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閱文集團作家袖唐《偽宋殺手日誌》原著小說,改編古裝奇幻武俠劇,郭敬明執導,王楚然、李宏毅主演,開啟精美視覺盛宴。
2.驚心動魄、懸念叢生的大宋熱血女殺手傳奇,在愛恨情仇、興國安邦的艱難抉擇中淬火成鋼!
3.她是殺人機器,是罪惡的代名詞。她是名門閨秀,是美好的化身。二者合為一體,勝利者只有一個!一場黑暗與光明的掙脫救贖之旅即將開啟。
4.彪悍毒舌的精英殺手·安久VS心懷大義的少年將軍·楚定江。
5.馭鶴銜箭,唯我主沉浮。暗夜驚弦,素手破乾坤。時局動盪,殺機四伏。兒女情長,家國道義。
6.外封插圖由知名插畫師精心繪製,烽煙戰火,血燃梅香,在懸疑破案背景下,試看男女主在愛恨情仇、興國安邦中淬火成鋼。
7.隨書附贈:書簽*2、海報*1、拍立得人設小卡*3、折立卡*1。
馭鶴銜箭,唯我主沉浮。暗夜驚弦,素手破乾坤。
現代精英女殺手成為宋朝名門閨秀。梅氏家族,百年名望,榮華無邊。她以為是時來運轉,卻驚聞梅氏子女個個都是短命鬼!迷霧重重,真相究竟如何?
面對大宋的腐朽,身為護國軍的一道防線——控鶴軍的將領們是應扶大廈於將傾還是破而後立?一段驚心動魄、迷霧重重的爭奪之戰中,她與大宋控鶴軍統領楚定江、汴京二世祖華容簡、醫道天才莫思歸、控鶴榜赫赫有名的殺手顧驚鴻、敵軍謀士魏予之之間頻生糾葛。
在懸疑破案背景下,大宋熱血女殺手如何在愛恨情仇、興國安邦的艱難抉擇中淬火成鋼?
作者簡介
袖 唐
閱文集團簽約作家,擅長描繪複雜的情節故事和情感糾葛,同時融入歷史背景和懸疑元素。代表作有《江山美人謀》《大宋女刺客》《大唐女法醫》等。
名人/編輯推薦
2.作者文筆太牛了,把架空的宋朝江湖描繪得栩栩如生。女主和梅久雙魂共生的設定很新穎,二人互動超有趣。女主從最初對梅久懦弱的嫌棄,到後來二人的相互扶持,這種情感轉變特別自然。而且文中各種陰謀、皇權鬥爭的情節環環相扣,看得我欲罷不能。——讀者 大宋一隻喵喵
3.糙漢大叔外表下,有著細膩且深情的心。他一開始為招攬女主接近她,沒想到自己卻陷了進去。他為女主做的那些事,比如費心做三餐、吃醋打莫思歸,真的太可愛了。他和女主相互救贖,這種感情太動人。——讀者 深情捕手233
4.小說裡的人物刻畫得太鮮明了。莫思歸醉心醫道,看似涼薄卻對女主傾盡全力;樓明月像女主前世,執著報仇,二人之間的情感糾葛也很有看點。還有顧驚鴻和魏予之,同樣優秀,為女主付出,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很精彩,豐富了整個小說世界。——讀者 糾結書生
5.整體佈局宏大,作者構建的武俠世界有古龍風。裡面的人物不管出身如何,都在殘酷生活中堅守內心,讓人敬佩。而且還有破案情節,發生在朝堂之上,沒有那些家長里短和宅鬥,讀起來特別過癮。——讀者 離歌
6.劇情快速推進,迷霧般的懸念一個接一個,每個人的秘密被層層揭開。我才發現前面埋了好多伏筆,真是越看越上頭。而且書中的人物敢愛敢恨,不懼生死,很讓人觸動。——讀者 文文
7.女主的轉變太贊了。前世她是地獄般的女殺手,只知完成任務。這一世在梅久、男主等人的影響下,從厭惡殺手命運,到找到人生新方向,成為保家衛國之人,這個成長過程太勵志了。——讀者 小魚兒
目次
楔子 1
第一章 梅花裡 5
第二章 族學 21
第三章 共識 42
第四章 弓道 66
第五章 鎖夢 83
第六章 別離 107
第七章 試煉 128
第八章 生死 169
第九章 明月 196
第十章 瘟疫 220
第十一章 死戰 253
第十二章 一瞥 273
下冊
第十三章 容簡 283
第十四章 叛變 315
第十五章 破陣 335
第十六章 抉擇 355
第十七章 畸戀 380
第十八章 翩躚 404
第十九章 殺手 431
第二十章 嫁我 453
第二十一章 驚鴻 477
第二十二章 龍武 500
第二十三章 重生 511
第二十四章 浴血 530
書摘/試閱
夤夜,大霧氤氳,草叢裡“窸窸窣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十來個粉衣少女在曠野中沒有目的地奔逃,垂發散亂,汗水使淩亂的髮絲貼在面頰上,裙角被枯枝剮得破爛。一名嬌弱的少女被落在最後,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噴出的氣息與濃霧混在一起,眼中滿是恐懼和絕望。另外一名少女沖回去拉住她,喊道:“快跑,快跑,阿九,他們會追上來的!”
“阿順……”被喚作阿九的少女“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搖頭說道,“我……不行了,你快走吧。”
阿順抿著嘴拽著她使勁跑。阿九已經是強弩之末,本就兩腿發軟,被這麼猛然一拽,不由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啊,有人家!有人家!”她們已經看不見那群少女,只能聽見她們歡喜的喊聲。
阿順使勁把阿九從地上拽起來,勸道:“聽見沒有,前面有人家,你再撐一撐。”
阿九眼淚如決堤一般,渾身有氣無力的,連一步也邁不出去。阿順看見後面的濃霧中隱隱跳動的火光,知道追她們的人已經近了,索性一咬牙將阿九背起來,使勁往前跑。她們被人販子從揚州帶過來,那人騙她們說是要賣到大戶人家做侍婢,誰知道竟然是被賣進行香館!行香館是汴京最有名的青樓,名聲之盛,就算是她們這些遠在揚州的小姑娘都略有耳聞。也不知是誰攛掇了幾句,她們便伺機集體出逃了,根本沒有想過逃出來以後該怎麼辦。
阿順從五歲的時候就被賣進了揚州當地的青樓,養了七年。剛開始時,她是在廚房幹粗活兒;後來,老鴇發現她出落得越發標緻,她才被嬌養起來,所以她比這些小姑娘見識多,也有力氣。大戶人家不可能要她這種從青樓裡買來的侍婢,她從一開始就只是把這次轉賣看成一次逃走的機會,但是她得留條後路——阿九小小年紀便已經十分美豔,老鴇肯定會十分看重阿九,若她能討得阿九的喜歡,就算不幸被捉回去,只要阿九能求情幾句,她也不至於被胡亂打發了。
看見茅草屋,阿順一鼓作氣地沖進屋裡,把阿九放下來,長舒了一口氣。借著微光,阿順看見少女們橫七豎八地躺著,問道:“此處沒有人嗎?”
其中一個少女回道:“沒有,似乎是獵戶用來落腳的地方。”
在這裡等人來捉嗎?阿順垂眼看著一攤爛泥似的阿九,目光微閃。她轉身,看見靠近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張弓,便順手取下來,說:“我去看看有沒有人追來。”
阿九癱在地上,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趨於平穩,目光卻越來越渙散。
“啊——”遠處淒厲的嘶喊聲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阿順邁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少女們像一群受驚的綿羊,緊緊挨著瑟縮成團,臉上皆是驚懼。那聲音裡的絕望、劇痛、恐懼太清晰,讓人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阿順臉色蒼白,沉默了片刻,抬腳沖了出去,緊接著少女們都紛紛爬起來往外跑。
大霧中十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子周圍。
“誰是梅久?”站在破落門扉前的黑衣人問道。這些人渾身散發著殺氣,絕對不是行香館的護衛。阿順慌張地閃身躲進屋內。
“交出梅久,饒爾等性命。”冰冷粗礪的聲音再次響起。有膽子稍大些的少女壓低聲音遲疑地說道:“梅久……難道他們說的是阿九?”
阿九,沒有人知道她姓什麼。
外面的人沒有耐心等待,朦朧霧氣裡,為首的黑衣人微抬下頜,他右手邊一名黑衣人如蒼鷹般躍入院內,而後箭一般躥入屋內。白刃泛著寒光,他沖餘下的少女說道:“不想做劍下亡魂的,就全給我滾出去!”他分明只指著一個方向,卻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威脅自己。少女們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哭號。
黑衣人毫不猶豫地揮劍殺了距離他最近的少女。終於有人受不住這等場面,驚慌失措地跑出去。有人帶頭,其餘眾人皆渾渾噩噩地跟著往外跑。
眼看屋內的人所剩無幾,握著弓箭的阿順就顯得格外顯眼。她握著弓箭的手緊了緊,咬牙丟了唯一的武器,也跑了出去。
持劍的黑衣人看見屋內還有一名少女躺在地上,雙眼大睜,瞳孔擴散,胸口已經沒有起伏。出於習慣,他俯身探了一下她的頸脈。他的手指觸到少女嬌嫩的皮膚,仿佛碰到了微涼的綢緞——確實是死了。他大步走出去。
屋外,黑漆漆的夜色裡,一群少女抱在一起瑟瑟發抖,顫抖著發出“嗚嗚”聲。
“誰是梅久?”為首的黑衣人喝問。沒有人回答。阿順臉色發白,死死咬著嘴唇。黑衣人又揮劍就近殺了一名少女。“誰是梅久?”那人又問了一句。
少女們驚恐地互相看著,想看看阿九有沒有在自己身邊,好把她推出去。僅僅瞬間的遲疑,就又有兩名少女被殺。看著朝夕相處數月的人血濺當場,她們如何能夠淡然處之?更何況她們都是半大的孩子!一時,她們像驚弓之鳥一樣逃散、哭號,場面亂作一團。
“她在屋裡!”阿順大叫一聲,趴在眼前昏倒的少女身旁。
阿順自以為做得隱蔽,卻沒有逃過這些人的眼睛,黑衣首領問道:“屋內還有人?”
方才奉命進屋的人微微垂首回道:“有,不過已死。”
“拖出來。”黑衣首領說道。
那人領命轉身,突然,“嗖”的一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支箭射了一個透心涼,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站在門口的黑衣人首領眼睛微睜。
屋內,Angel靜靜地伏在窗前,眼眸沉靜無波,渾然看不見一絲怯弱,整個人融於黑暗之中。她的汗水順著鬢髮邊滑落,腦袋欲裂的疼痛讓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她是一縷殘識,不知為何來到這裡,隨著時日漸久,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而此時四周的殺氣令她徹底覺醒。
她不知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對危險有本能的判斷。她發現自己可以控制這個身體,可這個身體體力透支嚴重,現在不過是在用意志強撐。幸運的是,地上就有一張竹弓。弓這種東西曾經也是她的摯愛,她在沒有成為狙擊手之前是一名競技弓箭手。不幸的是,只有五支箭……
如此情形,她想要逃生沒有任何可能!她被禁錮得太久了,能有這一刻自由,在死前摸到最熟悉的東西,已然無憾。抱著“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心態,她默默地估算現在的風速、濕度,以這種可視程度和硬件條件,不太可能一箭射殺二人,況且只能粗略地估算這把弓箭的射速和射程,唯一可鑽的空隙就是對方不知道她手裡有幾支箭。思索間,她拉住弓弦的手指一松,精准地射殺了靠近窗子的黑衣人。
黑衣首領喝道:“出來!否則我殺了她們!”
她認識那些少女,卻根本不打算接受威脅。但她正準備放箭時,陡然發現手指不受控制。
“我要救阿順,我要救阿順……”一個虛弱而執拗的聲音驀地出現在腦海裡,她愕然,難道自己和另一個人共用了一個身體?!
一瞬的詫異,令她徹底地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但這一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失去意識,而是能夠看清面前發生的一切。梅久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身體中的異樣,但沒有時間深思,立刻丟下手裡的弓箭準備沖出去。
Angel想控制她的身體,卻發現不能,忍不住怒駡道:“該死!”
阿九腳步一頓,既驚懼,又莫名其妙地抱有一絲希望,問道:“你……是誰?”
“你能聽見我說話?”Angel訝異,但瞬間又想起現在的形勢,說道,“聽我的,回到窗邊,看看外面。”
她能看見梅久所看見的東西,卻不能控制她的眼睛去看。
“我……”梅久咬牙,有些動搖。
“不聽我的,別說什麼阿順,你連自己都保不住!”Angel冷冷地說道,但懶洋洋地想,就算聽了也未必能活著出去……她只是單純地想不通也看不慣有人蠢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就是一死嘛,可也總要死得不虧才甘心啊。
阿九想出去救人,但Angel的聲音就像發自她自己的內心一樣,使她不由自主地便受到蠱惑。Angel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於是不鹹不淡地又說了一句:“想做害人害己的傻瓜就出去吧!”
這個少女心性軟弱,Angel篤定她會聽話,誰知事情的發展竟然出乎意料——梅久挪動腳步,正在慢慢往外走!Angel真想瞪眼,眼下Angel只能想辦法再次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然而,人對肢體的控制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沒有什麼訣竅,存在得理所當然,消失之後卻又難以尋回,哪怕Angel曾經對身體的控制力強於普通人百倍,如今也束手無策。在Angel與梅久的意識抗爭之時,她突然覺得頭疼欲裂,腦海白光一閃,陡然陷入黑暗。Angel能聽見不遠處有男聲在說話,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麼,最後耳邊響起阿順撕心裂肺的號啕:“姐姐!”
第一章 梅花裡
天色將曉,夜空綴著一彎淺淺的蛾眉月,城北一座莊子燈火通明。院中怪石嶙峋、回廊曲折,穿過一個月亮門兒之後是一個寬闊的院子,正堂匾額上“玉微居”三個字飄逸風流,十分顯眼。
梅久醒來的同時,Angel亦看見了一個梨花帶雨的中年女子。她鬢髮微亂,雪瓷一樣的肌膚不見血色,穿著鴉青長褙子,襯得面色越發蒼白。
“娘!”梅久看見婦人,掙扎著要起來。
婦人連忙按住她,哽咽著說道:“女兒不怕,娘親在這兒。”
與此同時,在虛空處注視的Angel感覺自己的靈魂中慢慢地湧入一段陌生的記憶,一幕幕,都是關於這婦人。婦人叫梅嫣然,出身梅氏家族,他們梅氏與旁的家族不同,女兒概不外嫁,只招女婿入贅,所以梅久跟她娘的姓。除此之外,其餘便都是母女倆流落在外時相依為命的畫面。
Angel滿心戒備,難道自己要被吞噬了?可是她徒有敏銳的警覺,卻無力阻止。
“久兒,咱們回家了。”梅嫣然笑容隱帶淒然,一張清麗絕倫的臉猶若雨夜梨花般,簌簌欲飄零。
梅久不曾察覺梅嫣然的異狀,反而因她的話高興起來,問道:“我能見著父親了?”
提到這個人,梅嫣然柔弱的神態之中顯出幾分剛強,她說道:“他不在了,好幾年前便不在了。”
Angel猜不透這種奇怪的態度是因為什麼,也懶得揣度,只是百無聊賴地透過梅久的眼睛欣賞近在咫尺的美人臉。
“十四娘醒啦?”伴著清脆的聲音,梅久抬頭便瞧見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撥開簾幔進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唇邊兩個深深的梨渦,很可親的樣子。
“嫣娘子,十四娘。”丫頭滿臉喜色地欠身施禮。
“起來吧。”梅嫣然掏出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才向梅久說道:“這是雯翠,避香居老夫人撥給你的丫頭。”
不等梅久說話,梅嫣然淡淡地看了雯翠一眼,說:“久兒不瞭解家裡的情況,以後就有勞雯翠姑娘多多照應了。”雯翠忙躬身說道:“婢子不敢當。”
“你好好休息,娘去睡一會兒。”梅嫣然輕輕拍拍梅久的手,輕聲說道,“不要怕。”
梅久心中惶惶,但是看見娘親蒼白的臉和浮腫的眼睛,又將話咽了下去。
Angel明顯感覺到梅嫣然情緒的異樣,心知所謂的“回家”可能並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情。
“十四娘餓了吧,婢子命人溫著粥,給您端上來?”雯翠問道。
“嗯。”梅久應聲。
雯翠揚聲說道:“擺飯。”
接著,她伸手搭在梅久的腕上探了一會兒,關切地說道:“十四娘已無大礙,不過久未進食,只能吃些清淡軟糯之物。婢子扶您起來?”
一個婢女竟會探脈象,梅久驚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尷尬地說道:“有……有勞。”梅久從庶民一躍成為大家閨秀,一時無法適應,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合適。
須臾,六名婢女端著洗漱用具進來,幫梅久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雯翠扶著她往外室去,說道:“現在剛剛過午,尚未到用膳時間,您先湊合著用一些,怠慢之處還請您體諒。”梅久局促地點頭。
Angel見她這樣謹小慎微,不禁嗤笑一聲。梅久一愣,猛地頓住腳步。
“十四娘?”雯翠關心地說道,“怎麼了?”
梅久垂眼,按下心中的疑惑,輕輕說道:“無事。”
雯翠先前說了那樣的話,梅久以為這頓飯只有粥,待看到滿桌色香味俱全的清淡菜肴時不禁大吃一驚。雯翠立于梅久身側,對梅久的失態視而不見,笑盈盈地給她夾菜,說道:“娘子,婢子不知您的口味,若您喜歡哪樣,請與婢子說。”
“我不挑的。”梅久細聲細氣地說道。她長這麼大,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吃到這些好東西,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呢?食物的鮮美在味蕾中蔓延,Angel和梅久同時怔住。兩個靈魂對食物的渴望,使得梅久無法顧及矜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娘子腸胃弱,嚼細些好。”雯翠提醒道,“不可食用太多。”
Angel下意識回頭掃了那個聒噪的人一眼。
雯翠渾身一僵,遍體生寒,但旋即臉上浮現怪異的喜色,態度更加溫和。
飽腹之後,Angel才忽然想起方才一刹那自己無意間控制了梅久的身體!這麼說來……自己有機會佔有這個身體?
梅久努力適應新的身份,絲毫未察覺有人在暗地裡不懷好意。雯翠面相敦厚,加之刻意謙恭,梅久很快便接受了她,甚至大膽地與她攀談起來:“雯翠,這是哪裡?”
“這是梅莊。”雯翠笑著解釋道,“咱們這地兒叫梅花裡,統共兩百餘畝地,還有個百來畝的大湖,這些全屬�梅莊。梅花裡統共有九百七十三人,不過咱們府裡只有不到四百人,主子六十四位,如今嫣娘子帶著您和十五娘歸家,又添三位。”
她語速不急不緩,繼續說道:“且不說前院之事,這後院裡以刹雲居的老夫人和避香居的老夫人為尊,掌事大婦三夫人是刹雲居老夫人那邊的嫡媳婦。娘子暫時知道這些就夠了。”
梅久從來沒想過一個家能有這麼多人,腦子被繞得一團亂,暈乎乎地點點頭。
“娘子再休息一會兒,明天一早才有精神拜見老夫人。”雯翠見她有些倦意,便扶著她躺上床,掖了掖被角,體貼地說道,“婢子守在門外,有事喚一聲便好。”
“嗯。”梅久很累,但是並沒有多少睡意。
侍婢都隨著雯翠退出去,屋內恢復安靜。梅久爬下床,悄悄看看外室,見沒有人,才松了一口氣。她在床沿坐下,試探著問道:“你在嗎?”
Angel哼了一聲。梅久聞聲繃緊身子,驚恐地問道:“你是人是鬼?”
“你猜。”Angel若不是為了確定自己還存在於世上,絕對不會理會她的蠢話。
記起之前身體失控的種種情形,梅久有了猜測,臉色不禁發白,問道:“你隱藏在我的身體裡有何企圖?”
“居然能說出這麼靠譜兒的話,真讓人吃驚啊,我還以為你沒長腦子。”Angel涼涼地諷刺道。這個女孩醒來之後,一個該問的問題都沒有問,無憂無慮得讓Angel十分鄙視。
梅久沉思,抓著床沿的手慢慢放鬆,臉上亦恢復幾分血色,說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感覺你對我沒有惡意。”
“你的感覺正確。”Angel沒有說謊,只不過在她的認知裡,對某個人有沒有惡意和會不會殺他並沒有必然聯繫。
梅久聽見她的話,微微放下心,但因為人鬼殊途,梅久的聲音依舊緊繃,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跟在我身邊?”
這次輪到Angel疑惑了,眼前這個女孩剛剛明明緊張得心臟狂跳,居然因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覺就放下戒備,真是莫名其妙!
等了許久,梅久沒聽見回音,不由得問道:“你還在嗎?”
“名字……”Angel有些恍惚,記憶中只有代號,而姓名是什麼,竟沒有一點兒印象了,她只好答道,“Angel。”
“安久?”梅久語氣更熟稔幾分,悄聲說道:“我叫梅久,長順久安的久,你也是這個字嗎?”
安久就安久吧,反正也不重要,她懶得解釋,只淡淡地說道:“你父母的願望不錯,但以你這個智商,恐怕長久不了。”
梅久聽不太明白,但也聽出不是什麼好話,頓時臉色漲紅。
“喂,你不許激動!”安久怒道。她能感受到梅久的感受,那種陌生的情緒波動令她難受。這就如同自己想罵別人,卻不小心連自己也一起罵了一般,這種感覺太詭異了!安久認為搶奪身體迫在眉睫。
“你簡直欺人太甚!”梅久憤然說道。
門外候遣的雯翠聽見突然提高的聲音,立刻回話:“十四娘,需要婢子服侍嗎?”
“不……不需要。”梅久慌亂地應道。安久於虛空處長歎一聲,她肯定是上輩子造了太多孽,所以這輩子才會受到這種懲罰。
“這位姐姐。”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屋外隱隱傳來。
梅久精神一振,從床上跳下來,欣喜地奔到門口打開門,說道:“阿順。”
雯翠笑道:“十五娘剛醒就過來啦,二位娘子真是姐妹情深呢。”
梅久拉著阿順的手進屋。雯翠見二人都有些欣喜急切的樣子,便識趣地沒有進來打擾,抬手將房門輕輕帶上。
“阿九,你要救我。”阿順眼淚倏然滑落,鳳眸中的惶恐不似作假。
梅久愣了一下,笑道:“不要怕,娘說這裡是我家,不會有人害你的。”
安久實在忍不住要嗤笑幾聲,梅久聽見心中的那個聲音,動作僵了一下。阿順心中慌亂,並未注意到她的細微變化,說道:“昨晚那群黑衣人想殺了我,我見他們並沒有想害你,還想帶你走,就……說我是你的親妹妹……”
阿順原以為梅久身邊沒有至親,只要找個機會和梅久說一聲就行了,誰承想梅久的母親竟然還活著!萬一被拆穿的話,她還有命活嗎?
“我與母親失散後,虧得你照顧才能活到今日,心中早已把你當作親妹妹。”梅久拉著她在床沿坐下,安撫道,“你放心,我一會兒就與母親說。”
安久對這種無聊的姐妹情深戲碼半點兒興趣都沒有,她之前認為是梅氏家的人從那群黑衣人手裡救下了她們,不承想原來那些黑衣人本就屬�梅氏!想起當時的情形,那些人絕對不是想救人,安久一點兒也不懷疑自己對危險的敏銳度。聯想到梅嫣然的反應,安久揣測,梅氏原本可能是要殺阿順滅口,卻出於某種原因把阿順留了下來。
“大恩不言謝!”阿順起身在梅久面前跪下去。
“你這是幹什麼,快快請起。”梅久連忙俯身扶她。
二人手拉著手說起話,暖暖軟軟的觸感從手心傳遞,安久簡直渾身彆扭,如果不算近身格鬥之時,幾乎一輩子也沒這樣碰過別人的身體,可恨自己不能甩開阿順的手!再加上不得不聽她們枯燥無趣的聊天內容,安久簡直抓狂!於是待阿順離開之後,她立刻說道:“你以後能不能不要隨便和別人有肢體接觸?!”
“什麼是……肢體接觸?”梅久疑惑。
“就是不要隨便和別人握手、擁抱、親吻!”安久說道。
梅久漲紅了臉。“你,你……”她到底不好意思說這樣的話題,只低聲說道,“阿順是女子。”
“女的也不行!”安久現在沒有什麼能拿捏她,只好嚇唬她道:“你也知道我是鬼,倘若你不乖乖聽話,我就殺了你的母親!”
“我聽話、我聽話,你休要害我娘。”梅久慌忙說道。安久覺得自己還是高估了這姑娘,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地唬住她,順利得令人有點兒失落感。
“好好想想你現在的處境吧!我猜,你方才與那個女孩的悄悄話都被外面那個雯翠聽見了。”安久提醒了一句,畢竟她們共處一個身體,在她沒有弄明白靈魂與身體之間的關係之前,她不想這個身體被破壞。
“可是她並沒有詢問啊!”梅久有些不信。
安久不禁暴躁起來,責怪道:“她沒反應就是沒聽見?你腦袋裡裝的是腸子嗎?像你這種人,活著的貢獻就只能是糞!”
安久從不覺得人不聰明是種錯,人家又不礙著她什麼!但如今與梅久共用一個身體,非但不能將之忽略,還必須得深入溝通!此時,與其說她是痛恨梅久的單純,還不如說是對自己現在處境的無力感。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梅久就是尊泥菩薩,被這樣罵了也得顯出三分土性。她憤恨地起身出去,卻忘記安久如影隨形。
“十四娘,您身子尚未恢復,暫且不要出去。”雯翠笑容溫和地將她攔住。
梅久愣住,問道:“為何阿順可以離開房間?”
“十五娘一切安好。”雯翠說道。
梅久沒有堅持要出去,垂首說道:“我想見母親。”
“廢物。”安久冷冷的聲音,莫名其妙地讓人覺得有點兒毛骨悚然。
“十四娘,嫣娘子會與您一起用晚膳。”雯翠溫和如初,擋在門前的身子沒有半分動搖。梅久無法,只好退回屋內。安久感覺到她的委屈、傷心,非但沒有閒情安慰,反而怒斥道:“你給我出息點兒,多大點兒事!”
梅久憤憤地想:還讓不讓人活了?連傷心都不能嗎?
“那你說說,哪一點值得你難受?”安久畢竟是受過殘酷訓練的專業人才,很擅長控制情緒,只要她願意,也可以心平氣和。
梅久訝異,發現自己心裡想什麼,安久也能知道。安久的口氣不怎麼好,但是梅久現在很想找一個人傾訴,於是她不說話,只在心裡默念:“我原以為回家能見著父親了,誰想他竟然已經故去。”
安久立刻得到了關於一個男人的回憶內容,原來,是要梅久回想某段記憶,她才會瞭解。
“哈,真有閒情逸致,你怎麼不慶倖自己絕處逢生?只看得見坎坷,卻看不見幸運,還拿來當回事地哀怨,活著有什麼意思?再說了,你又見過那個男人幾面,死就死了,多大點兒事。”安久完全不能理解她傷心的理由是什麼。
梅久反駁道:“你懂什麼!我雖與父親相處甚少,但他畢竟是我生身父親,血親感情,豈能不當一回事?倘若是你的父親,你還肯這般說風涼話嗎?!”
“我是安慰你,聽不出來?”安久一輩子可還沒安慰過幾個人,她生氣地說道,“要不是留著你有用,像你這種窩囊廢,一槍崩了你,我都嫌浪費子彈!我不知道什麼血肉至親,只記得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父親。”
“你……為何殺他?”梅久脊背發寒,天啊,她怎麼為人時那麼歹毒……梅久一個激靈,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是一個醫生,經常家暴,癡迷研究藥物,甚至私下用我母親來實驗他新研發的危險藥品,母親因此死亡,而他竟然沒有受到法律制裁!所以我殺了他。”
後來,安久就被關進了少年管教所,在裡面待了半年,就有人把她弄了出去,給她安排了一個很好的生活環境,甚至讓她進入了競技弓箭隊。那是自母親死後,她一生之中寥寥可數的快樂時光,可暗無天日的生活也由此開始。
不法組織看中的是她血液裡與生俱來的暴力基因,這也是來自那個被稱為“父親”的男人。之後的時間裡,隨著她手上的人命越來越多,對愛恨等情感都漸漸麻木,她並不恨自己的父親,也一點兒情分都沒有。
安久平淡地說出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把梅久嚇得嘴唇發白。
安久發現自己的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甚為不滿地說:“喂!你不許緊張!”
“你不是人!”梅久滿心驚恐。
“這不用你提醒。”安久說道。她現在只是寄存在別人的身體裡,的確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梅久不再說話,沉默地縮在床角,把頭埋在腿間,渾身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挨到晚膳時間,梅久見到梅嫣然,眼淚流個不停。安久無語,怕自己再多說一句,就會把這姑娘嚇暈過去,只好沉默地感受著來自那個女人懷抱的馨香和溫暖。這回與阿順拉手不同,她在排斥之餘竟感覺到一點點舒服,似乎……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我兒莫怕。”梅嫣然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只要娘在一日,定然不會讓你受罪。”
“娘。”梅久哽咽,想與梅嫣然訴說自己的身體裡藏著一個可怕的靈魂,又擔憂母親受到傷害,只好隱忍。
晚膳,只有梅嫣然母女和阿順三人吃。梅久受到安久的蠱惑,一上桌便開始狂吃海喝,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村姑模樣,反倒是阿順安安靜靜地細嚼慢嚥,看起來更像是大家閨秀。梅久遭受驚嚇,一時忘記了別的事情,阿順幾番眼神提醒,才令她想起來清晨答應的事情。
飯罷,梅久便尋了機會與梅嫣然悄悄說了。梅嫣然是有閱歷的人,看出阿順這個姑娘心眼子多,心裡不大喜歡,不過梅家想知道的事情絕對瞞不住,反正到時候一定會被拆穿,她又何必現在就惹得女兒怨懟自己?所以她便一口答應了。
梅久放下心來,高高興興地告訴了阿順。
天色擦黑,梅久就已然十分疲憊,待婢女收拾好床鋪,便倒頭就睡。
她一夜無夢。次日天色剛曉,雯翠一邊催梅久起床,一邊說道:“十四娘早些過去,才不會讓老夫人覺得怠慢。況且,見過避香居老夫人之後,還要去給刹雲居老夫人請安,這來回耽誤,都要過晌午了。”
梅久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聽雯翠這樣說,忙下了床,由著侍婢服侍洗漱。安久看著鏡子裡煥然一新的小姑娘,有點兒被晃著眼睛的感覺!五官精緻絕倫,一襲蔥色襦裙,大領亦遮掩不住修長的脖頸,衣裙飄帶垂落,三千青絲半披半綰,青澀中透出一種別樣的乾淨優雅,猶如在水一方的仙子。
安久實在按捺不住地誇獎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梅久嚇了一跳。
雯翠沒有錯過她瞬間的驚慌,輕聲問道:“娘子怎麼了?是對這身打扮不滿意嗎?”
“沒有沒有。”梅久連聲否認。雯翠沒有再追問,心中卻奇怪:怎麼還有人自己被自己嚇到?或者……是被自己驚豔?
梅久渾身僵直,直至走到陽光下才慢慢放鬆下來:鬼是怕陽光的吧!
而此時安久忙著看院子裡的風景,沒有閒情逸致理會小姑娘的心思。
梅府很大,一眼望過去皆是樹木,于樹林之中有飛揚的屋角若隱若現。
正值深秋,枯葉如蝶簌簌旋落。一陣微風過後,林子裡下起了一場枯葉之雨。
“母親不去嗎?”梅久問道。安久還沒看夠,目光就突然移開,不由得不滿地哼了幾聲,嚇得梅久一個踉蹌。
“十四娘小心。”雯翠扶住她,關切地說,“嫣娘子不去,十五娘會與您一道過去,我們先去渡口等她。”
“渡口?”梅久震驚,家裡竟然還有渡口!
從玉微居到渡口不遠,穿過林中小徑,眼前豁然開朗。清晨太陽尚未升起,廣闊的湖面上煙波浩渺,水與天在霧中融成一體,輕紗似的煙霧裡隱約能瞧見蔥翠的島。松木搭建的渡口延伸入湖,旁邊泊了幾艘小船。
阿順和她身邊的婢女早等在了渡口,她一襲淺粉色交領襦裙,鳳眸微揚,也是個美人。清風微揚起衣服和頭髮,阿順笑靨嫣然地說:“姐姐。”
“阿順。”梅久滿心歡喜,正欲上前握住她的手,卻陡然聽見安久重重咳嗽了一聲,只好訕訕地收回手。
阿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主動伸手挽住梅久的臂彎,湊近她小聲說道:“姐姐,我有些緊張。”
安久立刻怒道:“給我離這個女的遠點兒!”只有梅久能聽見安久的聲音,但二人肢體上的感受同步,安久不習慣這樣靠近一個人,本能地想給阿順一個過肩摔。
“阿順……”梅久很為難,想推開阿順,又找不到什麼藉口。梅久沒有順勢安慰,使得氣氛略有些尷尬。
雯翠只裝作沒有聽見,笑道:“二位娘子,請上船吧。”
阿順奇怪地看了魂不守舍的梅久一眼,讓她先上了船。為防止阿順再靠過來,梅久特地挑了船頭最窄的位置,只能容下她一個人。待所有人都上了船,船在水中慢悠悠地前行。
阿順不知梅久為何突然疏離,心中不安,打算找個話題打破這種沉悶的場面。她詢問身邊侍婢:“雯碧,我不太懂家中規矩,見到老夫人,可有什麼禮數?”
梅久看向雯碧,她的長相與雯翠很不同,一張瘦長的臉並不怎麼漂亮,有著厚重的單眼皮,看人的時候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也不太愛笑,說話倒是還算和氣。她答道:“咱們老夫人待人和氣,膝下兒孫又少,現在多了兩個孫女,她老人家很歡喜,娘子無須多慮。”
雯翠接話道:“是呀,我們老夫人才不像刹雲居的那位,她老人家可親著呢!”
“家裡有兩位老夫人嗎?”阿順奇怪地問道。
雯翠解釋道:“兩位老夫人是妯娌,咱們老夫人是嫡長媳,刹雲居老夫人是二房的正妻,兩位老太爺都不在了。”
安久聽著她們的敘述,大約瞭解了這個家的情況:梅氏目前大致上分為兩房,大房人口少,二房則子孫繁茂。
小船悠悠,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靠岸。幾人陸續下船,入眼是一大片松林,周圍栽種的樹木亦都是常青樹,被晨霧浸得碧翠欲滴,與別處的秋葉凋零景象大不相同。
一名著煙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小渡口上迎接。“雯碧、雯翠二位姐姐回來啦!”她一邊笑盈盈地給梅久和阿順行禮,一邊說,“小婢春衣見過二位娘子。”
阿順見梅久一副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便說道:“春衣姑娘無須多禮。”
安久不滿地說道:“你還能再草包一點兒嗎?白長一張能拿出手的臉!”
這話自是獨對梅久說的。站在晨曦中,梅久對安久的懼怕少了點兒,委屈地說道:“我本就是個村姑,不會做大家閨秀。”
安久又得到一段回憶:梅久一直生活在鄉間,但梅嫣然還真沒有把她當作普通的村姑養,琴棋書畫樣樣不曾落下,不過是她平日接觸的人少,所以有些怯生生的。
安久一邊欣賞著風景,一邊幽幽地說道:“人之所以淩駕在其他物種之上,是因為人會一種高級偽裝的本領。你活到這麼大,連最基本的偽裝都不會,可見是個殘次品。”梅久不懂她說的某些詞語,然而因為心靈相通,能夠大致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她不知如何辯駁,只得垂下眼睛看著腳尖。
“抬眼!”安久命令道。
“到底要怎樣你才滿意?”梅久覺得這鬼管得也忒寬了點兒!二人在內心的交流無人能夠聽見,可是一直關注梅久的阿順很清楚地看見她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惱怒。
“到了。”雯翠提醒道。
梅久這才抬頭。
避香居的建築與旁處的雕樑畫棟不同,青牆黛瓦與松木相結合,處處透著樸實大氣,頗有秦漢之風。建築與青松掩映,溪流潺潺,幽靜而有意趣。
幾人在屋外駐足,春衣快步進去稟告,須臾返回將她們迎入。
梅久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手心裡全是濕膩膩的汗。這對安久來說絕對是一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她一次性幹掉一個排,心跳都不帶加速一下的,此時卻只能被迫地承受這種緊張感。更何況,安久以前在正常狀態下心跳是每分鐘四十五次,梅久是九十多次,本身就適應困難,如今從四十五次直接跨越到一百二十次,真像心臟要飛出來似的!她懷疑梅久是不是下一刻就要猝死。想指望梅久是不行了,安久趕緊用意識控制。或許是梅久下意識地逃避,安久竟然輕輕鬆松地便控制住了整個身體,突如其來的真實感讓她禁不住小小雀躍了一下。
“這就是我的孫女?”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來。安久抬頭,首先迎上一雙如天空碧洗的眼睛,清澈透亮,絕對不是老年人的眼睛。果然,主座上那位身著深褐色褙子的婦人四十歲上下,眉如柳葉,雙目狹長,眼尾微翹,瓊鼻櫻唇,端的是一個古韻美人。她笑起來時眼角有著細細的紋路,招手說道:“快過來。”
安久依言走到她身前,阿順則隨後。
“好孩子。”婦人握住安久的手腕,不著痕跡地摸骨探脈,待她發覺沒有什麼奇特之處時,臉上的笑容微頓,又仔細端詳安久的面容。
“好孩子。”與安久對視,終於讓她發現了一些不同,那樣冷然的目光,斷乎不會尋常,她問道,“叫什麼名字?”
“梅久。”安久簡潔有力地答道。
婦人皺起眉頭。“這算什麼名字,竟這樣怠慢我的孫女。”她望著門外的松林,沉吟許久,開口,“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從今兒起……你就叫梅如雪,回頭族譜上也記這個名兒。”
“是,祖母。”安久十分“乖巧”地答應了。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只要不是慘不忍聞,她都可以接受。
梅久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驚慌之中竟聽聞老夫人為己改名,更是不依,急忙對安久說道:“久是娘親起的名字,取長順久安之意,不能隨便亂改!”
安久冷冷地威脅道:“閉嘴,不然殺了你娘,你是要名字還是要娘?!”
梅久立刻消停下來。
“你呢?”老夫人看向阿順。
阿順大喜,連忙答道:“梅順。”
“嗯?沒順?更不吉利。”老夫人也不滿地說道,“就叫梅如焰,取火焰之意。”
雯翠贊道:“白梅如雪,紅梅如焰,老夫人這名字取得真是極美!”
老夫人笑眯眯地說道:“哪裡哪裡,比二房差遠了!梅政景,沒正經,這等取名的才華真是我拍馬也趕不上的。”
幾個婢女很捧場地掩嘴輕笑,雯翠笑嗔:“老夫人慣會取笑人。”
“行了,我也不愛熱鬧,都回去吧!雯翠、雯碧,你們幫襯著打點打點,眼睛放亮些,替她們挑些好丫頭服侍。”老夫人搭著春衣的手起身出門,快到門口的時候頓住腳步,提醒道:“如焰,梅氏恩情,切莫忘。”
阿順心中一凜,知道自己不是梅氏女兒的事情被拆穿了,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答道:“是,如焰誓死不忘。”
安久看見老夫人逆光的側臉上笑容清淺,平和卻又深邃。她和人說話的時候是那樣親切熱情,行事上卻很冷淡,就如現在給人的感覺一樣。
“十四娘、十五娘,婢子陪您二位一起去刹雲居。”雯翠說道。
安久點頭,心裡總覺得這裡的氣氛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兒。梅久掙扎著試圖控制身體,安久冷冷地說道:“給我安分點兒!”
船在渡口停泊,雯翠領著二人穿過杏林,到了一片蒼翠的竹林前。
“喂!”一個十五六歲的雙髻少女出現在石階小徑間,水杏眼怒視雯翠,說道,“雯翠姐姐不知道我們老夫人不耐煩見著避香居的人?”
雯翠也不生氣,笑盈盈地說道:“滿香姑娘,我現在不是避香居的人了,我們嫣娘子帶了十四娘和十五娘回府,我來為兩位娘子引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滿香態度雖依舊不好,但也不過於為難。“雯翠姐姐知道老夫人的脾氣,你就在此等等吧,兩位娘子跟婢子來。”說著,她轉身竟要走,壓根兒不將這兩個主子放在眼裡。
“慢著。”阿順突然叫住她。
滿香駐足回首,問道:“娘子何事?”
阿順微提裙擺走上石階,到滿香跟前,冷不防地抬手狠狠摑了她一巴掌,怒道:“一個婢子,竟然目無尊長!難道刹雲居都是這般沒有規矩?”
從更名梅如焰的那一刻開始,阿順就知道自己必須抱緊避香居老夫人的大腿。大房勢弱,但她名義上是大房那邊的人,二房子孫又十分繁茂,她不可能得到刹雲居老夫人的照拂,與其夾縫中求生存,還不如乾脆從中擇一。她也知道掌家的大婦是刹雲居老夫人的媳婦,得罪刹雲居,她以後的日子可能會不大好過。然而,她與梅久不同,人家是真正的梅氏血脈,她不過是個假冒的,不拼哪兒有出頭之日?
安久嘴角噙著幾不可察的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你!”滿香捂著臉,眼淚簌簌落下,狠狠瞪了梅如焰一眼,丟下她們跑了。
雯翠歎了口氣,說道:“十四娘、十五娘,我們回去吧。”
“為何要回去?做錯事情的又不是咱們!”梅如焰氣道。
雯翠湊近她,小聲說道:“刹雲居這位老夫人護犢子,沒什麼道理可講,她的雷霆之怒,尋常人可承受不起。”
梅如焰鳳眼一揚,反問道:“能打死我不成?”說完,她追著滿香的身影去了。
雯翠心裡也痛快,怕梅如焰吃虧,便慫恿安久道:“十四娘,咱們去看看吧,萬一……也好有個照應。”
“那去看看吧。”安久說道。有這熱鬧,幹嗎不看呢?她與梅如焰是一起的,只需跟著,什麼都不用做,到時候功勞自有她一份。頭由旁人出,她也一樣能籠絡祖母的心。
二人剛走到院門口,便聽見裡面鬧騰起來。安久站在門口望瞭望,只見院裡十來個壯實婆子把梅如焰圍起來,而正對門的廊上放了一張坐榻,兩側婢女靜立,一個五旬有餘的老太太正在往瓶中比畫著插花,一身鴉青色褙子,滿頭銀絲如霜,臉上已有皺紋和幾點淺褐色的老人斑,但因她很白,整個人顯得十分乾淨。
階下,滿香捂著臉怒視梅如焰。梅如焰從容行禮道:“見過嬸祖母。”
“哎喲!這是怎麼了?”雯翠趕緊上前,笑著給二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明知故問道,“雯翠參見老夫人,不知十五娘犯了什麼錯,勞老夫人擺出這樣大的陣仗?”
那位老夫人恍若未聞,一門心思地插花。安久靠在院中一棵銀杏樹下坦然地看著熱鬧。幾個侍婢頻頻看向她,但奈何二老夫人刻意晾著大房那邊的人,她們不敢出聲提醒。過了小半個時辰,二老夫人終於完成了一瓶姹紫嫣紅的作品,一旁的侍女忙恭維誇讚。
“喲,這院子裡怎麼還蹲著兩個人呢?”二老夫人好像才看見梅如焰和雯翠二人。侍婢們奉茶的奉茶,捏肩的捏肩,還有人小聲提醒道:“老夫人,那邊杏樹下還站著一個呢。”待二老夫人詫異地轉過頭,就瞧見一個蔥色衣裙的小姑娘正縮在樹幹旁,看起來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熱鬧看完了,安久垂著腦袋,挪步往院子中間站了站,說道:“見過嬸祖母。”
二老夫人端起茶杯,誘導安久道:“你說說,那兩個人犯了什麼錯兒?”
安久轉眼看著雯翠和梅如焰,認真地說道:“就看見一個犯錯的。”二人的心一下提了起來,安久沒有同她們一起挨罰,現在又眼巴巴地看著她們,不是要倒戈吧?安久的目光暗示,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口中犯錯的人是雯翠或梅如焰,畢竟實際上只有梅如焰動手打人了。
二老夫人溫和地道:“哦?誰犯了錯?”
安久抬手指著滿香,從容答道:“她。”
“哦?既然是滿香犯了錯,她們怎麼主動請罪呢?”二老夫人疑惑地說道。
安久很嚴肅且真摯地望著二老夫人,說道:“因為這幾個婆子都很凶,她們怕挨打。”
眼看誘導內訌泡湯,二老夫人失去耐心,也懶得裝下去,將茶盞往院中狠狠一摔,怒道:“還沒人敢在我這裡動手!你們兩個目無尊長,欺負到我老婆子頭上,還想好生地離開?給我打!”
“慢著!我們姐妹打的只是個下人,何曾欺負過嬸祖母!”梅如焰爭辯道。
安久眼看自己也逃不過打,便不鹹不淡地加了一句:“是啊,一個奴婢怎麼配稱我們的尊長。”
含沙射影,二老夫人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但倘若發火,豈不是承認了自己是賤婢?一口氣憋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二老夫人按著心口努力壓著怒氣。
“我們姐妹都是孝順的人,嬸祖母要是真氣得慌,只要能消氣,就算為了一個侍婢把我們打死又如何呢?”梅如焰篤定二老夫人不敢。
正在給二老夫人揉肩的婢女悄悄說道:“老夫人,若是真打出個好歹來,豈不是讓避香居那邊抓住了話柄,讓她們給滿香道個歉,折辱折辱豈不更好。”
二老夫人想想也是,叫她們給一個侍婢低頭也挺痛快,便說道:“罷了,不與你們小孩子一般計較,給滿香道個歉就回去吧。”
梅如焰回嘴道:“嬸祖母還是打死我吧,我寧死也不會給一個下人低頭!”
安久又跟了一句,聲音控制得不大不小,說道:“別傻了,嬸祖母沒長著梅氏的骨頭,也沒長著梅氏的臉皮,折了、打了,可一點兒不會疼。”
二老夫人霍地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張開嘴正欲說點兒什麼,突然翻了個白眼,整個人向後倒去。院子裡頓時亂作一團。“老夫人被氣暈了!快去請醫女!”
安久伸長脖子看了幾眼,手突然被一個人拉住,她條件反射地轉過來,就想給對方一個沖膝。
“阿九!”梅如焰驚呼。梅久靈魂與身體的契合度比安久高得多,她猛地一驚,瞬間控制身體,整個人的動作生生頓住,身軀往前撲去。
“二老夫人身體不好,禁不得氣,快走快走。”雯翠手疾眼快地扶住她,催促二人趁亂離開。之後短短一個下午,梅花裡近千口人都知道了剛回來的十四娘和十五娘把二老夫人給氣暈了。剛來就“揚名立萬”,真是幾人歡喜幾人愁!
“你怎麼能如此出言不遜!”梅久在心裡數落安久。安久輕描淡寫地說道:“瞧那派頭,我還以為是個能打耐摔的,誰知道她這麼弱!再說敵人嘛,氣死一個少一個!”
梅久糾正道:“她是嬸祖母,不是敵人。”
安久懶得同她掰扯道理,說道:“我最近手癢癢,非得弄死個人玩,你說吧,是你自己死,還是讓那個嬸祖母死?”
“我……”梅久咬牙說道,“要殺就殺我,不許害我的親人!”
安久愣了一下,旋即感受到梅久的忐忑不安,她也開始不舒服起來,於是惡狠狠地說道:“不殺人也行,你必須把膽子練練,不然我就先殺你,再殺你全家!”
“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梅久又怕,又忍不住想反抗。
恰恰就是這種小小的掙扎,使得安久想逗著她玩,說道:“怎麼會?你不可以侮辱我的品格,我想講理的時候也很講理的。”
梅久胸口憋了一股子氣,問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不過是說幾句話,不許動情緒!”安久渾身難受。她想到現在的情形,忍不住自嘲一笑,就像沒事在自虐玩,還是精神流中比較高端的那種。
梅久眼眶發紅,悶聲不理她。
雯翠端著茶點進來,見梅久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臉色還有點兒微白,以為她在害怕,便安慰道:“娘子不用放在心上,二房除了二老夫人,其他都是講理的人,不會怪罪娘子。二老夫人心脈不好,全家上下都順著她的心意,她順心日子過慣了,如今竟遭不得半點兒氣,壓根兒怨不得娘子。”
“雯翠,謝謝你。”梅久說道。
雯翠笑笑,湊近她小聲說道:“三夫人若是知道了,非但不會為難您,還得謝您呢!”
“三夫人不是二老夫人的媳婦?”梅久疑惑地問道。
“是啊,可天底下哪家婆媳真是一條心?三夫人和二老夫人面和心不和。”雯翠伸手扶她起來,關切地說道,“娘子折騰了一天,吃點兒糕點墊墊。”
外面天色擦黑。刹雲居中,二老夫人額上敷著汗巾,正對著一個中年男人訴苦道:“老三啊,娘是沒長著梅氏的骨頭,也沒流著梅氏的血,可娘嫁進梅氏四十年,說什麼、做什麼不是為了梅氏!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片子,竟然說我是外人!”
中年男子說道:“娘,您讓梅氏的主子給一個下人認錯,叫我們梅氏的臉往哪兒放?”
二老夫人“噌”地從床上坐起來,指著他說道:“你……白養你這個白眼狼,居然向著外人說話!”
“快別說了。”一旁的華裳婦人見氣氛差不多了,便阻止了丈夫繼續說話。她在床前的繡墩上坐下來,握著二老夫人的手,安慰道:“娘不過是關起門來教訓教訓無禮後輩,哪兒就扯到梅氏的臉面了?”
“就是!”二老夫人的氣終於順了些。
三夫人說道:“都是那個不更事的丫頭出的餿主意,一個丫頭,竟然妄想讓主子低頭,真是狼子野心,虧得娘明事理,沒有同意。我看哪,這個丫頭也不能留了,趕緊處理掉,兒媳給您挑個更好的。”
二老夫人臉色一僵,心知自己又掉進坑裡去了,當下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玉微居內,雯翠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道:“三夫人的心眼子多,若不是二老夫人輩分擺在那裡,壓了一頭,就是一百個擺在三夫人面前都不夠看。”
梅久沒想到裡邊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想不通就不再去想,問道:“雯翠,我可以去和娘親一起睡嗎?”
雯翠還沒有回答,安久就強烈地反對道:“不許去!”
“娘子暫時不要亂跑,不過可以請嫣娘子到玉微居來。”雯翠端著託盤出去了。
安久繃緊聲音,說道:“旁邊睡一個人的感覺多恐怖啊!”
“這有什麼?”梅久不解地說道。
“旁邊睡著一個人,第二天早上就變成屍體,不恐怖嗎?”安久這話不是嚇唬梅久,她是通緝榜上賞金最高的狙擊手,被眾多高手追殺,養成了她在晚上睡覺的地方不留活物的習慣。
梅久打了個寒戰,帶著哭腔說道:“我一個人睡。”
睡前,梅嫣然來看梅久,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奇怪的是,屋子裡沒有留燈,也沒有丫鬟值夜。梅久並不知道尋常大戶人家的規矩,所以也不以為怪,只是四周一片漆黑讓她很怕。
“安久,你睡了嗎?”梅久縮在被子裡顫聲問。她與安久共存,雖不能得到她的記憶,亦不能感知她的情緒,但莫名其妙地總有些親切感,相比於黑暗中未知的危險,安久不算最可怕的。
安久卻懶得理她。
“我現在能聽到很遠的聲音,很害怕,心跳卻沒有以前那樣快,好像也不是特別害怕。”梅久自言自語道。白天的時候她的注意力被分散,這種感覺還不是很明顯,在這夜深人靜、注意力集中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甚至能聽見野外的狼嚎聲。
安久暗歎,原來梅久也繼承了她的能力,看來誰是最終的勝利者還說不定!至少以目前的形勢分析,梅久是占了優勢,她是這個身體的原主人,不需要尋找什麼方法去控制這個身體。想到這裡,安久心中一動,輕咳了兩聲,以平生最溫柔的聲音說道:“我在。”
“能說說話嗎?我害怕。”梅久突然能聽到、感知到深夜之中那麼多東西,原本安寧的夜晚突然變得恐怖起來。
“不怕我了?”安久問。梅久不答話,怕,當然怕,但是眼下最怕的是聽到的一些似落葉輕擦又似人踮著腳走路的聲音。
“你沒有必要怕我,我只是近段時間找個地方落腳,恰巧就找到了你。”安久搜腸刮肚地想著從前看過的一些鬼怪奇談,說道,“也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我落腳,你能承載我,說明我們有緣分,你這是在做好事,以後必會有福澤。”
福澤!笑死人了,安久覺得扮演狼外婆真的很不錯。安久知道的鬼怪故事很少,但認為糊弄梅久這個智商有限的傻丫頭足夠了。
果不其然,梅久高興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壞人。”
“好姑娘,你說得沒錯。”安久積極地給予肯定,她當然不是壞人,因為她是惡魔,於是接著說,“你先睡吧,有我在,任何妖魔鬼怪都不能靠近。”安久聲音突然轉冷,“但我保護你可以,你也得保證不能將我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否則……你懂的。”
“好。”梅久一口答應。有了陪伴,梅久的神經漸漸放鬆,她很快陷入睡眠。
安久伺機控制身體下床活動。她不會坐以待斃,如果非要一個人成就另外一個人,她絕不做那個犧牲品!如果兩個人能夠共存,她亦會想盡辦法殺死或驅逐梅久的靈魂——因為她永遠都是一個人,不需要多餘的附屬。
不知道怎樣才能搶奪到身體,但她首先必須讓自己與這個身體磨合。安久能辨出這屋子周圍有不下於五個人,她不能弄出太大動靜。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安久便在屋裡先做俯臥撐、仰臥起坐之類的運動鍛煉身體。她一試之下才發現,這個身體真是爛透了!
安久趴在地上,這小細胳膊居然連一個俯臥撐都撐不起!她用意志力咬牙強撐才做了五個。過猶不及,要循序漸進,安久沒有勉強。做完俯臥撐,她又做了二十個仰臥起坐。之後,她便坐在床上練習手指操,這不僅有利於她控制肢體,也能夠鍛煉身體的靈活度。折騰了大半宿,安久才合上眼。
清早,梅久醒來,感覺全身都像灌了鉛一樣,甚至連眼皮都十分沉重!
“娘子,今日要去前院拜見阿郎和族老們。”雯翠敲門提醒道。
“進來。”梅久想撐起身子,居然都無法做到。
雯翠推門進屋,待到里間看見她臉色蒼白、眼底青黑,被嚇了一跳,忙問:“娘子怎麼了?”
梅久聲音虛弱地說道:“我不太舒服。”
雯翠探了探脈,並沒有感覺到什麼異狀,以為是自己的醫術不行,著急地說道:“這可怎麼辦,見族老的事情耽誤不得呀!婢子去請醫者。”
話音未落,她便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可見真的很著急。不出片刻,梅久隔著紗帳隱約看見雯翠領著一名長須老者進來。老者在床前坐下,雯翠將梅久的手腕放到帳外,在手腕上覆了一塊薄如蟬翼的絲織物。
老者手指擱上來,探了須臾,說道:“娘子身體康健,只是過於勞累,許是還未休息好,繼續用前日開的食補方子,不出五日便能恢復如初。”
“可是劉大夫,今日娘子要去見阿郎和族老,可有法子讓娘子能下床?”雯翠問道。
劉大夫答道:“不用藥也能下床,不過是累了點兒,十四娘堅持一下吧。”
“多謝劉大夫。”雯翠送劉大夫出門。
回來後,雯翠撥開床帳,說道:“娘子,今日的事情分外重要!您堅持一下。”
“嗯。”梅久艱難地撐起身子。
雯翠扶著她坐到梳妝鏡前,開始日常的梳洗裝扮。
雯翠今日衣著是煙色,十分素淨,頭髮也只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上面不加任何裝飾物。她說:“家中規矩,面見族老時不可華麗裝束。”
梅久微微笑道:“還是這樣自在。”
“嗯。”雯翠笑著在她的臉上掃了淡淡的粉,掩住眼眶底部的青黑色。
梅久的衣著與昨日很不同,沒有華麗裝束也就算了,還特地加了腰帶,將身體裹得曲線畢露!
這是什麼情況?梅久就算再不瞭解豪門大戶的規矩,也察覺出怪異了,問道:“雯翠,為何穿成這樣?”
“是規矩。”雯翠回答得乾脆利索。梅久碰了個軟釘子,便不敢再問。
一路沉默,直到玉微居門口,雯翠扶著梅久上車之後才說道:“娘子若是困就眯一會兒,等到了,婢子叫您。”
“好。”梅久如蒙大赦,緩緩閉上眼睛。
等梅如焰也到了之後,馬車才緩緩行駛。
車行得比較平穩,輕輕搖晃的感覺讓梅久很快昏昏沉沉。
梅如焰小聲問雯翠:“姐姐身體不舒服?”
雯翠搖頭,輕聲說道:“只是昨晚沒休息好。”
梅久比較膽小,在人前總是一副訥言柔弱的樣子,昨日突然言辭鋒利得令人難以招架,讓梅如焰頗為疑惑。現在看著她恢復從前的模樣,不知怎的,梅如焰心裡安穩了許多。或許,這樣的梅久比較好糊弄吧。
馬車不疾不徐地行駛著,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馬車終於停住了。
雯翠輕輕地推了推梅久,提醒道:“娘子,到了。”
“嗯?”梅久睜開眼。雯翠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拔開塞子在梅久的鼻下晃了晃,刺激的氣味嗆得她打了個噴嚏,一股清涼之氣從鼻腔直沖腦海,她頓時清醒很多。
第二章 族 學
梅府占地面積很大,但並沒有什麼特別精緻的建築,就連家主和族老所在的地方也都是青磚黛瓦,樸素至極。
幾人剛剛下車,便看見正堂門口的屋簷下一名華服少年挺拔玉立,十七八歲的樣子,低垂的火紅楓葉映著他的白玉臉龐,明眸璀璨,乾淨倜儻。
安久醒過來正好瞧見這一幕,“嘖嘖”贊道:“好個人模狗樣!”
梅久微微皺眉,暗暗問道:“你就不能說一句中聽的話?”
安久打了個哈欠,答道:“昨天的話難道不中聽?那老太太明明都激動得暈過去了。”
“是被你氣的。”梅久提醒道。
安久笑道:“昨天說過,你不用特地強調,我又不健忘,你聽不出這是個笑話?”
拿自家親人開玩笑令梅久很不悅:“哪裡好笑!”
“那你真沒幽默感。”安久得出一個結論,然後透過梅久的眼睛看見那個華服少年朝這邊走來,就自動轉為看熱鬧模式。
少年英姿勃發,在梅久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形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梅久的呼吸幾乎停止,在少年露出燦爛的笑容後又陡然加速。安久簡直都快瘋了,腰上系著一根直徑一釐米的繩子從三十樓跳下來,感覺都沒現在刺激!
“十四娘如雪。”少年笑著道。他又看向梅如焰,說道:“十五娘如焰,我猜得沒錯吧?”
“你是……?”梅如焰不答反問。
少年說道:“算起來,我是你們的表哥,我姓莫,名染,字思歸。”
雯碧、雯翠微微蹲身行禮,說道:“見過郎君。”
“咱家姑娘不是不外嫁?哪兒來的表兄?”梅久問道。
莫思歸盯著梅久,一雙桃花眼中含笑,說道:“凡事都有例外。”
“勾引。”安久透過梅久的眼眸炯炯有神地看著莫思歸,說道,“明目張膽地勾引,這種少年太不知檢點了!”梅久聞言,臉頰泛紅,垂眼不敢直視莫思歸,心中覺得安久說得很有道理,一見面就亂拋媚眼的男人很輕浮。二人意見頭一次達成一致,梅久很高興,卻不想安久接著歎了一句:“好喜歡。”
好喜歡虐待這樣的人!
安久正在努力扮演和藹可親的狼外婆,因梅久覺得她這個喜好很暴力,所以生生忍住後面幾個字。她嘴裡歎著喜歡,情緒卻不曾波動毫釐,倒是驚得梅久不自覺地發出聲:“啊?”
莫思歸詫異,問道:“表妹?”
“啊,我……”梅久想說點兒什麼,但腦子裡一團混亂,窘迫地說道,“沒事。”
莫思歸了然,一般小女子乍見到他都有幾分害羞。哎喲喂!都是太俊惹的禍,玉樹臨風什麼的真困擾呀!莫思歸從袖中抖出摺扇,“唰”地展開,掩飾自己忘形的笑。
梅如焰瞧著二人你來我往,輕輕揚了揚嘴角,滿臉明瞭的表情。
莫思歸調整好情緒,收起扇子,換上一臉嚴肅,輕咳一聲,說道:“族老們都還沒來,兩位表妹先到偏廳坐一會兒吧。”
一個外姓人反客為主,實在很怪異,梅如焰看了雯碧一眼。雯碧垂著眼皮,只當莫思歸不在場,說道:“表少爺的娘親早過世了,表少爺一直長在梅府,跟自家郎君沒兩樣。”梅久偷偷瞟了莫思歸一眼,見他面不改色,心中暗想:被人當面這樣介紹應該很不好受吧?
安久嗤笑道:“鹹吃蘿蔔淡操心。”
梅久以為她在吃醋,連忙解釋道:“我……我對他沒有意思。”
“跟我有什麼關係?”安久頓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能感受到梅久的肢體感覺,說道,“不對,有關係!你不准和他打情罵俏,否則有你們好看!”
聽了這威脅的話,梅久反而更認定她在吃醋,所以誠心地保證道:“不會。”
安久滿意地“嗯”了一聲。
幾人在偏廳裡坐了一會兒,有下人進來通報:“阿郎與五位族老馬上到了。”
莫思歸起身,說道:“兩位表妹一起出去恭迎吧。”
二人應聲,跟著出了偏廳,站在正堂臺階一側迎接這個家族的掌權者。
少頃,梅久看見一大幫人簇擁著五名鬚髮花白的老者和一名中年人,這六人皆是素衣布袍。中年人羽扇綸巾,面相清臒,眉目祥和自得,竟是頗有隱士之風;那幾位老者看上去都年過花甲,然而步履生風,健壯依舊。
中年人走到梅久幾人面前,眼光淡淡掃過,未曾停步,徑直進屋去了。
莫思歸輕輕歎了口氣。走在最後一名的老者舉起拐杖便敲了他的腦袋一下,說道:“小小年紀為何歎氣?”
莫思歸非但不受教,反而笑嘻嘻地說道:“您不也不瘸,為何拄著拐杖?”
老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訓道:“小兔崽子!明日見真章!”
“放馬來呀!”莫思歸不以為意。
待所有人都進屋,莫思歸看見梅久臉色蒼白,柔聲說道:“別怕,不過是幾個怪老叟。”
莫思歸說了什麼,梅久根本沒有聽見,滿腦子都是安久的聲音:“你是不是很累,很想睡覺?想想你那軟綿綿的床,躺在上面多舒服,是不是覺得堅持不住?不如你先睡,我來替你一會兒?這麼大的陣仗多可怕呀……”
梅久經歷生死逃亡,昨日才從虛脫中漸漸恢復,又被安久控制著運動累到半死,這會兒真是太想休息了……
梅如焰走在梅久後面,看見她身子一晃,徑直向後倒去,忍不住驚呼一聲,伸手去接她。莫思歸聞聲,旋身想拉住她,梅久閉上的雙眼倏然睜開,一雙映著紅楓、微帶戲謔的明眸陡然闖入他的眼簾。
安久趁著他愣怔的瞬間,順手拉住他的腰帶,借衣物遮掩,另一隻手攥住他,竟借力將自己整個身體帶起來!這個力道,怕是指甲都摳到皮肉中去了,而在外人看來只是抓了一下腰帶而已。
莫思歸痛呼一聲,難以置信地盯著剛才還一臉羞怯的表妹。
“多謝。”安久挑挑眉,低頭剔了剔指甲。
“快進去吧。”莫思歸一瘸一拐地登上階梯,衣物摩擦大腿內側的傷口,痛得他齜牙咧嘴。
安久知道現在控制梅久的身體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不想放過任何靈魂與軀體磨合的機會。進入正堂,安久見莫思歸沒有太拘謹,行的都是尋常禮,亦放鬆了許多,學著梅久平時的樣子欠身行禮。
“都免禮。”家主溫聲說道。三人直身,便聽他接著說道:“十四娘、十五娘才回家,今日認認諸位族老,順便拜師。思歸已是啟長老定下的徒弟,今日與兩個孩子一起行拜師禮。”
安久心想:不是說要入族譜嗎,怎麼改拜師了?這家裡傳達的任務也太不明確了吧!那就只好隨機應變了。
“十四娘、十五娘。”家主喚道。安久與梅如焰抬頭。家主清臒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羽扇,接著說:“我們梅氏雖是商賈人家,但向來注重施教,我們梅氏的兒女,都是文武雙全,從來沒有不學無術之輩。而且,只有被某一位族老認可,拜了師之後才有資格將名字寫進族譜裡。你們可有疑問?”
“無。”二人齊聲答道。
家主令人擺上考驗琴棋書畫的用具,說道:“你們二人從中擇兩樣。”
梅如焰說道:“姐姐擅長筆墨,這琴棋就給我吧?”她說得好像很有禮讓風度,其實本身就很擅長琴棋,在青樓中被養大,這些娛人的技藝學得最好。
安久也很滿意,果斷地點頭答應。不懂琴棋不能亂表現,但是用毛筆寫幾個字還是可以的,最多不過美醜之分罷了。
“姐姐先請。”梅如焰說道。安久略略回憶一下握毛筆的方法,等侍婢鋪好紙張,她便大筆一揮,抱著丟人現眼的壯烈情懷寫下了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等揮筆的果斷、瀟灑勁兒讓家主和幾位族老很欣喜,待她一落筆,便有兩位族老忍不住上前觀看。
“這……字寫得差先不說,這個排列方式是怎麼回事?”一名族老指著紙上橫排寫的字,又指了指中間的逗號和嘆號,說道,“這又是個什麼意思?”
安久心裡不悅:死老頭,我能寫出來,你就將就著看!挑什麼挑!
另外一名族老也有點兒失望,只是想起方才她揮筆的架勢,多少又存了一點兒希望,問道:“你還會點兒別的才藝不?”
“會很多。”安久心平氣和地答道,見老人很高興,安久又補充了一句,“水平都和書法差不多。”
老人拉下臉,訓斥道:“小娘子家家的,休要說話大喘氣!”
“是。”安久答應得很乾脆。
那族老搔著已經所剩無幾的白髮,問道:“你真是嫣娘子的娃?不是她隨便撿來糊弄咱們的吧?”
安久保持沉默。其餘人也過來看了一眼,都失望地搖搖頭,返回座位。倒是方才與她對話的那位族老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失望,反而在認真地打量她。既然安久已經承認自己其他技藝水平都和書法差不多,那就沒有什麼考量的必要了。
接下來是梅如焰彈奏和破圍棋殘局。她的琴藝嫺熟,在她這個年齡段能有如此造詣已經很是了得,有四位長老頻頻點頭,只有方才那位長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安久。
安久也回望著他,但這老頭實在沒有什麼看頭,腰背佝僂,一身灰藍色的布袍,雞皮鶴髮,臉上褶子堆得五官都模糊了,稀拉拉的頭髮在腦袋上窩了一髻。
慘不忍睹!安久索性別過頭——左手邊的莫思歸就好看得多。
“不錯,這個女娃老夫留看。”其中一名族老在梅如焰破完棋局之後便開口。留看,大體意思就是先標記好待定,接下來等梅如焰通過所有的考驗之後,他才會決定收不收,倘若不收,旁人才能考慮。
家主說道:“嗯,十五娘心思敏捷,跟著閑叔很合適。”
梅如焰心中大喜。
安久這才明白,原來這五位族老所擅長的不同,他們打算因材施教。
家主令人撤下器具,起身對堂中三人說道:“跟我來。”
所有族老皆起身,跟著家主進了左側的門,安久幾人也隨後跟上。
一入房門,光線陡然變得極暗,安久略適應一下,放眼看去,便見屋內木架上放滿兵器。她正欲仔細觀看,就感覺右前方有一道目光緊盯著自己,便忍不住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就瞧見一直盯著她的那個族老咧嘴笑得很歡。
家主開口:“你們自行挑出一件合眼的兵器。”
安久聞言收回視線,抬腳往裡面走。梅如焰剛剛踏出一步,便踢到了木架一角,“咣當”掉下幾件兵器,嚇得她連忙蹲身請罪。
“無妨,繼續。”家主說道。梅如焰微微松了口氣,行動更加謹慎,隔了一會兒,眼睛總算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動作才稍微放開一些。
莫思歸第一個挑到武器——一把摺扇。扇面上繪著一枝杏花,旁邊題字“一枝紅杏出牆來”,落款是“燕無道”。他看不出這把扇子與普通摺扇有什麼不同,只是覺得這詩是極好的。“紅杏出牆”,好寓意!
啟長老臉頰抽動,閑長老輕笑道:“這小子真是合老夫脾性,若不是天賦不對,老夫真想將他收入名下。”
梅如焰看了會兒,在幾件樂器前停住,心想:琵琶、古琴,也能算是武器嗎?
她正要移開視線,卻聽家主說道:“根據自己心裡的直覺去選,不得思慮其他。”
梅如焰愣住,在焦尾琴前站了許久,終於伸手將它托起來。
二人都已經挑好,最先行動的安久卻遲遲沒有找到一件稱心如意的武器。在安久心裡,任何武器都無法媲美狙擊槍。沒有狙擊槍,有一捆炸藥也好呀!
相比于冷兵器,安久內心顯然更喜歡熱兵器。
一直關注她的佝僂族老不知何時出現在她面前,橫了一張長弓在她面前,混濁的眼眸中似閃著光,問道:“你看這個怎樣?”
“弓?”安久屈指彈了彈弓弦,評價道,“力太小。”
族老把弓往她的手裡一塞,嫌棄地說道:“就你這細胳膊細腿,能拉動它就不錯了!來,拿著,別嫌七嫌八!”安久摸了摸那張比她還高的弓,跟著族老出來了。
她在這裡註定選不到自己最合心意的武器,而且現在心中疑竇叢生:她從梅久的記憶中得知這個年頭兒正是北宋年間,這個時候的女子不應該是三從四德的賢良淑女嗎?大家族裡教授女子琴棋書畫就算了,怎麼還讓舞刀弄槍?
出了兵器室,家主與族老各自落座。
“閑長老認為十五娘如何?”家主側頭問道。
閑長老微微頷首。
“至於……十四娘?”家主目光在屋內看了一圈,最終落在那位與安久交流最多的長老身上,問道,“智長老可是有意?”
智長老“嘿嘿”笑道:“嗯,老夫收了。”
“抱歉,我能問問為什麼嗎?”安久問道。
智長老枯枝一樣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臟位置,說道:“心若止水。”
既然智長老堅持,家主便不再質疑,說道:“既然這樣,你們先去松泉沐浴,明日一早行拜師禮。”
“是。”三人鄭重施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家主打發了下人,屋內只餘下他和五位族老。
閑長老首先說道:“三叔,你七年未收徒,今日怎麼會……”
明長老接著說道:“是啊,十四娘文墨不通,行走間腳步虛浮,身體底子不佳,亦不是練武的材料,就一張臉長得極好,像她這樣符合放出外嫁條件,強留下來,怕是……”
智長老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抖開,赫然就是方才安久寫的那張!
“字雖醜,但筆鋒果斷,柔中隱帶鋒利剛勁。”智長老迎著光眯眼看光從紙上透過,全無方才玩鬧的模樣,說道,“你們發現沒有,從正堂進入兵器庫,連思歸都停頓了一下,她卻沒有任何適應的過程,上天賜給了她一雙好眼。”
智長老當得一個“智”字,自然不是尋常人物。他十四歲就考中狀元,因文武雙全、樣貌俊美,頗得聖恩,於是留京做官;十七歲時梅氏家族面臨危機,他放棄了大好前程,辭官返鄉,作為家主一手扶起梅氏;四十歲時將家主之位轉交,開始四處遊歷;十年後返回梅花裡,成為梅氏長老。
他一生有點兒遺憾,但大致上也十分平順。
“唉!由於心境,我的弓道已經漸歸於平和,缺少殺氣,我這輩子怕是沒有指望了,但願有生之年能見著真正的弓道!”智長老對眾人都不看好的十四娘竟然寄予了畢生的希望。
屋外,楓樹林蔭道上陽光疏落。
莫思歸攔住安久的路,問道:“你是不是應該為剛才的事情解釋一下?”
梅如焰不願夾在中間,便說道:“表哥和姐姐先聊,我先去沐浴。”
“好。”莫思歸客氣地說道。
“解釋什麼?”安久問道。
莫思歸含笑望著她,依舊沒有發怒,說道:“你抓我的肉。”
“啊,你不會想抓回去吧?”安久問道。
莫思歸一臉壞笑,“唰”的一聲展開“一枝紅杏出牆來”的摺扇,說道:“表妹抓的地方真讓人害羞,不過表哥喜歡。”
莫思歸將摺扇一扔,伸手就去解腰帶。安久抱臂,一副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模樣。一個小娘子怎麼能這個德行!莫思歸準備嚇唬嚇唬她。
梅久小睡一會兒,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在紅楓林裡,而面前的莫思歸一臉猙獰地在解腰帶,當即心肝一抖,下意識地捂臉驚叫:“流氓!流氓啊!”莫思歸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他本來就沒有想脫光衣服,只不過是想試試她究竟能逞強多久。
正堂內正在談事的家主和族老們聽見尖叫聲,均愣了一下,而後紛紛起身出來。
眾人站在正堂門口便看見雯翠扶著渾身顫抖的梅久,對面莫思歸正在驚慌失措地系腰帶。
“怎麼回事?”家主走過來問雯翠。雯翠身懷武功,距離兩丈也能聽見他們的對話,但是自家主子的話萬一被長輩們知道,絕對沒有好果子吃,當下便開口:“娘子從正堂出來,郎君就攔住娘子,說有事詢問我家娘子,奴婢就避開了,方才聽聞娘子驚叫才急急趕到,看見……看見郎君衣衫散亂地抱住娘子……”
“莫思歸!你給老夫解釋解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智長老暴跳如雷,他七年不收徒,剛收了一個就被人輕薄,這還了得,當他死了還是怎麼著!
“這都是誤會!十四娘說要看……看看……”莫思歸發現這件事只會越描越黑,果斷住口,只好求饒似的看向十四娘。
誰知道,不看還好,這一看之下氣得他險些將一口陳年老血吐出來——這個剛剛還滿身王霸氣的少女此時正六神無主地縮在丫頭懷裡渾身瑟瑟、淚流滿面!
“先扶十四娘回去休息。”家主對雯翠說完,轉身看了莫思歸一眼,說道,“你跟我來。”
莫思歸依言尾隨,邊走邊向啟長老投去求助的目光。啟長老竟然正在老老實實地做圍觀群眾,甚至連幸災樂禍都沒有,這讓莫思歸心驚膽戰。他本就是外姓,因為父母早亡才寄養在梅花裡,不知走了哪門子的運,竟入了啟長老的眼,能允他入梅氏族學,如果今日因為自己的輕浮舉動惹怒智長老,那他入族學的事多半就要泡湯!
莫思歸暗自咬牙:梅如雪!倘若入不了族學,老子絕不讓你好過!
他此時恨極了梅久,倒不是將錯都歸諸她身上,只是覺得她一時羞怯、一時囂張、一時又裝作楚楚可憐的樣子,實在是卑劣可恨!
梅久驚魂未定地被架回玉微居,緩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
“喂!”安久暴躁地說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事至於讓你這樣鬼哭狼嚎!”
方才梅久的心臟突然的劇烈反應幾乎要把她的魂震碎,緊接著又是長時間的不規律搏動,這讓習慣勻速心跳的安久難以招架。安久已經很多年沒有暴怒過,現在卻想端起一架M134機槍把梅久轟得渣都不剩。
梅久被嚇了一跳,驚道:“你……這麼大聲做甚!”
“我現在除了大聲,還能幹什麼?你簡直挑戰了我容忍傻瓜的底線!”那種全身癱瘓一樣的無力感讓安久狂躁不已,她現在真是寧願當初被爆頭之後死個透,也不願受這種折磨!
想到“折磨”兩個字,安久迅速撫平情緒:不是沒有機會逃脫,現在只是試煉而已,怎麼能夠產生退縮的念頭?!她面對挑戰,何曾有過半點兒怯意!
念頭瞬息而過,安久語氣平和地說道:“你那個表哥根本沒有惡念,只是在逗著你玩,而你方才鬼哭狼嚎驚動了族老,他的前途很可能會被你毀了。”
梅久被安久吼得兩眼淚汪汪,正在醞釀一場“大雨”,聽見這話突然怔住。
“我問你,你看見他的身體了?”安久耐心地引導教育道。
梅久窘迫地說道:“未曾。”
“他對你動手動腳了?”安久再問。
梅久仔細想想,莫思歸伸手過來捂住她的嘴是在她叫喊之後,於是誠實地說道:“也未曾。”
安久說道:“事情有輕重緩急,這等事情,你怎麼就不能等弄清楚情況再做出反應?”
聽安久話中的意思,這是一件小事,梅久立刻義正詞嚴地反駁道:“名節於女子來說是比命還大的事!”
安久無奈,這沒法兒溝通啊!
今日之事讓安久也有所反思,她不瞭解現實狀況就輕舉妄動,是事情發展的誘因,再則她不是個甘於忍氣吞聲的人,被人調戲,她肯定是不能叫那人全身而退的。只不過她既然敢惹莫思歸,就有本事收拾殘局,但梅久未必有能力收拾。
看來她日後必須低調行事才行……
“算了,這事兒我也有錯,事情已經惹出了,就必須得收拾殘局……”
梅久很高興。二人好像第一次很有默契,頓了一下,同時說道:“那我同家主說清楚,還表哥清白。”“殺了他,永絕後患。”
安靜許久,梅久驚疑地說道:“你……你說什麼?這件事情是我們的錯,怎麼能這樣對表哥?”安久認為這件事情是自己的錯,但不知為何,聽梅久說“我們”時,她靈魂深處竟泛起一點點漣漪。她沉默了一下,詢問了她認為是個“傻瓜”之人的意見:“這等情形下通常不是以考慮己方利益為主嗎?”
梅久急道:“且不說他是我表哥,那可是一條人命,殺人要償命的,再說他也不一定會懷恨在心啊!”
安久哼了一聲說道:“那就看你的表現了,倘若你下回再一驚一乍,我殺人沒商量。”
梅久忙不迭地答應:“好。”
到傍晚時,雯翠打聽到了家族對莫思歸的處罰:莫思歸未符合家族考校,不予入門,沒有資格入族譜,亦沒有資格入族學。
梅久聽到這個消息,臉色一片慘白,就因為她一聲不明真相的尖叫,就生生毀了莫思歸在梅花裡紮根的機會!
“不行!我……”梅久話未說完,便被安久打斷。安久說道:“你現在過去,除了把自己搭進去,沒有任何作用。”
“問問雯翠莫思歸的背景。”安久說道。
“雯翠。”梅久不知道現在該幹些什麼彌補過錯,只好依言問道,“表哥的家裡沒人了嗎?”
雯翠說道:“不知,丹娘子生莫郎君時難產沒了,姑爺是杏林世家,是太醫院御醫,後來不知犯了什麼事被革職,聽說因覺得無顏回鄉,出了汴京,在郊外長亭便服藥自盡了。”
在組織沒有任務時,安久有時會接外單,接觸得多了,所以一聽這件事情的始末,就直覺莫思歸的父親不是自盡的。
梅久沒有想這麼深,只是唏噓道:“怎麼能為了臉面扔下幼子呢?”
“是啊!”雯翠歎道,“姑爺家是兩代單傳,就只剩下這一根獨苗,姑爺怎麼就捨得呢?枉費丹娘子豁出一條命替他們家延續香火。”
梅久奇怪地問道:“咱們家的女兒不是說不外嫁嗎,怎麼姨母可以外嫁?”
“也不儘然的。”雯翠斟酌了一下,才說道,“丹娘子是二老夫人的親生女兒,據說是個絕色美人。百年前梅氏受過詛咒,後代都活不過三十歲,所以留下遺訓,梅氏子女都要練武強身健體。有些實在不適合練武的,便只好嫁出去,成為別家的人,也就不會受到詛咒了。”
梅久從腳底板開始發涼。
“漏洞百出!”安久嗤笑道,“也只能糊弄梅久這種傻瓜。”
梅久一僵,在心裡對安久說道:“有些話你在心裡想就好,幹嗎非得說出來呢!”
“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就說;耳朵長在你身上,你愛聽不聽。”安久理直氣壯地說道。
梅久有些惱怒:“你從來都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嗎?”
“你瞭解我嗎?不瞭解就不要胡亂指責!”安久聲音微冷地說道。
梅久以為傷害了她,愧疚地說道:“抱歉。”
安久對梅久的認錯態度比較滿意,說道:“想當初,我計算了很久,用什麼樣的速度、角度、距離,子彈射入人體哪個部位比較不會引起劇烈的疼痛感,你敢說我不考慮目標的感受?”
“你太殘暴了!”梅久已經面無人色,聽不懂安久的話,但可以意會意思。
站在一旁的雯翠聽不見兩個靈魂的內心對話,只看見梅久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還以為是“詛咒”的事情嚇到她,連忙安撫道:“都怪奴婢嘴碎!娘子,這都只是傳言而已,不會有事。”
梅久陡然回過神兒,勉強笑笑,腦袋裡卻是一團糨糊,不知該說點兒什麼掩飾,只好說:“我沒事,只是……只是心裡對表哥……”她一臉憐憫、愧疚的表情。
“這都是命數,不怨娘子。”雯翠安慰道。
“我想一個人靜靜。”梅久屈膝坐起,把臉埋在腿上。
雯翠起身,臨走之前提醒道:“好,娘子不要自責,按規矩,這三晚要在聽松院過夜,明日一早行拜師禮,後天開祠堂祭祖。奴婢晚膳時過來叫您。”
“嗯。”梅久應道。
待雯翠一出去,梅久幽幽地說道:“沒有什麼補救辦法了嗎?”
安久說道:“都說了,這事兒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補救什麼補救?他那種輕浮浪蕩的性子,早晚會在女人身上栽跟頭,早給他提個醒挺好。再說,你以為入梅氏族譜是什麼好事情?我看未必。”
梅久臉色劇變,說道:“你方才說‘漏洞百出’,不是指雯翠在撒謊?那詛咒……”
“梅氏受詛咒如果是真,為了保住香火延續,讓兒子習武就行了,反正女兒早晚都是別人家的人,只要嫁出去都是性命無憂,梅氏反而把資質好的女兒都留了下來!為什麼呢?”安久問道。
梅久想了想,歎道:“是啊,果然很奇怪!我想不通。”
“我暫時只能想到一個答案。”這也是安久根據這幾日得到的信息捋出的結果,說道,“那就是梅氏要求子女練武,只能夠減少後代早夭率,而不能完全避免早夭,因為子女死亡人數太多,如果不把女兒也留下,保不准會門庭凋零!”
所以這麼大一個家族,主子才只有六十幾個人,這還不知道算不算入贅進來的姑爺!所以梅嫣然才會帶梅久逃離!所以梅嫣然對於回家的表現才那麼反常!
至於那天夜裡,那群黑衣人為什麼會追殺梅久,安久還想不通。
梅久張著嘴,滿心驚懼。在梅花裡一切很正常,不像安久說的那樣可怕,但她找不出什麼理由反駁,且潛意識裡相信安久的話。
“不信的話,你現在去找你母親試試。”安久說道。
梅久問道:“為何?”
“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母親肯定反對你入族譜,所以被軟禁了,否則這麼大的事情,她怎麼會不露面?”
“我這兩天都與她一起吃飯……”梅久這幾天經歷的事情太多,自顧不暇,根本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其他,而且梅嫣然一向是一個行動勝於語言的母親,她們母女之間感情很好,但溝通並不密切。
安久無所謂地問道:“那試試?”
梅久頓了一下,旋即下床,略略整理儀容之後把雯翠叫進來。
“陪我去看看母親吧。”梅久盯著她。
雯翠表情與往常無異,笑容依舊那麼柔和可親,說道:“嫣娘子去陪老夫人說話了,恐怕要留在老夫人那裡用晚膳。”
“我真的很想見她。”梅久堅持道。
“現在時間還早,去一趟避香居應該來得及。”雯翠沒有拒絕,說道,“奴婢先派人去看看渡口還有沒有空船,讓人先稟告老夫人一聲,免得驚擾她老人家。”
“好。”梅久說道。
“你怎麼看?我警告你,我容忍傻瓜是有限度的,不要一再挑戰底線!”安久警告道。
梅久默默搖頭,說道:“去祖母那裡,婢女婆子一堆,我恐怕難與母親單獨說會兒話。”
“這還差不多。”安久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說道,“嗯,總算有些進步了,雖然看起來還是很蠢,但我對你身堅智殘還不懈努力表示欣賞。”
梅久說道:“你不要說這是在誇我。”
安久問道:“這是很顯然的,你聽不出來?”
“你說是就是吧。”梅久沒有心情和她鬥嘴。她本以為回家就萬事無憂了,誰知道這梅府處處透著怪異,還有什麼可怕的詛咒!梅久是真的迫切想要見到母親,而不是只為了驗證安久的話。
“你不是還有母親?為什麼會淪落煙花柳巷?”安久總算有機會詢問。
梅久似乎在刻意回避這段記憶,所以安久怎麼搜尋都不能得知。之前梅久對她又怕又戒備,她說一句話就能把小姑娘嚇個半死,更別提問問題了。
“我自小就與母親住在揚州,母親精通六藝,在揚州以教授商戶待嫁娘子謀生,日子過得挺好,她還買了一個丫頭專門照顧我。直到今年四月的時候,娘忽然把房子變賣,帶著我乘船北上……”
腦海中的畫面紛至遝來,安久看見了那段記憶。
梅嫣然帶著梅久走水路,半途船隻遇到伏擊,匪徒上船見人就殺,梅嫣然抱著梅久跳下船,有兩個匪徒看見母女倆生得花容月貌,緊追不捨。
安久看見眼前都是起起伏伏的水面,並未看見梅嫣然怎樣在水裡遊,但她攜著一個人,兩個漢子居然趕不上,足以說明她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梅久上岸之後就暈了過去,之後怎樣與梅嫣然分開的都不記得,只記得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洞裡,懷中放了一個錢袋,裡面是她們在揚州的所有家當。
梅久以為母親很快就會回來,所以抱著錢袋在洞裡等,直到餓得奄奄一息,被一個獵戶撿回家。那獵戶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看見梅久這麼漂亮的姑娘竟也沒有動歪心思。獵戶將她帶回家裡救治,一家人都挺善良,但是獵戶娘子覺得這樣漂亮的娘子放在自己家裡早晚是個禍患,便趁著獵戶外出,將梅久送到附近的鎮子上,讓她自行尋親去。後面的事情可想而知,梅久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清純,沒過兩個時辰就被人騙了錢財又賣給人牙子。
瞭解這段經歷之後,安久對梅久的單純程度又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說道:“真是蠢得驚天動地!”
梅久說道:“我從未出過家門,左鄰右舍都是好人,我哪兒知道外面的人原來這樣壞!”
安久趁機說道:“你也承認自己沒有見識,以後我教你做什麼,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做,不許質疑!”
“你也是個女子,又能有多少見識。”梅久心裡想的是,萬一安久叫她作惡怎麼辦?她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安久都不樂意聽,說道:“我穿梭時空都不算有見識,什麼才算有見識?”
“穿梭時空?你……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娘子嗎?”梅久習慣了安久的存在,對於這個話題非但不害怕,反而十分好奇。
“大戶人家?”安久冷笑一聲。
梅久突然想到安久手刃生父的事情,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但她內心對安久也十分同情,若非逼不得已,誰又願意對自己的生身父親下手呢?
提起過去,安久有一瞬的恍惚,槍林彈雨的日子浮現在腦海。她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參與兩國之間的戰爭,他們組織作為傭兵為B國作戰。那是一個很小卻很富有的國家,敵國是一個超級大國,組織中有五十七個人,目標是摧毀敵軍在邊境上的信號站。
他們的行動一直都很順利,直到最後一刻,三十五個人深入敵營時被三百多人包圍。幸運的是,當時敵軍還沒有來得及調動重型火力。接下來的場面可謂慘不忍睹。這一場戰役,是安久的成名戰。她在外圍伏擊,一個人幹掉了敵軍三十多人和一架直升機。然而,被包圍的三十五人無一生還,就連身處外圍的她也差點兒不能全身而退。瞬息之間,她就失去了三十五名朝夕相處的朋友,那一刻,就如同幾年前她親手殺了自己父親的感覺一樣,不能呼吸般的痛,不能解脫般的孤獨。
梅久顫聲問道:“那……那是什麼?”
安久猛地回過神兒,冷冷地問道:“你看見了?”
梅久急急起身,跑到痰盂邊嘔吐。剛剛腦海中呈現的畫面裡充斥著血、屍體和戰火,被死亡包圍,沒有一絲生機,就好像煉獄。安久這才確定,只要她想起哪一段事情,梅久也能得到她的記憶,只不過她習慣將自己藏得很深,也不喜歡回憶過往。
看來上天是公平的,她有很強的自控能力,可以保護自己不被融合吞噬,但梅久是這個身體的原主,對這個身體的支配是與生俱來的。安久沒有絕望,就算是與生俱來的能力,也總會有失效的時候,要不怎麼會有植物人呢!安久的回憶裡硝煙彌漫,畫面並不是特別清晰,沒有真正經歷過那種絕望的人不會有太深的體會。
梅久休息了許久才回過神兒來。
“那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安久淡淡地說道。
“是黑暗的深淵嗎?”梅久臉色蒼白,泫然欲泣,問道,“我沒有做過什麼惡事,為何會看見這麼恐怖的畫面?”
安久僅控制梅久的身體兩次,就輕而易舉地得罪了兩個人,梅久為此惶惶,覺得安久太不知道收斂,可她現在明白安久為什麼不怕得罪人了——一個殺人像割草一樣的傢伙,又怎麼會在乎得罪個把人?梅久覺得自己之前說錯了,這傢伙不是不在乎別人的感受,而是什麼都不在乎。
“是我的家鄉。”安久沒有理會她的想法,陷入自己的思索之中。安久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不幸,但是也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不幸,今天忽然想明白了這件事情,說道:“我的家鄉和平美好,絕大多數人一生活在和平之中,有些人活在刀尖上,是自己作死,比如我。”她“喃喃”道,“如果這輩子能有機會,我想平淡地過一生。”
她總算還有點兒正常!但鑒於種種“前科”,梅久提著一顆心,小心翼翼地問她:“倘若以後你的夫君納很多美妾,又在外面花天酒地……你怎麼辦?”
安久告訴自己,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不能殺人!不能衝動!排除了平時簡單粗暴的解決方式,安久嚴肅地想了想,說道:“閹了他,然後替他把所有喜歡的女人弄回家!”
“安久。”梅久歎了口氣,說道,“你的一生,註定是不平凡的一生。”
“娘子。”雯翠敲了敲門。
梅久連忙到妝鏡前整理儀容,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接著說道:“進來。”
雯翠推門進來,微微躬身,說道:“娘子,渡口的船隻都被刹雲居用了,刹雲居那邊的人非占著不讓用,況且時間也不早了,娘子還是改日再去吧?犯不著再頂撞二老夫人。”梅久心頭一緊,果然被安久一語中的。她閱歷少,並非真的愚蠢至極,經過安久的一番剖析,此刻雯翠有多完美的藉口,她也不會貿然相信。
在一個地方生存,就要遵守這個地方的規矩,在沒有弄清楚梅氏的秘密之前,她絕不再貿然行動,這是安久和梅久達成的共識。
當天傍晚,梅久跟著雯翠來到聽松院。這個院子依山勢而建,地基比旁處高兩三丈,一條溪流從山上流瀉,在一處陡峭的岩壁下形成一個小型的瀑布,水流跌落在下面的寒潭中,發出“嘩嘩”的聲音。聽松院院如其名,院中生長著許多枝幹遒勁的古松。不知是否因為寒潭附近生有松樹,幽冷的潭水散發著淡淡的松木香氣,清新沁脾。
“正好郎君沒有住進來,奴婢已經遣走了附近的僕役,娘子直接在這裡沐浴即可。”雯翠令侍女將沐浴用具都放在岸邊的石桌上。
梅久瞧見還有厚厚的棉被,好奇地問道:“為何還要準備棉被?”
“娘子試試水溫。”雯翠笑道。
梅久走到潭邊,還沒有彎腰便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寒氣,可想而知整個人進去之後會是什麼感覺!
“正午來沐浴還能舒服一些,娘子錯過了,就只好咬牙忍忍,只要在裡面待上一刻即可。”雯翠一邊為梅久解衣裙,一邊說道,“據說這寒潭有洗經伐髓的效用,尋常人求都求不來的,娘子能待一個時辰最好。”
梅久只穿了一件中衣,坐在潭邊慢慢把腳放下去,腳趾剛剛沾到水便猛地縮了回來。
安久問道:“你行不行?不行我來!”
梅久遲疑了一下,說道:“那你來吧。”
“你想著要睡覺之前的感覺,渾身放鬆。”安久控制梅久的身體都是在她睡覺或者昏迷之時,她不知道二人的感覺其實是關聯的。安久揣測,就算自己控制了梅久的身體,只要下水時感覺到強烈的刺激,梅久肯定會下意識地想要控制身體,安久要趁著這個時機練習怎樣與梅久爭奪這個身體的控制權。
感覺到梅久的身體漸漸放鬆,安久立刻試著操控四肢。剛開始的時候身體給予的反應很遲鈍,稍稍動了幾下就自然多了。安久在岸上停留了一會兒,集中精力,以防一會兒觸到水的時候梅久激烈反抗。
“娘子,快下水吧。”雯翠催促道。
安久沒有理會,慢慢把腳觸到水面。刺骨的冰冷從腳趾傳來,梅久無意識地哆嗦了一下,反射性地把腳縮了回來,她的意識如實反映到了身體上。安久再次失去身體的控制權,看來,只要梅久醒著、有意識,她就很難與之相爭。
“再放鬆。”安久說道。
“哦。”好在梅久處在疲憊困倦之中一直沒有清醒過來,所以很容易便放鬆了。
安久再次控制身體,結果還是被梅久搶回了控制權。再強的精神力也抵不過天賜的權利嗎?安久不信邪,她的一生中就沒有“退縮”兩個字!
反反復複地試探了四五次,安久沒有找到控制身體的辦法,梅久倒是越來越精神,於是也越來越難找到那種身體和神經都鬆弛的放鬆感。
雯翠站在一旁,剛剛開始那幾次看得真是著急,恨不能直接一腳將其踹進潭中,可是當她發現十四娘咬緊牙關要下水時的專注和韌勁兒,想觀察一下十四娘的性子,便不再催促。
已經過去兩刻鐘,雯翠正要上前幫忙,忽見她又回到潭邊。月東升,那雙眼裡映著幽亮的潭水,她注視著水面的時候,仿佛即便面前是刀山火海也決不退縮半步。雯翠頓住腳步,心裡想:如果這一次再下不去,我一定得上去幫上一幫了!
不過眼前的景象令雯翠很欣慰——十四娘正慢慢地將腿沒入水中。與此同時,梅久正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水冰冷得令腳底板發麻,如踩到了利刃,而她卻只能像木偶一樣被人操控著,不管她的意願,身體被硬生生地沉進水中。
刺骨的寒冷躥進四肢百骸,安久心中一動,集中精神力去感受身體每一處承受的刺痛。常人遇到肢體上的痛苦時,分散注意力是一種很好的止痛方法,可是無所不在的痛能讓安久的意識感受到這個身體每一寸的存在。身體上的痛苦放大,又要防備梅久的突然反抗,所以哪怕在冰冷的水裡,她的額上還是佈滿了汗水。
剛剛進入水中時渾身都像刀割一樣,然而安久在裡面待了一會兒就發現渾身開始暖洋洋的,水也像春風和煦,輕柔地安撫著隱隱作痛的肌膚。不知過了多久,安久的耳邊才響起雯翠的聲音:“娘子,一個時辰已過,不可再待了。”
安久從水中站起來,逕自走到桌前抖開薄被裹在身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動作就讓雯翠瞧出了不同,下水之前明明還是羞澀的樣子,現在卻無所顧忌地從水中走出,短短時間的改變不是很奇怪嗎?
雯翠拿了幹巾布給安久擦頭髮,聲音透著喜悅,說道:“娘子在潭中待滿了一個時辰,這個時候服用藥羹溫補最佳,咱們回屋吧?”
“嗯。”安久應了一聲。
回到屋內,雯翠令人奉上藥羹。安久垂頭安靜地吃著藥羹。雯翠琢磨著怎麼引她再多說幾句話,以便瞭解她的情況。等安久一放下藥盅,雯翠便殷勤地遞上帕子,問道:“奴婢與娘子說說明日需要注意的事情吧?”
安久動作頓了一下,掩嘴打了個哈欠,再睜開眼時水盈盈的雙眸便已絲毫不見淩厲之氣,有些撒嬌似的嘟囔道:“明天早起梳妝的時候說不行嗎?我現在很困,恐怕記不住呢。”
雯翠傻眼,看著那人爬上床,才愣愣地說道:“好。”
“好險!你怎麼知道雯翠會識破我們?”梅久問。
安久整整集中精神一個時辰,略顯疲憊,說道:“傻瓜和天才的區別顯而易見,你當旁人都和你一樣白瞎一雙大眼!”
“你不諷刺別人就不會說話嗎?”梅久不滿。
安久懶得理她,兀自養神。梅久也折騰得有些累了,閉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
次日,天色剛濛濛亮,雯翠便喊她起床。安久沒有忙著搶佔身體,她知道昨晚的勝利只是邁出小小的一步,並不能完全佔據主導權。為免梅久心生戒備,她必須隱藏自己的野心,直到某天找到驅走梅久的辦法,或者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這個身體。
一名侍婢過來幫梅久梳頭,雯翠在旁邊講解今日拜師時要注意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磕頭奉茶,至於開祠堂祭祖,大都是別人的事情,梅久只需要磕頭燒香,並且全程跟在師父後面。一般大戶人家,能參加祭祖的只有大婦,自家女兒不能進入祠堂燒香,而梅氏卻一視同仁,只分嫡庶,不分男女。
“姐姐。”剛出門,梅久便見梅如焰迎面而來,燦爛的笑容極具感染力。
梅久看她伸手過來要挽住自己,便突然想起安久的警告,立刻避開。
梅如焰的手落空,她不由得尷尬地笑了笑,說道:“我們一起走吧。”她這兩日心情極好,畢竟從一個藝伎一躍成為大戶人家的娘子,還是嫡出,這一切都是沾了梅久的光。她心中十分感激,想與梅久好好相處,沒想到自打回來之後,梅久卻處處避著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決定找個機會與梅久好生聊聊。
聽松院離祠堂只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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