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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灣的荷蘭船:十七世紀荷蘭人怎麼來到臺灣(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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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灣的荷蘭船:十七世紀荷蘭人怎麼來到臺灣(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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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1604年秋天,三艘荷蘭克拉克大帆船來到澎湖灣,和明朝對戰、在東亞劫掠,從此改變了澎湖與台灣的命運。

大航海時代開啟,歐洲人相繼東來,交織成無比複雜,精彩萬分的悲喜劇。
海盜與海商勾心鬥角,日本豐臣秀吉想征服世界而征戰朝鮮,明朝大將帶領水師對戰荷蘭紅毛船,歐洲崛起大國將內部戰爭延伸至海外殖民地。
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場戰爭、每一次交易的背後,都有著曲折豐富、精彩無比的故事,在此時此刻,交會於澎湖。
故事,必須先從澎湖說起。

◆繼《有溫度的台灣史》、《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再一次透過島嶼視角出,發書寫台灣起始之作
◆以東亞為主體,重新看待大航海時代
◆李其霖|淡江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江柏煒|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教授兼國際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徐泓|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授及暨南國際大學退休榮譽教授) 聯合推薦

作者簡介

楊渡
詩人、作家。喜歡旅行、閱讀、電影。最喜歡的地方,是新疆和阿爾卑斯山,大山大水,以及無盡的沙漠。最喜歡的電影是《永遠的一天》。

生於台中農村家庭,寫過詩、散文,編過雜誌,曾任《中國時報》副總主筆、《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主持過專題報導電視節目「台灣思想起」、「與世界共舞」等。

著有詩集《南方》、《刺客的歌:楊渡長詩選》、《下一個世紀的星辰》;散文集《三兩個朋友》、《飄流萬里》;報導文學《民間的力量》、《強控制解體》、《世紀末透視中國》、《紅雲:嚴秀峰傳》、《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簡吉和台灣農民運動》;長篇紀實文學《水田裡的媽媽》;短篇小說集《九天九夜》;戲劇研究《日據時期台灣新劇運動》以及歷史紀實《有溫度的台灣史》、《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等十餘種。

推薦
十七世紀的歷史對全世界許多國家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數以萬計的歐洲人第一次來到亞洲做起殖民的生意,這個生意有賺有賠,卻也不是想像中那麼容易,因為不少人還沒來到亞洲就已經葬身海底。這時期,歐洲人以強勢的武力,占領了世界大部分的區域,進行資源掠奪以及後來的商業貿易,為其國家或個人賺取不少利益。雖然那時候的亞洲國家武力普遍較弱,但入侵者對於氣候和環境的不適應,以及引發的戰爭,也奪走許多外來者的生命,然而這些砍頭的旅程還是屢見不鮮,樂此不彼。
對於這個時代的在地者,遇到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擁有那麼強大的武器,他們可能心懷期待、緊張、懷疑、害怕等各種想法,但也只能被動以對。而人類的社會,原本也就是弱肉強食的思維,有利可圖之事,絕對不會放棄,所以荷蘭與明朝在澎湖觸發第一次的相遇也不足為奇,但對於該地及周邊來說,將面對一個極大的挑戰。
《澎湖灣的荷蘭船――十七世紀荷蘭人怎麼來到臺灣》一書,為楊渡先生的另一巨作,本書以十七世紀的澎湖為背景,論述了荷蘭與澎湖的第一次相遇,觸發了一連串的有趣故事。本書承繼以往楊先生歷史小說之特色,運用相當多的史料,重現當時的歷史場景,相當寫實,讓讀者身歷其境,彷彿是劇中的小角,饗饕著往日大事。
澎湖是東亞海域的航海指標,無論是該區域的南北向航行(臺灣東部航線除外)或者是東西向航行,大部分的航線皆以澎湖為中繼站,或是航海的導航地點,猶如非洲的好望角或是模里西斯。正因如此,元朝之後,海外貿易興盛,政府開始在澎湖設置據點觀察海上變化。幾百年後的荷蘭人,也正好經過此區域而來到了澎湖,他們想以澎湖為據點,作為貿易站、軍事防禦地點,編織在這個區域精彩的歷史故事。
當時期的中國,可以稱是亞洲最強大的國家,然而船舶和火砲威力還是比不上荷蘭,但與東南亞其他國家相較則是天壤之別,至少讓荷蘭不敢輕舉妄動。即便荷蘭於1604年占領澎湖,最後明朝在地利和人和的優勢下,勸退了荷蘭。1622年荷蘭人又再度來到澎湖,這次更為強硬,不想輕言放棄,過程中的外交戰,你來我往,爾虞我詐,相當精彩。但形勢比人強,明朝還是讓荷蘭摸摸鼻子,只能轉占大員了。
本書除了以史料為基礎的寫作特點之外,另一項特點,則是完整記錄了人、事、物的素描,讓讀者在閱讀之後增廣見聞,更能掌握該時期的重要事蹟,這樣的寫作方式更是費心,實屬不易。再者,文筆流暢、淺顯易懂的寫作技巧,符合現代人的速讀需求。另一方面,作者以單元的方式鋪成主題大綱,除了順著時間軸的講述之外,也兼顧各單元的論述,得以成為獨立之一篇,方便讀者隨意抽取閱讀,亦能快速掌握要義。
澎湖的歷史開啟了臺灣的世界舞臺,這一段歷史相當精采,作者認真的爬梳浩瀚史料,將這幾十年的荷蘭與明朝的交往歷史,以更貼近當代人的寫作技巧呈現歷史記憶,值得好好地細細品味。
――李其霖|淡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兼海洋及水下科技研究中心副主任

荷蘭文很難懂,古代的文言文也很難懂。不過,就是把荷蘭文和文言文都練得虎虎生風,十七世紀初荷蘭人兩度占據澎湖的前因後果與來龍去脈也還是很難懂。幸運的是楊渡寫了眼下這本書。他以清楚的邏輯和流利的文筆,述說了這一段與臺灣四百多年來的發展糾纏不休的故事,帶進了海洋史與全球化的概念,擴大了你我的視野。
不過,歷史究竟是歷史,已經過去很久的事和現在的個人生活沒有直接的關聯,可以冷靜地批判瞭解,很適合「用電影的慢動作」方式細細地看、慢慢地看,不時停下來仔細想一想。本書作者廣泛蒐集資料、巧妙鋪排,讀者披覽之餘,一方面在知識上默默增長,他方面也可以讓思慮在時空中無限奔馳!
――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

楊渡的歷史敘事總是帶給讀者一種時間與空間、宏觀與微觀交織的視野。這本書不僅說著澎湖群島的海洋故事,也牽動著臺灣、荷蘭東印度公司及東亞、東南亞各地,既是地域史,也是東亞史及全球史。更重要的是,這本書提供了一個擺脫歐洲大航海論述的十七世紀東亞史觀,也翻轉中心與邊陲的偏見,藉由史實的考證,讓東亞的主體性得以浮現,也重新看到臺灣的價值。這是全球地域學的歷史回顧,也是二十一世紀臺灣再出發的契機。
――江柏煒|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教授兼國際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

這本《澎湖灣的荷蘭船──十七世紀荷蘭人怎麼來到臺灣》是楊渡先生繼《在臺灣看見歷史》、《有溫度的臺灣史》和《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之後的臺灣史钜作,闡明澎湖自古就是攻臺成功的關鍵地位。
楊渡先生的歷史論述實事求是,能公正地說出當時的實情,揭露荷蘭殖民者劫掠福建、廣東沿海的殘酷行徑,如捕抓人民賣到巴達維亞當奴隸,甚至抓了太多就「乾脆丟下海去餵魚」。他一方面檢討明朝中央政府缺乏面向海洋時代的世界觀,是明朝落後的原因;一方面,他也讚揚具遠見卓識的官員,如胡宗憲、周起元、張燮等,知道地方上海商實際情況,瞭解世界局勢,不斷提出對策,想方設法解決問題。他們面對歐洲國家一點也不自卑,反而很好奇的跟利瑪竇學習西方的天文地理幾何學。
楊渡先生雖非專業史家,但他在搜集和解析中外歷史文獻不輸專業行家,尤其能擺脫臺灣主流史學界追隨「歐洲人所養成的優越感與亞洲人的自卑感」的治史立場,公正對待歷史,更勝於時下為殖民史觀所陷的臺灣主流史家多多。
――徐泓|暨南國際大學榮譽教授,廈門大學歷史系榮休教授




導言|澎湖.臺灣.東亞史與全球化


1. 重回視野的東亞世界

最近,隨著東亞國際地位的重要性日增,有關東亞史與十五至十七世紀早期全球化歷史的研究,無論在臺灣、中國大陸,或者韓國、日本,都開始一波新的研究熱潮。這固然與東亞經濟圈的崛起有關,但它和1990年代之亞洲研究又有所不同。它更多是透過歷史,回歸東亞,指向未來。
1990年代的東亞研究偏重經濟面,諸如:日本第一、亞洲四小龍、四小虎、亞洲經濟奇蹟、雁行理論、儒家經濟圈等。它所環繞的中心,以帶動亞洲經濟起飛的日本為主。
但二十一世紀開始的這波研究熱潮,卻更為深刻而廣闊的挖掘早期全球化時代,以東亞為主體的歷史,以及與歐洲文明的首度接觸的碰撞歷程。相較過去以歐美為主體的觀點,這一波的主體更突顯東亞本身。每個國家以自身的歷史為主體,打開不同於歐美觀點的論述。
特別是,研究的歷史時間,不再從歐洲人東來開始,而是始於更早,從十五世紀歐洲人尚未來到東亞之前,東亞各國的國際關係與海洋發展史,再延續到十六、十七世紀歐洲人來到遠東,從而對亞洲國家的政治、經濟、地緣政治等,造成深遠的影響。過去並非沒有此種主題的研究,前中研院士曹永和即是佼佼者,但話語權一直掌握在歐洲殖民帝國的學術與媒體手上。東亞的這些研究與論點並未受到重視,是直到近期以來,逐漸成為顯學。
全球化之前的東亞之所以非常重要,原因在於:這些早已存在的東亞國家之間的交往與海洋貿易,正是歐洲人東來時藉以發展的物質與文化基礎。質言之,歐洲人所抵達的東亞,不是像他們描述的那樣,「哥倫布來了,美洲的歷史才開始」(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的反諷語),彷彿歐洲人來了才帶來商業與文明。事實是,東亞早有經濟與物質的基礎;甚至物質文明、工藝造詣、社會組織、國際商業活動的範圍等,都遠高於歐洲。這只要看看當時歐洲與亞洲的貿易逆差,就可以知道。
正如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寫《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想證明的,美洲本有自己的歷史與文明,是一個豐富飽滿的生命體,只因為歐洲人來了,切開它們的血管,吸取了它的血,才使得拉丁美洲變得貧窮落後、命運悲慘、不得翻身。而歐洲的資本主義帝國也正是靠吸取拉丁美洲、非洲這些國家的血,從自然資源的黃金白銀到農作物,從壓榨人民的勞動到大量奴隸的販賣,是這些人與大地之血,才滋養了這些的帝國。
東亞也是一樣的。東亞是在十九世紀工業革命之後,歐洲所帶動的軍事、工業生產,改變了航運技術,從而以新型態的船堅炮利,擊垮了東亞國家,建立新的全球霸權,因此改寫歷史,將東亞描述成一開始就是經濟落後、封建、封閉、不文明的待開化國家,進而將其侵略殘暴的殖民行徑,描述成帶來現代商業的「文明開化過程」。
學者曹永和在〈中國海洋史話〉中,對這一段歷史有非常清晰的提點。他認為:「明代歐洲國家東來的時候,由於東西雙方的差距有限,所以對東方並未如後代所認為造成很大的影響與衝擊。反之,在明代東、西方交會時,歐洲人從東方受到不少的影響。根據當時在各地布教的天主教傳教士的報告中,顯示了他們對亞洲各地高度的文明、繁榮的社會及精巧的工藝,無不十分驚訝。所以對於這一時期的西方東漸,有許多人認為對中國造成很大的衝擊,其實不然。這是十九世紀以後,歐洲人所養成的優越感及亞洲人的自卑感所肇始的。」
更明確說,是十九世紀之後,東亞始失去話語權與歷史解釋權。一切的學術研究、討論主體、價值判斷等,莫不以歐美的論述為標竿,弱勢的東亞國家被描述成不文明的、人吃人的黑暗國度,等待歐洲文明的拯救。殖民者的壓迫,於焉被美化為拯救,迫害變成救贖。
日本或許稍有不同,以「脫亞入歐」為精神指向,向歐洲認同起來。但在甲午戰爭之後,日本變身為亞洲的侵略者,先殖民韓國、臺灣,再侵略中國,最後侵略亞洲各國,甚至發動對美國的戰爭。但日本所標舉的旗號,卻是「大東亞共榮圈」。它所藉以號召的精神內涵,自稱是「王道」,亦即以亞洲的「主宰者、救贖者」自居,要將亞洲國家從歐洲帝國主義的壓迫裡解放出來,全面實施王道,進而領導全亞洲,對抗歐美。但在骨子裡,它仍是承接帝國主義的思想,只不過那個殖民帝國換成日本而已。在價值判斷上,並無翻轉之功。
二戰後,美國成為亞洲的新主宰者。冷戰二體制對立下,美國所建構的圍堵防線,從韓國、日本、琉球、臺灣一路延伸到菲律賓、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歐洲國家在十六、十七世紀所建構的殖民地,全面由美國所掌控。
曹永和所謂「歐洲人所養成的優越感與亞洲人的自卑感」依舊由美國所繼承。話語權依然掌握在歐美的學界。
這情況,要直到1980年代日本經濟崛起,及1990年代的亞洲四小龍經濟起飛,日本與四小龍成為美國研究對象,四小虎(印尼、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繼之而起,成為被歐美期待的新興經濟體。亞洲國家終於逐漸擺脫過去的落後形象,而為歐美學界所看重。一時間,亞洲經濟奇蹟成為1990年代的顯學。
然而,1990年代的東亞研究仍是歐美中心主義,只是將亞洲經濟的崛起視為值得研究的對象,其主要關注的範疇在經濟發展,以及與此相關的社會文化。例如儒家文化與基督新教倫理的對比、亞洲人的儲蓄習慣、勤儉美德、儒家文化圈等。它是一個稍嫌模糊而籠統的大概念,並未深入到東亞各個不同國家的宗教、信仰、文化等內涵。
直到二十一世紀,中國大陸崛起,經濟起飛,其巨大體量的生產力與消費力,讓世界驚訝。尤其2008年金融海嘯時,中國開始在世界經濟重建上扮演重要角色。而亞洲其他經濟體如印尼、菲律賓、泰國、越南、馬來西亞、緬甸等,也同時活躍起來。特別是2013年之後,中國「一帶一路」政策所帶來的效應,招引許多大陸商人到東南亞國家投資,自然也帶來互相競爭的歐美投資熱潮。這些過去被視為落後的東南亞國家,因此重新被看見。一些基礎建設(特別是鐵路交通建設)所到達的地方,帶動起來的經濟動力,也讓十五世紀以降的東亞經貿交流、文化交往的歷史,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於是一種「找回東亞主體」的學術風氣,慢慢浮現出來。韓國、日本、印尼、馬來西亞等都有新的論述與研究,歐美研究者也逐漸改觀。
事實上,早在歐洲國家東來之前,東亞各國之間,早有交流。雖然它們有著不同的語言、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等,各地的政權也不免有權力交替的戰爭、基於信仰與經貿利益的侵略,乃至於國與國之間的併吞,各地狀況都不一樣。各自發展,而又時相交會。像日本的戰國時代,正是明朝中期經濟發展的時代,而伊斯蘭國家正在擴張,印度的佛教則逐漸被婆羅門教所取代,麻六甲海峽的貿易則因國際局勢不穩,經濟活動減少。這些地區的變動,乃至於宗教信仰的轉移,都會帶來東亞情勢的改變。李伯重教授在《火槍與帳簿:早期經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裡,對此有相當清楚而概要的分析。而華人在這些國家的活動歷史,王庚武教授在《南洋華人簡史》裡,則有綱舉目張的刻劃。
總之,東亞國家之間的複雜程度,並不亞於歐洲,但彼此之間的經貿合作交流,其密集與交會之深,遠大於歐洲。比較起來,歐洲國家之間的戰爭規模與頻繁,則遠多於東亞。一如「大分流」所持的論點,因為有戰爭,歐洲在戰爭的技術上不斷提高,亞洲相對較和平,所以武器的進化較慢。


2. 東亞的超級大國
東亞能夠在大航海時代之前維持長時期的和平,有一個結構性原因:越級大國──明朝的存在。歐洲國家之間並不存在所謂的「國際秩序」,也就是各國之間若有矛盾爭端,彼此規模相去不遠,而又缺乏一個「超級權力」(Superpower),作為平衡的力量,或者仲裁者,則爭端只能靠戰爭來解決。說起來,天主教可能扮演仲裁者的角色,但宗教改革後,新的教派不一定服從。例如荷蘭就信仰基督新教,荷蘭的獨立戰爭一旦打起來,就硬是打了八十年。
但如果有一個超級權力,會形成一個區域間的中心穩定力量,或者建立一個價值體系,或者依其政策,形成一個國際行事的準則,則比較容易建立「國際秩序」。各國之間的衝突,也比較容易找到仲裁者,得到新的平衡。這在今天看來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常識。但在十四、十五世紀時,根本不存在這樣一種「國際秩序」的概念。然而,東亞確實存在一個「超級權力」,那就是中國。
中國的「朝貢體制」,從唐朝開始即存在。日本、韓國、越南等的朝貢與文化學習,形成一個共同的文化圈。不管要叫「儒家文化圈」(似乎說得通,但不夠完整,因日本與唐宋的交流中,仍有相當多的佛教僧侶,來中國學習佛教文化)、「漢字文化圈」,或者「中華文化圈」,總之,由於中華文明的存在,使得這些國家之間,存在一個共同的文化與價值,這些價值又形成為修身問學、政務行事、公共行為、社會秩序、國家交往等的「不成文規範」。這個不成文的價值規範,早已存在於東亞。歷經唐、宋、元的東亞經貿活動、文化交流等,至少慢慢形成一個共同的價值。
即使豐臣秀吉在十六世紀末想「征服世界」,攻打朝鮮,並派專門特使人送信到東亞國家如印度、麻六甲、馬尼拉、臺灣等,其要求也無非是叫各國來向他朝貢,承認他才是一統天下的大王。所學習者,無非是明朝的朝貢制度。
以今日眼光來看,這也是一個容易理解的過程。因中國是一個貿易的大國,貿易大國比較有權力成為規則的制訂者,決定交易的規則、地點、方式等。而交易的語言使用,也很容易變成中文。相對的作為交易重要地區的中亞,伊斯蘭的信仰與阿拉伯文,也是一個重要的語言。
所以在今天的泉州,還保存著一個建於1009年的清真寺,不僅建築的門窗遺物保存著阿拉伯風格,寺內的門頂和龕內仍刻有古體阿拉伯文寫的《古蘭經》,足以見證宋朝時,泉州作為世界第一大貿易港的地位,以及多元民族共同來此經商的盛況。有意思的是,泉州現存的墓碑雕像與石刻,往往在一尊雕像中,包含印度教、佛教、伊斯蘭、儒家等文化元素,恰足以顯示出東亞文化的融合與開展,早已存在於民間。
這些歷史追溯,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說明了歐洲人在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東亞發展,不是無根的,而是建立在東亞舊有的商業文明的基礎上。所以,1498年葡萄牙人瓦斯科.達.伽馬繞過好望角,率船隊駛達印度西海岸的科利科特,開啟亞洲與歐洲連通的新門戶時,是對亞洲的影響,絕對不同於西班牙對加勒比海群島、墨西哥、秘魯那樣災難性的劇變。一如《劍橋中國明代史》所論斷的:「在蒸氣船時代之前,亞洲的海商在絕大多數商路上,在絕大多數商品上,仍然是歐洲人的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在荷蘭人1670年代向爪哇推進之前,以及在1750年英國勢力在印度崛起之前,歐洲的政治勢力仍侷限於一些小島和海岸的圈占地之內。」
此論點,也可以用來觀照荷蘭人對臺灣的「殖民」,其實不能說是全面殖民,而只是在「海岸的圈占地之內」。對廣大的臺灣內陸,根本談不上殖民管理。真正向內陸開拓,其實是鄭成功、清朝之後,由不斷移民而來的漢人才開始。
從更長遠的大歷史來看,以明朝朝貢體制所建立起來東亞國際關係,在無形中形成一個文化規範,凡是對明朝朝貢的國家,遇有彼此間的爭端,會來向明朝皇帝求助。無形中,明朝成為東亞和平的守護者。
例如葡萄牙攻打占領麻六甲,麻六甲國王派人來向明朝求助。而一直想跟明朝貿易的葡萄牙船隊的代表皮雷斯(Tomé Pires),在廣州等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在1520年1月終於獲准前往北京,5月途經南京的時候,正巧正德皇帝也來到南京。這是晉謁的大好機會。卻不料,麻六甲國王派來的使臣也在南京,向正德皇帝報告葡萄牙人如何攻打麻六甲,濫殺當地居民,焚燒港口所有船隻,槍炮無情,殘殺無辜,狠狠的告了一狀。結果正德皇帝見都不見,還要求葡萄牙人把麻六甲的土地還給國王,否則貿易的事免談。
真正的東亞爭戰,都是小型的。除了遼東邊境與蒙古、大金長年的邊境貿易衝突,交錯進行,以及東亞海域的倭寇、海盜、海商的各種小騷擾,並無國與國之間的戰爭。
唯一的一場大戰,就是1592年豐臣秀吉攻打朝鮮。而朝鮮一樣求助明朝皇帝。此時已是萬曆,即使他長年不上朝,卻仍下了決斷,派數萬大兵馳援,把豐臣秀吉的軍隊打退,僵持一年多以後,小西行長以一紙和約結束戰事。明朝依舊是維持東亞秩序的超級權力。
東亞有一個超級大國的好處,便是有一個維持國際秩序的權力中心,而明朝的國際關係與政策文化,也會形成對東亞其他國家的影響力。東亞能維持長期的和平,與此大有關係。反而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來了以後,因為占領麻六甲、馬尼拉等地,開始發生國與國的衝突。等到十七世紀荷蘭人來了之後,由於荷蘭人正在和西班牙打獨立戰爭,此時葡萄牙又與西班牙合併為一個聯合王國,於是荷、西戰爭從歐洲一路打到東亞。甚至延燒為荷蘭攻打馬尼拉、澳門、澎湖、月港的藉口。
真正的大型海戰,是從荷蘭開始的。從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之前,也就是英國工業革命,發展出蒸氣鐵製大船,有了強大的船堅炮利之前,其實亞洲都還是維持一個「大中華文化圈」的和平狀態。戰爭,其實是歐洲的帝國主義帶來的。
不得不說,東亞國家之間,有長遠的歷史淵源和內部秩序,那是遠在歐洲人東來之前就已長期存在的。但被歐洲國家給改變了。而且至今,歐美國家仍透過各種方式,經濟的、政治的、操控某一個國家內政等方式,在操控東亞,並全力阻止東亞國家建立起自主的秩序。
如果研究歷史是為了展望未來,則這一段即是我們研究大航海時代,不能不知的核心。


3. 現代世界體系的建立
十五至十七世紀,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分別從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到東亞,展開貿易、傳教、殖民地等活動,讓東亞文明與歐洲文明,從海上展開更全面的接觸,更深入的影響,世界版圖因此改變,世界的權力結構因此改觀,而東亞也從貿易港、香料來源地,到絲綢、瓷器供應地,進而成為歐洲各國東印度公司的首要經濟支撐。因此,可以說東亞是歐洲全球資本主義萌芽期的基礎。而1514至1662年間,也就是葡萄牙人進入中國,到1662年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收復臺灣,則被《劍橋中國明代史》專家視為是「中國的人民與政府都捲入了『現代世界體系』發展的第一階段之中,並受其影響」。
曹永和在〈中國海洋史話〉中認為,這一階段的交往,東亞並非弱者,反而因為東亞文明的特殊產品(如香料),以及更為高檔的消費品,如絲綢、瓷器等,為當時歐洲的生產技術所不及,遂變成歐洲貴族的高級消費品,而大行其道。歐亞之間的經濟貿易是亞洲出超,而歐洲則從美洲或其他地方取得的白銀,來購買需要的商品。
葡萄牙率先建立起從麻六甲到澳門,再從澳門到日本長崎的三角貿易,再由麻六甲連接到歐洲伊比利半島的「世界經濟體系」;西班牙則將墨西哥、秘魯的白銀,長途運送到馬尼拉,再與福建月港運來絲綢、瓷器等交易,再從馬尼拉轉墨西哥灣,回到歐洲,建立起一條黃金航線;荷蘭也隨後也建立起歐洲、巴達維亞、漳州、長崎之間的四角貿易航線。英國也不例外。「世界經濟體系」的第一階段就這樣慢慢建立起來了。
這些航線若無東亞的物質文明、高級商品為基礎,絕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利益,去維持這樣的航線。而西班牙、葡萄牙之於中南美洲殖民地所產的白銀,若無明朝以白銀為貨幣的巨大需要量,僅靠奴隸貿易是難以維持的。
現在我們已經非常習慣全球化的國際貿易航線,但最初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在東亞,每個國家有不同的國情,不同的語言、信仰、風俗、文化,又是如何開始看待這些遠方來的歐洲克拉克大船?在東西方開始接觸的時候,雙邊又曾產生何種碰撞與火花呢?更重要的是,這些碰撞,最後又產生什麼樣的結局?這些結局又如何影響後來的世界體系,從而形塑了今天的世界,變成今天的東亞與世界。這些課題已不只是東亞的,也是世界史的課題。
很幸運的,許多新的研究成果,已為我們找出不同於以往歐洲帝國視野的分析,看見一個更為深邃而遼闊的東亞文明,包括中國。而這些東西方文明的交會,又指出今日世界局勢演變的根源。
從東亞的角度看,這一段大歷史的重建,有更為特別的意義。
首先,東亞要藉此找回自己的歷史。找回歷史,不只是找回過去,主要是建立自己的話語權,找回東亞的主體性,其目的是走向未來。以往的話語權都是由歐美主導,因此東亞國家無非是落後而等待拯救的黑暗大地,如今人們重看自己的歷史,反而某些古老文明、地方市集、特殊工藝等,重新被發現,而且證明這是人類文明非常珍貴的遺產。
其次,從東亞內部來看,各國有共相也有殊相。各國有必要找回自己的主體。東亞國家與城市在大航海時代有一些共性,面對著相類似的衝擊,但也有各自際遇的特殊性。許多城市,如麻六甲(明朝稱為滿剌加,2008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雅加達(荷蘭殖民時期稱為巴達維亞)、馬尼拉、漳州、長崎、平戶等,也都有自己的特殊歷史記憶,因此這些國家與城市,都有必要重建自己的歷史文化。例如,在日本的長崎,就保留著特殊的交流歷史,重建這個城市與東亞、與世界交流的記憶,包括與中國交流的港口、寺廟、中國人聚居的中華街、荷蘭貿易口岸的出島等。又如澳門則保留了葡萄牙的天主教堂和建築遺跡。用自己城市的觀點回顧歷史,而不是用西方的視角看自己,這才是建立主體性的開始。
第三,東亞內部也有內部的矛盾與衝突,各自都需要自己的論述。這些錯綜複雜的歷史,也有待釐清,如此有助於了解東亞國家之間交錯影響,既衝突又合作的進程。例如1592年豐臣秀吉對朝鮮發動戰爭,意圖占領朝鮮後進占北京,占領中國。這一場戰爭,日本人稱為「朝鮮征伐」╱「日明戰爭」,韓國人稱為「壬辰倭亂」╱「壬辰衛國戰爭」,明朝稱為「朝鮮之役」╱「萬曆朝鮮戰爭」。一場戰役,三種立場,從名詞就可以看出來,各國迥然不同的歷史敘述。同時,從十六世紀豐臣秀吉朝鮮戰爭的思路,我們也可以發現二十世紀日本發動大東亞戰爭的兩條路徑,原來根源於此。
第四,從中國歷史看,值得探究的課題是:明朝如何沒落的?如果明朝曾是東亞的「超級權力」,它的商品,絲綢與瓷器曾是世界最大的名牌,明朝是當時最大的出超國,這樣強大的經濟力,又是如何衰落的?能不能從明朝與歐洲國家交往的歷史中,找到它的一些發展軌跡,總結出一些經驗教訓,指引未來的方向。
最後,一如歷史研究不是為了過去,而是為了指向未來,我們要問的是:這些十六、十七世紀歐洲人對東亞的思考方式,是否仍舊有效,依然根深蒂固的保留在今天東西對抗的關係之中?例如二十一世紀中美對抗時,那些十七世紀的幽靈會回來嗎?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點啟示嗎?


4. 臺灣命運的關鍵年代

若從臺灣視野來看,這一段歷史是臺灣命運的轉捩點。
若非大航海時代的開啟,荷蘭人兩度進占澎湖,想打開中國貿易,明朝政府不會想把荷蘭人引到臺灣大員,那臺灣很可能是一個南島語族居住的海外樂園,而不會引起國際的注目。然而,明朝的官員早已清楚,福建、日本海商會在臺灣交易;中國海盜、日本倭寇會在這裡躲避追緝,補給食物,十六世紀末,海盜林鳳則從臺灣出發去攻擊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所以除了明朝早已留意臺灣防衛的重要性,日本、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也都注意到這個戰略要地。臺灣躍上世界史,正是從這裡開啟。
而1604與1622年,荷蘭人兩度進占澎湖,就成為非常關鍵的時刻。
160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派韋麻郎(Wybrand van Warwijck)為司令,率領艦隊先想攻打澳門,再進占澎湖三個多月,最後被沈有容勸退。1622年,又由雷爾生擔任司令官,率領大隊人馬攻打澳門,大敗而歸,隨後轉向占領澎湖,並且出兵攻打中國沿海,威脅明朝必須開放貿易港,並且不許澳門、月港航行出海,與馬尼拉、長崎貿易。中間歷經海上劫掠、沿海搶劫、交涉談判,甚至海戰爭,最後在1624年,被明軍所迫,退出澎湖,轉到臺灣大員(今天臺南)。
所以荷蘭這兩度進占澎湖的歷史很重要,很關鍵,因為正是它決定了臺灣的命運,從四百多年前,直到現在的命運。臺灣命運的轉捩點,就在澎湖。既然如此,我們怎麼能夠不好好研究清楚這兩度進占,以及和明朝的交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往後的歷史有何影響?
不只臺灣,這兩個事件的衝突與交涉過程,牽涉到人們稱之為「第一波全球化時代」(或「世界經濟體系的始建時期」)的諸多問題,包括:歐洲國家如荷蘭,其來到東亞的目的為何?政策思考何在?權力的本質為何?權力的範圍有多廣?它是代表著歐洲國家對東亞的權力關係?或者是歐洲國家衝突的延伸?荷蘭又如何因應自己與明朝的接觸與衝突?在明朝的政治環境下,荷蘭(不管是被迫或自願)最後做出什麼選擇?
基於此,本書就是想以荷蘭這兩次進占澎湖的大事件為藍本,探討東西方文明接觸之時,所產生的諸種課題:明朝與荷蘭東印度公司有什麼立場上的差異?談判的條件為何?考慮為何?雙方對衝突的處理模式,有什麼不同?如何尋求折衝的平衡點?是擴大衝突?還是尋求妥協?明朝堅持的原則是什麼?底限何在?而荷蘭的堅持是什麼?底限何在?雙邊處理衝突的對策為何?明荷雙方有何不同?
這些都反映出東西方兩種文明的本質與思維方式的差異。而這些面向,都會反映在兩次事件的交涉過程中。
當然,我們也必須探討歐洲國家之間在東亞的矛盾與競爭。這包括了:葡萄牙、西班牙如何開始來到東亞,它們與明朝接觸的經驗與過程,荷蘭與西班牙的獨立戰爭,當年歐洲國家在東亞互相搶劫的海盜行徑,以及歐洲的戰爭如何延伸到東亞。這其中,自然包含著錯綜複雜的人脈與國際關係。
這一切,包含著跨國貿易、海上搶劫、海盜、海商、海戰等,環繞著海洋而生的所有故事。即使不要刻意去強調,都足以構成為鮮活而又充滿戲劇張力的場景。

在讀中國大歷史的時候,我們總是從陸地文明開始,從大陸政權的農業生產、農民革命、土地制度、朝代更迭、飢餓與革命,或者從北方的遊牧民族與漢族的生存戰爭等等,去探討談中華政權的興衰。但似乎從未以一個島嶼的、邊陲的角度,去反省中央政權的政策是否正確,會不會造成政權的興衰更迭。
從邊陲的視野,從海洋文明的視野去重新審視中國,去透視明朝政權的思維方式,在現代中國仍是有意義的。畢竟,中國的政權一直是陸地文明的思維,而非海洋文明的思維。如果從海洋文明回望中國大歷史,整個視野自會有所不同。
本書,即是一個新的嘗試。從一個中國南方的小島嶼──澎湖出發,從邊陲、島嶼、海洋文明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大航海時代,這個小島嶼與世界的強權:日本、朝鮮、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等交會的歷史。
從這歷史中,看見明朝與世界的交會,乃至大陸與海洋文明交會的剎那,它所顯現的某一些現象。這些現象,小至只是一篇上呈的公文,一篇荷蘭寫給明朝官員的信,或者荷蘭人的公文;然而從那些文字裡,我們仍可以看見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也可以看到大明帝國對海洋文明的基本態度。這樣的思維方式與基本態度,決定了往後幾百年,中華文明面對西方文明的挑戰與回應。
它仍有許多值得探討的課題。
現在,讓我們從澎湖開始,進入十六世紀的東亞世界!

目次

導言|澎湖.臺灣.東亞史與全球化
上部|荷蘭人怎麼來到澎湖╱1604年
下部|從澎湖到臺灣╱1622―1624 年
結語|命運交會的島嶼

書摘/試閱

2. 克拉克大船=紅毛船

故事從1604年11月18日(萬曆三十二年潤九月二十七日)開始說起。
這一天,澎湖灣波平如鏡,海面上波光粼粼,十幾艘帆影在波光中飄移。海風還不冷,捲起沙灘上的白色細沙,在陽光下輝映著一層微微的白光。
黃昏的時候,隨著陽光西斜,海風漸漸增大。風吹海浪,浪花打岸,激起一層水霧。
澎湖灣的秋冬季節,總是吹著強烈的風。有時到達八級,甚至十級。依照強度算,相當於輕度颱風了。人站在海岸邊,會被強風吹得微微搖晃。澎湖的居民總習慣穿上一身長袖衫,頭戴布巾,整個臉也用布包起來,免得秋風猛烈,秋陽強烈,刮傷了皮膚。
但這一天和平常不同。澎湖海灣裡,停著三艘荷蘭大帆船──歐人洲稱之為克拉克船(Carrack),已經停留一百多天了,還未有離去的跡象。
那長達7、80公尺的巨大船體、60公尺的高聳桅桿,寬大的風帆布,在蔚藍的海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荷蘭船跟平時看到的中國風帆船完全不同,體量至少大上四、五倍,如果不是用梯子根本無法上下船。
最特別的是,四根高高的大桅桿,掛著大帆布,當做風帆使用。中間那一根大桅桿兩邊,還掛著網子,人可以沿著網子爬上去,掛在網子上,當作瞭望臺。打仗的時候,幾十個人從上面居高臨下,開槍或射箭,占盡優勢。
最厲害的是船的兩側,開了十幾扇窗戶。窗戶一打開。從裡面推出長長的、又黑又粗的一根大鐵管,管子中間是一個黑黝黝的大洞,澎湖居民知道,那是西洋大炮。把炮彈填進去,大炮一打出來,有幾百斤重,可以炸掉一堵城牆。
如果讀者有興趣,想知道當初荷蘭的三艘紅毛船長什麼模樣,可參考今日阿姆斯特丹海事博物館。那裡有一艘依當年的船體設計圖所復刻的、依實體比例重建的克拉克船。航長約50公尺,船高約56公尺,重1100噸,左右合計十六門大炮,船體有三層,中間設計有貨艙、生活區等,相當寬大。船體也非常堅固。可以想見,當年中式風帆船對比之下,何其脆弱。

住澎湖海邊的孩子沒見過這麼高大的船,帶著畏懼又好奇的眼光,在岸邊觀望。可是大人會嚇他們說,那些船上有高大強壯的紅毛番,他們會抓小孩子。你們要是被抓了,就會被帶去番邦當奴隸。
小孩子很害怕,只敢遠遠的跟在背後,偷偷觀察。荷蘭人不僅頭髮像火球,一團卷毛像著火,連鬍子也是紅的,身材高大,手臂粗壯,比起福建人,簡直像巨人。
紅毛番的後面還會跟著皮膚黑得發亮的黑人,那是他們的奴隸,長得特別高大,手長腳長,像一棵黑色的大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漁民傳說,他們有一項特別的本事:可以像魚一樣,潛入水中很久很久,老半天都不必起來換氣,跳到水裡一游,游得老遠才浮出水面。
大人小孩都很訝異,那是什麼樣的黑色水怪呢?

荷蘭船抵達澎湖的日子是8 月7 日,算起來已經停留了一百零三天。
季節風已經從夏天濕熱的南風,轉為風勢強勁的東北風。海岸邊的居民都習慣了這樣的季節轉換,因為風向會決定船從什麼地方來。吹南風的季節,船從東南亞的麻六甲、菲律賓、大泥等地北上,去江浙、福建,或者琉球、日本。吹北風的季節,船則從北方的日本、浙江南下,去往東南亞。他們有時會在澎湖停泊,補給或者交易。他們大多停留一個星期左右,風向順了,便又揚帆大海。
只有這三艘荷蘭大船,像占領澎湖一般,就是不走。

事實上,澎湖居民早已熟悉外國船。一百多年來,經過的葡萄牙船、西班牙船、日本船、海盜船,總是來來去去。他們來補給淡水、購買食物魚貨,很快就走了,只有這一次,紅毛船卻停留這麼久。
更奇怪的是,這裡明明是中國的領土,明朝水師每年春冬兩季都會來防汛駐察,怎麼今年沒有動靜?朝廷,是不想管澎湖了嗎?怎麼放著澎湖讓荷蘭人占領,軍隊卻毫無反應?

荷蘭人來了之後,澎湖灣有了一些不同。在紅毛船的旁邊,有十幾艘福建商船繫著纜繩,隨著海浪起伏。他們是來做買賣的。一些和荷蘭曾在東亞打過交道的福建船商知道消息,紛紛跑回漳州、泉州去收購貨品。消息一傳出:紅毛番來澎湖了,有三艘大船,生意上門啦!
這時的福建人把荷蘭人通稱為紅毛夷或紅毛番。番或夷是福建人對東南亞洋一帶外邦人士的通稱。
從唐朝開始,廣東、福建、江浙一帶的船商就已經和東南亞各國通商,甚至遠至中亞、非洲。元朝是蒙古人所建立,他們更喜歡色目人(以形容他們的眼珠子是有藍、綠、黃等各種顏色的),也就是中亞一帶的波斯人、阿拉伯人,他們的社會地位甚至比漢人還高。那時並無國家的概念,也沒有本國外國觀念,所以就把外邦人士都統稱為夷人、番人。到了十六世紀,新來的葡萄牙人並不被稱為番,而稱為佛郎機人。有趣的是,漢人實在無法分辨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有什麼差別,就通稱為佛郎機人。像張燮在《東西洋考》就把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稱為「佛郎機人」。只是荷蘭人長相太特別了,「深目長鼻,毛髮皆赤」,頭髮、鬍子都是紅色,特徵明顯跟葡萄牙人不同,就被稱為紅毛番。
在明朝的記載中,凡是中國以外習稱之為番。故有明朝作家陳第寫的〈東番記〉,指的就是臺灣。乃至於東南亞國家如麻六甲等,也稱之為番。福建的金門人去東南亞經商討生活,也稱之為「落番」。那是一種習慣性的稱呼。
雖然明朝有海禁,但福建人干冒風險,到東亞各國去做生意早已名聞遐邇。因此馬尼拉的西班牙人都稱福建人叫生意人(sangleys)。很有生意頭腦的福建船商一聽到風聲,就集聚到澎湖來了。
紅毛番手上有白銀,做生意很乾脆,他們看準了那些在歐洲有市場的商品,特別是絲綢、瓷器、陶瓷做的小玩偶,都非常討喜。只要他們需要,紅毛番買起來一點也不囉嗦。
而荷蘭人帶來賣的胡椒、香料、檀香木、蘇木等,在江南很受歡迎,不怕沒人要。
交易的地點就在娘媽宮前,那一排用海邊的岩石和茅草蓋起來的房子前面,海邊的廣場上。
本就常與東南亞有貿易往來的漳泉船商都知道,紅毛大船上的船員有七八百人,需要很多酒水食物乾貨,甚至絲綢、瓷器、各色商品,他們腦筋動得快,很快備辦貨品,船一開就帶過來澎湖。更何況紅毛大船是做大生意的,一艘大船得裝下多少貨品,才能運回歐洲去賣。他們要的都是大宗物資,可以先來打聽打聽。
來來去去的大小商船,幾十個小商小販,於是從漳州、泉州來澎湖灣,吆喝穿梭,把本來就有不少居民的娘媽宮(也就是媽祖廟,但當時民間大多稱呼娘媽宮)周邊,點綴得格外熱鬧。

這一次,荷蘭船隊的司令官叫韋麻郎。他早已派遣居住在大泥(在今日泰國、馬來西亞一帶)的福建商人潘秀、李錦等人,先航至福州,為他向官員遞上正式的公文書,表明要來中國做生意,請明朝正式開放貿易。來到澎湖之後,他還特別找了在巴達維亞經商的福建人林玉擔任翻譯,叫他搭小船回泉州,對外宣稱荷蘭人要來買大船用的桅桿和貨物。大船要用的大桅桿有幾十公尺長,這種大材本來就很不容易買到,但買不買得到不是重點,重點是宣傳。商人為了賺錢,到處探詢桅桿,荷蘭人到來的消息就傳開了。

至於當時在澎湖灣出現的韋麻郎是什麼樣的形象,澎湖居民看見的荷蘭人是什樣子,或許我們可以參考阿姆斯特丹海事博物館內的油畫。
博物館展示了許多十七世紀的油畫、航海圖、殖民地城市圖、槍枝大炮模型等等,刻劃出大航海時代,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與美洲的殖民貿易歷史,他們稱之為「黃金時代」。那是荷蘭最富裕而日不落的帝國時代。
油畫中有不少描寫荷蘭與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海戰的精彩畫面。畫面中,不僅呈現當時的殖民地的民情風貌,更有海戰之際,大船著火,瞬間爆炸,整條船被大火包圍,火光沖天,天空中爆滿船體的碎片,以及想逃生的船員,抓住傾斜的桅桿,跳向大海,而逃生小艇在火海中浮沉。
當然,也有不少艦隊的船長、司令官等的肖像。他們有一些典型的特徵:高大魁梧的身材,紅色的頭髮,濃密的紅鬍子修得非常整齊,上髭伏貼在唇上,顯然上了油臘,乾淨油亮,下巴的鬍子如一束漂亮的三角錐,腰佩一支黑色護套長劍。這就是那個年代典型的裝扮。可以想見,率領荷蘭東印度公司遠征東亞的艦隊司令韋麻郎,正是以這一幅形象,出現在澎湖灣。

1604年11月18日這一天下午,在澎湖娘媽宮前悠閒的交易日常中,突然克拉克大船上傳來緊急召集令,要所有戰士、船員立即回船上集合。高高的帆網上,站著好幾個人,其中一人一手抓著網子,一手拿著長長的望遠鏡,向西邊觀望。本來在岸邊買東西的荷蘭人也發現船上有情況,趕緊抓起東西就往回跑,迅速趕到小艇上,回到大船集結。
大船中間的一艘,面向大海的船首,上面雕刻著一尊幾公尺高的希臘神話中的海神波塞東雕像。雕像的後面,船頭高處,韋麻郎拿著一根長長的望遠鏡,望向遠方。具體的說,就是泉州方向的海面。
海邊的漁民感到奇怪,向海面看去,但什麼也沒見到。只有下午的陽光,穿過漸漸轉涼的秋風,照在明亮的海上。
等到紅毛船的船員都回到船上,又過了一陣子,漁民們才從岸上看到,遠遠的海面出現點點船影。
船影慢慢變大,他們看清楚是中國式的風帆船。等到距離更近一點,他們看清了,那是一隊船隊,至少有四、五十艘。那不是漁民,是掛著浯嶼水師軍旗的明朝船隊。
船要比一般的漁船和商船大,船上飄揚的旗子,和幾百根桅桿、風帆,像一大片密密的森林,飄滿了海面。在陽光下構成非常壯觀的場面。
按規定,浯嶼水師每年有兩次防汛。春汛在3到5月,派來的水師會長駐在這裡,以防禦南方的海盜趁著南風來進犯。每年秋天9到11月則為冬汛,目的是防禦北方的日本倭寇乘北風南下。然而,今年9月至今,水師都沒有來。顯然知道紅毛船來了,他們即使來了也無法對付。但這時候來臨的這一隊水師,無論船或軍隊的數量,比往日的水師大約只有八百名左右的土兵,顯然多了三倍以上,這架勢,毫無疑問,是要來對付紅毛船的……。
看著眼前停在碼頭上的三艘紅毛船,人們都知道,這是要打仗的架勢。
然而,任何形勢很清楚,紅毛大船和明朝的戎克船,實在太不成比例了。
那些紅毛大船有明朝水師船的四、五倍大,船身的厚度有一、兩尺,上面塗著瀝青,船緣包了一層鐵殼,只要直直的往前衝過去,對準戎克船直撞,大對小,強壓弱,硬對薄,戎克船一定被撞得粉碎,直接壓入海底。所有船員,全部葬身魚腹。
更可怕的是,每一艘紅毛大船的兩側,都開了上下兩排的炮孔,十幾門大炮。紅毛大船這大炮的威力,這一次澎湖人還沒見識到,但早些年佛郎機人的大炮有多厲害,大家都聽聞過。
現在,回到船上的紅毛番已經開始行動,把船側炮孔上的木板窗戶打開,把大炮向外推出去,做出隨時可以發射的準備。那大炮有幾十斤重,任何一艘船只要中炮,難免粉碎沉沒。
而紅毛大船的大炮加起來至少六、七十門,眾炮齊發,海水震蕩,明朝水師船很難抵擋。

率領明朝水師的將軍是沈有容。福建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會打仗、敢打仗,連海盜都怕他。去年(1603),他逆著寒冷的東北季風,帶隊去臺灣攻打逃到魍港的海盜,這作風跟明朝水師太不一樣了。他甚至把從海盜虜獲的物品:絲綢.金銀等,全部分給部下,讓他們發了一筆小財,他自己則分文不取。所以他的部隊以敢戰願戰聞名。
然而,再敢打能打,面對懸殊的船隻戰力差異,這戰爭一旦打起來,海面的炮火浮屍,實在不敢想像。漁民會有一段時間很難打魚,因為太容易打撈到屍體。
漁民們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媽祖廟,裡頭供奉著所有中國船民的女神──媽祖林默娘。船頭媽的神像小小的,廟也小小的,卻代表著船民的希望與祝福。
漁民默默向媽祖祈禱:慈悲的媽祖啊,請祢保佑,千萬不要打起來,讓我們平平安安過日子吧!


3. 韋麻郎看見明朝水師

在面臨明朝水師槍的那個下午,韋麻郎站在克拉克大船上,挺立在高高的船首,帶了幾個副手,手拿望遠鏡,穿過幾條風帆的大繩索,遠遠看見幾十艘戎克船,像一群小魚一般,在大浪中載伏載沉,緩緩向馬公港航行。
從望遠鏡中望去,明朝的水師船上,高高掛起的旗幟,船上開船的人,以及分列在船兩邊站立的軍隊,顯然都訓練有素,紀律井然。
從目測來估計,這一隊明朝水師約莫有四、五十艘船。如林的風帆,在風中飄揚。以一條船有至少五、六十人左右的船員和士兵來看,這些船加起來約有三千人。用這麼大的船隊,帶了三千個士兵,衝著澎湖開過來。很顯然,來人沒有善意。否則不會擺出這種架勢。
他毫不猶豫,立即下令把出去閒逛的士兵全部叫回來,命令所有戰士船員,進入備戰狀態。
饒有海戰經驗的韋麻郎已經在心中估量雙方的實力。
而荷蘭的三艘大船,平均約有五十幾公尺長,二十幾公尺寬,船兩邊設置著兩層大炮的發射孔。三艘大船連在一起,像三座大山,巍巍然占據了港口的中心。大船裡加起來有八百多名船員、戰士,他們都是訓練有素,戰鬥力強大以槍殺為業的職業傭兵,早已慣於海上搏鬥。
韋麻郎的算計裡,每一艘船的兩側,都配有二十幾門大炮。大炮齊發,這些中式帆船根本不是對手。更何況荷蘭船的高度、長度、厚度,高大的風帆在海上行進的速度,乃至配備的火炮,遠遠超過明朝這些戎克船,就算打不過,船硬要啟航開走,那些小船擋也擋不住,追也追不上。
韋麻郎命令戰士把大炮的窗口拉開,大炮推出來,向著明朝水師的方向。
他心中明白,此次前來,目的就是和明朝建立正式貿易關係,取得貿易壟斷權。戰爭不是目的。但戰爭無比殘酷,勝利只留給準備好的人。不管明朝的來意是善是惡,至少秀一秀肌肉給他們看看,才有談判的本錢。

韋麻郎率領東印度公司的船隊到中國來,進駐澎湖,起始於巴達維亞的幾個福建商人向他建議,仿效葡萄牙人之於澳門,澳門的背後是廣州、廣東作為腹地。若到澎湖建立貿易港,把漳州、泉州和福建當成貿易腹地。生意自然可以比澳門好。然而,荷蘭未說出的理由是,一年多前荷蘭海軍上將在柔佛外海搶劫了一艘葡萄牙大商船讓人瞠目結舌。那一次被稱為「世紀大劫案」的海上搶劫,獲利太驚人了。這激起東印度公司對中國貿易的強烈野心。
而最早航行過好望角、印度洋來到東亞的葡萄牙人,比韋麻郎早了八十七年,他們已經歷多次轉折,打了多次戰爭,才好不容易通過收買明朝官員,租借到澳門當貿易港,非常珍惜那個地方所建立的特許的利益連結,更不容許荷蘭人去搶占。

因此,即將到來的風暴,不只是這五十艘明朝水師船對荷蘭三艘克拉克大船,而是涉及到更複雜的葡萄牙人在澳門做貿易,建立歐洲、麻六甲、中國、日本的四角貿易航線,乃至於日本、東南亞幾十個國家的各國船商,他們在東亞的長期經營。
荷蘭,是突然衝入水池裡的一條鱔魚,把池中的生態平衡打亂了。
然而,大航海時代一旦來臨,歐洲人相繼來到東,舊生態不斷被打破改變,已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是這一切大局勢的改變,才會有澎湖這一刻――紅毛船與明朝水師的對決。

因此,要了解在1604年11月18日這一天,此刻來到澎湖小島會面的這些人、這些事,有多麼特別的意義,唯有從澎湖的歷史,明朝以前的中國海商,東亞的貿易,日本戰國時代的倭寇,豐臣秀吉征服世界的野心和朝鮮戰爭,以及大航海時代開始時,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東來,如何改變了東亞的經濟、國際秩序,而歐洲國家之間的競爭,荷蘭的獨立戰爭,又如何影響它們對東亞的政策。
這一切交織成無比複雜,卻又精彩萬分的戲劇。有海盜與海商的勾心鬥角,有日本與朝鮮的戰爭,有明朝的大將,更有歐洲崛起大國的內部鬥爭及延伸的海外殖民地之戰等等。
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場戰爭、每一次交易的背後,都有著曲折豐富、精彩無比的故事,在此時此刻,交會於澎湖。
故事,必須先從澎湖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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