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評賞(二版)─三民叢刊159

司馬遷具有卓越的史識和進步的歷史觀，凡所記述事件，臧否人物，無不帶有強烈的愛憎感情。但這種史識和感情在傳文中涵蘊極深，或含而未吐，或吐而不盡。本書對此作了較深層面的開掘，力圖伸太史公之憤懣，發《史記》之文心。
本書專門探究司馬遷《史記》中人物傳記之思想內容，賞論其藝術成就。持論力求創為新說，文字力求深入淺出，以期幫助讀者提高學習中國古代文學之興趣。全書收文，上自帝王將相，下迄優伶刺客之傳記，均擇其尤著者加以賞論，以期讀者能更寬廣地了解當時的政治風雲和社會面貌。

 賴漢屏（一九二二～二○○六）
原籍福建長汀，出生仕宦之家，自幼延經師課讀，誦習經史。青年始入中學，1944年夏高中畢業，正值日軍大舉進犯西南，瀏陽淪敵，舉家竄居山林，與外界隔絕，無緣繼續升學，乃輟學從事敵後新聞工作，戰後歷任省、市報紙編輯、總編輯。1950年起改任教職，中經二十一年不親講席。1979年重返教壇，執教於常德教育學院，講授中國古代文學。退休後受聘為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著作論文多種，共約一百萬字。

為司馬遷尋知己　為《史記》覓知音
── 序賴著《史記評賞》 陳憲仁

湖南常德教育學院賴漢屏教授自一九九五年八月起，在《明道文藝》雜誌發表一系列《史記》賞析的文章，由於見解獨具、文采丰華，讚譽之聲不絕，本人主編之《明道文藝》因而沾光不少。其實賴教授早於一九九二年即與本刊結緣，當時經由其在臺同鄉謝元厚先生介紹，闢有〈藝苑賞英〉專欄，陸續刊布詩文評介，即深受矚目；爾後又以《史記》一書為專論，常發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渾厚的治學功夫益加顯露無遺。本文尤其深獲本刊發行人汪廣平先生之激賞，為免「黃鐘毀棄」之憾，特向三民書局劉振強董事長極力推薦而得問世。

據賴教授自述，渠自幼即喜讀《史記》，曾從師學習，中年以後，又以《史記》為教本，且常淺吟高誦，咀嚼文味，如今蘊藉已深，英華綻放，自然言之有物，且篇篇都是直探司馬遷作傳的本心。

史遷作《史記》，雖然後人閱讀、欣賞的很多，研究探討的學者也不少，但立意幽闇未明之處仍是所在多有。比如：〈管晏列傳〉為何只論軼事而不談治績政略？為何幾近佞臣的張叔，史遷要為其費辭立傳？又為何李廣傳要標明〈李將軍列傳〉而不用名諱？信陵君傳不標封邑而稱〈魏公子列傳〉？

諸如此類的問題，前人或未觸及，或雖論及，但所言不夠周全明確。賴教授撰寫此書，就是要撥開這些層層的雲霧，讓人更能了解二千多年前司馬遷苦心孤詣或是曲筆暗寓的地方。

我們從他所選析的十九篇傳記來看，更可清晰地看到賴教授想要作為司馬遷「知音」的強烈企圖心。

大家都知道，司馬遷曾為了替李陵鳴不平，因而下獄，並慘遭極不仁道的腐刑，在他內心深處，對朝廷昏暗的感慨、忠而受謗的悲憤、懷才不遇的痛苦、尋求知己的渴盼，以及對所有悲劇人物的同情，都是至深至切的，所以下筆之時，無不極力揮灑，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

賴教授多年探索，深深了解這點，所以他選〈滑稽列傳〉和〈萬石張叔列傳〉表達司馬遷暗諷當朝者的昏瞶；他選〈屈原列傳〉、〈李將軍列傳〉發抒史遷懷才不遇的苦悶；他選〈管晏列傳〉、〈魏公子列傳〉以見太史公渴求知己的熱切。

他更選〈絳侯周勃世家〉對照史遷被誣入獄的冤屈；複選〈商君列傳〉、〈淮陰侯列傳〉、〈遊俠列傳〉、〈刺客列傳〉等悲劇篇章，顯示史家深沉、悲憫的胸懷。

甚至〈項羽本紀〉、〈高祖本紀〉裡都可以看出司馬遷淒涼處境和孤寂內心的寄寓。

〈報任安書〉中，太史公敘述入獄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這樣惶恐的心理以及「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的孤憤心情，千載之後，猶令人悚慄，無怪乎司馬遷觸及與他有相同遭遇、相同心境、相同渴望、相同憤懣的人，都要視如己身，淋漓盡致地去突顯其人格、個性、理想、情操，藉以抒發其心中無盡的控訴。

所以讀《史記》，任何一篇，都必須和司馬遷合為一傳，始能得其精髓。

賴教授寫作此書，正是以司馬遷的知己自勉，也以《史記》的知音自勵。

因此，當我們在書中讀到許多他獨自的看法時，當更能心領神會，益發欽佩他的觀點了。

如在〈廉頗藺相如列傳〉的賞析中，他說：「從來賞論此傳者，只豔稱他負荊請罪，勇於改過；未見有人激賞傳文中寫他離開趙國、客死他鄉這一段千古妙文。我在這裡特為拈出，相信讀者中必有戚戚焉於心者。」

又如〈萬石張叔列傳〉的評析，他說：「我以為，司馬遷寫此傳，目的也不僅僅止於譏刺那些『全軀保妻子』、尸位素餐的人，還有更深層次的動因。……才智之士多數奇不遇，唯知忠謹的奴才卻竊據要津，……司馬遷的筆鋒，透過奴才，微諷主子。從這個層面看，這篇文章的立意構思便更高一層了。」

其他如〈管晏列傳〉、〈李將軍列傳〉、〈絳侯周勃世家〉等也都有它慧眼文心的地方，值得細細品味。

當然，賴教授寫作這些文字，除了發幽探賾之外，也用了許多筆墨來欣賞司馬遷卓越的寫作藝術，在每一篇賞析作品中，他都層層剖析，句句論斷，將史遷撰寫《史記》時，材料的取捨增刪、情節的描寫設計，以及人物的語言特性、氣氛的鋪陳營造，還有，寫法的詳略虛實，文字的技巧運用，一一詳加賞論，使這部深具文學價值的曠世名作，益見其美。

能夠欣賞《史記》的優美，自然能夠洞見太史公的偉大，能夠景仰太史公的精神，自然可以進入歷代悲劇英雄的心靈世界，那麼，《史記》的知音將會愈來愈多，賴教授此書的出版，實善莫大焉，爰為之序。

（作者為前明道文藝社社長）

 自序
司馬遷《史記》一百三十篇，作意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十五個字表明了他著作此書的追求，客觀上成了對這部史學巨著最好的概括與評價。漢武帝時，儒家巨擘董仲舒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出了「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歷史觀。在他看來，天與人是合一的，永恆不變的。司馬遷卻認為，天道循自然規律而運行；人類歷史的發展則是人為的結果，並非天命所定。歷史是不斷變化的，並非「天不變，道亦不變」；他著作《史記》的目的就在於探索這種變化的規律。他要「成一家之言」，即對歷史的變遷興替提出自己獨特的見解，而不囿於「獨尊儒術」之論。基於這樣的歷史觀，《史記》一書對歷史學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史記》的貢獻不限於史學，它還是我國傳記文學的典範。兩千年來，凡為散文者無不朝夕揣摩，奉為圭臬。《史記》語言，變《尚書》、《春秋》之佶屈聱牙為明淺流暢；句式變漢代辭賦之駢驪復沓為長短交錯，散句單行；司馬遷的《史記》創為「紀傳體」，把以編年記事為中心的史學著作變為以記人為中心，乃使史學與文學交融，開我國傳記文學之先河。以記事為中心，重在記述歷史事件的原委，無取於人物之刻劃；以記人為中心，則必須描繪人物形象，刻劃人物性格，這樣就逐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傳記文學。從這一點看，司馬遷《史記》在文學方面的貢獻決不亞於史學。我這本小書的評說也重在文學而略於史學。

書名《史記評賞》，這一幅幅人物肖像畫作自距今兩千多年前的司馬遷；後人欣賞這些歷史人物群像，自難免牝牡驪黃，各有所見。我這本小書力求在成說之外，提出一些個人的見解。諸如：在〈屈原列傳〉中，論證上官大夫奪憲而屈原不與的因由，廣引〈離騷〉之文以明班固謂屈原「露才揚己，競爭群小之間」是厚誣古人；在〈項羽本紀〉「鴻門宴」中，通過「斗卮酒」、「生彘肩」的剖析以闡明劉、項兩家在宴會上的明爭暗鬥；在〈商君列傳〉中對商鞅變法功過的評價；在〈春申君列傳〉中對黃歇何以前後判若兩人，都提出了個人的論斷。但此書並非學術專著，我提出一些新論意在引起青年讀者的思辨，諒方家不致責我以高深。

自一九八二年以來，筆者應大陸諸出版社之約，為《唐詩鑒賞辭典》、《唐宋詞鑒賞辭典》諸書寫了數十萬字的賞論詩詞之作，乃因深感今之青年學子對詩古文辭的興趣日趨淡漠，故不憚撰為小文，以期導夫先路。現在這本《史記評賞》，作意亦緣於此。如此願得償其什一，將不負我老懷。是為序。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於常德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