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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藝譚:藝術人生:從誤入「藝」途到視之為信仰,走過半世紀的創作生涯,是功是過,任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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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藝譚:藝術人生:從誤入「藝」途到視之為信仰,走過半世紀的創作生涯,是功是過,任人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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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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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生只愛藝術,只與藝術結緣,視藝術如信仰一般神聖。」

他的叛逆精神總是讓他處在風口浪尖上倍受爭議,
他卻在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依然如故,
從不妥協,也從無反悔之意。
他一心只在藝術的創造,吐真言,訴真情,說自己想說的話,畫自己想畫的畫。

他便是「藝術的殉道者」──吳冠中。

▎ 誤入「藝」途──受朱德群之邀參觀藝專,意外成為美的俘虜
我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圖畫和雕塑,遭到異樣世界的強烈衝擊,也許就像嬰兒睜眼初見的光景。我開始面對美,美有如此魅力,她輕易就擊中了一顆年輕的心,她捕獲許多童貞的俘虜,心甘情願為她奴役的俘虜。十七歲的我拜倒在她的腳下,一頭撲向這神異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農家窮孩子。

▎ 留學巴黎──「留」在異邦,「學」人家的好東西,一切為了至高無上的藝術!
到了巴黎頭三天,我就將盧浮宮博物館、印象派博物館(奧賽博物館)和現代藝術美術館(法國國立現代藝術美術館)飽看了一遍,我醉了!然而我的黃皮膚和矮小個兒,那一身土裡土氣的西裝,受不到人們的尊敬。
半年,一年,我首先從同學和老師處逐漸地得到真心實意的尊重和愛護。繪畫這種世界語無法撒謊,作品中感情的真假、深淺是一目了然的,這不是比賽籃球,個兒高的未必是優勝者。那是在三年公費讀完的時候,蘇弗爾皮教授問我:要不要他簽字替我申請延長公費?我說不必了,因我決定回國了。

▎ 賣藝──藝術的崇高,開始在他心目中坍塌
繪畫並非只是為娛人眼目,畫家也並非都僅僅為了吃飯而畫圖兜售。他們有時像撲火的蛾,鍾情火焰而焚身。
梵谷為賣不掉畫而發愁,但他仍瘋狂地畫,他作畫的動力是什麼,天曉得。我初見他那群向日葵,是瘋子相,個個噴吐胸中塊壘,頭顱擲處血斑斑。
具有藝術精靈的人才極稀罕,古今中外如此,這千真萬確。心靈手巧者不少,多半能達到畫匠、畫工、畫王……的水準,但能深入藝門或攀登頂峰的藝術家鳳毛麟角。

▎ 他和她──她忘了很多事情,卻還記得要等他回家
1946年在南京,教育部公費留學放榜,她從重慶趕到南京結婚,「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們享受到了人生最輝煌的一刻。
六十年後,他和她的暮年住在溫暖之窩,令人羨慕,但他覺得同老死於山洞內的虎豹們是一樣的歸宿。她不想,聽憑什麼時候死去,她不回憶、不憧憬。他偶爾拉她的手,似乎問她什麼時候該結束我們病痛的殘年,她縮回手,沒有反應。
年年的花,年年謝去,小孫子買來野鳥鳴叫的玩具,想讓爺爺奶奶常聽聽四野的生命之音,但奶奶爺爺仍無興趣,他們只願孫輩們自己快活,看到他們自己種植的果木。

六十年的光陰,他們一起走過輝煌與病痛,暮年他許下願望,願與她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輝。

本書特色:本書是吳冠中藝術人生的一個概括。吳冠中年輕時曾在法國巴黎留學三年,有著西畫的背景,他在回中國後圍繞理想與責任對藝術進行了嚴肅認真地探索,並進行了相應的思想剖析。吳冠中雖為美術家,但其語言駕馭能力極強,又因受魯迅影響較大,愛憎分明,直言不諱,僅其激情、真誠、睿智,本書就不可不讀。

作者簡介

吳冠中,中國著名畫家、油畫家、美術教育家,一生致力於風景畫創作,進行油畫民族化的探索以及中國畫現代化的實踐。本書即為他藝術人生的一個概括。油畫代表作有〈長江三峽〉、〈北國風光〉、〈小鳥天堂〉、〈黃山松〉、〈魯迅的故鄉〉等。個人文集有《吳冠中談藝集》、《吳冠中散文選》等十餘種。

賈方舟,畫家、美術評論家和策展人。著有《批評的時代》、《中國現代美術理論批評文叢·賈方舟卷》、《中國行為藝術》。

藝術的殉道者

《吳冠中藝譚──藝術人生》即將出版,文集收入吳冠中先生陸續寫的與自己的人生相關的二十二篇文章,透過這些文章,我們不僅可以了解先生為藝術不懈奮鬥的一生,還可以知道他一生中經歷過的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既與他的生命、命運相關,也與他的藝術相關。因為他的人生,是與藝術緊密相連的人生,他的藝術又是從他的生命和命運中派生出來的藝術。他最初學的專業是機電,但偶然中認識了學繪畫的朱德群,從此改變他的人生航程;他從巴黎回國本來是想學在長安譯經的玄奘,把他從西方學得的藝術傳授給學生,但當時的環境並不適合,於是,他只好離開中央美院到清華大學建築系給學生教教繪畫基礎;他學習繪畫的初衷也不是做一個風景畫家,但命運的捉弄使他不得不走上一個風景畫家的道路……

2019年4月我到宜興,特意去尋訪吳冠中故居。1990年代,寫吳冠中略傳《身家性命畫圖中》時就想去實地看看,那時吳冠中的故居還是原貌,而現在的「吳冠中故居」已經煥然一新,據說是當地一位熱愛文化的老闆出資重修並擴建成一個有展示空間的大院子。朋友陪我去的這天正好碰上休息日不開放,敲開大門說了許多好話才通融我們進去匆匆瀏覽一下――並無實質性的資料可看。吳冠中的家鄉是典型的江南魚米之鄉,如他所說,「河道縱橫,水田、桑園、竹林包圍著我們的村子」。一百年前的1919年8月29日(陰曆閏七月初五),吳冠中就出生在這裡:江蘇省宜興縣閘口鄉北渠村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吳爌北是村裡少有的知識份子,起初在外鄉教書,後來回到本村自己辦學兼務農,學校就設在吳家祠堂。吳冠中最初就是在父親辦的吳氏私立小學上學。

吳冠中家門前有一條河道,河水流到這裡終止了,是終端也是起點,從這個起點可以通向閘口、宜興、無錫、杭州、重慶,乃至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吳冠中就是從這個人生的起點上,乘著他姑爹的船離開家鄉去上學,一步步從鄉鎮到城市,從東方到西方……

吳冠中是家中長子,父親因子女多,生計艱難,又考慮到田地少,子女長大分家後更無立錐之地,因此竭力讓子女讀書,以便將來出外謀生。吳冠中遵照父親的意願,一路考試,以優異成績升入縣立鵝山小學、省立無錫師範、浙江大學機電科,後又進入國立杭州藝專。而這一走,便再也退不回來:小學、中學、大學、留洋,從吳家門前那個小小的「港灣」一直走向巴黎――全世界藝術家心目中的聖地!梵谷曾說:「藝術就像是一條水聲潺潺的溪河,把人帶往港口。」吳冠中就是沿著這條藝術之河,一步步走出中國,走向世界。

1989年,七十歲的吳冠中已是名滿天下。那一年,他的水墨畫〈高昌遺址〉在蘇富比拍賣中以一百八十七萬港元成交,這是中國在世畫家的最高成交紀錄。六年後,〈高昌遺址〉的姊妹篇〈交河故城〉又拍出二百五十六萬的高價。在1980至1990年代,這兩個數字意味著吳冠中可以是一個富豪級別的人物了,豪宅、盛宴、香車、美女,只要他想擁有他都可以有,至少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居住空間和工作環境,比如在郊外買一個大一點的別墅,雇幾個傭人之類。多少畫家有了錢以後不都是這樣做的嗎?然而,吳冠中沒有。他依然保持著一個「平民畫家」(這是我給他命名的)的本色。他從一個水鄉的農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一張畫可以賣到百萬千萬,但他依然住在平民社區,依然過著平民生活。他一天的消費和一個普通北京市民沒有多大差別,錢對他沒有意義。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窮奢極欲的生活與他無緣;蠅營狗苟、拉幫結派、投靠政要的行為更為他所不齒。他的一生只愛藝術,只與藝術結緣,視藝術如信仰一般神聖。

還是在1960至1970年代,他不斷外出寫生,一畫就是一整天,常常是口袋裡揣兩個饅頭,一天就這樣對付過去了。他曾給自己「畫」過一幅「自畫像」:「山高海深人瘦,飲食無時學走獸。」生動地刻畫出一個為藝術獻身的苦行僧形象。有了錢以後本來可以改善一下,但他依然沒有享受優越生活的習慣。他家住方莊芳古園三室一廳的普通樓房,那個接待了不知多少大家名流、多少媒體的客廳,也只有十幾平方公尺。先生平常生活極為簡樸,沒有什麼吃的嗜好,都是很普通的飯菜,只請一個小時工為他和老伴做做飯,清掃一下房間。需要理髮了,就到樓下,坐在在人行道上臨時設的攤的小凳子上,讓退休的理髮師理個髮。除了藝術,他沒有任何的嗜好,譬如養個寵物啊,搞點收藏啊,到什麼娛樂場所玩玩啊,做些健身運動啊,他什麼都沒有。他真正是比過去寺廟裡的和尚還清心寡欲,對物質享受沒有任何欲望。有一年春節,我給他打電話表示問候,問他春節過得好吧,孩子們都回來一起過春節了吧,他居然回答說:我從來不過春節!這讓我大吃一驚,再次證明他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苦行僧,一個藝術的殉道者啊!他是把藝術看得和宗教一樣神聖,而他自己便是那個虔誠的宗教徒。有一次他從廣東寫生回來,一摞未乾的油畫沒有放處,他怕擠壓就只好放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路站著回到北京。那時的火車多慢啊,他居然都能忍受。1984年,他在瀋陽評選全國美展作品,評委會安排評委到遼寧省博物館地庫參觀該館的幾件鎮館之寶,他一定要戴上口罩、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看,可見在他眼裡,藝術是神聖的。

在改革開放前的三十年中,吳冠中曾長期處於逆境,社會大環境加於他的種種磨難,使他倍受挫折與艱辛;但也正是這樣的經歷,歷練了他的筋骨,成就了他的藝術。所歷滄桑,為他晚年的「反芻」提供了絕佳的原料。於是,「滄桑入畫」,便成為他晚年作品的基本主題。

2008年,八十九歲高齡的吳冠中走進了798,我和李大鈞在橋藝術空間為他策劃了一個「吳冠中2007新作展」。此舉不僅證明這位讓人尊敬的老藝術家所具有的心胸和創造活力,還彰顯了他所秉持的藝術態度――以他的德高望重和藝術地位,他本可以在任何一個堂皇一流的美術館舉辦展覽。798是在新世紀初才自發形成的一個以畫廊為主體的藝術社區,雖然處在中國藝術的體制之外,但卻是最能顯現中國當代藝術活力的地方。作為非官方、非中心、非主流的798,為那些官方化、衙門化的美術機構不屑一顧的798,其魅力正在於它的民間性和邊緣性。曾被邀請到大英博物館辦展的吳冠中願與非官方、非中心、非主流的798為伍,表明了他對現有藝術體制所持的態度。開放而又充滿活力的798,是這個時代的象徵,也是吳冠中最看重的東西。這與他生前發表的一系列受到質疑的言論有著完全一致的基礎。事實上,從改革開放之初到他去世,他從來就沒有平靜地生活過。他的叛逆精神總是讓他處在風口浪尖上倍受爭議,總是讓他不安分守己,讓他惹是生非;從而也總是「腹背受敵」,不得不像魯迅那樣「橫站」。但是,他卻在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中依然如故,從不妥協,也從無反悔之意。他一心只在藝術的創造,吐真言,訴真情,說自己想說的話,畫自己想畫的畫。

吳冠中在自傳《我負丹青》的前言中開宗明義:「身後是非誰管得,其實,生前的是非也管不得。」但他堅信:「生命之史都只有真實的一份,偽造或曲解都將被時間揭穿。」於是,晚年的吳冠中該做的事他都做了,他的作品凡他看中的都分別贈送給博物館,很少一點留給了子女。他放心地走了,為這個國家,為這個國家的藝術事業竭盡了他最後的心力。他一生勤勤懇懇,卻在風風雨雨、是是非非中度過。現在的他,再不需要「橫站」,再不會感受「腹背受敵」之痛了。他給予這個世界很多,卻從沒有索取過什麼,在生活上更沒有奢華過、揮霍過、排場過。清貧樂道的他就這樣乾乾淨淨地走了,一個偉岸而瘦小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望不盡的天涯路上……

2019年,是故去九年的吳冠中先生一百周年誕辰,回顧和了解他一生走過的路,對每一個學藝術的青年都不無裨益。至少我們可以從中知道,一個老藝術家是如何在逆境中艱苦卓絕地奮進,最後走向成功的。

吳冠中雖然在藝術上取得了很高成就,但他又始終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這是因為他愛「惹是生非」,總是愛說一些過頭的話,讓人抓住把柄不依不饒。比如他說「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以及他對美協、文聯的毫不留情的批評。記得曾經有一個畫家跟他說,我們將推薦你擔任下屆美協主席的候選人。他說,那好啊!如果選我當主席,就兩個字:「解散!」就像這樣,他的心直口快得罪了很多人。但他是一個太真誠太直率的藝術家,我在和他的交往中,深感他的人格魅力,他直言不諱、光明磊落,在這一點上,沒有人可以跟他相比。

1935年,在美國紐約市羅里奇博物館舉行的居禮夫人的悼念會上,愛因斯坦激動而又滿懷尊敬地說:「在像居禮夫人這樣一位崇高人物結束她的一生的時候,我們不要僅僅滿足於回憶她的工作成果,對人類已經做出的貢獻。第一流人物對於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道德品格方面,也許比單純的才智成就方面還要大。即使是後者,它們取決於品格的程度,也遠遠超過通常所認為的那樣。」他還說:「居禮夫人的品德力量和熱忱,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存在於歐洲的知識份子之間,歐洲就會面臨一個比較光明的未來。」

同樣,在我來看,吳冠中先生對於我們的「時代和歷史進程的意義」,在其為藝術的獻身精神和道德力量方面,也許比作為一個單純的藝術家更有意義。吳冠中離開了我們,我們無法不懷念先生。

賈方舟

目次

藝術的殉道者
家貧·個人奮鬥·誤入藝途
公費留學到巴黎·夢幻與現實·嚴峻的抉擇
故園·煉獄·獨木橋
嚴寒·酷暑·土地
藝海沉浮,深海淺海幾巡迴
年齡飛升,看寰宇塊壘
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漂洋過海―留學生活回憶
生耶 賣藝
回顧
走出象牙塔―關於前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回憶和掌故
望盡天涯路―記我的藝術生涯
霜葉吐血紅―自己的心路歷程
黃金萬兩付官司
橫站生涯五十年
他和她
續《他和她》
後續《他和她》
鐵的紀念―送別秉明
海外遇故知―訪巴黎畫家朱德群
燕歸來―喜迎朱德群畫展
藝途春秋―五十年創作回顧

書摘/試閱

家貧·個人奮鬥·誤入藝途

年過八旬,生命所餘畢竟日短,而童年猶如昨日,尚在眼前。哲人莊子對生命做出了最藝術的表達,這千古經典,這千古傑作,只四個字:方生方死。

江蘇宜興北渠村,一個教書兼務農的窮教員和一位大家庭破落戶出身的文盲女子結婚後,生下一大堆兒女,我是長子。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當然是媒妁之言,包辦婚姻,愛情未曾顯現,卻經常吵架。他們共同生活一輩子,合力同心只為了養活一群子女,而且也懷有望子成龍的奢望。這虛幻的龍,顯然就是我這個長子,因我入小學後學習成績經常名列第一。我的老師、父親的同事繆祖堯就常在父親前誇獎:爌北(父親名),茅草窩裡要出筍了。

文盲未必是美盲,母親頗有審美天賦,她敏感,重感情,但性子急,與只求實實在在的父親真有點水火不容。母親年紀輕輕就鬧失眠,而父親的頭一碰到枕頭便能入睡,他不了解也不同情失眠之苦,甚至嘲笑母親的失眠。我從中年以後就患失眠,愈老症愈重,最是人生之大苦,我同情我那可憐的母親,上天又偏不讓我繼承父親健康的神經。誰也沒有選擇投胎的自由,苦瓜藤上結的是苦瓜子,我晩年作過一幅油畫〈苦瓜家園〉。苦,永遠纏繞著我,滲入心田。

苦與樂是相對而言,且彼此相轉化。我童年認知的苦是窮。我家有十來畝水田,比之富戶是窮戶,但比之更窮之戶又可勉強接近當時當地的小康之家,只因成群的孩子日漸長大,生活愈來愈困難。我家的牛、豬和茅廁擠在一起,上廁甚臭,我常常到田邊去撒尿,父親對此倒並不禁止,只是說尿要撒在自家田裡,那是肥。我家也養著雞,大約五六隻。天黑了,雞們自己回家進入窩裡。於是要提著燈去數雞的數目――會不會少了一隻。然後關上雞窩的門,防黃鼠狼,這照例是我的活,我也樂意搶著做。

村裡唯一的初級小學,是吳氏宗祠委託父親在祠堂裡創辦的,名私立吳氏小學,連父親三個教員,兩個年級合用一個教室上課,學生是一群拖鼻涕的小夥伴。四年畢業後,我考入和橋鎮上的鵝山小學高小,住到離家十裡的和橋當寄宿生了,小小年紀一切開始自理,這裡該是我「個人奮鬥」的起點了。一個學期下來,我這個鄉下蹩腳私立小學來的窮學生便奪取了全班總分第一名,鵝山又是全縣第一名校,這令父母歡喜異常;而我自己,靠考試,靠競爭,也做起了騰飛的夢,這就是父母望子成龍的夢吧。

虛幻的夢,夢的虛幻。高小畢業,該上中學,江南的名牌中學我都敢投考,而且自信有把握,但家裡沒錢,上不起中學。父親打聽到洛社有所鄉村師範,不要費用,四年畢業後當鄉村初小的教師,但極難考,因窮學生多。我倒不怕難考,只不願當初小的教員,不就是我們吳氏小學那樣學校的教員嗎?!省立無錫師範是名校,畢業後當高小的教員,就如鵝山小學的老師;但讀免費的高中師範之前要讀三年需繳費的初中部。家裡盡一切努力,砸鍋賣鐵,讓我先讀三年初中,我如願考進了無錫師範。憑優異的成績,我幾乎每學期都獲得江蘇省教育廳的清寒學生獎學金,獎金數十元,便彷彿公費了,大大減輕了家裡的壓力。「志氣」,或者說「欲望」,隨著年齡膨脹。讀完初中,我不願進入師範部了,因同學們自嘲師範生是稀飯生,沒前途。我改而投考浙江大學代辦省立工業職業學校的電機科,工業救國,出路有保障,但更加難考。我考上了,卻不意將被命運之神引入迷茫的星空。

浙大高級工業職業學校讀完一年,全國大學和高中一年級生須利用暑假集中軍訓三個月。我和國立杭州藝專預科的朱德群被編在同一個連隊同一個班,從此朝朝暮暮生活在杭州南星橋軍營裡,年輕人無話不談。一個星期天,他帶我參觀他們藝專。我看到了前所未見的圖畫和雕塑,遭到異樣世界的強烈衝擊,也許就像嬰兒睜眼初見的光景。我開始面對美,美有如此魅力,她輕易就擊中了一顆年輕的心,她捕獲許多童貞的俘虜,心甘情願為她奴役的俘虜。十七歲的我拜倒在她的腳下,一頭撲向這神異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農家窮孩子,為了日後謀生好不容易考進了浙大高工的電機科。

青春期的草木都開花,十七歲的青年感情如野馬。野馬,不肯歸槽;我下決心,甚至拼命,要拋棄電機科,轉學入藝專從頭開始。朱德群影響了我的終生,是恩是怨,誰來評說。竭力反對的是我的父親,他聽說畫家沒有出路,他夢幻中的龍消逝了。我最最擔心的就是父母的悲傷,然而悲傷竟挽回不了被美誘惑的兒子,一向聽話而功課優良的兒子突然變成了浪子。

差異就如男性變成了女性,我到藝專後的學習與已往的學習要求完全不同。因轉學換專業損失一年學歷,我比德群低了一個年級,他成了我的小先生,課外我倆天天在一起作畫,如無藝術,根本就不會有我們的友情。抗戰爆發後的1937年冬,杭州藝專奉命內遷,緊要時刻我自己的錢意外丟光,德群的錢由我們兩人分用。後來當時的教育部為淪陷區學生每月發放五元貸金,這微薄的貸金保證了我的藝專生活,本來我估計自己在藝專是念不完的,因沒有經濟來源。

林風眠奉蔡元培之旨在杭州創辦的國立藝術院,後改為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我1936年進校時,校裡學習很正規,林風眠、吳大羽、蔡威廉、潘天授(後改為「壽」)、劉開渠、李超士、雷圭元等主要教授認真教學,學生們對他們很尊敬,甚至崇拜。中西結合是本校的教學方向,素描和油畫是主體課程,同學們尤其熱愛印象派及其後的現代西方藝術。喜愛中國傳統繪畫的學生相對少,雖然潘天壽的作品和人品深得同學尊崇,但有些人仍不愛上國畫課,課時也比油畫少得多。愛國畫的同學往往晚上自己換亮燈泡學習,我和朱德群也總加夜班。圖書館裡有很多西洋現代繪畫畫冊,人人借閱,書無閒時,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畫冊也較多,這與潘老師的觀點有關。

杭州藝專教學雖認真,但很少對社會展出,有點象牙之塔的情況。日軍侵華摧毀了這所寧靜的藝術之塔,師生們被迫投入了戰亂和抗敵的大洪流。所謂抗敵,師生沿途作宣傳畫,也曾在昆明義賣作品。更有進步的同學則悄悄去了延安,當時不知他們的去向。撤離杭州後,經諸暨、江西龍虎山、長沙、常德,一直到湖南沅陵停下來,在濱江荒坡上蓋木屋上課,其時國立北平藝專從北方遷來,合併為國立藝專。合併後人事糾紛,鬧學潮,於是教育部派滕固來任校長,林風眠辭職離去。

後長沙形勢緊急,危及沅陵,又遷校。我一直跟著學校,從沅陵遷去昆明。從沅陵到昆明必經貴陽。在貴陽遇上一次特大的轟炸,毀了全城,便匆匆轉昆明。在昆明借一小學暫住。在尚未開課之前,我發現翠湖圖書館藏有石濤、八大山人等人的畫冊,不能外借,便天天帶著筆墨到裡面去臨摹。回憶在沅陵時在校圖書館臨摹《南畫大成》,警報來了都要上山躲避,其實警報雖多,從未來敵機,因此我請求管理員將我反鎖在內,他自己去躲空襲,他同意了,我一人在館內臨摹真自在。昆明開課後,依舊畫裸體,只模特兒不易找,我們在教室內不斷談到模特兒,一位模特兒提出抗議:什麼木頭木頭,我們也是人麼。我看常書鴻做油畫示範,畫到細部,他用法國帶回的一根黑色的杖架在畫框上部以為手的依附,我初次見到這種學院派的作畫方式。其時吳大羽也正在昆明,我們懇請滕校長聘回吳老師,但他口是心非,只認為常書鴻便是當今第一流畫家。

警報頻頻,昆明又非久留之地,學校遷到遠郊呈貢縣安江村上課。安江村很大,有好幾個大廟,我們在大廟裡用布簾將菩薩一遮,便又畫起裸體來。1970年代我到昆明,專訪了安江村,村裡老人們還記得國立藝專的種種情況,指出滕校長及潘天壽等教授的住址。有一位當年的女模特李嫂尚健在,我畫過她,想找她聊聊,可惜當天她外出了。

滕固病逝,教育部委呂鳳子任校長,但呂鳳子在四川璧山辦他的正則學校,因此藝專又遷到璧山去。呂鳳子接任後的開學典禮上,他著一大袍,自稱鳳先生,講演時總是鳳先生說……他談書法,舉起一支大筆,說我這筆吸了墨有二斤重……我聽了心裡有些反感,感到林風眠的時代遠去了。但呂先生卻對我很好,他支援創新,讚揚個性,並同意我們的請求聘請遠在上海的吳大羽,路費都匯去了,但吳老師因故未能成行,退回了路費。我即將畢業,呂先生欲留我任助教,但暑期時他卸任了,由陳之佛接任校長,呂先生寫信將我推薦給陳校長,陳之佛像慈母般親切,當即同意聘我為助教,我因決定去重慶大學任助教,衷心感謝了他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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