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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詩人理想與政治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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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詩人理想與政治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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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是魯迅晚年親密的弟子和友人,在魯迅去世之後被看作其批判精神的重要承襲者,通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影響很大的《七月》和《希望》雜誌,培養了一代新文學的闖將,並作為「同路人」,幫助共產黨做了很多宣傳工作。1949年之前,共產黨曾經通過兩輪有組織的批評,嘗試團結和爭取胡風,但是他無法放棄自己的文藝理念、遵從藝術為政治服務的方針,最終釀成「新中國最大的文字獄」。

本書透過對84位受訪者的口述、從各家搜集的圖文資料以及對報刊文本的解讀,嘗試用多重聲音和視點,呈現政治風暴的各個層面,描摹五四之後幾代中國知識分子,在革命大潮中,為他們的詩人理想付出的代價。

1925年秋,三個來自不同省份的年輕人同時入讀北京大學文預科。在動盪的時局中,他們選擇了三種不同的革命道路:王實味留在黨內,胡風一直是黨的同路人,而王凡西則轉向為黨的反對派。「北大三人行」這部歷史三部曲,以王實味、胡風、王凡西的生命脈絡為中心,借用紀錄片的手法,以多重視點組織材料,重塑三人之間遙遙相望又息息相關的顛沛命運,折射中國知識分子追求革命的歷史變奏,冀為讀者提供一部時間跨度大、同時可讀性強的中國知識分子通史。

作者簡介

魏時煜

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電影學博士、卡爾頓大學比較文學碩士。2001年起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業餘從事電影創作,劇本作品包括《明明》(2007)和《五顆子彈》(2007),紀錄片作品包括在海內外媒體好評的紀錄長片《紅日風暴》(2009)和 《金門銀光夢》(2014)。近年出版的專著包括《霞哥傳奇:跨洋電影與女性先鋒》(2016)、《東西方電影》(增訂版,2016)、《開始學動畫》(2010)、《女性的電影:對話中日女導演》(2009)和《紅日風暴:介紹、劇本、評論》(2009)。

我是因為拍紀錄片才接觸到五四之後的文學的,而我拍攝的第一部紀錄片,就是聚焦胡風事件的《紅日風暴》。這部電影是上海導演彭小蓮邀我和她一起完成的,因此可以說我最初的動機僅僅是給朋友幫忙。我和我的同輩人是在文革出生,在文革之後成長起來的,不要說在 1955 年就被打倒的胡風,我們對文革至多也只有如碎片一樣的記憶。我有同窗好友看了《紅日風暴》之後說,這部紀錄片把原來他們零散聽到和讀到的人名、概念、政治語彙,透過一個個人視點串聯起來了。在這部 138 分鐘的影片的過程中,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政治運動的影像和親歷者們的生動講述,能夠把觀眾帶入歷史現場;但是彭小蓮的旁白所表達的家庭的離散、成長的夢魘,才真正令這部作品有別於「客觀」的、BBC式的紀錄片。下面的文字,既是回憶、也是備忘;既是對我為什麼會寫這本書的一個總結,也是對我寫書過程中受到的影響的一個歸納。
自由養成的頭腦
我早年記憶中第一件歷史大事,是毛澤東去世。剛上小學沒幾天,有天早上,和同學們排著隊站在去往學校的馬路邊。等了很久,我其實不知道在等什麼,直到奏著哀樂、掛著毛主席遺像的「靈車」開過。那天下雨,但老師不許我們戴草帽、打傘、穿雨衣,覺得那是對偉大領袖的不敬。我媽媽用塑膠袋剪成一個「背心」,套在我的白襯衣下面,叮囑我不能告訴其他人。第二天很多小朋友都病了,我卻無恙。學校裏掛著毛主席和華主席的像,後來華主席的像拿掉了。三年級開始學英語,我才漸漸知道,不是全世界人民都像外國譯製片中那樣,說著洋腔洋調的中文。小學快畢業,我才知道我小姨和姨父分別是西安外語學院的西班牙語、法語教授,而我舅舅楊德友,雖然在山西大學裏教英文,但是他懂七國外語,可以互譯。80年代起,與世界隔絕很久的中國大陸,有各種各樣的理論、思潮發表,我們家的三位教授也翻譯了不少著作;我看到他們爬格子的辛苦,還曾經立志長大不做翻譯。但是他們不用坐班、有寒暑假的生活,給了我啟發,我在16歲就給自己手寫了一張名片,表明「志向」:「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系魏時煜博士」。名片我媽媽至今保留。
童年時沒有兒童讀物,認足了三四千字,在小學畢業的暑假看完了四大名著,只喜歡《紅樓夢》一部,後來每年一遍,又讀了十幾遍。因為媽媽的書架是按照世界文學史買書的,外國經典倒是讀了不少,我和妹妹還夢想過做勃朗特姐妹。80年代,魯迅、老舍、茅盾、巴金、曹禺的作品都再次被搬上銀幕;家裏訂的《收穫》、《當代》、《小說月報》上面,有很多「傷痕文學」,寫的都是物質貧乏年代,上山下鄉的青年們的故事。同時,社會上最響亮的口號是「走向世界」,連我們師大附中的童聲合唱隊,都要向獲得三連冠的女排姑娘們學習,後來在西安的校際比賽中獲得三連冠。轉眼到了高中要分文理科,父母不贊成我讀文科,大學只好讀了科技英語,竟然完全沒讀過現當代文學,印像深的課文只有莊子的《逍遙游》。教大學語文的老師對我說:「你不出國就完了。」大一時我已經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錄取,不過那時中國父母還供不起一個留學生,於是我大學畢業之後才出國留學。1992 年第一次坐飛機就去了渥太華,到卡爾頓大學讀比較文學。一位從東北來的學姊正在寫論文,題目是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她的理論框架是女性主義;還有一位學兄從北京來,不論哪一課的研究報告題目都是魯迅。我當時不明白他們為甚麼要到外國做中國文學,因為我只想學習西方文論。我從小念書基本只是班上中上,出了國卻幾乎功課全A,倒不是因為我英文有多麼漂亮,而是因為我有自覺、也有能力表達自己的觀點。同學們寫文學作品的報告主要是分析情節、人物,我認為這樣的分析生活閱歷豐富的教授們會覺得很幼稚;秉承工程師父母的邏輯思維的我,得A靠的是分析故事的「結構」、比較不同理論的核心概念,以及跳出慣常的思維框架。
找到了表達形式
在一年八個月都會下雪、卻常常陽光普照的埃德蒙頓,我愛上了電影,並轉讀電影學博士。我靠直覺和常識行事,老師們都很開放,沒有誰要來影響我的思維,或有意帶我進入到某個領域的深層。2003 年我在香港任教之後,開始跟隨彭小蓮拍攝胡風紀錄片,同時又跟司徒兆敦教授學習了紀錄片拍攝;現在想來,這兩位可能是對我人生影響最大的老師,因為他們引領我找到了迄今為止我最有力的表達形式。司徒老師 2003 和2005年兩次來到我任教的香港城市大學教紀錄片,我配合他教學同時,學習了各種搜集「視聽證據」的方法。古人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但是紀錄片的最高境界,則是在聲畫同步和聲畫分立中、在眾聲喧嘩和獨立思考中,呈現情感和思考。我的第一個紀錄片習作拍的就是司徒老師,他曾在文革中坐牢五年,多少受到父親司徒慧敏的牽連。司徒老師熱愛電影、為人誠懇,我在最初的拍攝中對他的記憶沒有懷疑,直到他自己開始在我的攝影機前糾正記憶的偏差。司徒老師說,因為記憶不可靠,所以我們需要紀錄片。巧的是,1978 至1982 年在小蓮就讀北京電影學院期間,司徒是小蓮的班主任。在履行攝影和錄音的職責的同時,我變成了一個擅長傾聽的人;通過傾聽和對話,我理順了很多對歷史的觀念,並給我的學術訓練找到一個創意出口。
在胡風紀錄片六年的拍攝、剪接過程中,我認識了五四之後中國最為開放的一個時代,認識了數十位既有激情又很率性的詩人、作家,他們大都是魯迅的追隨者。通過和他們的對話,我又重新認識了魯迅、認識了革命、認識了知識分子。從拍紀錄片起,我和很多人建立了非常特別的聯繫,在傾聽人生故事的過程中,獲得了很多師友。小蓮對於五六十年代可怖的記憶,讓我感受到政治可以給家庭帶來的災難;而對於這個災難的理解,我又通過後來接觸到的二十多個胡風分子的家庭得以深入。我單純給小蓮幫忙的動機,可以說在第一次拍攝之後就改變了,因為我首次拍攝的對像,是幽默、博學、睿智的賈植芳。他講故事的戲謔語氣和對歷史現場的幽默描繪,和我從傷痕文學中讀到的太不同了,他比很多後輩知識分子都更開放、豁達、可親,卻不自憐、不自戀。回頭去看,像李輝、周燕芬、王麗麗、路莘、張業松這些後輩學者,從胡風或七月派開始,進入開始各自的研究之路,和胡風友人這個群體的人格魅力有很大關係。因為拍攝的關係,我會坐在鏡頭旁,要求對話者看著我講故事;後來有人問,人家怎麼能和你如此暢所欲言,我想因為真誠是看得見、感受得到的!
找到「民主」的入口
人們對於「民主」這個字眼,一般都有寬而泛的理解,但要深入思索,就需要一個切實的入口。對於我在香港的學生而言,這幾年的社會動蕩,讓他們紛紛進入到這個原本並不熟悉的領域。我父親讀大學的時候,經歷了反胡風和反右運動。他是讀地質的,但是同學中仍有文采飛揚、善於表達者,在運動中被送去青海;二十年後從青海回京,反因不能適應平原氣候而早世。父親是福州人,祖輩有中國最早留法學造船的魏瀚(1851–1929),還有幾位出洋留學的外交官。除了讓我遠離文藝,父親一直希望我和妹妹出國留學,我們也都獲得了博士學位。我從小愛文學,但遠離政治,即便在周圍同學們都罷課、絕食時,我也只輕輕地說,「你們這麼做也改變不了貪污腐敗。」到香港後看到許鞍華導演的九七紀錄片《去日苦多》,發現她大學時也不關心政治,1967 年她如常去期末考試,老師宣佈外面已經戒嚴,她才知道同學們的行動升級到「暴動」。70年代末她導演生涯伊始,就有「越南船民三部曲」,成為眾人心中的「政治導演」。機緣巧合中,我拍攝的首部紀錄片竟是《紅日風暴》,是關乎「20世紀中國的政治與精神事件」(林賢治語),也證明不論我說自己多麼不關心政治;但是用生命中十多年的時間追尋一段歷史,卻是當初沒有想到的。整個過程中推動我的,除了基本的民主意識,主要還是對於人性和命運的探尋。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剛開始就胡風事件查找資料時,搜索《人民日報》從 1948 年起的數據庫,看到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郭沫若、艾青、何其芳、劉白羽等眾多被收入過我的中學課本的著名作家,還有魯迅的夫人許廣平、甚至橋梁專家茅以升、著名婦產科醫生林巧稚等人批判胡風的文章,真是有些匪夷所思。1955 年之後,胡風等人的名字,顯然有計劃地被從文壇、歷史中抹去了;50年後,一無所知的我,看到那麼多我從中學課本中認識的文學家,批判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評論家,我感到的不只是驚訝,簡直是震撼。後來我才知道,這些文學家們大都與胡風相熟,思想上原本並沒有太大的分歧。然而到了運動中,私人情感都要讓位給政治立場,黨員們接受任務寫批判文章,很多人被迫公開和他劃清界線。很多人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寫批判文章的情勢,我能夠理解和想像,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檢視每個人抗壓的程度,想探究每個人在捍衛真理時,付出了多少代價。於是,沒有寫過批判胡風文章的賈植芳、蕭軍,在兩千人面前替胡風辯護的呂熒,敢於告訴審訊員「真相」的詩人阿壠,伴囚二十多年的胡風夫人梅志,在監獄裏自學了德文的詩人綠原,為避免整人而自定右派的曾彥修,還有許多為胡風鳴不平而被劃右派的大學生,都在我心中變得高大了……
拍攝梅志時,她說起第一次見到魯迅,是在一個木刻展上,她默默地跟在先生身後,隨著先生的腳步前移,一幅一幅地看木刻作品。她後來常常跟胡風一起去看望魯迅,但最初的記憶仍舊清晰如昨。在回憶魯迅的文字中,我特別喜歡蕭紅的散文〈回憶魯迅先生〉和聶紺弩的長詩《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蕭紅的文字,看似碎片式的日常描述,卻把我們心目中原本遙遠的魯迅,像電影鏡頭一樣,中景、近景、特寫,展示在我們面前。而聶紺弩的文字,則有效地帶我們回到 1936 年10月那萬人送葬的現場,讓我彷彿聽到當時青年們對先生的呼喊:
我們是一條悠長的行列—
饑餓的行列,
襤褸的行列,
奴隸的行列!
那走在一切人前頭的背影倒了!
……
他是我們中間的第一個—
第一個爭自由的波浪,
第一個有自己底思想的人民,
第一個冒著風吹雨打和暗夜底一切,
在無花的薔薇的路上,
高唱著自己底歌的人民。
這第一個人民倒了!
一個人民倒了!
我讀胡風、蕭紅、蕭軍、聶紺弩、馮雪峰等人在先生去世之後的文字,看到他們每個人都不斷地努力,以自己的生命延續魯迅的生命:魯迅是他們心中高大的背影,永遠的引領。賈植芳先生曾對胡風說:「『老先生』懂政治,我們不懂,」勸胡風不要上書。「老先生」指魯迅,而我們訪問過的人,幾乎每家都有一整套《魯迅全集》。2009 年初我到滬出差,和小蓮一起看望住在醫院的賈植芳先生,他把新書《歷史背影》簽名送我,而書中他回憶了一生遇到的奇人奇事。賈先生去世時,我看著電腦中,他舉著一支煙,笑眯眯地在說笑話,我沒有感到悲痛,因為潛意識根本不相信他去世了。
我讀胡風案中人的故事時,感動於友人之間的誠信和深情,感動於他們受難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仍然選擇一起守護真理。80年代初,曾經像農民一樣健壯的胡風,曾經以旺盛的熱力支撐起半個文壇的胡風,在出獄後精神分裂了。他曾經培育過的青年作家們,卻在花甲之年煥發新的創作生命。寫這本書時,我眼前有魯迅高大的背影,也有一群追隨魯迅的高大背影,雖然很多人已經遠去,但是沒有一個在我心中倒下。
眾聲喧嘩的歷史
在研習西方文論時,我非常喜歡一個理論概念叫複音(Polyphony)。它來自於巴赫金,是講小說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同人物的聲音,包括帶有各自的社會階層、性別、教育所導致的雜和言語,或曰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共同參與敍事。這個概念在音樂中的實現形式,是交響;在小說之中,要求作者打破不論是第一人稱、或是第三人稱的絕對權威,讓每一個聲音都能夠自主。這個概念,與胡風文論中的兩個關鍵詞—現實主義和主觀戰鬥精神,有相通之處;但是強調一種更多元的眾聲對話,甚至可以說接近真正意義上「百家爭鳴」的概念。因為「百家爭鳴」在中國歷史上含義太多,我還是用「眾聲喧嘩」,也因為喧嘩的目的未必是爭鳴。
結合到歷史研究中,我覺得「眾聲喧嘩」的實現,在於要同時重視文脈與人脈是很重要的:文脈是公開的,對公眾開放相同的「權限」;人脈卻並非公開,但卻主導了很多具體事件的發生。我接觸到的歷史研究者中,大部分人的職業是教授或編輯,善於搜索、處理、分析文獻,也有工作帶來的縱向和橫向的人脈。他們之中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朱正、錢理群、林賢治三位先生。朱正先生記憶力強大,重視材料和人脈研究,不急於說服讀者,善於用細節說話;他提示我要注意考證歷史背景。錢理群注重文脈、自覺守護自己的「獨立」;他提示我們,歷史不能由受害者來寫,不要以道德評判來作為歷史書寫的目的。深入研究過胡風和王實味的林賢治,從文字和為人中看人的品格,敦促我在研究中注重對像的人性和生命。這三位都沒有特別用主觀、客觀的字眼,但是他們的深度和廣度相輔相成。
我和小蓮遍訪胡風分子之後,完成了《紅日風暴》。我接著又想進一步了解共產黨文藝整風,特別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起源,於是又訪問了一些在延安經受了整風洗禮的人,並完成了《王實味:文藝整風與思想改造》和紀錄片《王實味:被淹沒的作家》。我在《王實味》書中所做的嘗試,是希望把口述、書寫、圖片、思考都納入同一個文本,以生動、易讀的文字,呈現出王實味和他的時代;心中希望如果有人翻開這本書,可以基本讀懂延安。對於王實味的理論基礎,對於與他論爭的黨內理論家們的哲學概念,我雖有研究但無意著墨太多。這本書讓我收穫的驚喜之一,是章詒和老師對我說:「我是看了你這本書才讀懂了延安。」看到我的驚訝,章老師說:「我們是民主黨派的!」事實上章老師的書我是凡出必買,而且全家傳閱,我不敢奢望能獲得她那麼多的讀者,但是的確是把書寫給普通的,特別是年輕的讀者。因此她的評語對我震動和鼓舞都很大:「我們更需要這樣普通人也可以讀的歷史。」
我雖然秉承同樣的態度來書寫胡風,但是這一次的挑戰不同。寫王實味時,材料稀缺,要考古、要追問;寫胡風時,材料龐雜,要精簡、要理順。84 位受訪者的口述、300 多張從各個家庭相簿中掃描的圖片,幾千萬字的文獻,我只能完成幾個人物的生命線索。但是我希望通過本書中所呈現的人脈,讀者能夠延伸閱讀。事實上,幾乎所有受訪者,若干年來都在不停地閱讀和思考,在我拍片和寫書的十多年中,他們每個人的思想都在深入。比如把自己劃成右派的曾彥修先生,文革之後又創辦了《南方日報》,他主持的人民出版社也出了不少別處不能出版的重要書籍。2015年他去世之後,我看到他與何方先生的幾封通信,驚異於他對於延安、對於共產黨的認識的不斷深入。
記得到加拿大時,上文學理論第一課,一位智利來的教授就說,「客觀是廢話!」對我來說,做這本書和做紀錄片是一樣的,因為材料的選取已經難免「主觀」,我對「主觀」的平衡有三點:一、博采眾家之言,不從作者的角度去給任何一位歷史人物作道德評判;二、兼顧口述和發表的文字,呈現政治帶來的情感激蕩;三、盡量搜集每個受訪者的照片,讓讀者「看見」他們不同時期的精神狀態和風貌風采,以便對每個人的性情氣質,多一層直觀感受。這三點之目的,都是以我作為後輩的感受和認知,希望能把歷史傳遞給更多普通讀者,特別是比我更年輕的讀者。

目次

第一章 眼中天地久沉昏
第二章 烽火連天創《七月》
第三章 鎖鏈不能屬於我
第四章 延安講話和《希望》
第五章 時間真的開始了
第六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七章 忍看朋輩成新囚
第八章 弄文罹禍可銷骨
第九章 我花開罷百花殺
第十章 我饑渴勞累困頓
第十一章 無端狂笑無端哭
第十二章 見我鬚髮醉嵯峨

書摘/試閱

在2004年的採訪中,胡風先生的女兒張曉風1 給了我們一段胡風先生1984年去世六個月前的錄音。由於錄音是用一個簡單的隨身聽卡帶機錄的,胡風先生極其虛弱的聲音淹沒在一團噪音當中,我對照曉風老師的稿子仍舊無法辨別。後來我們找聲音剪輯師做了處理,才驟然在一片噪雜的亂云中聽到了胡風先生的聲音。他以相當清晰的思路,回憶了他踏上文學道路的思想啟蒙。
胡風﹙錄音﹚:我於舊社會不滿,但是通過文藝作品看見了人生的光明,覺得應該改變這個社會,應該反抗,就是這樣一個感情上的要求、一個朦朧的追求,讓我尋求新的道路。尤其是在我青年時期,發現了、讀到了魯迅先生的作品,反抗舊社會的那種感情更濃厚了,跟舊社會作鬥爭的勇氣更進一步了。我主要還是讀魯迅先生五四新文學的作品,來確定自己的道路的。在這條道路上,我漸漸地發現了、接受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要求,同時逐漸地懂得了應該追求共產主義的偉大前程、人民解放的前途。
像很多受到五四運動和文化影響的人一樣,胡風從青年時代就讀到魯迅的作品。他在北京大學聽過魯迅的課,但是真正結識魯迅是在1933年,此後成為魯迅最親密的弟子和戰友之一。與馮雪峰、蕭軍、聶紺弩 等人一樣,他不僅是魯迅喪儀上的擡棺者,還將在未來的人生裏,繼續扛着魯迅先生的大旗,努力推進先生的思想和精神,以及先生倡導的新文學運動。這一章,我們要從魯迅講起。

1902年,胡風出生在湖北蘄春。這一年,21歲的魯迅, 作為清政府兩江總督派赴日本的留學生之一,進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此時適逢清朝光緒二十四年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等人主導的戊戌變法﹙又稱百日維新,1898年6月11日-9 月21日﹚失敗,去日本修遊,見證鄰國如何在明治維新後躋身世界強國,在要求進步的中國青年中迅速成為一種潮流。據實藤惠秀的統計,1902年魯迅抵日時,中國留學生只有500 人;而到1905年時,留學生人數已經猛增到8,000人了。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當時「中國政府對於出國的人們,都絕對不管。只要你有錢,什麽時候願意去日本,你就去;什麽時候願意回國,你就回。絕對不受留難。而日本方面,對於中國人,也絕對許其自由出入,不要護照。」加上旅費也不貴, 在日本還能學習各種西方的語言、文化課程,因此留學日本是很多人的選擇。

魯迅留學時期的東京,聚集了一批歷盡挫折的中國革命家。1903年夏天孫中山在日本青山開辦革命軍事學校時,魯迅參加過留學生歡迎孫中山7 的集會。雖然孫中山的粵語演說他一句也沒有聽懂,但還是出席表示支持。後來與孫中山齊名的辛亥革命領導人黃興﹙字克強﹚,當時也在弘文學院讀書。魯迅曾在生前最後一篇文章裏回憶起他:「黃克強在東京作示範學生時,就始終沒有斷髮,也未嘗大叫革命,所略顯其楚人的反抗的蠻性者,為因日本學監,誡學生不可赤膊,他卻偏光着上身,手挾洋瓷臉盆,於是經過大院子,搖搖擺擺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曾任毛澤東兼職秘書、水利電力部副部長等職的李銳,回憶他父親那時也在日本。
李銳:我父親李積芳是1905年去日本的。在清朝末年,戊戌變法前後,留洋可以說是社會上的一種潮流了,各個省都有人去。我父親一去日本就碰見孫中山第一次到日本講演。父親和幾個平江人聽到講演,馬上就把辮子剪掉、參加了同盟會。我父親在早稻田大學讀政治經濟,跟宋教仁同級、同庚,都是1882年出生,那時就是朋友。我父親大概和黃興、秋瑾12也是朋友。因為他1922年在長沙去世後,我繼承了他的大書桌。這個書桌裏面,就有宋教仁、黃興的照片和書,有秋瑾的《榮安錄》,我小時候都翻過。黃興的照片比較大,後面應該是黃興自己寫的字:「出師未捷身先死。」
1905年8月,中國同盟會在東京成立。同盟會是由孫中山的興中會,黃興與宋教仁等人的華興會,上海蔡元培、章炳麟、吳敬恒等人的愛國學社,以及張繼的青年會等組織,合併組成的革命團體,也是中國國民黨的前身。孫中山被推為同盟會總理,確定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革命政綱,把原華興會的機關刊物《二十世紀之支那》改組成為《民報》,在發刊詞中首次提出強調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這些革命者們以《民報》為陣地,與戊戌變法失敗的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改良派」激烈論戰,涉及的問題主要集中在:要不要以暴力推翻清王朝的統治?要不要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要不要改變封建土地制度?等等。1904 年,魯迅從弘文學院畢業之後,入讀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他除了關注國民性問題,還抱有醫學救國的思想,直到課堂上發生了一件小事,改變了他的志向:
其時正當日俄戰爭的時候,關於戰事的畫片自然也就比較的多了,我在這一個講堂中,便須常常隨喜我那同學們的拍手和喝采。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 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着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着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錢理群:今天讀魯迅的〈《吶喊》自序〉或〈藤野先生〉,還可以 感受到當時那種氣氛。日本經歷了明治維新,已經很強大了;魯迅留學的時候,正好是甲午戰爭日本勝利了。這之前日本人對中國一直都有種很緊張的情緒,而勝利讓他們一下從中國的壓迫下解放出來,陷入了一種「交織着純情與傲慢」的激情之中。這應該讓魯迅和同時期的留日學生深受刺激,就激發起他們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

從那時開始,魯迅便常常和友人討論三個問題: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麼? 三、它的病根何在?魯迅一生始終孜孜追索的,就是這三個問題的答案。1906年,魯迅還未結束在醫學院的學業,就奉母命回國與朱安結婚,同年又和二弟周作人再到東京,把改變愚弱國民的希望寄託在「文藝運動」上。幾位志同道合者的雜誌《新生》最終胎死腹中。魯迅不久後在河南留學生同鄉會辦的雜誌上發表了《人之歷史》,為中國作者最早介紹達爾文學說的文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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