種),顏色這麼深,應該是黑夜吧?今年的黑夜可不便宜,怎麼養得髒兮兮的,還搞了一身傷?”
“守宮屬�蜥蜴亞目,冷血動物,適宜的生活環境是28~32℃。樓主只怕是新手,從圖片中看,連個加熱墊都沒有,這樣的天氣只用毛巾能養活守宮嗎?”
“都散了散了,她不僅沒加熱墊,連個最普通的盒子都沒買。還有啥好來問的?這守宮就是活活給凍死了唄。新人就是不負責任。品相這麼好的黑夜,還是純黑的,真可惜。”
車中的半夏被這鋪天蓋地的批評罵傻眼了,被凍……凍死的?
她也是大意了,見昨天那麼冷的天氣,他都能從窗外爬進來,她就以為他肯定能適應室內的溫度,根本沒想到蜥蜴是變溫動物,在這種天氣下是會被凍死的。
“請教大家一下,那現在怎麼辦?”
“辦法只有一個。”
“大佬教我!”
“埋花盆。”
“埋花盆。”
“埋花盆。”
“埋花盆?它還沒死!它在我手裡,我感覺它的身體還是熱的!”
“妹子別聽他們的,如果你真心想救它,就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
“樓主要想好,爬寵醫院可不是隨便進的,去一次花的錢沒准夠買你手上這樣的好幾隻。”
“而且十有八九救不活。”
“救不活。”
“救不活。”
“救不活。”
“用這錢再買一只好好養吧。這只可以掐死了當花肥,別折騰了。”
半夏:“我去醫院試試……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妹子的地址是哪裡?必須去專門的爬寵醫院。你報坐標,讓當地爬友給推薦一家靠譜點兒的吧。”
網絡上眾人七嘴八舌,說得半夏心裡火急火燎。就在她恨不能一下飛到醫院裡的時候,手心裡卻傳來一點兒癢癢的感覺。
半夏低頭一看,那只被下定論可以埋在花盆裡的蜥蜴居然微微地睜開了眼睛,耷拉著眼皮勉強地看了她一眼。
半夏大喜過望,一把捧起了他,話都說不順暢了。
“太好了,你醒啦,他們說你是被凍僵了才暈過去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需要加熱墊。
“現在溫度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
“你想不想吃點兒什麼?要不要喝點兒熱水?”
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在車內流動,半夏手中那只墨黑的蜥蜴卻像是吸收了一切光明的永夜,黑得越發濃郁。他有氣無力地趴在半夏的手心裡,只在半夏問他是否需要喝水的時候,微不可見地點了點尖尖的下頜。
半夏從隨身的書包裡拿出保溫杯,取下蓋子,給他倒了淺淺半蓋的水。
“水是我早上出門的時候裝的,已經不怎麼熱了,湊合喝一點吧。”
黑色的蜥蜴抬起頭,用紋理斑斕的眼睛盯著眼前的杯蓋。
在他的視野裡,不論是眼前半蓋微微搖晃的清水,還是拿捏著杯蓋的人類的手指,都十分巨大。杯蓋很舊了,到處都是磨損的痕跡,顯然是女孩兒自己日常使用的器具。端著杯蓋的手指膚色白皙,指甲平整,上面有著常年練琴留下的老繭。
記憶中一些零碎的畫面在他的腦海中晃過:緊緊地拉著窗簾的昏暗的屋子,角落裡多日沒人更換的髒水,產生了氣味的食物殘羹;偶爾一雙手從門縫裡小心翼翼地伸進來,在放下食物之後如避蛇蠍一般飛快地縮了回去;還有屋外那些時不時傳進來的竊竊私語。
“快拿走,拿進來做什麼?這可是‘它’用過的碗,快整個丟了。”
“我不想去送吃的,我也害怕啊。”
“天啊,為什麼我要遭遇這樣的事?家裡出了這種怪物,如果被人知道了,讓我的面子往哪裡放?”
“我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為什麼我們要忍受這樣的事?”
墨黑的守宮盯著水面沉默了許久,直到半夏忍不住要開始詢問的時候,他才慢慢地湊過腦袋,吐出顏色淺淡的舌頭,就著她的手舔起杯蓋裡的水來。
或許是被水波倒映,那低垂下去的黯淡眼眸裡帶上了一點兒細碎的光。

萌寵寵物醫院是一家榕城爬圈內公認的比較專業的寵物醫院。院內裝潢氣派,環境整潔,設備齊全,治療費用也絕不低,因而來這裡的顧客帶的爬寵多半是一些身價不菲的名品。
一個個顧客提著精緻小巧的專業爬盒,互相說著半夏根本聽不懂的各種詞。
“看我這只新入手的惡魔白酒怎麼樣?”
“哇,可以的。大眼睛,高鼻樑,皮膚還這麼白,太美貌了,比我家那只幽靈雪花白騎士漂亮。”
“我家的超級鉑金絕食好幾天了,我不放心,帶來找醫生看看。我最近看中了一隻橘無,無奈賣家開價太狠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買。”
“橘無的價格降下來了,目前正火的是幽無。黑夜價格居高不下。不過我喜歡上了橘白奶牛。”
半夏也無暇聽他們說啥,捧著手裡的守宮直奔診療室找醫生看診,引來不少人的注意力。
“什麼啊?哪裡來的妹子,直接把守宮抓手上就來了?”
“她那是什麼品種?髒兮兮的都看不太清楚。”
“全黑的,是黑夜吧?還挺特別。我過去看一眼。”
診室內的醫生手法嫺熟地接過半夏遞來的患者,也不多話,一下子捏住了他的尾巴和腰椎,把他翻了過來,看了他的肚皮一眼。
“已經是成體了,公的。”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怎麼搞得這麼髒?背部還有抓傷,不會是和貓混在一起養的吧?這樣,先上個氣體麻醉,清一下創口,再拍個片子看一下子什麼情況吧。”
黑色的小守宮緊張地繃緊了四肢趾爪,在醫生手中拼命地掙扎,趁著醫生低頭寫病歷的間隙,一溜煙掙脫了,迅速地躥回半夏的手上,就想要往半夏的袖子裡鑽。
半夏按住他慌張的腦袋:“看病呢,這是給你看病。你忍耐一下啊。”
仿佛聽得懂她的話一樣,驚慌失措的蜥蜴勉強定住了身體,慢慢地趴在她的手心裡不動了。
“哎喲,你這只守宮居然會親近主人,倒是少見。”醫生笑了起來,取來了棉球和生理鹽水,邊給他清理皮膚上的污泥邊解釋道,“一般來說,守宮養得再久,也很少有主動親近人的。我這麼多年來還沒見過這樣乖巧的。”
“我家這只很聽話,就是膽子比較小,”半夏試探著問道,“由我來抓著他行嗎?”
“那好吧,你戴著手套,先把它抓好了。小心別被它咬到。”
沾了生理鹽水的棉球洗去細細鱗片上的污漬,黑寶石一般的色澤一點點地露出來。
醫生推了推眼鏡,輕輕地咦了一下。
一個剛剛進入診室裡的顧客驚呼一聲,回首就把他的同伴都拉了進來。
“快來看,這是什麼品種?”
“好漂亮啊,黑色本來就難得,我第一次看見這麼純粹的黑色,一點兒雜色也沒有。”
“這應該是黑夜吧?”
“瞎扯,黑夜的眼睛是這樣的嗎?黑夜也沒有黑成這樣的。”
“可能是黑珍珠或者午夜暴風雪什麼的?”
“都不太像。這大概是國外新培育的品種。我聽說國外新培育出了一個叫幽蓮的全黑的品種。”
“好美,黑得又濃又烈,簡直像是黑色的寶石。我有點兒心動了。”
黑寶石一般的守宮任憑半夏的手指抓住自己,在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將黑色的腦袋搭在半夏的手腕上一動不動。
直到醫生給他套上氧氣管,準備將他從半夏的手中接過來做氣體麻醉的時候,他突然伸出細長的爪子扒緊了半夏的袖子不肯鬆手。
“沒事,沒事,我就在邊上,又沒跑,很快的。”半夏出聲安慰。
在麻藥的作用下,那被強制按在手術臺上的守宮掙扎了許久,才認命似的閉上雙眼,緊拽著半夏衣袖的爪子無可奈何地脫了力。
診療室外圍觀的爬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開始集體發出抱怨聲。
“啊,太可愛了,這樣美貌還黏人,我的心都要化了。”
“小傢伙好像通人性一樣,那眼神看得我心酸。”
“真的沒見過這麼親近人的守宮,我家那只祖宗現在還不讓我上手呢。”
“嗚嗚,她到底從哪裡收的?我也好想要一隻。”
“不知道妹子願不願意轉讓,一會兒我想去問一問。”
“不轉讓願意借出來配一下種也是可以的。”
一系列檢查和治療持續到了傍晚時分,又是清創又是肌肉注射又是B超的,看得半夏心驚肉跳。這一切結束之後,醫生遞給半夏的一張賬單差點兒讓她犯了心絞痛。
“兩千多塊?”半夏的小臉垮了,這幾乎是她卡上所有的積蓄了,“不能再優惠點兒嗎?”
“清創、B超、麻醉,還做了抽取腹部積水的微創手術。已經給你最低折扣了。”醫生這樣說道,“另外你的蜥蜴有些營養不良,加上剛剛做完手術,我的建議是住院繼續觀察一段時間。要住院的話,每天住院費三百塊。”
半夏苦著臉,心裡感到十分為難。她一個月的房租也才三百塊呢。首先,她的經濟能力實在有些支撐不起這裡的住院費用。更為重要的是,她手裡的這只會說人話,半夜時分還有可能化為人形的特殊蜥蜴是什麼情況,她也還沒搞清楚,實在不敢貿然將其留在醫院裡。
醫院的留觀室裡有無數個小巧的潔淨透明的櫥窗,裡面居住著各種袖珍的爬寵。半夏不敢想像這樣狹窄的小箱子裡,如果在午夜時分突然出現了一個啥也沒穿的人類,那場面會是什麼樣。
剛剛從麻醉中緩過來的黑色守宮叼住了她的袖子來回搖晃,接到明確信號的半夏做了決定。
“那個……我們還是不住院了,如果回去遇到什麼情況,再來麻煩醫生。”
醫生並不強求,隨手遞給半夏一本《守宮飼養入門手冊》。
攔住半夏的人反而是那群一直在附近圍觀的爬友。
“別啊,妹子。怎麼能不住院呢?這麼美貌又稀罕的品種,一定要格外小心地照料。守宮可都是很嬌氣的。”說話的人是一位肩寬體壯、大高個兒的漢子,偏偏用他蒲扇似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精巧的飼養盒。盒子裡一隻金黃色的守宮正倨傲地挺著它的小脖子。
“你看我的蜜橘,不過是蛻皮時卡到了眼睛,都讓我緊張得不行。”
“如果是經濟上的原因,它的住院費用我可以替你出,”有人從後面插話道,“嘿嘿,只要你願意等它被治好以後把它借給我配幾次種。”
“配什麼?”半夏還沒反應過來那人什麼意思,手心裡的黑色蜥蜴已經叼住她的袖子瘋狂地甩頭。
“你這只是公的吧?”那人擠上來,興奮地搓手,“我家裡有一隻母的黑夜,是個極漂亮的小姐姐,肯定不會辱沒你手裡的這只。”
“我家裡也有一隻午夜暴風雪,它們有了後代以後還可以送你幾個蛋。”
“哎,別走啊,妹子。你開個價,都是‘爬友’,一切都好商量的嘛。”

從醫院裡出來的半夏攥了攥隨身背著的琴盒的帶子,朝著天空呼了一口白霧,有些啼笑皆非。
她本該笑不出來,付完醫藥費之後,又買了必不可少的加熱墊和控溫器,幾乎把存款花光了。
如今她的賬戶餘額是十七塊八毛八,她都不知道下個月的房租在哪裡。
一貧如洗似乎沒有打擊到女孩兒,她背著琴盒走在熱鬧的街上,邊走邊笑吟吟地說:“扣掉回去的地鐵費,還能剩十五元呢,好好地吃一頓沒問題。”
她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口袋:“待在裡面真的可以嗎?會不會很悶?”
那身白色羽絨服的口袋的邊緣露出一個墨石似的黑色腦袋,接著一道低沉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
“並沒有,這裡很好,謝謝!”
在榕城,即便是在冬季,街邊的樹木依舊長得鬱鬱蔥蔥,豔紅的木棉花點綴枝頭,開得熱烈如火。半夏踩著細碎的落葉,穿行在街燈樹影之下。
“對了,你是怎麼認識我的?你有名字嗎?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呢。”
露出口袋的那一點兒濃黑微微動了動,再度陷入了沉默中。
“沒有名字嗎?剛剛在醫院裡,他們的守宮都有很炫酷的名字,有的叫白騎士,有的叫暴風雪什麼的,還有的叫什麼幽蓮。我也給你取個名字吧。”
半夏看著枝頭鮮豔如火的花,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名字,她張口便說了出來。
“就叫小蓮好了。”
濃似暗夜的生物,卻被她起了個純潔剔透的小名。
微微鼓起的口袋動了一下,黑色的腦袋冒了出來,默默地仰起。那人攜帶著他行走在人間,在花枝樹蔭下毫無所覺地自說自話。
“小蓮啊,你看這裡的冬天,從來不下雪,樹木甚至還能開出花來。夏季也沒有池塘,看不見蓮花和青蛙。在我的老家,冬天放眼所見全是紛紛揚揚的白雪。等到了夏日,池塘裡會開滿成片成片的蓮花,可漂亮了。
“這樣想想,好想吃奶奶做的藕粉。
“對了,小蓮,你餓不餓?想吃點兒什麼?”
地鐵口外的廣場上人流密集,四面高樓林立,城市裡的霓虹燈在黃昏中逐一亮起。
全身只剩十五元的半夏興致勃勃地買了兩個包子當作晚餐,坐在花壇邊的臺階上,呼呼地吹著吃。
“這家的玉米鮮肉包特別好吃,皮薄餡多,肉汁鮮美,最主要的是買兩個還能送一杯熱豆漿。
“小蓮,你真的不吃嗎?我可以把肉餡都分給你。”
羽絨服的口袋裡傳出小蓮悶悶的聲響:“我不餓,謝謝。”
“這麼好吃的包子也不吃,”半夏歎了口氣,“真的是只吃蟲子嗎?”
這一次,口袋裡的小蓮回答得很快:“不,我不吃蟲子。”
隨後他的聲音又變得有些低沉沮喪:“我不用吃什麼。”
“別不好意思啊,如果想吃什麼就說。你既然來到我家,別的沒有,至少不會讓你餓著。”賬戶餘額個位數的半夏財大氣粗地招呼著口袋裡的客人,邊說著大話邊頂著寒風咬了一口肉包子,“啊,好燙。”
半夏租住著三百元一個月的農村自建房,坐在路邊吃晚飯,臉上卻不見半分焦慮、窘迫。
她晃悠著長腿,仿佛得了什麼人間至美一般,高高興興地將手裡廉價的包子全部吃光,才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彎腰打開了隨身背著的小提琴盒。
她取出小提琴,熟練地在琴盒裡放了幾枚硬幣和一張收款二維碼,隨後將小提琴架上了肩頭,調了調音,甚至還有閒暇在調音的過程中解釋這預放錢幣的技巧:“既不能多,也不能一點兒沒有。少了的話,顯得你沒市場;多了,別人又嫉妒你,就不願意再給了。咱們剩下的這點兒錢剛剛好。”
火紅的木棉花樹下,一身雪白的少女扣著一頂黑絨線帽,在人來人往的街邊擺攤賣藝,抬手拉起了她的小提琴。
半夏其人,雖生就一副細腰長腿的好身量,卻活得很隨便,懶梳妝,淡眉淡眼的,頭髮也不過在腦後隨手一紮,放在美女如雲的藝術學院裡,她一點兒也不出挑。
只有在她駕琴揚弓的這一刹那,她整個人的氣質才突然間變得濃烈。眉還是那眉,眼也還是那眼,但在花樹下揚琴,人便像那凜冬中肆意盛放的花,瞬間張揚灼目起來。
她仿佛慣于在街邊賣藝,毫無羞怯,白皙的手指揚起琴弓,嘴角便勾起了一抹淺笑。她的笑也不嫵媚,反倒帶著狂意。驟響的音符緊密地奏鳴而起。
極快的節奏她卻拉得輕鬆寫意,收放自如。琴弓在纖細的手指間高頻振動,音色精准又輕盈,琴聲絲滑而迅捷地流淌開來,宛如有那麼一隻蜂從琴弦的間隙中飛出。
很快,兩隻蜂、三隻蜂……成群結隊的野蜂從小小的琴箱中飛出。
薄翼嗡嗡地舞動,洶湧澎湃的生機瞬間飛躍出琴弦,在花樹下擴散,穿過霓虹交織、車水馬龍的都市,朝著繁花盛開的遠方奔去。
這是這樣抓人的盛景樂音。
“看那兒,有人在拉小提琴。”幾個小姑娘停下腳步。
“好酷的小姐姐啊!她拉的是什麼曲子?動作快得我都看不清。”
“雖然不懂,但感覺好厲害啊!”
下班歸途中的行人三三兩兩地駐足觀看,捧著麻辣燙的學生也在路邊駐足。
“嗡嗡嗡的,這拉的是什麼啊?感覺像一群蜜蜂在飛,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有些對古典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不太感興趣。
“哈哈,像蜜蜂就對了,這首曲子就叫《野蜂飛舞》,是一首炫技曲,超難的,能拉的人都很厲害。”也有略知一二的人開口解惑,順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學識。
很快,半夏口袋裡的手機就傳來了收款的振動聲,琴盒裡也多了幾張小額紙幣。
兩位衣著考究的男子路過,其中一個人聽了片刻後,便搖著頭對自己的同伴說道:“並不算什麼高難度的曲子,這樣的曲目不過是用來唬一唬外行而已。她拉得也太隨便了,都沒按著譜子走。沒有接受過音樂教育的人總是如此,覺得快便是厲害,拉得快就是難,彈得快便是厲害極了,可笑得很。”
他的同伴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背著雙手,慢悠悠地在琴聲裡停下了腳步。
“這不是很好嗎?路人都被她唬住了,才能夠慷慨解囊,她也就達到自己的目的了。”老者笑了起來,“何況小姑娘的琴聲裡有點兒自己的東西,她拉得並不只有快而已呢。”
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取出懷中做工精緻的錢包,彎腰在琴盒裡放下一張大額紙幣。
路人或褒或貶的評價沒能進入半夏的耳中,花樹下的演奏者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甚至連她外套的口袋動了動,一隻漆黑的守宮爬出了口袋,也沒引起她的注意。
不遠處一個觀看演奏的女孩兒突然拉了拉自己的夥伴。
“快看,從她的口袋裡爬出來了一隻什麼東西?”
“啊,我的天,是蜥蜴。我好怕那種東西。”
“真少見,小姐姐居然養著蜥蜴做寵物啊。”
“那叫作守宮,好漂亮的一隻,居然還有全黑的守宮。我以為守宮都是橘紅色的呢。”
“黑色的蜥蜴、白衣的小姐姐,又美又酷,琴還拉得好,我好愛這個小姐姐啊!”
爬出口袋的守宮抬起頭,從他的角度,可以透過飛揚的琴弓看見那些支離破碎的霓虹燈燈光。口袋裡幽深而逼仄,一線天光之外是巨大而光怪陸離的世界。
口袋外面是高聳入雲的樓房,尖銳刺耳的車鳴聲,如同巨人一般來回行走的人類。
那個近在咫尺的演奏者手指有力,琴弓飛揚,弓弦之間流淌出來的曲子卻讓他想起熟悉的畫面。
他盯著飛舞的弓弦,琴聲帶著他的記憶回到多年之前。
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把自己藏在一片廣袤的鄉間原野裡。
荒野中叢生的荊棘和生機勃勃的花叢間有著無數的野蜂飛舞穿行。
嗡嗡嗡,嗡嗡嗡,那裡的野蜂就和這琴聲一樣,肆意張揚,舞動個不停。
小小的男孩兒抱著膝蓋坐在比自己還高的野草叢中,不知道自己在這荒野間躲了多久。這裡只有飛舞的野蜂、鳴叫的蟋蟀、瑟瑟爬動的蟲蛇。仿佛躲在這裡,他便可以遠離那些讓人難以忍耐的巨大悲傷,遠離那個充滿著成年人無休無止的爭吵的世界。
腳下潮濕的泥土被某種生物拱開,冰冷的身軀從他的腳面上爬過,又鑽回泥土間。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就在這一片嗡嗡的野蜂聲中睡去,鑽進這濕潤的泥土中,從此歸於這片荒原。
反正他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家,失去了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可是,當晚霞的色澤越來越暗沉,濃郁的黑色慢慢地從山腳爬起覆蓋住天空的時候,他又開始本能地感到害怕。
氣溫很快降下來,他又冷又餓。影影綽綽的草木陰影在嗡嗡作響的野蜂聲裡晃動,像那些恐怖故事中扭曲猙獰的怪物,隨時就要撲出來,一把抓住他冰冷的腳踝。
或許我也要死了,和爸爸、媽媽一樣。
男孩兒把自己的頭埋進雙膝之間。
有沒有人?隨便來一個人吧,把我帶回去,帶回那些有人聲、有燈光的地方。
暗影錯亂的野草在這個時候被一隻小手撥開。一個戴著草帽的圓圓臉蛋的女孩兒從草叢中鑽了出來,那張小臉因為她長時間奔跑變得紅撲撲的,靈活的雙眼在看到男孩兒的一瞬間亮了起來。
“哎呀,你果然躲在這裡,害我找了好久。”六七歲的小女孩兒摘下自己頭頂上的草帽,扇去四周的野蜂,握住男孩兒的手,一把將他用力地拉了起來,“快回去吧,村子裡的人都出來找你了呢。”
現在回想起來,他不記得兩個小小的孩子在逐漸暗下去的天色裡是怎麼從荒無人煙的田野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去的。
他只記得那個比他還小一些的女孩兒在他的前方一路不停地分開那些高高的草。那只一路牽著他的小手指頭圓圓的,指甲剪得短短的,指腹因為練小提琴而起了一層薄薄的繭子。
薄薄的繭子一路刺得他手心難受,心裡也難受。
“沒事的啊。我媽媽說過,任何不開心的事都有過去的一天。只要你忍得過眼下這一陣,就沒這麼難受了。”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動的小小的身影一路都在說話,“你別怕,我們很快就能長大。等我長大了,就去看你,還能找你玩。”
“真的嗎?……你保證會來?”
小女孩兒笑嘻嘻的聲音傳來:“那當然,我還答應過要娶你做媳婦呢。”
“胡說,女生怎麼能說娶媳婦?”男孩兒被這句話逗到了,有那麼一瞬間忘記了自己失去父母的悲傷,“女生只能說嫁人,我才能說娶……娶什麼的。”
“哈哈,都一樣啦。不要介意那麼點兒小事。”
墨黑的小蓮昂著頭,用雙眸望著拉琴的少女。那雙眼睛有著奇特而斑駁的紋理,詭異又神秘,非人類所有。
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她已經一點兒都不記得我了。

第三章 謊 言

 

 

半夏乘坐地鐵回到家的時候,英姐依舊在一樓熱火朝天地打著麻將。二樓拐角處的小屋門敞開著,英姐的小女兒正窩在門邊一張老舊的沙發上,讀手中的繪本。
半夏背著琴盒,提著趁超市關門前打折買的菜,躡手躡腳地經過,豎起手指沖小姑娘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口袋裡的錢被花光了,她不知道哪一日才能交房租,姑且能拖一天是一天。
她住在三樓拐角處的小房間裡,和小姑娘樂樂樓上樓下,玩得最好。
樂樂眨了眨眼睛,沖她點點頭,特意提高了讀繪本的聲音。
“公主得到了她的金球,徑直跑回屬�自己的城堡裡,並很快把可憐的青蛙忘得一乾二淨。
“青蛙可真夠愚蠢,一隻青蛙又怎麼可能和人類成為朋友呢?
“噢,我只是隨口說說,根本沒想到它能從泥潭裡爬出來,爬這麼遠的路來找我,還想和我用一個小金碗吃飯,睡在一個屋子裡。”
借著稚嫩童音的掩護,半夏一溜煙上了樓,鑽進自己屋裡,一把將那些童話故事關在了門外。
她側耳聽了聽樓下的動靜,取出口袋裡的蜥蜴,托在手中笑嘻嘻地道:“嘿嘿,看吧,沒被英姐發現。”
放下琴和書包,半夏翻出自己在醫院裡購買的加熱墊和控溫器,按照醫生送的那本《守宮飼養入門手冊》,給加熱墊通上電,設定好溫度,再找來一個吃外賣留下的敞口塑料盒,擦洗乾淨,墊上兩張廚房紙,將盒子底部的一半放在加熱墊上,權且算是一個勉強合格的飼養盒了。
“等有錢了,再給你整個豪華的箱子。”半夏小心地將手裡的小蜥蜴放進盒子裡,“手冊上說,飼養盒溫度維持在28~33℃。嗯,還要設冷區和熱區。你感覺溫度怎麼樣?”
黑色的小蓮甩著尾巴在盒子裡轉了一個圈,找到一個角落沉默地趴下。暖黃的燈光下,他像是一塊在雪山中被冰封的黑玉,墨色濃郁,玲瓏剔透,異瞳深沉,不類人間活物。
半夏一邊讀手冊,一邊取出醫生開的藥物給他清理身上的外傷。
沉默寡言的守宮不妨礙半夏自己念叨。
“這都是怎麼弄的?被誰欺負了?
“話說,你到底是怎麼到我家來的?這裡是三樓呢,你這麼小只,居然爬得上來。
“雖然手冊上說,你們可以好幾天不吃東西,但真的不餓嗎?
“家裡還有泡面。剛剛回來的時候,我還在超市里買了點兒瘦肉和雞蛋。你想不想吃?”
處理完小蓮的傷口之後,半夏才開始清點今天街邊賣藝的收入。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有一張百元大鈔呢,今天運氣真好,遇到了大方的人。也不知道這是誰給的,都沒有好好謝謝他。”
她倒在床上伸開手腳,感覺一股困意襲來。
“再湊一湊,很快就可以交上房租了。等交完房租後,我多買點兒菜美美地吃上一頓。
“突然好想吃餃子啊……奶奶包的那種。”
…………
昨晚折騰了半夜,今天奔波了一天,疲困的半夏念著念著,很快歪在床上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不太踏實,做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夢。
夢裡,她依稀回到了童年時期。
那時正值盛夏午後,院子裡陽光灼目,蟬鳴聒噪。
奶奶在屋內咚咚咚地剁著餃子餡兒。媽媽端坐在窗邊,綰起頭髮,持著筆,認認真真地給誰寫著信。十分年幼的小半夏閉著眼,汗津津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睡午覺。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鋼琴聲。
琴聲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在熱得冒煙的大地上散開,像是載著浮冰的冬泉驟然流過酷熱的盛夏。撲面的涼意衝開了空氣中的黏膩煩躁,讓人心懷舒暢,忍不住要道一聲暢快來。
小小的半夏睜開眼,揉了揉眼睛,趿著小涼拖迷迷糊糊地爬上院子牆向隔壁看去。
四周到處都是明晃晃的日光,透過葡萄架的葉子,她可以看見隔壁慕爺爺的院子裡,熟悉的紅磚小屋的窗敞開著。斑駁老舊的窗戶內,有一雙屬�孩童的小手正在臨窗的鋼琴上演奏著。
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指靈巧異常地在琴鍵上跳躍,就好似故事書裡的小精靈正歡快地踩著黑白相間的琴鍵舞蹈,踩出了無比動人的旋律來。
那琴聲是湛藍色的,有如澎湃的潮水撲面而來,一把將趴在牆頭上的半夏捲入了海底。小小的半夏沉浸在潮水中,透過色彩斑斕的水面,在五顏六色的光芒中看著那演奏著鋼琴的小小身影。
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一看那人是誰。可鋼琴前的演奏者的面容始終蒙著一層白光,模模糊糊的,她怎麼看也看不清晰,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清晨六點,半夏被手機的鬧鈴吵醒。
學校的琴房不好搶,加上她住得又遠,不早點起床的話基本是別指望搶到練習用的琴房的。
掙扎著起床的半夏勉強開了燈,幾乎是閉著眼睛摸到洗手間裡洗洗刷刷。突然她動了動鼻子,依稀聞到屋中有一股食物的香味。
一瞬間她的腸胃比她的大腦先一步清醒了。
清晨寒冷的空氣裡,屋子中唯一的那張小方桌上,靜靜地擺著兩個碟子、兩雙筷子。其中的一副碟筷被人使用過了,碟子中餘下一星半點兒殘羹;另一副碟筷整整齊齊地擺著,碟子上倒扣著瓷碗。半夏打開那瓷碗,一股香味飄出,只見瓷白的碟子裡躺著一碟黃澄澄、香噴噴的蛋餃。
半夏遲疑著夾起一個咬上一口,蛋皮焦香,肉餡兒鮮嫩,好吃得她差點兒把舌頭一起吞下去。鮮美的湯汁熨帖地從口舌一溜兒撫慰到腸胃。
這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小時候熟悉的味道!
難怪她一晚上做夢都聽見剁餃子餡兒的聲音,原來真的有人在包餃子。
到底是誰在大半夜給自己做了這樣一碟故鄉的美味早餐?
半夏一邊往自己嘴裡填食,一邊茫然四顧,終於想起了家裡如今並非只有自己一個活著的生物。
她移動視線,蹲下身,難以置信地在那小小的飼養盒前左看右看。在盒子裡安靜地睡覺的小蓮睜開眼來看了她一眼。
那雙眼睛有著大理石一般奇異的紋理,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眼球中部能彙聚成奇特的豎線,既神秘又美麗。在半夏看過來的時候,他避開了視線眨眨眼,她看那眼神的意思,他應該是承認了。
半夏端著手中的碟子,口齒不清地說:“這是你……你給我做的?”
墨黑的守宮微微張口,打了個嗝,終於吐了一句人言:“我也吃的。”
他去了一趟醫院,又吃了東西,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再那麼喑啞虛弱,帶了一種很獨特的喉音。
對聲音十分敏感的半夏眼睛亮了起來。
半夜收留的小蜥蜴不僅聲音好聽,還能做飯,做完早餐後還記得體貼地給她也留了一份。半夏突然有了一種中大獎的感覺。
自從考上大學,半工半讀之後,她就基本沒有正正經經地吃過一頓早餐。
蛋餃可不是容易做出來的食物,不僅要剁肉調餡兒,更是要用蛋液在圓勺上做出賣相完美的餃子皮兒,非心靈手巧者不可得。
難得的是這蛋餃還和家鄉的口味差不多。
半夏美滋滋地填飽了肚子。
她背著書包和琴盒下樓的時候,看見英姐的女兒樂樂已經醒了,窩在轉角的沙發上看繪本。小姑娘醒得早,沒人給她梳頭,她就穿著睡衣,紮著睡成鳥窩的辮子,趴在一堆繪本中。
半夏停下腳步,伸手麻利地給樂樂編了兩條整齊的麻花辮,順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臉,哼著歌,一陣風似的從樓梯上卷下去了。
“半夏姐這是遇到什麼好事了嗎?開心成這個樣子?”樂樂搖搖頭,將視線從半夏的背影上收回來,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繪本上。
繪本的封面上畫著一位美人和一個大大的田螺。
“從前有一個人,在路邊順手撿了一個田螺,並把田螺養在了水缸裡,從此以後啊,每天半夜都有一個美人從水缸裡爬出來,給這個人做美味的早餐。這世上居然還有這種好事嗎?”小姑娘讀著繪本,不相信地搖搖頭,“童話故事果然都是騙人的。”
稚嫩的童聲在清晨安靜的樓道裡打了一個轉,消散在三樓拐角處那扇緊緊地閉合的房門前。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裡亂糟糟的,管弦系的潘雪梅在擦自己的長笛,尚小月歪在床上看一份原譜,喬欣正在接母親打來的電話。
“不想吃,食堂裡都是些包子、饅頭,油膩膩的,大清早誰耐煩吃那些?”
“我家妞妞不吃早餐怎麼行啊?要不我讓阿姨馬上做一份給你送去?”
“不用不用。別這樣了,媽媽,同學看了笑話。”
上鋪的尚小月斟酌了片刻後,伸手拍了拍潘雪梅:“週末學院的選拔賽,你問一下那個人去不去。”
潘雪梅正用通條清理笛頭,聞言搖頭道:“她不一定有空。你怎麼不自己去問她?”
尚小月哼了一聲,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同宿舍的尚小月和自己的好友半夏之間有些不對付,潘雪梅是知道的。尚小月嘴上看不上半夏,卻又在心裡單方面把半夏視為自己的勁敵,偏偏半夏毫無這方面的自覺,就時常把事情搞得有些彆扭。
這些連食堂裡的早餐都咽不下的大小姐,大概很難能和坐在路邊吃包子的半夏相互理解。
與音樂相關的專業是“燒錢”的專業,能在這裡就讀的學子大多家境優越。
比如潘雪梅自己用的長笛,就是出自巴黎知名的制笛師之手,價值四萬多美元。普通人家光這一項就負擔不起。
正在和母親撒嬌的喬欣,家裡更是從她考上榕音的附中開始,就特意在這附近的開發區買了一棟別墅,舉家搬遷過來,方便她時時回家。
潘雪梅有時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和半夏成為朋友的。半夏和她朋友圈裡所有的人不同。那小妞就像夏日裡長於曠野中的勁草,蓬勃而強韌,根莖血脈裡還藏著那麼點兒毒,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獨特魅力,很對自己的胃口。
只是她這幾天不知道遇到了什麼好事,每天都興沖沖地來學校,又美滋滋地跑回去。潘雪梅想到這裡,笑了起來。或許半夏是又在哪裡掙到錢了。
“對了,喬喬,聽說淩冬學長家的房子和你家的房子在一個小區裡?”潘雪梅看見喬欣放下電話,突然想起一事,“這一年都沒怎麼在學校裡看見他,他連學校的幾場音樂會也沒有參加,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啊。雖然都住在玉池小區裡,但我們家和淩家不熟。而且淩冬這個人看起來有些不太好接近,我即使在路上碰到他,也不敢和他打招呼。”喬欣說道,“去年他剛剛得獎的那段時間裡,他們家倒是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但這段時間好像確實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對了,我倒是聽說過一個關於淩學長的八卦消息,你們要聽嗎?”
這句話把尚小月都勾得從上鋪裡伸出頭來。
潘雪梅說:“趕緊的。”
“我聽說,淩冬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發生了意外,現在的家庭裡只有認養他的親戚而已。”
“不可能吧?”潘雪梅吃驚地停住了手裡的動作,“這麼說,學長是孤兒嗎?”
尚小月也感到十分意外:“真的嗎?想不到咱們學校的鋼琴王子,還有這樣的身世。”

距離榕音不遠的別墅區內,喬欣的母親正大聲地囑咐家裡的阿姨,給女兒打包一份精緻的點心。
廚房裡的阿姨回答得響亮又歡快:“好嘞,保證熱騰騰地送到咱們喬喬手裡。”
哪怕只是路過的人,都能知道裡邊是一個熱熱鬧鬧、溫馨舒適的家庭。
相比這家的熱鬧,同一小區內的另一棟別墅卻像被冬雨凍住了一般,死氣沉沉,寂靜無聲。
庭院裡植被荒蕪,藤蔓叢生。緊緊閉合著的落地窗被厚實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便是明媚的冬日暖陽,也難有一絲一毫闖入其中。
昏暗的屋內,家具上覆蓋著厚厚的塵埃,地板上胡亂丟棄著淩亂的衣物。門邊的地面上,翻倒著碎了的瓷碗,碗裡的米粒滾得到處都是,放置了多日,生了黴菌,發了黑,彌散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就是屋子一角那架昂貴的施坦威鋼琴,也難逃堆滿灰塵的命運。鋪滿白灰的琴蓋上似乎剛剛有什麼東西爬過,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
長長的爪印的盡頭,一隻黑色的守宮正趴在琴蓋的邊緣上,像是一隻潛伏在黑暗裡的怪物。
他在黑暗中轉了轉眼睛。
顯然,在他離開的這幾日裡,始終沒有任何人進過這個屋內。
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裡,他從這裡離開。如果不是湊巧順著琴聲,掙扎著爬進了那扇亮著燈的窗內,他本該已經默默地死在寒冷的泥濘中。
甚至哪怕到了今天,也沒有一個人會發現他的離開。
生受人厭,死無人知。
透過門的縫隙,屋外傳來一串細微的腳步聲。接著是一陣壓低聲音的咒駡聲,咒駡聲發展為爭吵,逐漸開始尖銳,最後只留下女人低低的哭泣聲。
琴蓋上的黑色守宮安靜地聽著這一切,像一塊凝滯在這片混沌昏暗中的石頭,長久地在黑暗中沉默著。
太陽慢慢地落下山脊,夜色降臨。
屋子裡被濃黑徹底地籠罩。
鋼琴上的小小的蜥蜴在暗夜中慢慢地有了變化,他的骨骼突兀地生長,細小的四肢發生變化,墨黑的身體漸漸地轉為蒼白。
混沌晦暗的空間內,一隻蒼白的、成年男子的手臂從鋼琴下伸了出來,那發白的修長手指按住了鋼琴的邊緣。那人艱難地半爬起身來,撐著額頭,靠在黑色的鋼琴上喘息了一陣,最終彎腰撿起地上的一件襯衫,遮蓋住自己不著片縷的身軀。
男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動了動蒼白的手指,指腹撫摸過身邊潔白的琴鍵,摸到了一手的灰塵。
他的手指很長,膚色白皙,但手形並不算好看。長年累月地練習鋼琴使得他的指腹和關節都與常人的有所不同。
也正因為這樣日復一日嚴苛自律地對待自己,才使得“天才”“神童”這樣的光環從小就被賦予在他的身上。
所謂天才,無非是他用那些刻苦到接近自虐、勤奮到令人髮指的努力堆成了今日的成就。在世人眼中,一個如此勤奮刻苦的孩子,當然是深愛著鋼琴,心甘情願地獻身於音樂的人。
男人低下頭,撚著自己指間的塵土。
他真的熱愛音樂嗎?或許一切都不過是偽裝。所謂熱愛,只是自己在年幼之時,為了生存所撒下的卑鄙的謊言。
明亮的光環、養父母的疼愛、他人的敬佩,這些本不該是屬�自己的東西。
屋外的爭執聲和哭泣聲讓他有些回憶起自己的幼年時期,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
那時他還年幼,小小的世界瞬間崩塌,以至他甚至還來不及理解,那些潮水般的信息便淹沒了他。
他不明白素來疼愛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為什麼突然之間就撇下了他,變成兩張掛在牆壁上的蒼白的照片?他不明白溫暖明亮的小家為什麼瞬間就失去了色彩,掛滿了黑幔和白花,充斥著各種悲聲和爭吵聲?
那些成年人高大的雙腿在眼前晃來晃去,一雙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哀歎、悲切、憐憫、不耐煩、厭棄、冷漠……詭異得像是恐怖故事裡的魔鬼。
那些人漆黑巨大的身影像怪物一般扭曲變形,尖銳刺耳的爭執聲毫無顧忌地傳入瑟瑟發抖的男孩兒耳中。
“畢竟是淩家的小孩兒,總不能送去孤兒院吧,那樣丟人的事可做不出。”
“不送去能怎麼辦?這麼大的孩子,你家負責養嗎?”
“孩子的外公呢?他不是還有一個外公嗎?聽說在農村生活,送去那裡不是正好?”
“別提了,老人家一夜間失去了女兒、女婿,受不住打擊,已經住院了,也不知道撐不撐得住。”
“倒是可憐了孩子。只是他都七歲了,什麼都記得的年紀,又是男孩子,不好辦呢。”
“我家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實在沒辦法。或許你們家合適一點兒。”
“我們家也不行,三叔才是合適的人選。”
在天真爛漫中一口氣活到七歲的男孩兒,他那陽光明媚的人生一夜之間下起了暴風雪,甚至沒能給他半分喘息和適應的時間。
那些悲傷、無助來回撕扯著他年幼的身軀,小小的腳下是懸崖峭壁,小小的身軀後是狂風暴雨。家沒了,前方的路也一併沒了,他幾乎在一瞬之間痛苦地成長了。
無數次爭執、推諉之後,一對被說服的叔父和嬸嬸帶著為難的神色來到他的身前。
那位叔父穿著一身妥帖的西裝,嘴角緊繃,眉頭緊鎖,肅穆又威嚴。嬸嬸努力露出一個相對和藹的笑容,彎腰摸了摸他的頭髮。
“聽說你鋼琴彈得很好,你是很喜歡彈鋼琴嗎?”
仿佛生怕他們反悔一般,周圍的人馬上附和起來。
“是啊,是啊,這孩子很有音樂的天賦呢,連鋼琴大師威廉都親口誇過他。”
“這孩子確實是個好苗子,小小年紀就在全國少年鋼琴比賽中拿過好名次。三叔家裡經營的產業不就是鋼琴銷售嗎?領這孩子回去,正合適。”
敏感的男孩兒很快意識到,這或許是自己唯一能夠抓住的稻草。男孩兒努力忍著眼淚,抬起蒼白的小臉:“是,我非常喜歡彈鋼琴。我每天都很認真地練習鋼琴。”
父母的離世像冬季裡的一場大雪,帶走了他的一切,也熄滅了他心中那團炙熱而純粹的火焰。
他覺得自己不想再彈琴了,也不再熱愛曾經最為喜歡的音樂,不再擁有外公曾經誇獎過的那份赤誠。
但他說了謊,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拼命練習來圓這個彌天大謊。
男人白皙的手指在琴鍵上按下了一個音。
孤獨的單音在漆黑的房間內繞了一圈,空氣裡微微激起一些塵土。
或許如今的一切便是他說謊的代價。
“樓下那間屋子裡是不是有了動靜?”
“不知道,要……去看一下嗎?”
門外依稀傳來兩句對話聲,但那些聲音仿佛怕被什麼人聽見一般,很快地收住了,寂靜得分外刻意。
鋼琴邊的男人等待了許久,屋外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音。
最終,他的手指離開琴鍵,他隨手扯過一個背包,平靜而簡要地收拾了自己的證件和隨身衣物,背上背包,拉開屋門走出客廳。
客廳內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幾盞昏黃的小夜燈將這個自己從小入住的熟悉環境照得那樣陌生而詭異。沿著昏暗的樓梯看上去,二樓的屋子都緊緊地關著門,從門的縫隙裡透出微弱的光芒,屋子裡徹底地安靜著。
他回首最後看了這個屋子一眼,緊了緊衣領,一言不發地步入屋外的世界裡。

英姐的出租房內,正在搓麻將的英姐被牌友推了一把。
“嘿,你家的生意來了。”穿著睡衣、嗑著瓜子的牌友們突然端正了坐姿,擠眉弄眼了起來。
坐在牌桌邊的英姐奇怪地一回頭,就看見門外的路燈下,那僅僅背著一個背包站在夜色中的年輕男子。
出租房子這麼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見多了,什麼樣的人有可能租自己廉價的出租房,在這棟人口混雜的樓裡住下來,英姐心裡是很有數的。
“你……確定要租房子?”英姐遲疑地問道。
年輕的男人背襯著濃黑的夜色,人如玉,眸似點漆,身材高挑兒,秀美的五官帶著寒夜的涼意,整個人都帶著一點兒不染紅塵世俗的冷意。
在這樣冷的季節裡,他只穿著一件柔軟的白襯衣,外面披一層質地考究的羊絨外套,臉被寒風吹得蒼白。修長而筆直的雙腿被剪裁合身的西褲包裹著,靜靜地站在門檻的石板上,他像一個從哪裡來的落難王子一般。
連那堆滿雜物紙皮的大門被他這樣長身鶴立地一站,似乎都顯得高貴了起來。
他就一點兒也不像是會租這種條件簡陋的出租房的人。
不說他一身質料上乘的衣物、在肩頭松松地搭著的品牌背包,就說那浸在骨子裡的氣質和沒怎麼曬過陽光的白皙肌膚,一看就知道是從小養在富貴家庭裡的孩子。
這樣類型的少爺和自己本該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他們哪怕要租房,也該去中心地段租那種生活便利、裝飾豪華的公寓,或者住進有著保姆、司機的別墅裡,什麼時候會來到這樣的城中村,住一間每個月房租頂了天不到一千元的屋子?
英姐領著這位奇怪的客人參觀樓上的住房,男人在三樓停下腳步。
“要租這一間?樓上還有更大、視野更好一些的。”
“嗯,就要這一間。”男人的聲音和優越的外貌不同,聽起來帶著點兒喑啞和疲憊感,好像一個剛剛經歷了長途跋涉的旅人。
“也行吧,這是三樓最大最好的一間屋子了。你確定今晚就住進來嗎?”英姐從手裡的一串鑰匙中挑出一把解下來,順手指著隔壁那間屋門,“這隔壁住的也是你們榕音的學生,和你差不多大,是一個拉小提琴的姑娘。”
男人轉過黑色的眼眸來,目光在隔壁的那間屋門前流連片刻。
英姐下樓之後,幾個穿著睡衣的牌友立刻拉著英姐七嘴八舌地問起話來。
“哪裡來的男孩子?長得真是漂亮,和他一對比我家的那猴簡直沒法見人。”
“榕音的。”英姐回頭看了看樓道,“這麼晚來租房子,有點兒奇怪,不過身份證和學生證我都看了,應該沒什麼問題。”
“學音樂的孩子氣質就是不一樣。要不也讓我孫子去學學樂器什麼的好了。”
“奇怪,你們覺不覺得他有點兒眼熟?我好像在電視上見過,只是想不起來了。會不會是明星啊?”
“胡扯,明星怎麼可能來我們這樣的城中村住?”
牌友們嘻嘻哈哈的說話聲逐漸被麻將牌的碰撞聲淹沒了。
英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用手機拍下來的身份證照片。
雅正秀美的照片邊上,寫著“淩冬”兩個字。
淩冬?怎麼會有人給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聽起來就冷得很。像我們家小妞,名字叫樂樂,起得多好,快快樂樂。
不過這個名字還真的有一點兒耳熟,也不知道是在哪裡聽過。英姐心裡嘀咕著。


第四章 夜 歸

 

 

半夏有兩份兼職,一份是一周兩次在酒吧一條街的藍草咖啡廳裡演奏小提琴,另外一份是去育英琴行給讀小學的琴童上課。因為工作時間都是在晚上,路程又遠,她時常趕不上學校寢室的關門時間,所以自己在校外租了房子住。
沒打工的時候,她偶爾也會隨便找一個人流量大的廣場或者地鐵口站著拉琴,增加點外快,順便還能練練膽識。
今晚她在育英琴行給學生上完課回家,已經是夜幕低垂之時。
半夏下了公交車,站在燈光暗淡的村口,遠遠地便看見龍眼樹林邊的那棟房子。村裡的路又窄又黑,唯有那棟房子一樓的捲簾門開著,暖黃的燈光瀉了一地,熟悉的麻將聲順著夜風傳來。
濛濛暗夜,這樣的燈光和動靜溫暖了夜歸之人。半夏提了提沉甸甸的塑料袋,心裡也變得溫暖起來。
自從小蓮來了家裡,她似乎過上了自從讀書以來難得的好日子,每天早上都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來的。雖然家裡的食材有限,但顯然製作人心靈手巧,極為簡單有限的食材在他的手裡,依舊可以被做出花樣來。
昨天早上她喝的是放了龍眼乾的小米粥。今天早上她起來,桌上擺著的居然是讓人流口水的香椿烙餅。
她每天夜半回來,家裡的地板被擦得一塵不染,廚房裡的檯面光可鑒人,就連衛生間裡的馬桶都被刷過了。
說是她養了一隻寵物,其實好像受照顧更多的反而是她。最讓半夏不好意思的是,因為最近囊中羞澀,她連稍微好一點的食物都沒能提供給大病初愈的小蓮。
幸好今天結算了工資,她除了給英姐轉了房租,還有富餘,買上一大袋的食材,總算可以讓小蓮吃好一點兒的東西啦。
想到這裡半夏笑了起來,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她和一樓的英姐打了個招呼,噔噔噔地跑上樓,一把推開門。
“我回來啦!看,我買了好多好吃的!”
擺在牆邊的飼養盒是空著的,屋內的燈沒有關。窗戶半開,單薄的窗簾在夜風的吹拂下輕輕地搖擺。
“小蓮?”半夏疑惑地放下背上的琴盒、書包和手裡的袋子,開始在屋子的各個角落裡四處尋找那個漆黑的小身影,“奇怪,跑哪兒去了?”
床底下?空無一物。洗手間?沒找著。灶臺上下?毫無痕跡。
半夏推開窗戶。她的屋子小,這扇窗戶緊挨著隔壁的窗戶,兩個窗子的包欄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只用不銹鋼圍欄隔開。夜風刮過,鄰居家掛在窗外的衣架碰撞圍欄傳來一陣聲響。
半夏循聲轉過頭去,看見隔壁的窗外掛著幾件濕漉漉的男性衣物。隔壁屋子裡本來沒人住,是搬來了新的鄰居嗎?
小蓮會不會爬到他們家去了?
半夏試探著朝著隔壁沒有燈光的窗口悄悄地喊了幾聲:“小蓮?”
黑洞洞的窗口沒有傳來任何回應,唯有那幾件剛剛洗過的白襯衫濕漉漉地在空中輕輕地搖擺。
窗的下面,便是成片的龍眼林,黑夜中那些深淺不一、高低起伏的樹頂連綿向遠處。龍眼林的盡頭有一片新開發的高端住宅區,隱隱地可以看見那些豪華別墅尖尖的屋頂。
如果一隻蜥蜴隱入其中,無異于魚游大海,鳥入叢林,再難尋覓。
半夏將雙手圈在嘴邊,對著黑漆漆的樹林大聲喊道:“小蓮!”
回答她的,只有呼呼作響的夜風。
半夏看著那在風中嘩嘩作響的樹頂,呆立了半晌,跺了跺腳,轉身出了屋,跑到一樓找正在打麻將的英姐。
“什麼小蓮?你養寵物了?”聽說了情況的英姐拿眼睛瞪她。
“剛養了幾天,是一隻這麼小的蜥蜴,黑色的。”半夏將手機裡的照片給她看,“早上我出去的時候,他還在家裡的。”
“哎喲,小姑娘家家的怎麼養這個,倒是嚇我一跳。”英姐摸了摸胸口,拿眼睛瞥手機上的照片,連連搖頭,“不曉得,不曉得,我是沒有看見的,這麼小,被貓叼走了也說不定。”
半夏失望地轉身上樓,英姐卻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喊住了她。
“對了,小夏,你隔壁有人住了,晚上剛剛搬進來。小夥子長相蠻好,和你是一個學校的。”
半夏上上下下地把五層樓的樓道都細細地找了一遍,依舊找不到那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心中湧起一股沮喪失落,垂頭喪氣地拖著腳步往屋裡走去。
她在床邊坐下,看著敞開的窗戶發呆。
下雨的那天晚上,小蓮就是從這個窗口闖入了她的生活,來得那麼突然,走得也那麼突然,連個招呼都不打,偏偏在待在這裡的幾天裡還表現得那麼貼心乖巧,讓人誤以為他會一直住下來。
半夏習慣性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她左手的每一根手指都因為常年練琴長著厚厚的繭。長年累月的練習不僅讓她的手上長出了老繭,還在她的脖子上留下“琴吻”。
她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過這麼一句話:“但凡你選了這條路,遲早便會習慣孤獨,也會習慣享受孤獨。”
當村裡的孩子們呼朋引伴跳下池塘的時候,她在揮汗如雨地一遍遍拉著空弦,練著琴音。當小姑娘約著閨密三五成群地逛夜市的時候,她站在路燈下的街邊賣藝。
為了湊夠學費,她離開熱鬧的學校宿舍,獨居在小小的屋子裡,聞雞而起,戴月而歸。手裡這把老舊的小提琴是她唯一的夥伴。
難得來了一位小小的朋友。
一個小小的過客,走了就走了吧。
半夏從窗外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夾在自己的脖子上,調了調音準,抬手揚弓慢慢地拉出一個旋律。不知是否有意,她拉的曲目正是那首《歌劇魅影》。
琴聲初時如夢似幻,低低吟唱,繼而轉為鏗鏘,如那黑衣魅影自暗處出現,腳步低沉,緩緩逼近。披著斗篷的黑影站在窗臺上,在月夜下詠歎。琴聲激昂,魅人心魄之聲散入夜色中,落進窗下的林海裡。
冬季的夜晚寒意透骨,層層疊疊的樹林和遠方的建築都似乎被這奇幻而澎湃的琴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寒霜。
一牆之隔的玻璃窗被一隻白皙的手拉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窗邊出現。他披著一件外套,敞露著脖頸下的肌膚,交疊雙手,微微靠在窗邊,沉默地聆聽著旋律。
他的臉色白得像這冬季裡的雪,眼眸卻黑得像灰燼,他將目光落在窗戶下那深深淺淺的樹林中。
原來,用人類的眼睛看去,曾經讓自己幾經生死的黑暗之地不過是如此小的一片樹林。
大概不會有人知道,那個下著寒雨的夜裡,曾有一隻小小的怪物試圖從人類的世界裡逃出去。他不過剛剛爬下別墅的圍牆,一雙發著綠光的恐怖豎瞳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
那樣一隻家養的小貓,於人類是抱在懷中的寵物,于他無異於奪命的史前巨獸。哪怕他拼盡全力掙扎,用短小的四肢在濃黑的世界中瘋狂地逃跑,依舊幾次險些被按在鐮刀般的利爪之下。
最終他頂著越下越大的暴雨,逃入這片對他來說宛如原始森林一般的龍眼林裡。在巴掌大的身軀面前,世界不再是從前的世界,雨水彙聚的淺灘是汪洋大海,一片小小的泥坑是可以讓他徹底沉沒的沼澤。
幾經艱險、傷痕累累的小小的蜥蜴來到樹林邊緣,蜷縮在一片枯葉之下。
他爬不動了,也沒有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他不再是人類,卻也無法像蜥蜴一樣活下去。
天地之大,原來並無一隻怪物的容身之處。
冰冷的冬雨毫不留情地砸在那快要凍僵的身軀上,肩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熱量和氣力都在不斷地從體內流失。就在他的意識慢慢地開始昏沉之際,一陣琴聲夾在風雨中傳來。
明明是這樣嚴寒的冬季,演奏者拉的卻是維瓦爾第的《春》,三月暖陽般的琴聲破開嚴寒,一路將那柔軟明媚的春之花從遠處開到枯葉下這只瑟瑟發抖的怪物身前。
瀕死的怪物抬起頭來,看見了那扇在雨夜中亮著燈的窗戶和燈光中拉琴的人。
雖然那窗像開在高不可攀的山頂上,但那溫暖的琴聲鼓勵著他,讓他鼓起全身僅餘的力量,順著又濕又冷的樓房外牆,開始一路向上攀爬。
斜倚著窗邊的男人合上眼,片刻之後,色澤淺淡的雙唇微張,伴著夜色中的小提琴聲開始輕輕地誦讀。
“In sleep he sa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睡眠中他對我歌唱,潛入夢中。那呼喚我的聲音,叫著我的姓名。)”
一件黑色的外套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突然落在窗前的地面上,窗前的男人卻已然消失。

半夏收住了尾音,感覺到左臂肌肉微微發麻。
不用他人評論,她也知道自己這一次拉得很好。這首歌她曾拉過無數次,這是第一次將曲子詮釋得如此令自己滿意。
她甚至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沸騰,肌膚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她舒服地歎息了一聲,耳邊還回蕩著琴弦微微的吟唱聲,心臟在怦怦直跳。這是一種極為難得的,當演奏者完美展現了心中曲目之時才會出現的高光體驗,比任何快樂都來得令人享受。
可是她的胸口為什麼還這樣堵得難受?
半夏收起琴,關了燈,滾上床鋪,用被子蒙住了頭。
該死的,沒情沒意的傢伙,枉費我把“小蓮”這麼好的名字給了他。
“小蓮,小蓮。
“出來玩呀,小蓮。”
或是日有所思,半夏在這一晚上的夢裡,翻來覆去地聽見有人在喊這個名字。
那些沒頭沒尾的夢境似乎全都發生在炎熱的夏天裡,頭頂上的日光白晃晃的,整個世界仿佛被蒙上一層淺淡的白紗,令人看不清真實的面目。
年幼的小半夏正趴在牆頭上,把手裡一隻活著的毛毛蟲丟進鄰居家的窗子裡去。
窗裡的男孩兒氣得漲紅了臉,一下子從鋼琴前站起身來:“你……”
攀著葡萄架的小半夏歪嘴斜眼地做了個很醜的鬼臉,還頗為得意:“哎,小蓮,你剛剛有一個音彈錯了。”
男孩兒的注意力被她這一句話帶偏,他一時間把地上那只拱著身軀掙扎逃生的毛毛蟲給忘了。
“你……真的聽得出來?這可是巴赫的《平均律》。”
男孩兒瓷白的小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心裡知道她說得沒錯,自己剛剛確實彈錯了一個音。
可是窗外那個討厭鬼只是外公剛剛收入門下不久的學生而已,或許連巴赫是誰都還不知道。
“當然,這不是很容易嗎?你彈的和老師早上彈的不一樣。”年幼的半夏得意揚揚,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天賦,“別練了,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吧,小蓮。”
小男孩兒的臉上稍微露出了些遲疑的神色,他很快重新擺正了他的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開始他循環往復的練習。
“不,我不去。”
半夏沖他吐了吐舌頭,很快從牆頭上消失了。
牆的那一邊傳來女孩兒們嘻嘻哈哈的對話聲。
“小蓮,他不去。”
“哎呀,算了,他總不愛和我們一起玩。”
“今天去摸泥螺好不好?”
“好哇,都跟我來,我知道有個地方泥螺特別多。”
庭院之內規整莊嚴的鋼琴聲中混入了漸漸遠去的嬉鬧聲。那些肆無忌憚的歡笑聲就像這夏日裡無孔不入的涼風,一旦從心頭刮過,總能撩得人心思浮動。
畫面一轉,到了開滿蓮花的小池塘裡,放了暑假的孩子就和脫了韁的野馬一般,滿池塘地撒歡兒,摸魚的,玩水的,摘下荷葉頂在腦袋上的……
一個容貌俊秀的小男孩兒遠遠地站在池塘邊上,似乎對這種不太熟悉的熱鬧新奇的活動有些嚮往,神色間帶著些是否應該靠近的遲疑之意。
他穿著一身乾淨整齊的襯衫短褲,腳下踩著黑色的小皮鞋,鞋子邊緣露出一截兒純白的短襪,顯得和池塘裡那些泥孩子格格不入。
三五個玩得滿身是泥的小男生圍住了他。
“一個男生居然叫小蓮,哈哈哈,笑死人了。”領頭的人是一個小胖子,和這裡大部分男孩兒一樣,上身只套著一件破了洞的背心,光著腳丫,踩了一腳的泥。
“聽說你是從城裡來的,穿得倒是怪好看的。”
“臉也生得俊,比我家二丫還漂亮,沒准就是女生吧。”
男孩兒漲紅了臉,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小拳頭,轉身想要離開。
立刻有人攔住他的去路。
“不能走。我們把他的褲子扒了,看一看他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哈哈,對,對,脫他褲子。”
年幼時期的孩童總是單純無知的,但往往這份單純,使得在這個年紀時所釋放出來的惡意,比成年人的更為純粹而惡毒。
在池塘裡玩耍的男生都開始起哄,吹口哨。女生也大多嘻嘻哈哈地看熱鬧。
小胖子眼見著有人附和,更得意了,揚起胳膊就想要欺負人。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後頭沖過來,飛身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個狗啃泥。
“半夏!你幹什麼?!”小胖子一臉黑泥,從地上跳起來。
“死胖子,誰讓你欺負小蓮的?”小小的半夏鼓著臉,橫眉怒目,順便從池塘裡拔出了自己剛剛踢飛的小涼鞋。
小胖子不服氣了:“死半夏,你平時不也喜歡欺負他?我昨天還看見你抓了一隻毛毛蟲往他家的院子裡丟。”
“小蓮是我老師的外孫,也就是我的人。”半夏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將黑漆漆的泥手搭上小蓮整潔的肩頭,在潔白無瑕的衣服上印了一個泥手印,“只有我能欺負他,輪得著你嗎?”
半夏是村子裡的女娃中出了名的孩子頭。自她出現,陸陸續續就有小女孩兒從池塘裡出來,站在了她的身後。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兒在打架上是不怕男孩兒的。
池塘邊的泥地裡,很快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戰,這場戰鬥以一半人哭著鼻子回家而草草收尾。
全身糊滿泥巴的半夏和小蓮一前一後,慢慢地就著淡下來的餘暉往家裡走。
“你怎麼也摻和進來了?不是讓你站在一邊看就好?”半夏邊走邊蹭開自己的涼鞋,單腳跳著倒裡面的泥水。
“這是我……第一次打架,還算……沒那麼差吧?”男孩兒一身平整妥帖的衣物早就滾得和大家的一樣糟,說話聲中都還帶著點兒喘,語調裡卻藏著一種平日裡極少表現出來的興奮感。
“你前幾天還教訓我,練琴的手很寶貝,不能做任何有可能傷到手的動作。”半夏轉過來笑話他,“是誰說的即便摔跤了,哪怕臉著地,也不能手著地?”
男孩兒也只是笑。
這是一個十分漂亮的男孩兒,哪怕臉上糊了泥,那透出黑泥的笑容也讓他好看得幾乎會發光。
他生得就和池塘裡的蓮花一樣美麗。
年幼的半夏看得有些愣住了,呆呆地想:難怪他的父母給他起了個這麼好聽的小名——小蓮。
半夏早上醒來的時候,捂著腦袋發了一會兒呆:對了,他的名字叫小蓮。我怎麼把他忘了?明明小時候我們玩得那樣要好。都這麼多年了,我也不知道那時候的小蓮現在去了哪裡,生活得怎麼樣了。
或許她就是潛意識裡還一直記著他,才在給小蜥蜴取名字的時候脫口而出了同一個名字。
半夏揉了揉腦袋,站起身來,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屋子內多了一件質地柔軟、材質高級的男性襯衫。
那件蠶絲質地的白色襯衫扣齊了紐扣,衣袖折起了半截兒,癱軟在餐桌和椅子之間,袖口耷拉著,袖口前的桌面上掉著一雙淩亂的筷子和一碟顯然只吃了幾口的早餐。
這份早餐相比起前幾日的精心製作,顯得有些簡易,不過是稍微烤過的吐司,配上兩個煎蛋和一些洗淨的生菜。
那樣子宛如有一個人匆匆地做了早餐,坐在桌前,沒來得及吃上兩口,便憑空消失,只留下這麼一件穿過的衣物。
半夏的目光下移,果然在牆邊那個熟悉的盒子裡看見她的“小蓮”。
黑色的小蓮趴在潔白的墊紙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半夏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蹲在了飼養盒邊。這個小傢伙昨天晚上不知道跑去了哪裡,顯然是疲憊極了,本來異常警覺,今日竟然沒被她起床的動靜吵醒。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躍過窗外的樹林,斜斜地披在那小小的身軀上,使那濃黑的鱗片帶上了一圈柔光。
也不知道是夢見了什麼,睡在陽光下的小守宮輕輕地擺了擺尾巴,從緊緊閉合的眼角裡冒出了一滴淚珠,剔透的淚珠在日光裡閃了一下,掉在了潔白的吸水紙上,留下一點兒淺淺的痕跡。
半夏在心裡輕輕地唉了一下。她撿起一條柔軟的小方巾,輕輕地蓋住那個在睡夢中落淚的小小身軀。小蓮一直是沉默而乖巧的。他習慣隱忍,不太愛說話,從沒和她訴過苦喊過疼,從沒提過任何要求。在這晨曦的暖照裡,因為沉睡,他才難得地袒露了這份脆弱,以至半夏有些忘記了,第一天夜裡他是怎樣頂著寒雨爬上窗子,開口對她說出“幫幫我”的。
現在想想,他這嫺熟的廚藝、利索的家務能力,只怕正是生活不易的一種側寫。那些被父母呵護長大的孩子,又有幾個能養成這樣乖巧隱忍的性格?
以後就在我家裡住下吧,別再到處亂跑了。
半夏坐在桌邊吃起了早餐,隨後眨了眨眼,注意起落在家裡的那件男士襯衣。
自從小蓮來到家裡之後,有好幾次,她都打定主意要悄悄地熬夜,想偷著看一眼小蓮變為人形後的模樣。無奈也不知是因為她過於疲憊,還是因為受了某種魔法的影響,她總是在呼呼大睡中一覺到天亮,錯過了機會。
這樣想想小蓮每次變為人形的時候,都是用什麼遮體的呢?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想起來給他準備衣物。原來他也是需要穿衣服的。
半夏舔了舔粘了吐司屑的手指,目光在廚房裡的圍裙和曾經給小蓮做窩的毛巾之間轉了一圈,後知後覺地有些羞恥。
可是她眼前這件剪裁精緻、質地柔軟的男士襯衣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看上去還有點兒眼熟?
猛然之間,半夏想起了什麼,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探出窗外向隔壁的窗口看去。
果然,那位剛剛入住的新鄰居的窗口上掛著幾件同款襯衣,靠近她的這一側更是有一個空了的衣架在晾衣杆上搖擺。
所以小蓮是找不到衣服穿,半夜從鄰居那裡偷了一件嗎?
想通了這一切的半夏心虛地撿起那件小蓮穿過的白襯衣,飛快地撫平褶子,悄悄地爬上窗臺,輕手輕腳地從欄杆的縫隙中把那件衣服塞了回去,用力向裡推一推,偽裝成被風吹落的樣子。
隔壁的窗戶雖然半開著,萬幸的是黑洞洞的窗口沒有傳來絲毫動靜。
做賊心虛的半夏屏息斂聲半晌,眼見著沒被人發現,終於松了一口氣。如果被隔壁新來的鄰居發現他曬在屋外的衣服半夜被人偷偷地拿走,大清早又由她悄悄地將穿過的衣服塞回去,那她可實在有些下不了臺。
她完成這一系列的動作後,終於把沉睡的小蓮吵醒了。小蓮把黑色的腦袋從毛巾裡鑽出來,直愣愣地看著半夏。
“小蓮,你昨晚去了哪裡?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害我樓上樓下一頓好找。”
半夏豎起一根手指,悄悄地說話。
“還有啊,你缺衣服穿,可以告訴我啊,我去給你買一套。怎麼可以去隔壁偷衣服呢?
“隔壁新來的鄰居還不知道是誰呢,萬一是一個喜歡烤蜥蜴、埋蜥蜴的變態怎麼辦?你膽子也太大了。”
小蓮明明幹了壞事,卻用那種意義不明的眼神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發地從他的窩裡爬了出來,搖著尾巴一路爬進廁所裡去了。
從廁所裡出來以後,十分喜愛乾淨的他還努力地從一包事先擺放在地上的抽紙裡叼走一張,踩在上面細細地清理乾淨自己四個小小的爪子和尾巴,這才重新鑽回他乾淨整潔的小窩裡。
半夏看著實在有趣,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順著那漂亮的漆黑脊背往下摸了摸:“其實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能回來我很開心的,就是怕你在外面遇到什麼危險。”
在被半夏的手指觸摸到的時候,小蓮那條柔軟的尾巴尖條件反射地彈了起來,慌裡慌張地來回抖了一陣。
他轉過黑色的小腦袋,難以置信地看了半夏半晌,一下子埋頭鑽進他的毛巾堆裡再也不出來了。

下午上郁安國的小課的時候,半夏忍不住走神兒想起那條在空中瑟瑟發抖的小尾巴。
郁安國的教鞭啪的一下甩在琴譜架上,把她嚇了一跳。
“漸弱!眼睛不好使可以去配一副眼鏡,這麼大的漸弱符號你看不見?”郁安國的手指用力地點在琴譜上,“和你說了多少次了,必須忠於原譜!忠於原譜是什麼意思?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拉的,能夠叫巴赫嗎?”
半夏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認真地道了個歉,開始盯著譜子一板一眼地拉起了巴赫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組曲》。
視奏是她的短板。年幼的時候學琴,仗著耳朵好,她時常聽過老師演奏一兩遍,就可以將原譜完整地記在腦海裡,回家照著記憶演奏就好,根本無須看譜,以至學琴半年之後,給她啟蒙的老師才在偶然間發現她居然還不怎麼識譜。
“停,停,停,回去再練。”郁安國忍住一巴掌拍上去的衝動,叫停了半夏的演奏。他沒法兒忍受一個學生這樣不守規矩地拉他心目中神靈一般的巴赫。
半夏這個學生是他這兩年在學院裡發現的難得的好苗子。用老師們私底下的話來說,這孩子特別“靈”。當一個人有靈氣且肯吃苦,就具備了成為音樂大家的基本條件,本來該是所有立志於音樂教學的老師最想要的那種學生。
如今唯一的問題是他不知道這孩子年幼時期是誰啟的蒙,靈氣滋長得過於肆無忌憚,一首曲子交到她手裡,拉好拉不好,全憑她的心意,他完全無法預估。
有時候她興致上來了,甭管是嚴肅理性的巴洛克時期的作品,還是浪漫主義的曲子,她都可以神遊天外,自行發揮,一路把曲風歪到月球上去。
她外表看上去清清秀秀,規規矩矩,實際上骨子裡就和野草一樣強韌得很。他罵她她也不怎麼怕,表面上笑著軟軟和和地道了歉,下次拉得高興了,依然故我。
在半夏收好琴準備離開的時候,郁安國卻又抽出一份報名表,丟給了她。
“全國學院杯小提琴大賽,從下周開始先是進行我們學校的校內選拔。每個教授只有一個推薦名額,我的推薦名額給了你,你準備一下參加。”
“啊,我去嗎?”半夏猶豫地拈住了那張表格,遲疑一瞬。
參加比賽意味著各種密集的專項練習,她也就有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掙不到多少錢。那可就意味著要和小蓮一起餓肚子,這讓她實在有些為難。
“學院杯代表著國內各大音樂學院學生的頂尖水平,你好好準備,給我爭口氣。”郁安國捏了捏眉心,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能在學院的選拔賽裡獲勝,院裡的那把校友捐贈的名琴‘阿狄麗娜’可以特撥給你比賽期間使用。另外,一等獎的獎金是八千元,二等獎五千元,三等獎兩千元。”
半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表格,立了一個正:“感謝教授給機會,我一定好好準備。這一次學院杯金獎必須是我們學校的。”
音樂教室的隔音門關上以後,郁安國還能聽見小姑娘在走廊裡興奮的歡呼聲。
他不禁搖了搖頭,音樂學院的孩子大多家境不錯,參加這種比賽,為的都是能給自己的履歷貼金,有幾個人看得上這幾千元的獎金?昨天晚上甚至還有人帶著厚厚的紅包托人找到他,希望“借用”他這一個難得的推薦名額……
還要他用獎金誘惑著去參賽的孩子,全學院裡大概也只能找出這一位了。


第五章 流浪者之歌

 

 

週末,尚小月在家中的琴房裡練琴。
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她拉過只怕不下百遍,手指的肌肉已經形成記憶。她幾乎不需要大腦提前思考,下意識地就能拉出完美的曲調。
2指,2指,3指,4指……加重……4指,3指,2指……揉弦……3指,2指,2指……輕輕用力……
很好,完美的演奏,一個錯誤都沒有。
尚小月稍微松了一口氣,抬頭試探著去看坐在一旁的父親。
向來嚴肅板正的父親聽完之後沉吟了片刻,在女兒期待的目光裡,不過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嗯”,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撣了撣衣服,準備向外走去。
“爸爸。”尚小月叫住了父親。在父親轉過頭來看的時候,她心裡卻又莫名地湧起一股緊張感。
父親尚程遠是省交響樂團的團長、國內有名的小提琴家、生性嚴厲的音樂教師,更是一位古董小提琴收藏愛好者。
在尚小月的眼中,父親是大山一般的存在,她從小對父親的情感便是崇拜裡夾雜著幾分畏懼,畏懼裡藏幾分孺慕之情。
“爸爸,這一次學校的選拔賽對我很重要……”尚小月想起接下來要說的話,頓了頓,“我想借一下你藏品裡的那一把‘女王’,就是你說等我長大了才讓我碰的那一把。”
比賽時用什麼琴對尚小月來說,其實並不是主要的。只是近期她對自己感到有些迷茫,希望能借著這事從父親那裡得到某種肯定。
父親,如今的我,有資格使用你珍愛的收藏品了嗎?
尚小月在父親審視的目光中,不太自信地低下了頭。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技巧只不過是所有演奏家都具備的基本能力而已,並不值得驕傲。”父親冷冰冰的聲音響起。
他接過尚小月手中的小提琴,拉起一段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柴小協》)的旋律,壓倒性的旋律覆蓋了小小的琴房。
“所謂抒情,並不是照本宣科地緩慢拉,而是看你能不能在琴聲裡帶出心裡純粹的情感,讓你的聽眾為之心酸動容。所謂炫技,也不是一味地追求快速,真正要做到的是能夠展現出樂章中的那種高昂澎湃、酣暢淋漓的激情。”演奏聲戛然而止,小提琴家把琴交還到女兒手中,絲毫不留情面地說道,“小月,音樂來自內心。你的音樂裡缺的是那份源自內心的情感。你還沒有找到屬�自己的音樂,等你找到了,再來向爸爸借‘女王’吧。”
父親離開之後,尚小月愣愣地在屋子裡站了許久。
母親走上樓來,輕輕地敲了敲門,一臉心疼地柔聲道:“練好幾個小時了,歇一歇吧?喬喬打電話來,約你去逛南湖。”
“我不想去了,媽媽。我還想再練一會兒。”
母親把她往門外推:“不要聽你父親的那一套。我們小月已經非常優秀了。週末就該安安心心地和朋友們出去玩一玩,別平白累著了我家乖妞妞。”

南湖地處榕城南側,周遭就是湖區公園,景色秀美。
湖邊的一排別墅如今大多改成酒吧和咖啡店。夜幕降臨之後,整條街的霓虹燈倒映在湖面上。人間燈火,水鏡輝煌,相映成趣,美不勝收。因此這裡成了榕城年輕人最喜歡的休閒娛樂之地。
人多了,各行各業也都發展了起來,一到夜裡,彈吉他的,擺地攤的,賣小吃的……紛紛出現在湖邊,人間百態應有盡有。
在燈火輝煌的大路上,衣著靚麗的年輕人手拉著手談笑風生。那些暗影憧憧的角落裡,在夜場裡上班的姑娘們化著濃妝,開始吃今天的第一頓工作餐;送貨的工人揮汗如雨,用肩膀把一箱箱酒水扛進酒吧的後門;收廢品的流浪漢拖著編織袋沿途收集啤酒瓶子。
喬欣、尚小月等幾個榕音管弦系的小姑娘手裡捧著雜七雜八的小吃,興致勃勃地在人群裡穿梭。
“小月,你這一次選拔賽的鋼伴(鋼琴伴奏者)請的是誰?”
“鋼琴系大四的晏鵬。”
“我的天,你居然請他。我們學校除了淩冬學長,大概就他水平最高了吧。你請他伴奏,強強聯手,看來這一次我們都是陪跑了。”
“沒那麼誇張,伴奏能起的作用也有限。”尚小月露出了一點兒笑容,“不過是我們兩家剛好認識,我就請他幫一個忙。”
說出了這句話,她便也覺得緊繃許久的肩頭終於微微放鬆,甚至在這樣交織著各種雜音的環境裡,聽見了熟悉的小提琴聲。
“你們看那裡,那邊有人在拉小提琴。”
“半夏,那不是你們班的半夏嗎?”
“對,就是半夏,她……怎麼會在這裡?”
眾人循聲望去,前方湖畔的一盞路燈下,有一位年輕的女子正拉琴賣藝。
她戴著一頂絨線帽,穿著一身黑衣服,隨意地披著長髮,在夜色中十分不起眼。
她拉的又是古典音樂,不太符合這燈紅酒綠的酒吧一條街的主題。她身邊往來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趕著去夜場尋歡,無心駐足。
在她腳邊敞開的琴盒裡,只零零星星地放著幾張紙幣。聽眾除了角落裡一個卷著鋪蓋發呆的流浪漢,不過兩三個飯後消食,來湖邊散步的老年人。
“她怎麼會在這樣的地方演奏?換了我怎麼也拉不下這個臉。”喬欣看著路燈下的同學,不理解她的行為。
在喬欣的心目中,小提琴是最為高雅矝貴的樂器,演奏者合該穿著昂貴的禮服,站在莊嚴肅穆的殿堂裡演奏,才對得起它的這份典雅。
那路燈下的演奏者卻不以為意,怡然自得地把自己融進這片魚龍混雜、俗氣沖天的夜市裡。
霓虹燈的燈光披在她的肩頭上,半明半暗的燈光照亮了半張年輕的容顏,她運弓揉弦,盡情演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樂聲中。
磅礴的旋律自她而起,在落滿燈光的湖面上鋪散開來,冰冷的湖水仿佛隨著琴聲凝起一層彩色的寒霧。在那濃霧之中,詭異的腳步聲咚咚地響起,黑色的魅影依稀潛伏在暗處,仿佛下一刻便會破開濃霧現身而出,開始放聲歌唱。
喬欣被這樣的琴聲激起一背的雞皮疙瘩,不得不在心裡說了一句:半夏拉得還真的是好。
“半夏這一次好像也要參加選拔賽,郁安國的推薦名額就是給了她。”喬欣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扭頭去看身邊的尚小月。
尚小月的臉色十分難看,她正盯著前方拉琴的半夏,死死地咬住下唇。
喬欣覺得她未免有些反應過度,伸手推了她一把:“別多想,她這是流行類的曲目。《歌劇魅影》嘛,沒啥技術含量,誰都能拉好,比不上你的《柴小協》。”
“原來父親說的是這個意思。她已經找到了,她已經找到了。”尚小月顫著喉音沒頭沒尾地接了一句,轉身就往回走去,“抱歉,我想要先回去了。”
“別跑啊,小月。怎麼突然走了?哎……跑那麼快幹嗎?我說你們這些天才,是不是都非得有些怪癖才高興啊?”

半夏的出租屋內沒有開燈。暗影憧憧的屋子裡,一個蒼白的身影慢慢地爬了起來。
那人靠著牆坐了一會兒,帶著點兒埋怨的神色撿起了那條疊放在地面上的浴巾,圍在自己的腰上。隨後他站到了窗戶邊,伸長手臂,再一次從欄杆的間隙中夠回那些自己掛在隔壁窗臺上的衣物。
冬風料峭,天空中飄著幾抹淡淡的雲彩,窗外月色朦朧。
月光下的小屋裡亮起微弱的淡藍色火光,灶臺上咕嘟咕嘟地燉著湯,空氣裡彌散著一股牛骨的濃香。
比月光還要俊美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身質地考究的純白襯衣、黑色長褲,卻圍著一條與這身裝扮極不相稱的粉色圍裙,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發愣。
冰箱裡比起前幾日的空空如也好了許多,滿滿當當地塞著超市大減價時的促銷食品。
他也是經歷了這些日子才知道,那些超市到了晚間會將賣剩下的殘次品用這種寫著“買一送一”的紅色膠帶捆在一起,打包半價出售。
雖然沒人刻意提起,但他很明白,就因為帶著自己看了一場病,有個人連續數日三餐只以包子、饅頭充饑。
到了最後兩天,這個屋子裡能搜刮出來製作一頓早餐的食物已經屈指可數,他不得不捋了幾片香椿,就著最後一點兒麵粉和雞蛋,烙了兩張餅作為兩人一天的伙食。
他需要掙錢,沒錢就會餓死。
男人蒼白的手指輕輕地在冰箱門上叩了叩。
我總不能……永遠靠她養著。
他垂下眼睫,把鍋裡的牛骨湯盛出一碗,再給自己盛了一碗蝦仁蘿蔔燜的鹹飯,將剩下的用保溫罐仔細地裝好,一併擺在了桌上,沉默地在桌邊坐下,低著頭享用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餐。
桌子靠著牆擺放,只有兩個位子:一個位子坐著他,一個位子空著。
哪怕孤零零地坐在漆黑的屋子裡,他也總覺得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人。
同一個空間,交錯的時間,那個人會興致勃勃地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不在乎他是一隻怪物,高高興興地同他交流白晝裡發生的趣事,由衷地讚美他的手藝,就好像兩人可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可我終究只是一隻怪物。
熱騰騰的牛骨湯散發出白色的霧氣,蒙住了男人黯淡的雙眸。

一樓的英姐給女兒洗完澡後,把她哄回房間裡,才在牌桌旁坐下,開始了真正的夜生活。
“新來的那個房客怎麼樣啊?”牌友們還對那位夜半出現的俊美年輕人念念不忘。
“小夥子蠻好,是個講究人,加錢讓我給換了一套密碼鎖。換鎖的那天我進去看了一眼,屋子裡被收拾得那個利索,我們都比不得。”英姐一邊議論著新來的房客,一邊稀裡嘩啦地洗著牌,“就是白天總不在家裡,快遞又特別多,都要我替他收著。”
大門處響起兩下輕輕的叩門聲,那位正被她掛在嘴邊的講究人穿著他那一身標誌性的著裝,站在了門邊,用白皙的手指叩了叩門框,示意自己來取白日寄放的快遞。
“哎呀,小淩,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在一樓怎麼都沒瞧見?哈哈。”英姐打了個哈哈,將尷尬掩飾過去,站起身來把他的幾件包裹指給他看。
清瘦斯文的新房客的力氣卻並不小,他邁開長腿,上下幾趟,很快利索地將幾個大箱子都搬回了三樓。
“都買些什麼東西?死沉死沉的。”英姐招呼牌友,卷起睡衣袖子,呼啦一下子幫忙把剩下的零碎盒子搬上去。
“MIDI(樂器數字接口)鍵盤、監聽音箱、監聽耳麥,還有電腦和聲卡,等等,都是編曲用的設備。”年輕的房客看起來冷漠,卻有著一副讓人心動的溫柔嗓音,行事也周全,離開前拆開最後一個箱子,取出裡面的一包零食,放在了牌桌上。
他那道漂亮的背影在樓梯口消失的時候,搓著麻將的幾個女人迅速地挨著頭閒聊了起來。
“蠻好,蠻好,確實蠻好,長相好,人還斯文。”
“可惜我女兒小了點兒,要是再長個幾歲就好了。”
“他說他是做什麼的?編曲?編曲是什麼東西?”

半夏今日到家門前的時候,比平時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門恰巧被打開,新來的鄰居提著一袋垃圾出現在門口,兩個人猝不及防地打了個照面。
那是一位個子很高的年輕男人,濕漉漉的發尖還掛著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一截兒白瓷色的肌膚。
他似乎剛剛洗完澡,攜出來一身冰冷的水汽,連雙眸都帶著一種萬物俱靜的寒意。
驟然看到門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驚,黑色的眸子避開了半夏的視線。
半夜三更和鄰居在門外相遇,半夏略微有點兒尷尬,伸手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門:“你好,我是你的鄰居,就住在這裡。”
那人點點頭,隔了半晌才回了句“你好”。
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就像是冬季裡落下來的雪,雖然動人,卻硬邦邦的,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硬感。
他明明是出來丟垃圾的,此刻卻一直那樣站在門口,用蒼白的手指緊緊地抓著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裡去,似乎在等著半夏先進屋裡去。
和他擦身而過的半夏莫名地覺得那副容貌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來了。”半夏拍了一下手。
那人沉寂的眼眸裡突然有了光,他猛地轉頭看過來。
“你是我們學校的淩冬淩學長對不對?”半夏擊掌說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在學校的會演中我還見過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學長看了半夏半天,臉色逐漸變得古怪,興奮期待之色退去。他幾乎是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進屋裡去了。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樣,總是要有些怪異的。半夏倒也不生氣,給自己學校的這位知名人物找了個藉口。
這位學長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樣,生性孤高,喜怒無常吧。

一進屋子裡,半夏就看見了桌上那一大罐裝在保溫罐裡的牛骨湯。
她打開蓋子,在撲鼻的香味裡陶醉了一番,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
那燉足了時辰的骨頭湯裡還放了她最愛的黑胡椒提味。她小小地抿上一口,混著辛辣味的溫熱肉湯滾過喉嚨,瞬間就驅散了四肢百骸裡的寒氣,把在湖邊凍了一晚上的身軀給燙暖了。
半夏從心裡發出一聲幸福的喟歎,實在想不明白超市里賣剩下的牛骨頭怎麼能變出這麼個味。
捧著熱乎乎的湯碗,她整個人窩進了窗邊的小椅子裡,從書包裡翻出郁安國推薦給她比賽用的琴譜,邊享用著美食邊開始讀譜——《流浪者之歌》。
這首曲子她從前就練過了,當時她被郁安國從頭到尾批得一無是處,想不到最終他卻讓她用這首曲子去比賽。
半夏小口品著熱湯,腦袋裡響著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何謂流浪者?
那些卷著行囊,蹲在湖邊聽她彈琴的人算不算流浪者?那些點著細煙,靠在酒吧外牆上休息的女孩兒算不算流浪者?還是那些為了夢想,背井離鄉在外漂泊的人才算流浪者?
今天晚上,夜空中飄著淡淡的雲彩,月光很迷蒙,深淺不一的婆娑樹影沐浴在月色裡。城市的燈火浮在遠方,像虛無的海市蜃樓。
這樣的暖湯和月色讓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時期在外求學的情景。
那時她住宿的學校離家很遠,每到週末放假,她就擠上往返於城鄉間的大巴,吭哧吭哧地往家裡趕。
山路崎嶇,車開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破舊的大巴車內擠滿了乘客和他們攜帶的活雞、活鴨,行李堆得人都插不下腳。還是中學生的半夏就會像現在這樣蜷起身子,隨便找個角落窩著,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裡,一路看著窗外影影綽綽的景物。
暗夜裡的漆黑公路,道路兩側無邊無際的黑色樹林,磷火蟲鳴,行走在彩雲間的淡淡月光……那時候小小的她可不就像是一個漂泊在外的流浪者?
可是當年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真正流浪的感覺。
不論多晚,只要車子一停下,空蕩蕩的汽車站台上,她總能看到母親抱著一個裹著棉布的搪瓷罐站在那裡等她。
暖黃色的路燈燈光裡,母親一看見她就笑了,伸手揭開搪瓷罐的蓋子,饞死人的香氣就順著母親的手逸出來。
“怎麼這麼晚才到,餓不餓?先喝一點兒熱湯吧。”
有這麼一碗湯和這麼一個等著她的人,她無論身在哪裡,都算不得流浪者。
直到後來,這個人和這碗湯都沒了,她才真正明白了“流浪”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譜,在窗口呆立了一會兒,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視頻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從小被這個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電話說話都還有些不利索。
“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睡了沒?”
“沒……還沒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綜藝節目,看得正歡。姐,你等著,我叫她啊。”
半夏從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髮蒼蒼的奶奶看見自己最疼的大孫女來電話,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綜藝節目,樂呵呵地捧著手機問長問短。
“我的乖孫女有沒有好好吃飯?看著好像都瘦了。
“都說讀大學費錢,你怎麼還寄錢給我?可不敢這樣累著自己,我喊你大舅給你寄回去。
“閨女啊,你快來看看,咱們家夏夏打電話來了。”
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後沒有人,出現在屏幕上的是在佛龕上諸路神佛下面供著的一個小小的牌位。
半夏笑眯眯的,把手機攝像頭對上餐桌。
“我好著呢,奶奶你看我的夜宵,牛骨頭湯配咸米飯,豐不豐盛?我都快把自己養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攏嘴:“胖點兒好,胖點兒好,你那小臉啊,就是要白嫩嫩的才好看呢。”
半夏掛了電話,愣愣地站了許久,抬手把碗裡剩下的湯一口喝了。
“怎麼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響起。那聲音低沉,不似人聲,卻有著一種獨特的動人之處。
半夏轉過頭一看,小蓮正從窗外爬進來。
小小的守宮渾身乾乾淨淨,黑得晶瑩透亮,還帶著點兒沐浴露的清香,豎著腦袋扒著窗沿看她。
“什麼話,多虧我們小蓮燉了這麼好喝的湯,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笑著伸手把小蓮從窗口接進來,捧在手心裡,舉在眼前認真地看了看,“小蓮,你又去了哪裡?哎,你是不是洗澡了?這麼乾淨,還香噴噴的。”
或許是剛剛喝了熱湯的緣故,她雖然臉上帶著笑,顏色淺淡的眼眸裡卻散著一點兒細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宮一動不動地趴在她柔軟的手心裡,用那紋理神秘的雙眸看著她,仿佛蘊藏著不便言說的擔憂之情。
半夏被這個眼神感動了,想起來交代一件事:“對了,我今天知道在隔壁住的是誰了。那是我們學校的一位學長,他的脾氣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沒事千萬別往他那邊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蓮的那雙瞳孔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變成極細的豎線。
可惜的是半夏還不能準確地捕捉蜥蜴這種生物生氣的情緒。
她在飯桌上收拾出了一塊空間,鋪上一條小方巾,把手心裡氣鼓鼓的小蓮放上去,對這個自己屋子裡唯一的聽眾說:“小蓮啊,你想不想聽我拉琴?教授給了一首新曲子,我現在特別想拉這首曲子。”
黑漆漆的守宮沒有回答,不太高興地在毛巾上甩著尾巴,到底是豎直了脖頸,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內響起。
一個人,一把琴,一隻怪物。
月亮藏進柔軟的雲層裡,將淡淡的月光抹在窗臺上。
《流浪者之歌》。
淩冬昂著頭,看著眼前拉琴的少女。
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幼年時在外公的院子里拉著小提琴的那個小小的身影。
如今她的琴技成熟了許多,人也從稚氣的孩童成長為風華正茂的少女。
但其實她還和從前一模一樣,追求的永遠是她內心裡最忠實的東西,往往拉著拉著就忘記了一切,在演奏中隨心所欲地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達。
這樣的琴聲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賽和演奏中,或許會被傳統的評論家斥為離經叛道,褻瀆經典,但也正是這樣的音樂,剖開了淩冬的胸膛,觸摸到了他的心肺肝腸。
這是一首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獨立於寒冬的心情,無須用言語表達,無須用淚水來裝飾,只用這純粹的音樂便可輕而易舉地滲進聽者的骨髓中。
他在這樣的琴聲裡找回了童年最親密的夥伴,找到了那個迷失已久的自己。

週一的第一節課是西方音樂史。
潘雪梅捅了捅半夏的胳膊:“你又幹了啥事?我怎麼覺得班長今天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沒有吧?”半夏上下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著裝,感覺沒出什麼大錯。
她轉頭就趴到了尚小月的桌子上:“哎呀,人美心善的小姐姐,西方音樂史作業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尚小月頂著兩個黑眼圈,青著臉色看了她半天,啪的一聲把手裡的作業甩在桌面上。
半夏接了作業,得意揚揚地在潘雪梅面前彈了彈:“看吧,你那都是錯覺,班長對我可好了。”
潘雪梅看著埋頭抄作業的半夏哭笑不得,不再管她們的閒事,打開了一個新的話題。
“聽說老鬱推薦你去參加學院杯的選拔賽?”
“嗯嗯,老鬱這次很夠意思。一等獎的獎金八千元,二等獎五千,哪怕拿個三等獎,也有兩千元呢,還能把‘阿狄麗娜’借回去摸上好幾天。”半夏揉了揉握筆的手腕,“這次我必須拼了。”
你這個角度可真是太新奇了,被那些送紅包都搶不到名額的人聽見,可不得讓他們揪心嗎?
潘雪梅看著自己腦回路奇特的好友:“那鋼伴呢?你打算找誰給你伴奏?”
“啊,鋼伴?”
“小月請了大四的晏鵬學長,他們兩家是世交。喬喬是花錢請的老師,合練一次就得五百元。”潘雪梅歎了口氣,“你連選拔賽的鋼伴都沒找好,還想著拿學院杯的獎金?”

第六章 迷霧森林

 

 

半夏最終在學校的論壇上給自己找了一位鋼伴。
鋼琴系的學生在音樂學校向來都是搶手貨,半夏也不敢挑,只要求對方彈過《流浪者之歌》就行。最終來應徵的人是一位同為大二學生的男生——魏志明。
兩個人將見面的地點約在琴房的樓下。
遠遠地,魏志明就看見了那位坐在樹下等待的女同學。
她背著琴盒,長長的黑髮束在腦後,乾乾淨淨的一張臉不染脂粉,眉目清亮。她筆直的長腿隨意地搭在花壇上,右手拈著譜,左手在虛空中模擬著指法,她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靠近。
半夏是小提琴系的女同學,又是得到了教授推薦名額的優等生,在來之前,魏志明心裡就隱隱地抱著點兒期待。
直至他見到了真人,那冬日暖陽之下恬靜溫柔的小提琴少女更是讓他的心頭熱了起來。
魏志明捋了捋頭髮,轉了轉手指上炫酷的戒指,開始全力釋放自己的男性魅力,向那位看上去不諳世事的清秀佳人走去。
女孩兒發現了他的到來,笑著站起身來,抬起眼眸看向他。
那雙眼眸目光清澈,裡面蘊藏著的卻是一份沉穩自如的氣度。
她伸出手,坦然地和魏志明輕輕地握了握,率先做了個自我介紹,隨後便遞過琴譜,開始了專業討論。
她比魏志明更為泰然自若,遊刃有餘,沒有一絲一毫他印象裡女孩兒面對他這樣的異性時應該出現的那種羞怯不安和故作鎮定。
魏志明心中剛剛燃起的火苗一下就熄滅了。
家境優越的他跟不上中學時代的文化課,幸好還有點兒音樂細胞,從小被母親逼著練鋼琴,硬是被家裡捧進了音樂學院。
進了大學以後,他便自我感覺已經吃夠了人生的苦,合該開始好好享受,因此打算每天打打遊戲,勾搭勾搭妹子,混個學歷畢業便罷。
他見過的女孩兒也算是不少,有的活潑明媚,有的溫柔甜美,有的微微帶點兒刺,但不論什麼類型都能讓他察覺這些女人本質上是用一種仰視的目光在凝望他。
不論是活潑還是溫柔的女性,最終無非都是他的依附者罷了。
因此,哪怕他還只是一個沒有自主收入的富家子,在面對女性的時候也能自然而然地以居高臨下的強者自居。
這會讓他感到安逸且充滿自信。
但是像半夏這種表面溫和、骨子裡透著自信沉穩的女孩兒,是他不願意見到,下意識就想要回避的。
他可不太願意和一位天然就平等地看著自己,或者從更高的位置上看下來的女性交往。
半夏正在給自己的鋼伴解釋演奏思路,發現得到的回應不怎麼熱烈,有點兒奇怪地抬頭看看這位初見時還表現得十分熱情的同學。
也不知道為什麼,半夏發覺自己從小時候起就更容易和同性打成一片,似乎不太擅長和異性相處。
她也不是沒有過異性朋友,只是每當她興致勃勃地和他們闡述起自己對音樂的理解與對新技巧的思考之時,那些曾經目光閃閃地看著她的男孩子總會露出興致索然的神色。
在這個世界上,知音或許是不容易得到的珍貴東西。
這或許和性別無關,只是能夠相互欣賞的人恰巧都是女孩兒而已。半夏給這個現象找了一個理由。
“那麼,我們先來合練一次試試吧。”
《流浪者之歌》在琴房中響起,拉上琴的半夏很快拋開了腦海中那些無關緊要的想法,沉浸到自己的音樂世界中。

晚上,在鋼琴系的男生宿舍裡,魏志明的舍友問他:“怎麼樣,那位管弦系的女生如何?”
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的魏志明露出了一言難盡的神色。
“剛開始還好,沒走過三個樂句,她就開始放飛自我了。”他從床上爬起來,一臉苦澀地對著自己的室友訴苦,“我心裡只剩‘天哪’兩個字,開始拼命地奮起直追,卻怎麼也趕不上她詭異的節奏。你不知道,合到最後,那簡直就是災難。”
室友哈哈大笑:“我問的是那位同學長得怎麼樣,誰問你她拉得怎麼樣。”
“長得怎麼樣?”魏志明微愣。
這大概是他成年以後,第一次和女生相處時忘記去關注對方的長相。
一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喜歡半夏。那個女孩兒看上去樸素,接觸起來卻有著一種練達感,不是他喜歡的那一種。他準備隨便應付一兩次了事。
但半夏拉起琴以後,魏志明不得不說自己最終被她的琴聲征服了。
那種來自小提琴的聲音細膩到了極致,激昂裡帶著一絲脆弱,溫柔裡透著一種隱隱約約的痛,鮮活地在他的眼前展現了那位風雪中的流浪者。
半夏那種強大的音樂表達能力已經遠在他之上,仿佛從雪山之巔俯視,從青雲之上碾壓,讓他不得不折服。
看著她拉琴,他會不自覺地忘記了她的性別和容貌,只能聽見那美妙到令人戰慄的琴聲。
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她……魏志明心中晃過一個詞:女神。
這是一位還不曾被人發現的女神。
他心目中那位女神一樣強大的小提琴手還對他不太滿意,拉著他合練了一遍又一遍。
“不行,我覺得還差那麼點兒意思,終究沒有真正地把那種流浪者的感覺表達出來。”那位和他同齡的女孩兒緊緊地皺著眉頭,盯著琴譜,呢喃了一句,“八千呢,必須穩穩拿到。”
雖然不理解“八千”代表什麼意思,但魏志明感覺她一定是在說一種他不能理解的更高境界。
“或許我也該去練練琴了。”魏志明愣愣地看了看自己戴著各種花哨戒指的手指,“多練一練,我或許也沒有那麼差,至少我的琴聲能夠稍微與她的琴聲匹配一點兒。”

校園的另一間琴房內,大四鋼琴系的晏鵬停下他的伴奏。
演奏小提琴的尚小月卻沒有停,她的琴聲如狂風暴雨,眼神中幾乎透著一種偏執感。
“月亮,你是不是有些過了?”晏鵬敲了敲琴鍵,打斷了尚小月過於急促的節奏,“你這是怎麼了?不過是一個校內的選拔賽而已。”
尚小月停了旋律,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食指的指甲縫裂了,出了一點兒血,但她居然沒有留意到。
“學院杯嘛,我記得你在讀附中的時候就參加過,不是也取得過不錯的成績嗎?”晏鵬從鋼琴凳上起來,伸手在這個小時候和他在一個大院裡長大的女孩兒的肩頭上按了按,“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
尚小月低著頭搓自己的手指:“我遇到了一個人,我比不過她。”
晏鵬差點兒笑出聲來,努力地將笑意壓在了嘴角下:“是誰啊,厲害成那個樣子,讓我們的月亮都感到害怕了?”
尚小月低著頭,看著自己的琴,不說話。
晏鵬難得看到這樣低著頭的尚小月。
小時候大院裡的小夥伴都叫這個女孩兒“月亮”。月亮什麼時候都是最漂亮的,穿著特別貴的小裙子,走到哪裡都梗著她的小脖子,驕傲得很。
於是晏鵬那玩世不恭的語調裡罕見地帶上一點兒真心。
“月亮,有時候很多人都羡慕我們,可是我覺得那樣也不太好。人少年時走得太順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能遇到一個讓你感覺到有威脅、想要去超越的人,其實也挺好的不是嗎?你往好處想一想。”
尚小月抬起頭看他:“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也會覺得很好嗎?那位淩冬學長,你就沒有想過能有超越他的一天嗎?”
晏鵬臉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片刻之後他放鬆身體,坐在琴凳上摸了摸琴鍵:“淩冬?他的技巧確實完美無缺。但他除了技巧,也沒有什麼了。我總有一天能越過他。”
“我……可是我覺得我比不過半夏。”尚小月的眼中有著一點兒茫然,“她連上課都不專心,作業也時常抄,到了晚上從來不來琴房。但她的琴聲……她的琴聲你聽一次就明白了。她的琴聲裡有我一直努力都得不到的東西。”
最終,她呢喃了一句:“或許,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天才,天才輕輕鬆松,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尚小月口中那位輕輕鬆松的天才此刻坐在藍草咖啡廳後門的臺階上,抓緊在上班之前練一會兒自己的演奏曲。
這裡叫酒吧一條街,是半夏一周兩次晚上兼職的地方。整條街上燈紅酒綠的,不是咖啡廳就是酒吧。
藍草咖啡廳的隔壁是一家名為紅顏的酒吧。兩家店的後門各自用鐵皮砌著送貨用的斜坡和樓梯,中間夾著一條死胡同,用來放垃圾桶。
這個點酒吧裡還沒什麼客人。兩個賣酒的妹子和一個駐唱的大叔分別在不同的臺階上抽煙聊天。
半夏來來回回拉了好一會兒,自我感覺不夠滿意,停下弓來。
對面臺階上化著濃妝的小姑娘便隔著巷子問她:“你拉的是什麼曲子?我都沒有聽過。”
“《流浪者之歌》,你感覺怎麼樣?好聽嗎?”
“這種曲子我也聽不懂。你們那兒的客人會喜歡這種曲子嗎?你怎麼不拉流行一點兒的曲子?”小姑娘笑嘻嘻地說,化的妝很濃,但她的年紀看起來或許比半夏還小上不少。
“這首曲子不是在店裡演奏的,是我在學校參加比賽時用的曲子。”半夏說。
“你還是學生啊?那在藍草咖啡廳兼職拉一晚上琴能掙多少錢?”
半夏伸出兩個指頭:“兩百,偶爾還有點兒小費。”
“這麼少。”賣酒的姑娘有些看不上這麼點兒錢,“你不如跳槽到我們紅顏酒吧來吧。一晚上隨便開幾瓶酒,掙的都比你在那兒掙的多多了。”
半夏笑起來,擺手謝絕:“雖然錢是好東西,但我實在更喜歡拉琴,還是不太喜歡賣酒。”
這句話她本來沒有別的意思,但對面的姑娘聽到耳朵裡就覺得她看不上賣酒員這個職業,笑著的臉一下就陰沉了。
她伸手拍了拍鐵質的樓梯,陰陽怪氣地問坐在臺階底下的大叔:“你說呢,老賀,她拉得好聽嗎?”
老賀是紅顏酒吧裡的駐唱,年紀大了,唱的歌最近不太得觀眾喜歡。他剛剛被老闆罵了一頓,正心情惡劣著,氣衝衝地道:“不怎麼樣。”
半夏也不生氣,還認認真真地問:“你覺得什麼地方不怎麼樣?”
大叔想不到她還能追著問,嘿喲一聲,伸手拿掉了叼在嘴裡的煙。
“嘿,我說你個小姑娘家家的,你這種年紀,能知道什麼叫流浪者嗎?你這是無病呻吟啊。”上了年紀的他坐在對面的臺階上,手指夾著煙,將煙頭朝著半夏的方向搖了搖,“別拉這種曲子,拉一些情歌啊什麼的就好。”
“那你說說什麼是流浪者?”半夏始終不生氣,溫和地坐著聊天,火氣再大的人在她面前慢慢地也就平靜了。
“行吧,我告訴你什麼人才叫流浪者。”坐在臺階上的中年男人用力地吸了口煙,吐出一串煙圈,“大叔我年輕的時候呢,喜歡搞音樂——寫歌、編曲,為了這個夢想,背井離鄉,去北城,和幾個兄弟住在一個小小的工作室裡,不顧一切地把青春都砸進去。那時候,我沒覺得自己在流浪。”
昏黃的路燈燈光斜斜地照著臺階,半夏看不清臺階上老賀的神色,只能看見那一個忽明忽暗的紅點。
“後來沒辦法,吃不飽肚子嘛,只好灰溜溜地回了榕城,用當年剩下的一點兒才華賣唱和給人寫歌,換點兒錢,混口飯吃。記得那年我上火車的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北城的幾個兄弟都來送我,在站台上,我甚至都不敢回頭看他們一眼。如今雖然吃得飽,有錢花,”他用夾著煙的手點了點自己的胸口,“但這裡,永遠都在流浪。我就是一個流浪者。”
對面的紅點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暗了,周圍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半夏也不再說話,若有所思地坐在臺階上,抬起手試著拉弦。
熙熙攘攘的酒吧一條街中,沉浸在音樂中的小提琴手一遍遍地從這市井之中拾起人生的感悟,反復琢磨自己的曲子。
在遠處的那間出租屋內,灶臺上亮著火光,咕嘟咕嘟地燉著熱湯。
一牆之隔的隔壁房間內,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亮著熒光的電腦屏幕前,點開一個音樂網站。在註冊的頁面上,光標在又名那一欄前閃動許久,最終他動了動白皙修長的手指,給自己輸入了一個兩個字的藝名:赤蓮。

半夏聽了老賀的故事後,沉迷於新的感悟,把晚飯都給忘記了。
深夜回到家裡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萬幸的是,灶臺上還溫著一碗熱騰騰的麵線糊。
麵線糊用豬骨湯打的底,加了切碎的干貝、螺肉、豬血、海蠣、冬筍和芹菜,用一點兒黑胡椒粉提鮮,上面澆了新熬的蔥油,鮮美可口,鹹香爽滑。
饑腸轆轆的半夏用這樣的美食填飽了肚子,趴在桌上幸福得直喘氣。
“天哪,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小可愛?簡直是救了我一命。”
救她一命的小可愛此刻不在家裡,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屋子裡空空的。
自建房的隔音效果很差,樓上樓下住著的租客都是年輕人。一到晚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夾雜在一樓英姐通宵打麻將的雜音裡,熱鬧非凡。
在半夏的房間對面住著一位作家,作家習慣半夜寫文章,劈裡啪啦敲鍵盤的動靜幾乎比樂器聲還響。她樓上的鄰居剛剛上完廁所,沖馬桶的聲音清晰地從下水管道裡傳下來。
隔壁的房間裡隱隱地傳來一點兒電子音樂的聲響,大概是一段短短的音樂小樣,正用被調低了音量的電子鋼琴反反復複地彈奏出來。
刷碗的時候,半夏看著水池底的一點兒殘羹,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問題:干貝、螺肉、冬筍……奇怪,我們家裡有這麼好的食材嗎?
她洗好碗筷,又洗漱完,用一塊幹抹布仔細地將洗手間的地板擦乾,還在洗手間的門邊擺放好折疊整齊的柔軟的吸水紙。
小蓮很愛乾淨,每天爬到洗手間裡,在不銹鋼地漏上解決完個人衛生問題後,還要在紙巾上擦乾淨身體,才肯爬回窩裡去。
衛生間地板上的一點兒污水對他那麼小的身體來說都有可能造成負擔。
收拾完一切的半夏躺到床上,看著夜色深沉的窗口發愣,那個黑色的小傢伙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小小的腦袋還沒有從窗沿上露出來。最近幾天小蓮總喜歡在夜晚溜出去玩,有時候她要到早上醒來時才能看見他蜷在窩裡睡覺。
也是呢,不管是誰,每天只能在方寸大的天地裡洗衣煮飯,都會覺得寂寞的吧。
放學的時候,她是不是該回來一趟,把小蓮帶出去玩呢?
帶著這樣模模糊糊的想法,躺在床上的半夏睡著了。她的床挨著牆壁,她在睡夢之中時,那首小調一直隱隱約約地透過牆壁傳來,斷斷續續地在她的耳邊迴響。
在這樣循環往復的樂曲聲裡,半夏發現自己又做夢了。
依舊是在那樣蒙著白紗一般的夢境裡,年幼的她這一回趴在窗臺上,對著屋子裡彈鋼琴的男孩兒說:“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
彈琴的男孩兒被突然出現的她嚇了一跳,伸手將一張手寫的曲譜夾到譜夾的後面,轉而開始彈正兒八經的車爾尼的練習曲。
“怎麼不彈了呢?我還想聽呢。”半夏用小手扒著窗口,失望地抱怨道。
屋內的鋼琴聲停了,練習彈鋼琴的男孩兒轉過頭來,用一種不太確定的口吻問道:“真的?你覺得好聽嗎?”
“嗯,好聽的。”半夏點點頭,把手裡準備嚇人的毛毛蟲丟了,將小小的下巴擱在窗臺上,微微地眯起眼睛,用那雙髒兮兮的小手比畫她聽見的世界,“我好像聽見了森林裡野草正從泥土裡鑽出來,微風吹動著樹葉。森林裡面有很多很多的顏色,特別漂亮。”
她這話說得顛三倒四,不倫不類。坐在琴凳上的男孩兒的眼睛卻亮了,他略微猶豫之後,又伸手將那張手寫的譜子翻出來,帶著一點兒按捺不住的興奮小聲地和趴在窗口的半夏商量道:“那我再彈一遍給你聽。你……你不要告訴別人。”
窗外的半夏用雙手撐著窗臺,像猴一樣地從窗口翻進來。
不太乾淨的小裙擺在微風裡掀了一下,她靈巧地落在了地上。
“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這是我作的曲子。”演奏鋼琴的男孩兒有一點兒緊張,微微地漲紅了臉,“老師和我的爸爸媽媽都覺得我不應該把心思放在作曲上。”
那還是一首十分稚嫩的小調,叮叮咚咚的琴聲響徹灑滿夏日陽光的琴房。
兩個小夥伴擠在一張琴凳上,一個彈一個聽。
“好好聽啊。”半夏用力地鼓掌,把小手拍紅了,“我真是不明白,作曲有什麼不好的嗎?”
剛剛接觸音樂世界沒多久的半夏對此完全不能理解。
“作曲……不容易有出息。”男孩兒也只能用淺顯的詞句為她解釋,“他們覺得我應該把精力放在演奏上,專心成為一位演奏家。”
“那為什麼非要有出息呢?”小半夏的關注點直接偏了。
男孩兒有些卡殼:“沒出息……沒出息就吃不飽飯,很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半夏哈哈笑起來:“那是大人嚇唬你的。我們村裡沒出息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誰吃不飽飯,大家每天還樂呵呵的。”
她和琴凳上的男孩兒頭挨著頭看那張手寫的譜子,兩個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這麼好聽的曲子,他們不願意聽真是可惜。以後你作的曲子可以彈給我聽,我喜歡得很。”
男孩兒得到了第一位聽眾,用手指緊緊地捏著那張謄抄得工工整整的曲譜,認真地點點頭,耳郭漲得通紅:“只要你以後不再丟毛毛蟲進來,我就經常彈給你聽。”
“行啊,說好了。”
“你還要保證替我保密。”
“我保證,需要拉鉤嗎?”
“不……不要了。你的手剛剛抓過蟲子吧?”
半夏被清晨六點的鬧鐘叫醒的時候,隔壁低低的音樂聲早就停了。整棟樓都靜悄悄地沐浴在清冷的晨曦中。
奇怪,最近自己怎麼老是夢見小時候?
半夏搓了搓睡亂了的頭髮,睜開眼睛,看見了睡在對面的小蓮。
小蓮不知道一整晚都幹了些什麼事,似乎疲憊得很,卷著他的小毛巾睡得正香,兩隻小爪子露在毛巾外面,鬧鈴聲都沒能將他吵醒。
半夏蹲在他的身邊,伸手輕輕地摸一摸他黑寶石一般的小腦袋,幫他把毛巾蓋好了。
隨後她躡手躡腳地提上書包和琴盒,帶上了房門,讓辛苦了一整夜的黑色守宮安安靜靜地睡在清晨的陽光裡。

到了這個時間點,一個名為“紅橘子”的原創音樂網站上,昨夜發佈的一首單曲經過一整夜的發酵,在網站上激起了一點小小的水花。
這首曲子的曲名是《迷霧森林》。
發佈曲子的音樂人名不見經傳,曲子的點擊量少得可憐。唯一可喜的是,聽眾的留言評價都出乎意料地好。
“天哪,瞧我發現了什麼寶藏?”
“這首曲子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好像看見了一片真正的迷霧森林,裡面充滿了各種鬼怪。”
“對對,背後那個伴唱,聽起來仿佛真的有一隻怪獸潛伏在濃霧的背後哀嚎。我單曲循環到睡著,做了一晚上的怪夢。”
“哎呀,太好聽了,這是《迷霧森林》嗎?這是‘戀愛森林’啊,我的耳朵告訴我,它們和這首曲子談戀愛了。”
“詞曲、編曲、混音、音樂製作都是一個人嗎?製作人有點兒厲害啊。”
“我宣佈,又一位大佬將出現在紅橘子上,記錄一下,將來驗證了再回來看。”
“確實,這是一位幼年期的大佬,鑒定完畢。”

在國內一所知名的音樂公司的辦公大樓內,音樂製作人小蕭興奮地喊住了拿著咖啡杯路過的總監柏耀明。
“柏哥,快來快來,我在紅橘子上發現了一首曲子,你來聽一下!”
柏耀明不太高興地捏了捏眉心。
他熬通宵了,召集項目組所有成員開會比稿,聽了一晚上約稿徵集來的音樂小樣,此刻腦海裡來回播放著那十幾首不太像樣的曲子,實在不想再聽什麼和音樂有關的東西了。
小蕭這個年輕人,對音樂敏感,工作肯吃苦,方方面面都好,唯一的問題就是太不懂看領導臉色了。柏耀明在心裡抱怨起來:這都幾點了,還要我聽那些從網絡上找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快快快,這位絕對是鬼才,太令人驚豔了!詞、曲、人聲voice(嗓音)、伴奏beat(節拍),乃至編曲全都是一個人。”不懂看領導臉色的小蕭還在他的屏幕前上躥下跳。
他這種仿佛發現了什麼稀世神曲的樣子每隔兩三天就要冒出來一次。在辦公室裡加班了一個晚上的同事們習以為常,三三兩兩地從他身邊經過,甚至疲憊到懶得給他一個多餘的眼神。
只有他的頂頭上司柏耀明還算是給他些面子,打著哈欠站到他的電腦旁,懶洋洋地看著他點開了那首命名為《迷霧森林》的原創曲子。
前奏剛剛出來,柏耀明便微微挑了一下眉:“動機玩得不錯,intro(前奏)居然是用古典音樂的調調鋪的底。”
曲子進行到一半,他已經收住了散漫的神色,開始認真起來,對小蕭伸出手:“耳機給我,這一段倒回去。”
“怎麼樣?怎麼樣?”小蕭沒等他聽完,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表達欲,“這首曲子聽感上層次豐富,旋律個性鮮明,內核裡表達的東西很多,有Dubstep(迴響貝斯,一種電子音樂)的框框和民樂的骨髓。他在編曲的時候,除了用了弦樂組,還混用了很多的民族樂器,我聽到了響板、木魚、古箏、滾鑔、葫蘆絲……還有那個……那什麼?”
“曲笛,還有牛鈴和唐鼓。”柏耀明摘掉耳機,接上他的話,“最特別的是其中那一段人聲伴奏,聽著讓我汗毛豎起,就像真的有一隻迷霧中的怪物在那裡唱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用電音合成出來的。”
他的視線落到了作曲人的名字上,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屏幕上的那個音樂人的別稱——赤蓮。
“迷霧森林,浴火紅蓮。這人有點兒意思。”
一旁的小蕭睜大了眼睛:“‘赤’是‘浴火’的意思嗎?我以為是‘赤條條’的意思。”
他還用手比畫了一下:“光溜溜的白蓮花,這名字起得多好。”
柏耀明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殼:“沒讀過書就少說點兒話,丟人現眼。”
隨後柏耀明簡單快捷地給事情定了性:“曲是好曲,只是太個性化了。這曲子,我估計不會被市場接受,但這個人編曲的功力不錯,你聯繫一下,挖他來我們公司做職業編曲人。”
“好,我馬上給他發郵件。”小蕭對沒能得到這首曲子感到有些失望,但依舊開始執行領導的命令,“萬一人家不願意來怎麼辦?”
“你還太年輕了。”柏耀明端起手裡的咖啡杯喝了一口,“你仔細聽,這位叫赤蓮的音樂人的曲子裡除了電鋼琴和人聲是現場採樣的,其他的明顯都是用合成器合出來的。哪怕他全力做了降噪,我還是聽得出來背景的雜音很大。由此可見他的設備簡陋,製作環境也不太好。這個世界上有才華的人不多,但再有才的人,也是需要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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