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15篇真實個案改編的故事,娓娓描寫只想安心度日的底層人物他們的苦痛與企盼。平凡且深刻。
一個懷抱文學夢的精神科醫師吳佳璇, 以其助人專業完成2本為當代台灣癌症醫療留下記錄的心理腫瘤學相關著作後, 再以一個意外的人生選擇,寫下最靠近你我、最暖心的台灣版離島大夫日誌──
浪人醫師三年多來進出綠島、蘭嶼與台東偏鄉近百次,訪視精神病友上千人次,
就在山巔、水湄、榮家、與監獄等現場,與一個個受苦靈魂交會;
並跟隨落腳花蓮玉里榮民醫院三十年的金門籍病友返鄉行。
◎意外參與蘭綠計畫
2008年,吳佳璇醫師答應到台東協助友人的精神醫療事務,預計幫忙三到六個月,從沒料到會參與長達三年多的時間,甚至代表榮民醫院『攻』下兩個離島──蘭嶼、綠島。
吳醫師表示,「要不是對離島醫療存有浪漫想像,應該不會接下蘭嶼、綠島兩島的精神醫療IDS業務。我也不否認,因為自己不夠熱血無法長久支援下去,才會將島上部分所見寫下來。有些故事『島嶼限定』,但多數是全台灣、甚至是新興現代化國家人民心理健康的共同問題。雖然多半提不出好答案,但因我是從中學習最多的人,有義務紀錄下來。」
(IDS是Integrated Delivery System的縮寫,中文全名是「山地離島地區醫療給付效益提昇計畫」,是中央健保局企圖改善47萬名居住在48個山地或離島鄉鎮的居民,同樣繳保費,卻未得到對等醫療照護的問題,協調相對就近之中大型醫院支援,以補當地衛生所醫療資源的不足。)
◎令人震動的文化衝擊
吳醫師因全縣趴趴走的任務,來到一個又一個病人與家屬生活的「現場」,經歷行醫13年不曾有過的震動。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以為,有能力舒緩痛苦的人──像是拍照所在地的戰地醫院外科醫師,或是可以從中學習的人,才有資格目睹他人之痛苦。吳醫師自問:「我因助人專業目睹他人之痛苦,倘若遵循一定規範,可否以文字『再現』其人之苦,使更多讀者得以從中學習?」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她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一邊整理金門故事,一邊搜索記憶,重組蘭嶼、綠島與台東部分病友的故事,與長住玉里的金門病友們一起組成《謝謝你們,我的離島病友》眾生相。
◎感人的離島精神病友故事與冷靜分析
本書分為<前進離島:精神醫療最前線>、<法內情:不一樣的精神鑑定報告>、<回鄉圓夢:最後的戰地病人>三部分。「前進離島」篇為吳醫師走訪蘭嶼、綠島探視病患的行醫記;「法內情」篇為參與罪犯精神狀況鑑定的事件記述。每一篇除了文情並茂的故事本文外,吳醫師也從專業精神科醫師的角度撰寫冷靜旁觀的側記,提示故事予人的啟示及思考方向。「回鄉圓夢」則是記錄因金門醫療資源不足,而被家屬送至花蓮玉里醫院療養的精神病患,二、三十年後在相關單位協助下首次返鄉探親的感人故事。
◎搭配珍貴圖片與速寫插畫
書中除了搭配吳醫師提供的珍貴圖片,也特別邀請同為精神科醫師的曾念生醫師繪製速寫插畫,更能精確掌握現場情境,讓讀者更能深入其境地體會與感受。
作者簡介
◎吳佳璇醫師
1969年生於台灣雲林,1995年畢業於台灣大學醫學系,於母校精神科完成住院醫師訓練。2004年澳洲墨爾本大學進修,獲「國際心理衛生」碩士。
因於台大醫院10年服務期間,深感癌症病人及家屬心理調適問題之重要,曾投入癌症專科醫院專職服務,以尋求發展本土心理腫瘤學照護模式。2008年3月起成為後山的「浪人醫師」,支援台東監獄、榮家、校園與社區精神醫療三年半,足跡遍布縣內山地與離島部落;4月開始,因母親罹患胰臟癌,以「癌症病人家屬」身分,進修緣分未了的心理腫瘤學。
喜愛文學,致力精神健康推廣與國際合作,對心理腫瘤學充滿服務熱忱及同理心。2010年以《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當精神科醫師變成病人家屬》一書,獲得第34屆金鼎獎圖書類非文學獎。暫停島內游牧,意味其醫學與文學、理性與感性追尋之旅邁入另一階段;然而她始終相信:透過文學創作,再現醫療場域令人動容的故事與值得省思的兩難,讀者將因共感(empathy)體認當代社會與醫學之多元樣貌與核心價值。
◎ 現任:遠東聯合診所身心科主治醫師、國立台灣大學附設醫院腫瘤醫學部兼任主治醫師
◎ 相關著作:《醫療崩壞!沒有醫生救命的時代》(2012年出版,合著) 、《戰鬥終了已黃昏》(2011年出版)、《浪人醫師日記》(2010年出版)、《罹癌母親給的七堂課:當精神科醫師變成病人家屬》(2009年出版,2010年金鼎獎圖書類非文學獎)、《從北京到台北─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2007年出版)、《台灣精神醫療的開拓者:葉英?傳記》(2005年出版,2006年金鼎獎最佳著作人入圍)、《憂鬱年代:精神科的診間絮語》(2001年出版)、《921之後:一位年輕精神科醫師的921經驗》(2000年出版)。合譯作品有《金賽的秘密花園》、《發現無意識》等,與專業中英文著作若干。
繪者簡介
◎曾念生醫師
年近四十才重拾畫筆的精神科醫師,在三軍總醫院服務。平時喜歡講故事給孩子聽、塗鴉、京戲,以及研究精神遺傳學和分子生物學。臨床上的專長是老年精神醫學,司法精神醫學和心理腫瘤學。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
‧吳阿瑾(行政院衛生署金門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
‧林知遠(玉里榮民醫院院長)
‧胡海國(台灣大學醫學院精神科教授、精神健康基金會董事長)
‧徐超斌(部落醫師)
‧陳嘉新(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
‧薛承泰(福建省政府主席、行政院政務委員)
‧鯨向海(新生代詩人、精神科醫師)
[以上依姓氏筆畫排列]
如何提供在地化的精神醫療乃至全人的醫療服務,一直是政府要努力的方向。博愛特區總統的身心健康要維護,每個離島、每個獄中人民的身心健康同樣也得維護。吳醫師人在現場,親身感受到的體驗,這絕對是無價的。
──吳阿瑾(行政院衛生署金門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
透過佳璇的觀察和細膩的筆觸,使我的心情和離島病友及其家屬連繫在一起。閱讀中,一股淡淡的、悠悠的心緒和懸念總是縈繞著,似乎在尋找著答案: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悲歡?他們生命的出口?
──林知遠(玉里榮民醫院院長)
吳醫師以綠島、蘭嶼的深入居家精神醫療,令人困惑的司法精神鑑定,以及少小因病離鄉,年長情怯,興奮返鄉之感人情事,標示了「病友與醫師」在鄉野間結盟的人文場景。
──胡海國(台灣大學醫學院精神科教授、精神健康基金會董事長)
為偏鄉醫療服務這麼多年,很少見到和我有相同熱情的醫師。閱讀吳醫師的文章,可以從字裡行間感受到她對病患的用情至深。這是一本溫暖我的心扉,使我不再感到孤單的好書!
──徐超斌(部落醫師)
在那些超越個人而只能廣義地歸之於所謂「時代悲劇」的、無終結可能的懸置狀況中,這些邊緣人物的存有感只能浮現在一些似明似暗的邊緣間隙之中,日日夜夜朝著想望的故鄉溯溪而上。
──陳嘉新(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
從佳璇在最偏遠地區與離島的行醫過程,或更精確地說助人的工作,不止是帶出那些邊緣人的匱乏與困境,更是從人際互動中綻放出最自然的人性,讓我又燃起對社會的信心。
──薛承泰(福建省政府主席、行政院政務委員)
推薦序1
◎與病友同存的浪漫醫學
──胡海國教授(台灣大學醫學院精神科教授、精神健康基金會董事長)
社區精神醫學雖然不是精神醫學之主流,但社區精神醫學卻是精神科病友復元(recovery)的真正主軸。傳統上,台灣社會所謂的醫學或醫療,是令人印象深刻之醫院或診所的熱鬧人潮,令人窒息的擁擠急診室以及急著想住院的病房設施。社區精神醫療是相對於醫院精神醫療的另一種專業服務型態。這種深入社區、深入家庭,在病友生活的環境中,施展精神科專業技術的服務型態,表面上看來,好似有本書作者吳佳璇醫師所謂的浪漫情懷,我倒以為是真正觸及病友真實心境世界的浪漫醫學。
它除了要有高超的實證醫學基礎外,更要有一股與「病友同存」的人文關懷。吳醫師這本《謝謝你們,我的離島病友:浪人醫師飛向醫療現場的生命故事》,以綠島、蘭嶼的深入居家精神醫療、令人困惑的司法精神鑑定,以及少小因病離鄉,年長情怯,興奮返鄉之感人情事,標示了「病友與醫師」在鄉野間結盟的人文場景。
本書除了真實展露精神醫學融合人文與專業科技的特質外,也鮮明地呈現社區裡有利精神病友復原的豐富社會資源,包含富有執行力的社區護理師、熱心的社會人士、民間組織成員及關心的左鄰右舍……等,我認為佳璇的這本力作,除了她那美妙的文采外,亦是佳璇寫作生涯中,更上層樓地開創了嶄新的手法與視野。這本新書更顯現佳璇寫作時「臨場實景」之深刻要求。我特別佩服她用心求真、用情求實之投注,使本書不只提供豐富的社區精神醫學素材,開展專業社區精神醫學的視野,並能開拓提升讀者的胸懷,使讀者能培養寬廣的心胸,去體認社會小角落的人性光輝。
我有機會先閱讀本書初稿,很樂意為本書作序,並特別推薦本書不只是精神醫學領域的參考書,也是一般民眾的良好讀物。本書的出版,我特別恭喜吳佳璇醫師,因為它展露了吳佳璇醫師寫作生涯的新里程碑。
推薦序
◎底層者能說話嗎?
--陳嘉新(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
溝通的實際可能是「不得不被溝通」,而聞名的香水臭脾氣往往把應該了解的不搞成誤解就顯示不出它的「學術獨創」。 ──舞鶴,〈山永遠是山嗎:原住民永遠是原住民〉,《思索阿邦.卡露斯》(2002)
書寫邊緣人物的最大困難,在於保持「如實面對」而「地位平等」的筆調,以再現底層人民的聲音。不管是學術論文乃至於敘述散文,如何中肯冷靜、不任意褒貶地說明這些人物的遭遇與行為,卻又要確保讀者不至於強化對邊緣者的刻板印象,一直是作者需要奮力維持平衡的重要問題。佳璇與我認識多年,我深知她寫事描物深入淺出的功力,但是在這次她書寫離島與偏遠醫療所見所聞的過程中,我也難得地看見她沉吟推敲的猶豫之處。畢竟這些被書寫的對象,都是再邊緣、再底層不過的人了——不管是地理上(後山或離島)、環境上(禁閉監獄、病房,或是核廢料儲放槽的隔壁)、社會處境上(勞力與地位的多重剝削),有時候不免會讓人擔心起理論家史匹瓦克(Gayatri Spivak)有名的提問:「底層者能說話嗎?」
相較於社會學家貝克(Howard Becker)堅定的「與挫敗者(underdog)同在」的道德立場,史匹瓦克或許對於這種為邊緣發聲的終極可能仍感猶豫,但是這份躊躇並不表示邊緣人物的書寫缺乏正當性。對那些被主流社會狠狠推一把就搖搖擺擺在懸崖邊緣的人們來說,每次出現在公眾之前都是個創傷經驗。就像是在影集中滄桑憔悴的主角正要開口訴說自己多年被壓迫的苦悶時,看電視的大眾卻遽然按下了靜音鍵。不論是來了台北九天就犯下殺人案的死刑犯湯英伸,或是站在天橋上抱著女兒作勢跳下的「不能沒有你」男子,我們的社會是這樣剝削了他們的勞力,凍結了他們的聲音,還消遣著他們的憤怒與暴力。
苦難的詩學需要文字的出口,不然就只能轉化成暴力來宣洩。曖昧的是,當湯英伸或者「不能沒有你」的暴力式行動被法律拘束制裁的時候,文字化的苦難往往表示受苦者已經失去了反抗體制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下,佳璇筆下的邊緣人,都是某種意義下被馴化的品種——長期住院的慢性病患、監獄內外的受刑人、逐漸凋零的老榮民、離島上監控管理下的精神失常者。他們或許沒有一般生物受逼迫就憤怒反咬的原始衝動,也或許在長期的忽略與隔絕下早已失去了攻擊的勇氣,然而被馴化的人並不見得有比較溫馴的苦痛,甚至這個被噤聲的狀態,更反映出這些人無以言喻的悲哀。我待過十數年的精神醫療界,深知拯救這些社會底層的喑啞無聲,才是真正醫者難以擺脫的、薛西佛斯(Sysiphus)式的使命。
在佳璇相當自制而不過度渲染的描述中,我們看到的是這些人身上烙印的社會苦難。在那些超越個人而只能廣義地歸之於所謂「時代悲劇」的、無終結可能的懸置狀況中,這些邊緣人物的存有感只能浮現在一些似明似暗的邊緣間隙之中,日日夜夜朝著想望的故鄉溯溪而上。佳璇必然是意識到這種回歸桃源美鄉之渴望的微妙之處,所以她書寫到返鄉病人董承武在返回花蓮前激躁不安,徹夜唱歌,直到在頹圮的金門老家當中合掌敬禮,才能重獲安寧;或者是住進慢性病房的離島病人達旺,儘管不肯配合檢查,卻願接受腦波以照出「腦中的飛魚」。
說到這種腦海裡面的影像,讓我聯想到幾年前跟隨佳璇去綠島家訪精神病人的往事。我們騎著機車,海風與陽光盈滿胸懷,循著公路邊的小巷,來到了某個病人的磚造家中。佳璇與公衛護士親切地跟病人話家常,確認目前的精神症狀與生活條件,並提醒按時服藥和規律訪視的必要性。病人因為慢性化的精神症狀,大多時間木然寡言,活動也顯得慢條斯理、缺乏活力,整個人萎坐在牆角陰影裡面的小椅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我忍不住看著更遠處的床邊,有一隻死了的蟑螂,已經仰躺在地上不知道多久,褐黑色的身軀在灰白的地面上更顯得對比分明。不知為何,離開那病患家中許久之後,我仍久久不能言語。死蟑螂的影像在我腦海裡面一直縈繞不去。
或許,我一直希望那蟑螂能夠活魂回來。
序
──吳佳璇
也許唯一有資格目睹這類真慘實痛的影像的人,是那些有能力舒緩這痛苦的人──像是拍照所在地的戰地醫院的外科醫師──或那些可以從中學習的人。──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苦》(2010)
2008年,年屆不惑的我做了一個令多數人不解的決定:離開台北,改以台東榮民醫院為基地,承接台東縣境內司法精神鑑定,四家監獄精神醫療業務,以及榮民之家與國高中校園輔導等工作。
我和醫院只簽了六個月的合約,好友兼直屬老闆知遠還口頭說但書:「不必拘泥於時間。」換言之,無論實質或心態,我都是過客──一個懷抱著文學夢當起「浪人醫師」的過客。
「文化衝擊」一視同仁,並不會放過像我這樣的過客,但被醫療專業不斷強化的謹慎性格卻告訴我,涉及邊陲人事物的東台灣行腳,不該輕率形諸文字。只能將那股想說與人聽的衝動,在陪伴母親做化療的空檔,或同行好友聚會的場合,與剛動過胰臟癌手術的母親等身邊親近之人分享。
半年後,我決定繼續台東/台北、看病/陪病,隔週「交互蹲跳」的生活。不久,因台東縣政府衛生局請求支援,醫院加派一項新任務,我開始與各鄉鎮衛生所護士合作,機動訪視病情不穩或未妥善治療的精神病患,並評估不便送醫的「疑似」個案。隔年,綠島、蘭嶼兩地先後「升級」為定期訪視,納入健保局為改善山地離島醫療已行之有年的IDS計畫。
我因全縣趴趴走的任務,來到一個又一個病人與家屬生活的「現場」,經歷行醫十三年不曾有過的震動,竟一時不知如何言說。
時間拉回1999年9月23日清晨。我依電視臺跑馬燈招募志願赴災區醫護人員指示,前往松山軍用機場報到。幾經周折,數百名本質近似「烏合之眾」的熱血醫護,終於全數搭上兩架C130運輸機;經清泉崗基地換乘直升機、軍用卡車,以及民間協力提供的各類運輸工具分赴災區。
見山河變色、家園殘破,一路無語,滿腔熱血卻無法平息。我在夜間抓起筆,飛快記下日間見聞,一個個令人心動又心痛的故事,陸續見諸報端。隔年,這些災難復原初期與後續親身參與的文字記錄,集結成《九二一之後》(2000),我也以一位年輕精神科醫師的九二一經驗,忝就「醫師作家」之列。
付梓前,因驚覺身兼醫者的焦慮,我在後記絮絮叨叨。一會兒提醒讀者留意,這個菜鳥主治醫師的所作所為,不足以代表災後一年心理重建工作的全貌;一會兒又懺悔自己因握有精神科醫師專業權秉,盜取了心靈奧祕;最狼狽的是,既如此為難終究出版又為哪番,通篇沒給個交代!
十二年後,且讓我以美國文壇最重要的文化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2004)書中引述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話語回答。吳爾芙以為,觀看震撼力強大的照片(文字),「不可能不把富有善心的人團結起來」。
我確曾如此期許自己的文章(難怪沒膽寫出來)。
2010年初夏,東部行腳第三年。我決定收錄八篇以台東綠島為醫療現場的文字到《浪人醫生日記》,一本集結四十篇雜文,寫作時間橫跨二十年的小輯子。
心裡的石頭都搬開了?
誠實地搖搖頭。我刻意以清淡、幽默的筆觸,以及盡可能不挑動階級、城鄉、甚至族群敏感神經的策略說出這些故事,以回應眾好友出書期待(與自己說故事願望)。
避重就輕。因為無法平衡醫學專業與私人情感,以至於我回答不了:為何監獄與精神病房之間彷彿有扇旋轉門,犯人/病人轉來轉去?為何擁有無敵海景的美麗漁村一片破敗蕭索,屋腳還擺滿空酒瓶?為何僻靜山村農舍旁,會有間外觀如倉庫的小屋鎖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男子,據說其語言能力因如獸般囚禁十數載而喪失……
面對這些苦難,即使心生同情,是否如蘇珊‧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所質疑,依舊消費了他人的痛苦? 為了避免揭露太多內心糾葛,我不怎麼高明地偽裝成歷史學家,以「內行局外人」(inside outsider)的觀點,說這些見過的人與事。
《浪人醫生日記》的新書發表會後,好友兼老闆知遠又與我聊起,玉里榮民醫院內一群長年住院的金門病友的返鄉故事。
「金門人怎麼會流落到玉里?」
「(病人)多半是在戒嚴時期輾轉送來。那時金門沒有阿瑾,我也還沒到玉里。」知遠與金門第一位精神科醫師吳阿瑾年齡相仿,入行於「精神衛生法」頒布(1991)前。
當下,我心底同時浮現十幾年前,台灣,不,當時還稱作「『中華』精神醫學會」會員大會上的一段插曲。
我不但聽說過他,還親眼目睹上世紀末,他在會議尾聲的臨時動議起身疾呼:「重視離島精神醫療。」
聲音如此微弱,行徑近乎「突兀」,無視當年激辯是否更名/正名為「台灣精神醫學會」的政治氛圍。初入「太廟」的我不禁偷偷打聽:「這個人是誰?」
「吳阿瑾。」回答的學長補了一句:「金門唯一的精神科醫師。」
「聽說金門的精神醫療,是吳醫師一步一腳印發展起來。」我拉回現實。
「話是不錯,有日間病房和急性病房做後盾,金門確實漸漸『做』起來。不過,總有(病)人回不去了!」知遠提醒。
不同於換過心、肝、腎,或是兩天洗一次腎(血液透析)等病友團體大陣仗出遊,以宣示生活主控權(mastering of life)仍操之在我;這一群「少小離家老大回」的精神病友跨海找回的,應是橫被疾病撕裂的生命軌跡與親情。知遠說,回過家的病友身上,都能感受到「終於完成」的放下。
「這樣的故事應該被人說出來。」我提出請求。
2011年,為了再現病友們離鄉、返鄉始末,我在金門、玉里兩地來來回回。
心繫金門故事的我依舊定期前往蘭嶼、綠島。除了天威難測,我越來越能優遊於離島工作,體會兩地的不同風情(與不便)。
「為何捨近求遠,不把蘭嶼和綠島的故事寫出來?」某日,飛往蘭嶼的飛機因機械因素半途折回,我在台東機場認命地等候,吳阿瑾醫師當年疾呼「重視離島精神醫療」的身影竟不期然浮現。
該從什麼樣的角度、採取何種策略去述說這群相對於台灣本島、漢人、以及正常人而言,被「三重邊緣化」的人們周遭發生的故事?我想起蔡友月博士,她為了回答近年達悟人高比例精神失序的源由,以及他們如何詮釋與對待被精神醫學診斷為「不正常的人」,曾進行過扎根式民族誌研究。她以為,達悟族部落「精神健康問題的核心,不在於是否需要抗拒現代精神醫學,而在於如何從蘭嶼當地的社會、文化以及歷史脈絡,來恰當定位現代精神醫學的角色與作用,並進行適當的修正」。
或因友月與我都曾受教於哈佛大學Byron Good教授──一位長年於不同地區致力精神疾病研究的人類學家,也都相信並期待現代精神醫學與社會科學應該彼此對話,進而共同合作,對受苦者發揮有益的作用。我決心克服過去怕破壞隱私,怕島嶼邊緣的失落、焦慮、憂鬱與妄想等痛苦,被輕率歸因於個人、家庭,甚或某些社群的道德(moral)脆弱等顧慮,從一個離島精神醫療提供者(provider)的觀點,見證「健康不平等」(health inequality)這塊惡地結出的苦果,以及現代醫學走出巍然的機構,進入使用者(user)生活現場的左支右絀。
於是,我又花了一年的時間,一邊整理金門故事,一邊搜索記憶,重組蘭嶼、綠島與台東部分病友的故事,同長住玉里的金門病友們,一起組成《謝謝你們,我的離島病友:浪人醫師飛向醫療現場的生命故事》眾生相。
付梓前夕,我戒慎恐懼,期盼自己,還有讀者因閱讀這本「再現」他人受苦而起的同情共感,不會如桑塔格所言,只是「一份不穩定的感情」,將因不形諸行動而凋萎。
目次
推薦序:從人際互動中綻放出最自然的人性-薛承泰(福建省政府主席、行政院政務委員)
推薦序:心不遠地不偏的真意──吳阿瑾(署立金門醫院精神科醫師)
推薦序:底層者能說話嗎?──陳嘉新(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助理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
自序:行行日已遠
I 前進離島 精神醫療最前線 (綠島、蘭嶼)
1.報告司令官,綠島、蘭嶼被我攻下來了!
國防醫學院畢業的友人用「攻」字當動詞,不過是展現他布局台東精神醫療的企圖心。
‧浪人醫師側記:故事絕非島嶼限定
2.飯菜香
我推測部分家庭居住環境原已不佳,迫於生計又疏於維護,遂呈眼前不宜人居的處境。有些住房格局不壞,病家經濟雖不緊迫,卻也未寬裕到雇人為生病的女主人代勞,勉力維持的家有難以言說的惻然。
‧浪人醫師側記:be there的現場感無價
3.巡管區
心裡有些無言:怎麼每個成癮病人想的都一樣,問題核心不在藥,在於作息紊亂,更在於生活失去希望;但眼前更急迫的是不傷感情地「拆穿」病人已經戒酒的西洋鏡。
‧浪人醫師側記:別用同理心掩飾專業的冷漠
4.傳統屋初體驗
滿臉憂愁的父母加入問診。問了半天亦無所獲,只知過去半年癲癇控制極佳,幾無發作紀錄。從不知透過翻譯問診如此費時耗力,我在冬暖夏涼的傳統屋裡竟待出一頭汗水。
‧浪人醫師側記:徒手檢查,賭對病因
5.頒獎典禮
眉飛色舞的老翁改操國語,命令最慢出來的男子:「永隆,趕快跟醫師說謝謝。」
我在五雙眼睛注視下,先將信封交給恭謹伸出雙手的男子,再受他深深一鞠躬。
‧浪人醫師側記:保有尊嚴的生活
6.等待飛魚
我趕緊找話:「聽說達旺住院後一直不肯配合檢查。有回輪他做腦波,又鬧彆扭不肯上檢查臺。幸好護送他的照服員大哥夠天才,騙說機器能照出腦子裡的飛魚,他立刻乖乖完成檢查。」
‧浪人醫師側記:留在家鄉好?離鄉住院好?
7.次等醫療公民
病人的話極少,從不與來人目光交會,但回話倒是句句對頭。雖然慢性精神病人容易出現一些難以逆轉的負性症狀,但我以為因病長年與社會隔絕,也會加重「病容」。
‧浪人醫師側記:護理之家是唯一選擇?
8.精神病執照
我向盛昌解釋,那是病醫不好、變成殘廢不能工作的人才有的。「你的狀況沒那麼糟,只是腦細胞一時承受不了那麼多酒精,發生短暫失調。下決心把酒戒掉,再過一陣子就連藥也不用吃,完全康復喲!」
‧浪人醫師側記:病人的權利與義務
9.花環阿姨的新家
「醫師,花環搬到村子外頭住,今天不用上山去看她。」見我將停車,麗蘭趕緊提醒,接著說道:「那種地方沒水沒電怎麼住人。」
「沒水沒電?是違章建築嗎?」
「一會兒看了就明白。」麗蘭邊說邊從手提袋掏出一包檳榔。
‧浪人醫師側記:換個環境,重獲新生
II法內情 不一樣的精神鑑定報告 (台東)
10.通緝犯
「第三次叫妳去問話,妳還是沒去,才會變成通緝犯被抓起來。」我越聽越不支,顧不得一口氣說完所有的事情。
「法官又叫我一次?應該是我和男朋友吵架氣到『離家出走』以後,我不知道又被叫一次。」
‧浪人醫師側記:文化衝擊震撼彈
11.悲傷羅蜜歐
精神鑑定充滿想像與話題性,卻少有人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有人誤將精神疾病同犯罪行為畫上等號,還有人以為,拿到罹患精神疾病免死金牌就能逍遙法外。
‧浪人醫師側記:妨礙性自主與兩情相悅
12.殺夫
第一次會談取得的資訊雖已夠我確認:案發前,瓊花至少有半年的時間,持續處於中重度憂鬱症發作的狀態。但為求慎重,我想蒐集更多客觀資料佐證,更希望重建案發前後被鑑定人的精神狀態。
‧浪人醫師側記:獄政管理與精神疾病照護的矛盾
13.花凋
這是一件不尋常的委託案。我和心理師詳讀公文,確認法官要我們就證人,也是妨礙性自主案被害人,在性侵害發生時有沒有精神障礙,以及審判過程之精神狀態進行鑑定。
‧浪人醫師側記:如果故事可以重來……
14.老莫走過春天
坐輪椅婦人在聞聲與點頭間有三至五秒的時間差,但她無法繼續回覆法官的提問。也就是說,她非但不知今夕何夕,更不明身處何處,換成醫學術語叫作「定向感障礙」。
‧浪人醫師側記:老榮民們的真實人生
III 回鄉圓夢 最後的戰地病人 (金門)
15.日久他鄉是故鄉
他們是戰地政務時期(1956~1992)的一小群特殊移民,因罹患精神疾病,再加上當地醫療照護匱乏,而後送台灣強制就醫。撕裂的創傷性移居經歷,不僅是當事者,更是整個家族不為人知且難以復原的傷痕。
‧浪人醫師側記:最後的戰地病人
附錄
台東與金門心理衛生與精神醫療相關資源
參考書目
書摘/試閱
我推測部分家庭居住環境原已不佳,迫於生計又疏於維護,遂呈眼前不宜人居的處境。有些住房格局不壞,病家經濟雖不緊迫,卻也未寬裕到雇人為生病的女主人代勞,勉力維持的家有難以言說的惻然。
若非舉目盡是珊瑚礁海岸,綠島聚落像極了台灣西南沿海的小漁村。
但我細看發覺,或為防風故,無論是三合院,還是豔橘黃基調的閩南寺廟屋簷,都較台灣收斂;鋼筋水泥起的透天厝至多兩層,且呈迎風面短窄之狹長格局,民家前後門多各自直通巷道。
世居綠島的衛生所護士宜芳為圖方便,常帶著我由後門經廚房進入訪視的病家。
未「登陸」前,我認為島上有原住民部落,且依地緣自以為是推定為達悟族。或許是遇過太多想當然爾的無知訪客,宜芳開門見山便說:「島上居民都是小琉球漢人後代。」但她並不確定「究竟是我的『阿祖』(曾祖)還是我爸的『阿祖』到綠島開基,反正我是綠島人」。
聽罷心中暗暗詫異。事後查閱文獻方知:清嘉慶八年,小琉球漁民陳必先某次出海偶然來到綠島,因覺島上資源優於原居地,遂號召鄉親陸續移居。即至咸豐年間,計有陳、田、李、蔡、王、蘇、林、鄭、許、何、游、洪、施、董等姓遷入,全島拓墾幾近完成,將達悟族人牧羊與航海中繼站變成漢人小島。
完成自我「補救教學」再隨宜芳四處「侵門踏戶」,不但不再到處張望原住民建物,反而對閭弄間不時飄送的粽葉、麻油或滷肉香,有種莫名的鄉愁。
可我終究不是尋幽采風的遊客,是照顧罹患精神疾病居民的醫師。隨宜芳巡迴數次後,我職業病大犯,竟跟她倡議要把病人家居是否清潔、廚房是否定時飯菜飄香等列為評核病情的指標。
「對耶!問病人有沒有幻聽妄想不一定準。」雖不曾受過精神護理訓練,宜芳的社區實務經驗豐富,也吃過精神病人的「虧」—不覺自己有病、抗拒吃藥的病人,在病未復發前若存心「唬弄」別人,並不難瞞混過關。一旦嚴重發病出現危險脫序行為,要怎麼把病人「吊」出去,也就是利用空勤隊直升機緊急送醫,是綠島和所有離島醫護人員與家屬永遠的夢魘。
苦思如何防範未然的宜芳,在我二○○八年秋偶然被台東縣衛生局派來進行社區訪視後,開始透過衛生所爭取精神科醫師加入IDS,定期訪視罹患精神分裂症、情感性精神病(躁鬱症)等嚴重精神疾病的居民。
不同於其他科醫師坐在有冷氣的診間看診,宜芳總是不辭辛勞地帶著我上山下海,連她的護理長都覺得對不住:「有需要把醫師操成這樣?不能預先通知家屬把病人帶來衛生所就好?」
但我認同宜芳的堅持。
巡迴處女秀。我們從前門走進凌亂的客廳,也可能是小吃店或檳榔攤,家屬們要不是狼狽地挪開沙發椅上擱著如報紙一類的雜物,就是臨時搬出大紅塑膠矮凳讓坐,再喚病人出來見客(多半從睡榻)。問診後逐一檢視從屋裡搜刮出來的藥袋,確認病人怎麼吃藥—哪些有一搭沒一搭吃,哪些沒吃(通常是抗精神病或抗憂鬱的主線用藥),哪些藥卻多吃了(一定是輔助的鎮靜安眠藥),接著便針對病人與家屬的顧慮或誤解給予說明。當我偶爾分神張望四周,腦子最常迸出的是成語「家徒四壁」,還有台灣病家「要神也要人」的信念—同室較勁的神壇道觀佛寺各色護身法器,是屋內最常見的陳設。
宜芳問起「精神病人的住家都很亂嗎?」時,透著對鄉親處境感到困窘的神情。我一時無言—過去在台北,「往診」經驗極少,但在台東趴趴走所見,確與宜芳略同。
我推測部分家庭居住環境原已不佳,迫於生計又疏於維護,遂呈眼前不宜人居的處境。有些住房格局不壞,病家經濟雖不緊迫,卻也未寬裕到雇人為生病的女主人代勞,勉力維持的家有難以言說的惻然。
淑貞家應屬於後者。
第一次拜訪,午前十時許,前門深鎖無人回應。我和宜芳繞道,從敞開的後門進入廚房。眼見水槽泡著待洗的蔬菜與砧板上切到一半的洋菇,正狐疑,淑貞突然從臥室探出頭。
「誰煮飯煮到一半不見了?」
「莫宰羊(不知道)耶,在睏覺被妳吵醒??不是婆婆就是老公。」語畢,病人才發現另一個生面孔,但我已留意到她嘴唇周圍肌肉不時微微抖動,像隻小兔子。
「這是吳醫師,以後會定期到家裡來看妳的醫師。」宜芳趕忙將我介紹給淑貞。
淑貞在前面引領我們從廚房走到客廳,生硬的表情與遲緩的步履告訴我,她服的可能是第一代抗精神病藥,且帶給她許多副作用。
坐定,寒暄,切入正題。我就現有處方建議她調整抗副作用藥物,並寫了一張紙條請她下回親自交給台東的主治醫師。
醫師法規定醫師必須親自診察病患方能進行處置。然而現實情境中,遇上像淑貞這種住在離島偏鄉的老病號,願意配合持續回診已經阿彌陀佛,由同住且信得過的家人代為領藥,醫院很少不通情理。不過,淑貞的醫師卻因此失去身體理學檢查的機會,僅就家屬報告病人日常言行下判斷。
「妳說一直弩嘴叫『兔子嘴症候群』(Rabbit mouth syndrome),是一種不自主運動(involuntary movement),最常見的原因是藥物引起。」走出淑貞家,宜芳興味盎然地複述我的說明。
半年後,第四次訪視淑貞。我們熟門熟路地從後門進去,還未進門,已聞到廚房飄出的飯菜香。
掌杓的是淑貞,正在嚐味道。
「滷肉好香啊!」我想起從小最愛吃外婆滷肉。
病人靦腆地笑著:「好久沒煮了,不曉得味道有沒有走掉。」
宜芳檢查廚房鍋灶後驚呼:「煮得好『澎湃』!」
「婆婆交代要作祭,還要拜『地基主』。」
原來,淑貞家除了遵循閩南祭祖傳統,也拜平埔族的「地基主」,和我家一樣。
關掉瓦斯,女主人趕忙招呼我們到客廳坐下。地磚光可鑑人,原本盤睡在婆婆腿上的米克斯三色貓輕巧地跳下,到我腳邊撒嬌。
不用檢查藥袋,單從家裡的改變,我知道換新藥後治療反應良好,且「遵醫囑性」(compliance)極佳。
浪人醫師側記:be there的現場感無價
進出綠島前後三年,全靠宜芳溫馨接送情。
宜芳個頭不高,看她騎著超過體重兩倍的125cc機車,我已在心裡暗暗替她吃力,再加上我這個至少大她兩號的乘客,總讓我自覺有欺負(abuse)她的嫌疑。
但我錯了,已經是三個孩子母親的宜芳,言談溫和謙遜,意志卻極為堅強。她在學期間並沒學過社區精神護理,卻堅持到宅訪視,用耗時且辛苦的方法照顧病人。在被她「拖下海」的日子裡,我看到淑貞全家的改變,也了解在診間隨口一句「多運動」、「別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之類的「衛教」多廉價!
其實,我們走進病人家裡講的話也沒高明到哪兒去,但「bethere」的現場感無價。當你請病人或家屬拿出藥袋,有人一包包落得整整齊齊,有人卻像一袋垃圾,原封不動塞著??一切盡在不言中。
儘管be there確實能改善大多數病人服藥的諸多問題(如遵醫囑度、副作用監測)等,但有回遇上一位病人,為了不讓我們「捉包」,和她面對面討論為何處方藥挑著吃,她跨上單車出逃,讓我們追了好幾公里。所幸那回是我開著巡迴醫療車,不是宜芳騎機車載我。
6.等待飛魚我趕緊找話:「聽說達旺住院後一直不肯配合。有回輪他做腦波,又鬧彆扭不肯上檢查臺。幸好護送他的照服員大哥夠天才,騙說機器能照出腦子裡的飛魚,他立刻乖乖完成檢查。」
接手蘭嶼巡迴醫療業務的那段日子,我定期造訪這個小島,眼見山巔海濱星星點點冒出各種風格的民宿。
達旺的弟弟也打算加入民宿主人的行列,開始逐層改造政府當初強制拆除傳統屋後改建的三層水泥國宅,最終以極高彩度的外觀突出於部落。
和弟弟比鄰而居的達旺,正住在說不上是峇里風、希臘風、西班牙風,還是達悟風民宿的隔壁。他是台東縣衛生局列管的訪視個案,也就是我的病人(無論他同不同意),只是我和衛生所護士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根據衛生所病歷所載,達旺已患了十多年的精神分裂症,因不願意服藥,近來都靠護士上門,每個月給一針長效抗精神病藥(註1)。
「醫師,妳等我一下。」護士西婻.馬多博士在達旺家巷口轉角的雜貨店前跳下巡迴醫療車,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包香菸。
「我和達旺的祕密交易。」調皮的西婻.馬多博士眨眨眼補充說明:「剛接這項業務時,傻傻地站在達旺家外頭叫門,喊破喉嚨也沒人理。斷藥兩個月後,我好怕他又發病,只能更勤快去碰運氣。直到有回靈機一動,帶老公留在車裡的香菸跟他『搏感情』,Yes!我成功了!」
每個月自掏腰包買菸請病人配合打針的西婻.馬多博士苦笑道:「這樣的病人還不止一個,害我累積了一筆『執行公務』卻無法核銷的花費。」
西婻.馬多博士交代我和她保持距離,留在還未完工的民宿轉角。「達旺看到外人會目露凶光。」年紀小病人一輪的她還記得:「沒去台灣工作前,達旺是村子裡最會捕飛魚的年輕人。」稍稍頓了一下又說:「老村長,也就是達旺的爸爸去台灣的療養院接他回家時,全村都嚇壞了。惡靈怎麼把他變成一個木頭人。」
握著香菸的手伸進半掩的房門後,西婻.馬多博士用達悟語呼喊達旺。一個邋遢不整的中年男人慢慢走出昏暗的房間,香菸早已在握。依指示機械地捲起袖口、露出上臂、擺手插腰—將打針的三頭肌,蒼白得令人心驚。
每月一回的「香菸交易」不一定在達旺家門前進行。有時他會在村子裡踱步,若撞見生人,還冷不防咒罵兩句;有時他會沿著環島公路,步行到鄰近部落。西婻.馬多博士告訴我,有回她還在夕陽下追到海邊幫達旺打針,兩個站在礁石上相挨的身影拉得好長。
機場也是達旺常去的地方。
有回我才下機,隨著乘客們走出候機大廳,就撞見達旺在門外向男性乘客討菸。
「出門接我時連針一起帶,達旺在機場!」機不可失,我抓起手機趕忙交代。
乘客與接機人潮漸漸散去。我沒香菸,更沒忘記提醒,站離達旺少說有五公尺遠。
說時遲那時快,抽完伸手牌香菸的達旺瞄見我,突然惡狠狠用達悟語加國語雙聲帶開罵,語焉不詳中隱約聽到「死台灣人」、「怎麼還不放過我」!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溜回航站大廳,站到駐警隊前方以策安全,西婻.馬多博士已持針向我靠近。
「醫師,妳先閃到他看不見的地方,讓我來安撫他。」她摸摸口袋中鼓鼓的香菸。
我不放心讓身材嬌小的護士獨自接近情緒不穩且有暴力「前科」的病人,但她似乎胸有成竹。
聽不懂,也聽不清他們用達悟語談了什麼,達旺收下香菸,咒罵聲轉小,又乖乖插腰,換打另一手臂同樣蒼白瘦小的三頭肌。
弟弟的民宿在隔年的飛魚季前完工了。驅車接近,我才發出「太搶眼,和周遭環境不搭」的感嘆,西婻.馬多博士卻接著告訴我:「達旺被送去玉里(註2)住院了。」
「進來前聽說了。」我問道:「有人被攻擊?」
「倒沒聽說。但他一直很恨台灣人,想來是年輕時外出工作被欺負留下的陰影。」近年被達旺錯認的倒楣鬼,頂多挨一頓罵,不似年輕時投擲石塊伺候。然而,身形日趨傴僂的老村長,始終跟在兒子背後向人賠不是,直到他走不動。
護士推斷,很久沒出手打人的達旺會被送出去,應是父母相繼去世後乏人照顧,也可能是弟弟怕飛魚季來了,即將開張的民宿生意受影響。
「萬一民宿生意越來越好,達旺豈不是回不了家?」
沒人能回答我的問題。跳過人去樓空的達旺家,兩人一路靜默穿過挨家挨戶搭來曬飛魚的棚子。
我趕緊找話:「聽說達旺住院後一直不肯配合檢查。有回輪他做腦波,又鬧彆扭不肯上檢查臺。幸好護送他的照服員大哥夠天才,騙說機器能照出腦子裡的飛魚,他立刻乖乖完成檢查。」
明知腦波照不出飛魚,但我確信沿路不散的魚腥味,一定深深印在達旺腦皮質等待甦醒。
浪人醫師側記:留在家鄉好?離鄉住院好?
長久以來,精神分裂症、躁鬱症等重大精神疾病,由於好發於青少年時期,常干擾並中斷了病人升學及謀職之路,使他們難以自力更生,長期照顧責任便落在盛年的父母肩上。
我猜想達旺父母晚年,一定同我接觸過的漢人父母一樣,掛記著百年後誰將繼續照顧罹病的子女。然而,弟弟或為了生計,或為了讓哥哥接受現代醫療,將精神症狀明顯的手足,由資源匱乏的離島送往精神專科醫院長期養護,亦非輕率之舉。
達旺住院一年後,我曾和他在玉里榮民醫院巧遇。若非護士指認,一開始我真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記憶中目露兇光、營養不良的達旺,竟變成雙頰豐潤、眼神溫和的中年大叔。我趨前打招呼,他透出遲疑的目光;當我進一步提示:「記不記得那個在機場追著你打針的『死台灣醫師』?」他靦腆地笑了。
自頭至尾,達旺幾乎不看人說話。可當關鍵字「飛魚」出現時,瞬間雙眼炯炯的他問道:「開始了嗎?我要回去抓魚!」
注釋
1. 長效抗精神病藥:許多精神分裂症病患因對疾病缺乏病識感,或是生活自我照顧能力不佳,無法每天準時服藥。為解決此一困擾,藥廠遂研發出每二至四週肌肉注射一次之抗精神病藥劑,使這類病人獲得充分的藥物治療。
2. 玉里:位於花東縱谷的玉里,有玉里榮民醫院及行政院衛生署玉里醫院,長年收治來自全台難治或乏人照護之精神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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