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THE KISS

無話可說，就親吻吧！

用嘴接吻體現了某種雙重的食人現象：既是肉體的吸吮，也是靈魂的交換；接吻就是心靈與愛情彼此之間的交融與溝通。──哲學家 艾德嘉‧莫杭

吻留存在時間的洪流裡、經過一代又一代、橫跨許多國家。吻會持續鼓勵戀人、演員、作家，以及我們每一個人。不管愛情怎麼開始、為什麼我們要這麼做、發生的地點在何處，吻表達的都是最偉大的情感：愛。──愛情科學家 謝麗爾‧柯申鮑姆

「你鐵定是帶了隻蜜蜂到我的嘴上，因為你嘗起來像蜜，但你的吻卻令我傷痕累累。」──作家 阿基里斯．塔提奧斯

從初吻到吻別，從飛吻、吻手禮、吻痕、額吻……，人類可以說是經常，甚至可以說是時時刻刻都在唇邊流連忘返，也時常透過一個無聲的「吻」，彌補語言無法表達的情感抒發。接吻，到底是純粹慾望的展現，或是真愛的試金石？遺失吻的童話故事，王子該如何喚醒公主，結局又該走向何處？而吻有時不是「從此幸福快樂」的美好結局，也可能敲響死亡與別離的悲劇命運？
放眼望去，不論是神話故事、文學作品、情歌、影像、電影，「吻」無所不在。然而，「親吻」不僅僅是愛情與浪漫的化身，它更是對傳統宗教與社會規範的反抗，自由表達情感的象徵。從過去到現在，吻一如既往地擁有著強大的影響力。
作者以博學多面向的角度，去梳理吻的各種現象，探尋吻的起源和發展。吻，作為無言的資訊，卻蘊含了大不相同的意義，或矛盾，或欺騙，或愉悅，或怨恨。本書在書中提出一套迷人的接吻現象學，與讀者一起去發現人類那一千零一種相吻的方式。

以愛之名，無處不吻，別再解釋，請讀我的唇。

阿蘭．蒙坦東 Alain Montandon
法國布萊茲．帕斯卡大學總體文學和比較文學教授、法國大學研究院(Institut universitaire de France)成員，並具有哲學講師資質。他曾主編了30多部出版物，其中包括《禮貌和禮儀詞典》（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 la politesse et du savoir-vivre），《歷史和文化教你待客之道》（Le livre de l’hospitalité, accueil de l’étranger dans l’histoire et les cultures）等。此外，他還親自撰寫了多部作品，代表作為《漫步社會詩學》（Sociopoétique de la promenade）。

引言：口間心上
MISE EN BOUCHE

吻是何物？是唇與唇彼此之間的肌膚之親？或是如同魏爾倫 的詩句所說，是一張甜蜜之嘴的親愛撫觸、終極迷醉？
吻啊！你是觸覺花園裡的粉紅蜀葵！
是齒牙上的殷勤伴侶，
是愛神對戀人所吟唱的柔情小曲……
簡單的嘴唇接觸竟能以極其寫實的方式傳遞出靈魂深處的顫動、難以捉摸的感覺以及最多樣、最千變萬化的情緒，這教人如何不驚呼它的不可思議。
首先，是關於身體層面的敏銳：這來自兩個皮膚表層間的接觸不僅深諳無中生有之道，還會在黯黑混沌中激起內心深層的慾望。對他人的渴想和欲求參與了這個接觸的過程。而這種碰觸既有其字面意義，亦有其引申含意，心靈層面的敏銳於是應運而生。這種接觸就如同一種具備高度溝通能力的語言，但這語言卻又不僅止於象徵意義而已。就像眼淚、手勢、歎息、啜泣一樣，吻也隸屬於情感符號學的範疇；而這門學問的範圍之廣，使其內部無時無刻不充斥著名為愛恨交織、輕蔑、誤解和困窘的爭論。
接吻的時候，人們無法確定自己是吻人者還是被吻者（「以天之名，女孩，別生氣，若這吻讓你難耐，請將它還給我吧！」）。人們也無法確定這吻要傳遞的到底是柔情或是怨懣，但可以確定的是，吻正在懇求某種敏銳的情感，有形的碰觸竟能喚起「無形的感觸」（魏爾倫語），這事實在神秘。
早在西元以前，吻便已發展出繁複的文化生態，比如古羅馬人對吻的分類方式如下：oscula是友情之吻，basia是愛情之吻，suavia則是激情之吻。但這些區辨並不能涵蓋吻的全貌。母親的吻、情人的吻、朋友的吻、在儀式中所給出或接受的吻、行禮或致敬的吻、比賽中的吻，其千變萬化的程度，從最不自覺的手勢，到雙方有意識的互吻分手，再到親密結合等不一而足（吻所代表的親密性也展現在妓女會說「我不親嘴」這件事上，此話說明瞭嘴是最深層、最個人、最私密的身體溝通之所在）。為了祈願，人們會親吻神聖之物：祭壇、襟帶、聖骨、塑像、寺廟門檻、膝蓋（老普林尼 對此的解釋是：人們因膝關節處的「虛」而賦予它一股神秘的力量）。人們會為死者獻上最後一吻，也會親吻老祖父的手，度假時人們享受肉體之歡，而課稅制度則令他們苦不堪言。 一吻一世界，待我們前去探索、理解並品嘗。
在過去，吻可被視為「拜訪」的同義詞（因為人們在這類場合中會相互擁吻）。於是塞維涅夫人 的句子「您親吻了整個普羅旺斯」的意思其實是在說：在普羅旺斯一帶四處遊歷。人們也用「親吻」來表示「拜訪」，而用「被吻」來表示「備受禮遇」。在更久遠的語言使用慣例中，吻指的是「抵達」、「來臨」和「到達」等意，比如聖西門 曾如此寫道：「財政委員會的人並不知道事情的影響力是否已經吻了會議場所。」吻也可以指涉「輕觸」和「掠過」的意思（微風親吻花朵，海浪親吻波堤）。但接吻不只能傳達輕輕掠過的意象，也可以傳達比較強烈的感覺，比如當人們說一頭被獵人追捕的鹿「親吻水面」的時候，指的其實是鹿一頭躍進水塘中。
而吻本身的行為同時也有著各種象徵，各種含著「祝福」的意思，比如人們會說「親吻鐐銬，愛護奴隸」。當然，長久以來，吻都代表著「向人致意」之意（「我親吻您的手」在法國的舊制度時期 是一句慣用語）；然而這種致意並非一種全然臣服的姿態。至於說到「baiseuse」 這個字，鐵定會引來天大的誤會！這字指的其實是貴婦們在嘴邊所貼的假痣。
除此之外，吻這個字也借用來表達語言裡各種情狀，「親吻門環」在過去是久站苦候的同義詞，門環指的是大門上的敲門錘：因為戀人會不分晝夜地在心上人家門口守候。此外，接吻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佛羅倫斯之吻、鴿之吻、龍之吻（一種略微粗魯╱粗暴的吻法）、鉗之吻（雙手抓著雙頰）等。較不拘小節的說法則有「親吻狒狒」或是「去吻老女人的屁股」。
狒狒是指被畫在警衛室牆上的圖案，犯規的人就得親吻牆壁上的畫。至於「去吻老女人的屁股」則是用來形容一個在撞球比賽中一分都沒贏到的輸家。在普羅旺斯，人們會更精確地使用「親吻芬妮」（baiser la Fanny）這個說法。
對此，帕尼奧爾 解釋如下：
當輸的一方一分也沒得到的時候，這個說法的意思就是他們必須要用非常隆重的方式來親吻芬妮。人們會拿來一幅出自當地業餘畫家之手的畫作，畫的內容則是一個豐腴女人身上最多肉、最豐滿的部位。輸的一方這時就得輪番下跪，以卑躬屈膝的姿態親吻這些渾圓滾胖的屁股。
事實上， 這個芬妮真有其人，她原名叫杜碧松（Dubuisson），家住里昂的紅十字山一帶，頭腦簡單，體味很重。當地的滾球玩家們把這女孩當作嘲弄的物件。
「吻屁股」的表達語因狄德羅 的《拉摩的侄兒》（Le Neveu de Rameau）而廣為人知。文中，一位別出心裁又思想異常開放的寄生蟲高聲說道：
聽好了，吻屁股可以有字面意義也可以有引申含意。去問胖貝吉耶（Gros Bergier），他在這兩層意義上吻了拉瑪克夫人（Mme de La Marque）的屁股。但我的天哪，不管是哪個層面，都同樣讓我反感。
此外，吻既可表示馴服亦可表示愛慕。母親滿懷激情地吻著嬰兒的屁股，女巫在安息日則以歸順之姿親吻魔鬼的屁股（此處的吻雖較無情慾意味，但人們親吻魔鬼的腳仍舊滿懷虔敬之情，此舉正是和梅菲斯特 簽下契約的明證）。此外，尚有諸多能展現吻各種方面的非正式表達語，從「一連串快吻」（baisotter）到「激吻」（péter la bise）再到「舌吻」（rouler une pelle、patin）等。
最後一點，也是很重要的一點，接吻在當代的非正式用語中可代表「做愛」之意。這裡的吻指的不是接吻，而是性愛（baise）。
安東（Antoine），聽說跟你做愛，比威尼斯還要美。我忘了是哪個你睡過的蠢蛋跟我說過，你的做愛技巧超級厲害，聽得我都以為是我在做愛，不得不換內褲了。（聖．安東尼奧〔SanAntonio〕語）
吻，在與肉體相關的字面意義之基礎上所衍生出的其他含意中，還能指涉「擁有某人」，在此，這個表達語的意思是「讓某人犯錯」「靠欺騙來支配某人」「愚弄某人」。在接下來的篇章中，我們將探索這個身體活動──既古老（這一送向嘴邊的動作）又具有高度文化特徵──在西方文明裡所佔有的多重意義，它的各種顯現和表達方式。因為接吻這個姿勢本身──就其所具備的社會層面和情慾層面的意義來說──在文學中或在諸如文本、繪畫、雕塑這許多的藝術創作中都是一個主要命題，而這些創作皆蘊涵了大量的指涉意義和資訊。吻所涵蓋的人際、社會關係形態不定，種類繁多，我們不但想對它們進行統整，還想觀察它們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我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回答以下這個被提問過無數次的問題：
為何一對器官──不僅平凡無奇，而且其主要的功能不過就是進食和說話罷了──彼此之間的調情能夠激起戀人們的迷狂呢？至於牙疼和口腔衛生方面等因素，在此真的是無足輕重。
接吻或許是唾液與唾液之間的交流，但此交流同時也是氣息與氣息之間的，這裡的氣息指的可以是伴侶的呼吸（「親我、吻我、抱著我╱呼吸我的呼吸，溫暖我的生命。」龍沙 曾如此寫道），但也可看作是一種具有象徵意義的生命之氣；吻就是當厄洛斯遇見普賽克 、當身體碰上靈魂。著迷於電影和明星的哲學家愛德格．莫蘭說過：
接吻不僅是在電檢制度底下肉體交歡的替代品而已，它也是厄洛斯和普賽克的邂逅：在古老的神話裡，呼吸是靈魂的所在；此外，最初的性慾發生地即在嘴上，此慾望和吸吮、吸收等作用有關；用嘴接吻體現了某種雙重的食人現象：既是肉體的吸吮，也是靈魂的交換；接吻就是心靈與愛情彼此之間的交融與溝通。
接吻的精神層面（彼特拉克式〔pétrarquiste〕的詩歌對此多所禮贊）和物質層面（在著名的電影演員暨接吻聖手加里．格蘭特 眼裡，接吻就是「一對處於收縮狀態的口輪匝肌之間的器官並置」）同樣令我們感興趣。
借此，我們想強調接吻這個動作的真貌及其複雜多樣的形態。首先是語言學式的形態：面頰貼吻、輕吻和舌吻。其次是語義學式的形態：從食人族般的吻到「戀愛餐點」般的吻；從初吻到吻別；從生命之吻到死亡之吻；從誓言之吻（兩雙眼和兩對唇之間的承諾）到吸血鬼之吻；從齊心之吻到背信之吻 ；從謙恭、禮貌、待人接物之吻（吻手禮）到戀人般激情、熱切的吻；從咬吻（波德賴爾〔Baudelaire〕）到刺吻（詹姆斯．巴利〔James Barrie〕筆下的人物彼得．潘 ）；從貞潔之吻（如同歐也妮．葛朗台 對其表親的吻）到舔陰和口交（這類接吻方式鐵定是一般人所認知的極限接吻狀態）等。
另外，亦不乏修飾詞彙以便為接吻的無限變體定調。因此我們會看到以下這些修飾接吻的形容詞：輕柔的、溫柔的、深情的、愛戀的、美味的、肉慾的、可口的、醉人的、魅惑的、迷人的、欲求的、令人興奮的、熾熱的、熱情的、燃燒的、溫暖的、濕潤的、淫蕩的、下流的、端莊的、害羞的、不安的、偷偷摸摸的、隱秘的、偷來的、私下的、狂喜的、迅速的、活潑的、長的、重複的、淡漠的、冰冷的、窘迫的、惡毒的、背叛的、卑劣的、沉重的、噁心的、發臭的、垂涎的、熱切的等等。畢竟「接吻這回事，鐵定是有一就有二」，不是嗎？但不管是在哪一種情境，生命之吻抑或死亡之吻，接吻這個動作總是含有交流和給予 的訊息。
我們在此要特別強調兩個基本論點。
首先，接吻的諸多儀式就如同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繫、彼此致意或釋出尊敬、屈從和效忠之意的方式。接吻既是一種具備高度象徵意義的儀式性動作，同時也是一種社交性動作。因此，我們不妨將作為諸多表述「姿態」（geste）之一的接吻當作是一種無聲的發言或一種無聲的陳述。
第二個重點， 雖然從家庭上、政治上或宗教上來看，接吻皆屬一種社交性語言，但它同時也是一種私密性語言，而若想在這場語言賽局中取得「贏面」，理性與感性彼此間的角力便成了關鍵。將身體納入語言活動的範疇以及對口腔相關器官──比如嘴、唇、舌、齒──的關注於是乎就彰顯出接吻的肉慾、情慾指向。因此我們將利用許多篇幅來討論感覺、意象和隱喻等問題，因為這些問題能帶領我們去探索由肌肉運動所牽引出的諸多感覺，也能讓我們去發現專屬接吻的聯覺現象（synesthésie）。誠如菲力浦．索賴爾斯 所言：
深邃的吻。呼吸，說話，等待，無奈。
另外，透過一些文學或者是繪畫的例子，我們希望能夠呈現出一套接吻的迷你現象學──那些發生在各種稍縱即逝的情境之下的吻：雨中的吻、夜裡的吻、馬背上的吻、偷腥的吻、被拒的吻、忘卻的吻、強奪的吻、偷吻、閃電般的吻……
吻會隨其所在語境而幻化變形，宛如一聲回音，讓事物的傳奇色彩更濃烈，讓身體的一舉一動更響亮。

推薦序
引言：口間心上
第一章　吻：一段關於儀式的歷史
他亦懂親吻
好感╱反感
要求╱禁止
吻手禮
敬酒這件事
食人主義與迷信
第二章　神聖之吻
接吻政治
接吻療法
愛慾與神秘之境
第三章　唇粹滿足
討好口腔
吸血鬼主義
親吻不潔之物
一吻定情
初吻
吻的幾何學
第四章　無處不是吻
以吻封緘
親吻背後
吻醒身體
無法抹除的吻痕
第五章　吻：作為一種語言
不解釋親吻
吻這個角色
吻的文本性
第六章　呼吸的交流
吻的靈與肉？
一次呼吸一個吻
整體與無限
結語　永不止息
參考文獻

唇粹滿足
SENSATIONS À BOUCHE QUE VEUX-TU

接吻是一個嘴部動作！（許多技術人員皆提過，一次深吻會牽涉到29處肌肉，其中包含17處舌頭部位的肌肉。另外還涉及9毫克的水、0.18毫克的有機物質、0.7毫克的脂肪、0.45毫克的鹽、數百隻細菌以及數百萬個微生物。）
接吻通過嘴唇得以實踐，而嘴巴在這個重要又原始的功能中亦扮演了關鍵角色。嘴巴的生理位置是所有刺激性慾的器官中最接近腦袋的，也就是說，它是最接近思維和感覺中樞的器官。
「沒有哪個器官的影響力能像嘴巴這樣全面地擴及至整個人體」，讓-呂克．圖尼埃（Jean-Luc Tournier）在其著作《接吻小百科》（Petite Encyclopédie du baiser）裡如此寫道。嘴巴之所以關鍵，主要是因其首要功能──進食之故，但同時也因為它是一個可以讓人們彼此接觸、彼此建立關係的器官。

討好口腔
Plaisirs de bouche
誠然，飲食和情感自生命之初即以一種古老的方式連繫在一起。毋庸置疑，接吻是除了性關係以外最親密的接觸方式。精神分析學派的佛洛依德（Freud）並未忽略以下觀點：接吻時，人們使用的並非是一般的性器官，而是消化道的入口。於是，某些人大可就此提出以下論調──根據佛洛依德，愛慾之吻並不是一件多麼迷人的事！
不過，飲食和情感之間的關聯性卻是眾所皆知的。在古埃及文字裡，「吻」和「吃」不都是由同一個字眼來表示的嗎？至於把喜歡的物品和東西往嘴邊送，這動作我們不是從幼時就會做了嗎？從個體發生學的角度來看，許多人認為，接吻似乎是源自吸吮這個與生俱來的反射動作。對一個尚未滿周歲的嬰兒來說，嘴巴是其樂趣的主要來源。接吻之所以會進到親密關係裡去，很大一部分是因存在於飲食、性生活與感情生活之間的生理因素之故。對此，斯科特．菲茲傑拉德（Scott Fitzgerald）曾以戲謔的犬儒式口吻說道：
吻誕生於以下這個時刻：史上第一隻雄性爬行動物一邊輕舔史上第一隻雌性爬行動物，一邊用既纖細又諂媚的口氣對她說：「你像我在晚餐前吃掉的那隻小爬行動物一樣美味可口。」
人們的味覺在遇到喜愛的東西之時會特別靈敏。至於在吃和吻這兩者之間，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不也一直都存在著一種相互交融的關係嗎？「吻啊！你是神秘的飲品，雙唇見到你就成了口渴的酒杯，直想把你往裡倒！」浪漫主義詩人阿爾弗萊．德．繆塞（Alfred de Musset）在《一個世紀的懺悔》（La Confession d'un enfant du siècle）一書中曾如此驚呼。
在阿基里斯．塔提奧斯的《露希佩與克里透翁》（Leucipé et Clitophon, II, 37）一書中，梅內拉斯（Ménélas）對男同之愛做出一番禮贊，他深信雖然男孩之間的吻沒有女性之吻來的那般訴諸技巧，但這種吻卻更為真誠也更加自然。在他看來，男性之間的吻就如先結冰而後再變為嘴唇的甘露。
然而，想要親吻他人的慾望卻像是止不住的口渴、熄不滅的烈火、填不飽的饑餓。此外，這慾望的特質亦像是在夢裡那個想要止渴的男人──他仰賴虛幻之水，以為奮力喝下滔滔水流就能止渴，但結果卻是徒勞無功。此一文學命題稍後將會再次出現在卡斯蒂利奧奈的《侍臣論》（Le Livre du courtisan）一書中：本博（Bembo）譴責耽溺肉慾、沉迷接吻且對慾望索求無度的年輕一輩（「雖然他們有時候會像一些自以為在喝甘泉的病人那樣開心爽快，但他們的饑渴卻從未因此而獲得滿足」）。在他看來，慾望根本就是無法填滿的。事實是，這些年輕人在享樂之後不僅仍會隨時受到慾望毫無節制的召喚，他們因為慾望而承受的折磨也從來沒有消失過：
他們又再次陷入那既瘋狂又異常強烈的渴求之中──他們本以為可以完美掌控這份渴求，實際卻是白費力氣。
當然，人們向來都同意，「嘴巴和舌頭乃是最好也是最壞之物」。關於這個論調，伊索（Ésope）該負些責任。之所以最好，是因其有說話的能力：出自嘴裡的話語展現了所謂知性的生活。
其次，嘴巴乃送氣的器官：不只是身體之氣會從此處流過，精神之氣也是──後者即神的氣息之所在。《聖經》的《創世紀》（第2章，第7節）中便有關於上帝將生命之氣吹向亞當（Adam）的描寫：「祂對著他的臉吹一口生命之氣，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
不過，生命之氣和靈魂也是從嘴巴這裡流失的。長久以來，人們都慣以靈魂從屍體的口腔溜走這個方式來表現身體的死去。這個信念甚至促使一些女人（或男人）去親吻死者，他們希望可以借此守住死者的靈魂。該信念在古羅馬人或是高盧人之間流傳──西元578年，歐塞爾（Auxerre）的法庭便曾下令禁止親吻某個死者的嘴巴，以便能搜走該名死者的靈魂。
反之，母親對孩子說出的吻話總是甜蜜可口，比如這句「我要把你吃了！」畢竟，沒有其他東西會比一個真實的吻更加美味。此外，關於那張令人看了便垂涎欲滴的嘴的意象和隱喻，打從《雅歌》（Cantique des cantiques）開始，就從來沒有缺席過。吻不僅會帶來味覺的愉悅，其組成意象──美麗的嘴唇、雪白的牙齒、粉嫩的舌頭，亦可帶來視覺的享受。巴羅克詩歌對美如珊瑚的嘴唇便曾作出以下描繪：
美如珊瑚的唇，
美如水晶的唇，
真要白裡透紅把它叫，
這顆珍珠無瑕完整
粉嫩白淨
真是讓人一見稱妙……
另外，也有關於用吻釀出瓊漿玉露的描繪：
就在今夜我嘗到最最甜美的
神酒，內含甘液、
蜂蜜、糖果和玫瑰李，
這是初陽灑落在花朵身上的眼淚。

……我把我的嘴唇
放在那石榴紅色的嘴唇上，用被愛神擁吻的
靈魂啜飲甜酒。
同理，由詩人弗朗索瓦．史加里翁．德．維柏呂諾（François Scalion de Virbluneau）所祈求的甜蜜之吻──從其張開的雙唇之間會散發出玉露、甜果、肉桂、香脂、百里香、百合、玫瑰等等香氣──則能為靈魂與靈魂之間的交流增添不少情趣。此一食糧不但帶有幾分脫俗色彩，裡頭甚至還蘊含有一些宗教性意義。於是普魯斯特如此寫道：
每個深夜，在離開我之前，她（阿爾貝蒂娜〔Albertine〕）總會用舌頭在我的嘴裡來回滑動，那感覺就像每天在吃的麵包，或像營養豐富的糧食，帶有一種肉慾的神聖特質；雖然我們為此肉慾承受折磨，但最終卻賦予它一種倫理道德般的柔情。
在此之前，他那些在每個夜裡和母親接吻的行為──兒子是在房裡，並且是在一種融合著愛慕和褻瀆之情的亂倫氛圍中去迎接這些來自母親的吻的──便早已流露出聖禮的含意：
她那深情的身影朝我的床邊傾靠過來，宛如氣氛和睦的領聖餐儀式中的那塊聖餅，我的嘴唇不僅借此能去感受她的存在，還能因此安然入眠。
加布里埃爾．鄧南遮在《也許是，也許否》一書中，對此供人前去啜飲之嘴唇的意象有極為精彩的描寫。通過一些彼特拉克式的意象──比如喝不盡的香醇美酒、纏綿悱惻的激情和殷切企盼的香吻等──他將嘴唇比作一種能夠緩解最深切、最神秘、最不可知的口渴的仙露、一滴恢複元氣的藥水、一條湍急的河流以及一次漫溢的洪災：
「啊，我再也受不了了！」這聲歎息是出自他倆誰的口中？他倆的嘴仍舊分開，其中一人焦慮不安，而一股將他倆融為一體的力量再也無法承受這份焦慮。「我再也受不了了！」他在她的嘴裡說出這話，在她的舌頭底下，在她的喉嚨裡，在她的心頭上；他的手指抓住她的下巴，他的嘴唇接收她的呼吸，那是來自最深處的呼吸，是脈搏、夢境和思想所熟悉的呼吸。⋯⋯他飲下第一口，這仙露立刻就把空酒杯給充滿了。為了不浪費任何一滴仙露，並且手指要持續抓住下巴，他把另一隻手伸向她的頸背，放在蝶骨下方的位置，像是托著一個無柄的花瓶那樣托著她的頭。他使勁托著，但卻抓得過緊，因為本能激起他心中的貪念，要他用力施壓──這乃是眼睛尚未睜開的小嬰兒會做的第一個舉動。而這舉動，似乎讓他首次重拾自己內心深處的純真。

吸血鬼主義
Vampirisme
飲用他人的鮮血，一想到此，吸血鬼的形象便馬上映入眼簾：他們依靠食用他人的鮮血來維持死後的生命。吸血鬼對獵物所進行的勾引或是魅惑行動並非止於接吻，而是螫咬，這已經和彼此交流，或和接吻行為中最根本的特徵「雙向互惠」毫無關係，而是從他人身上竊取生命之泉的單向舉動（吸血鬼從來沒有給對方任何回饋，除了把自己的邪惡分享給對方以外）。在一種病毒傳染和墮落
共用的原則下，吸血鬼把另一個人變成一隻全新的吸血鬼。
泰奧菲爾．戈蒂耶在寫於1844年，並且是獻給西達利斯（Cydalise）──一位因肺癆而早逝的戀人──的詩作《黃色任務》（Tâches jaunes）中提到，在生者的意識裡，存在著某種對於死人、鬼魂和幽靈的記憶，久久縈繞不去：
陰暗情事若要人信
那即是已逝的舊日所愛
以冰冷之吻作封印
在幽暗中惹人心生無奈
對戈蒂耶這位在情愛關係中有些許居高臨下傾向的人來說，真正的戀人都不得不帶有一點點吸血鬼的特質。阿西雅．瑪切拉（Arria Marcella）的待人方式即有某種吸血鬼的獻媚特性，她借此招徠不計後果的戀人，並因此獲取健康和奉承（一如她父親所責備她的那樣）；因為肉體之歡是一件可以把人累死的事：接吻足以「榨乾一個人，甚至令其精盡人亡」（語出《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e Maupin〕）。「嘉娃涅絲」（Javanaise）似乎正是這種性慾吸血鬼主義的典型。泰奧菲爾．戈蒂耶在《弗卻尼歐》（Fortunio）一書中提到這個魅人的形象之時，對其定義如下：
這些愛情的吸血鬼是一些好與男子交歡的女惡魔，她們會在三周內吸乾一個歐洲男子，令其千金散盡、滴血不留。
在對波德賴爾（Baudelaire）的評注中，他又再次提到嘉娃涅絲這個讓人難以擺脫的命題：她們是「愛情的吸血鬼，是晝出的女惡魔」，她們會吸盡人們的鮮血、神髓和魂魄。早在《新聞日報》（La Presse, 1837）中，他就已經如下刻畫過18世紀的女演員們：她們是一些「將富翁和貴族們的財富吸取殆盡的迷人吸血蟲」。
於是，我們發現一種在生命、情愛和活力的揮霍上皆具有曖昧性質的吸血鬼主義，其隱喻色彩較之於毀滅色彩更為強烈。泰奧菲爾．戈蒂耶筆下的愛情總會帶有些許吸血鬼色彩，至於這類愛情的受害者則多屬心甘情願之輩。
在他的奇幻小說《愛情之死》（La Morte amoureuse）中，男主角侯莫勒（Romuald）就毅然決然為愛獻身給女吸血鬼克拉西蒙德（Clarimonde），他毫無怨尤，獻血行徑彷如一個餵奶的母親。因此之故，那些吸血的場景很容易就可比作哺乳的場景：
她（吸血鬼克拉西蒙德）用動物一般的敏捷身手跳下床後──那敏捷程度和猴子或貓咪一樣──就朝著我的傷口猛衝過來，接著，她便以一副難以言喻的高潮姿態吸吮起這傷口。她一口一口喝著鮮血，不疾不徐，小心翼翼，彷佛是個在細細品嘗著雪利酒或敘拉古酒的饕客。她雙眼半瞇，綠色眼珠裡原本渾圓的瞳孔在此時變成了細長狀。她有時會停下來親吻我的手，然後再繼續用嘴唇去擠壓傷口的邊緣，好讓更多的鮮血從裡面滴滲出來。而當她發覺血不再流的時候，便站起身來，這時她的雙眼紅潤，炯炯有神，其色彩較之五月的曙光還要粉嫩，此外她的體態豐腴，雙手溫潤。總之，她從未像此刻這麼美麗、這麼健康過。
見此情此景，一個對自己的生命和鮮血絕不會討價還價的戀人會這麼說道：「我會自動敞開雙臂去對她說：『喝吧！讓我的愛隨著我的鮮血流滲進入你的體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